中国口述史研究的现状与走向

2021-11-26 11:36
殷都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理论历史研究

熊 威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在既有的历史书写中,习惯性采用自上而下的研究视角和精英史观的叙事维度,普通人的生命经验都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口述史的出现,有助于打破既有的历史研究范式,帮助我们重新发掘普通人生命经验的意义和价值。正如汤普逊给口述史所下的定义:“口述史是围绕着人民而建构起来的历史。它为历史本身带来了活力, 也拓宽了历史的范围。它认为英雄不仅可以来自于领袖人物, 也可以来自于许多默默无闻的人们。它促使师生成为了合作伙伴。它把历史引入共同体, 又从共同体中引出了历史。它帮助那些没有特权的人, 尤其使老人们逐渐获得了尊严和自信。在它的帮助下, 各阶级之间、代际之间建立起了联系, 继而建立起了相互理解。而且, 对于单个的历史学家以及其他人来说, 由于口述史具有意义共享的特点, 所以它在地点和时间上为这些人提供了归属感。”(1)保尔·汤普逊:《过去的声音——口述史》, 覃方明等译, 辽宁教育出版社, 2000年, 第24页。因此,口述史的出现,可以打破既有的微观与宏观、个体与社会、静止与能动、主观与客观、过程与实践等二元对立模式,回到日常生活的维度,关注“人”的历史和“活”的历史,带来的是一场研究范式的“革命”。

一、中国口述史发展脉络

从历史发生学的角度来看,东西方都有悠久的口述传统,口述资料一直是人类历史书写与建构的重要来源。(2)张广智:《论口述史学的传统及其前景》,《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但是,现代学术意义上的口述史,则兴起于20世纪40年代,最开始发端于美国,随后向欧洲传播,并且形成了一股新兴史学发展潮流,深刻影响到历史学科的研究取向、发展轨迹和学术范式,也对社会学、人类学、民俗学、艺术学等学科产生重要影响。

在西方口述史研究兴起之前,我国学术界就十分重视口述史研究价值,并且组织了大规模的口述史材料搜集工作,比如关于太平天国起义、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以及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战争等重大历史事件的口述史资料搜集。(3)杨祥银:《当代中国口述史学透视》,《当代中国史研究》2000年第3期。甚至,有学者认为中国口述史在民国时期已经出现。(4)周俊超:《现代口述史从何谈起?——基于中国近代报刊“口述”文献的考察》,《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7年第2期。但是,现代学科意义上的中国口述史研究,还是来源于西方学术界。

大致来说,中国口述史研究可以分为三个发展阶段:

(一)引进阶段(1980-2000年)。在1980年代,西方学术界的口述史研究发展得如火如荼,吸引了很多学科和学者的关注。伴随着改革开放进程,中西方学术交流逐渐增多,很快就有学者开始着手引进和介绍西方口述史理论与方法。其中,杨雁斌在1998年发表两篇文章,系统介绍国外口述史理论、方法和内容,(5)杨雁斌:《口述史学百年透视(上)》,《国外社会科学》1998年第2期;杨雁斌:《口述史学百年透视(下)》,《国外社会科学》1998年第3期。对国内学术界产生较大影响。另外,台湾学术界的口述史发展较好,对大陆口述史研究起到了推动作用。在此背景下,国内学术界很快就行动起来,关于口述史的研究成果不断增多。此时,学者们已经不满足于简单的单篇学术论文介绍,开始有意识翻译西方口述史理论作品,在此背景下,保尔·汤普逊《过去的声音——口述史》(6)保尔·汤普逊:《过去的声音——口述史》。被翻译成中文,成为口述史引进阶段的标志性成果。

(二)深化阶段(2000-2011年)。此时,除了继续翻译西方口述史研究作品以外,中国学者开始有意识“做”口述史,运用口述史理论和方法,开始研究具体的历史和社会问题。此阶段的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是有明确的研究对象或研究群体,开始进行专门化的口述史研究,比如关于文革的口述史研究、知青的口述史研究。关于此部分,下文会有专门的介绍,兹不赘述。二是介绍如何做口述史研究,有的侧重于口述史历史脉络的梳理,总结口述史基本理论和研究方式;(7)杨祥银:《与历史对话 口述史学的理论与实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有的偏重于口述史方法论层面的探讨,细致分析口述史研究路径和应用范围。(8)李向平、魏扬波:《口述史研究方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陈旭清:《口述史研究的理论与实践》,中国社会出版社,2010年。当然,定宜庄将二者结合起来,编撰出《口述史读本》,既有深入的理论介绍,也有经典的案例分析,成为本阶段标志性成果。(9)定宜庄、汪润主编:《口述史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可以说,此时期的口述史研究呈现出边摸索边实践的状态,既有理论介绍,也有经验成果。

(三)反思阶段(2011年至今)。随着研究的深入发展,很多学者认识到西方口述史理论、方法与路径并不一定适用于中国语境,于是开始有意识地建构本土化的口述史研究理论,(10)李卫民:《本土化视域下的口述历史理论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结合中国案例来探讨口述史的发展走向。(11)王宇英:《当代中国口述史——为何与何为》,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2年。以往都认为口述史归属于历史学,此时很多学者开始意识到口述史并不是历史学的“专利”,档案学、社会学、心理学、传播学、语言学和教育学等学科都十分重视口述史研究,(12)陈墨:《口述史学研究——多学科视角》,人民出版社,2015年。而且不同学科的口述史研究风格差别较大。(13)定宜庄:《口述传统与口述历史》,《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

目前,我国口述史发展呈现出吊轨的局面:一方面是专业化的口述史研究发展滞后,研究基本局限于历史学研究,而且还停留在资料积累、理论引进、方法规范的初级阶段,学者们大力呼吁加强口述史研究,(14)左玉河:《多维度推进的中国口述历史》,《浙江学刊》2018年第3期。分析口述史研究面临的困境,(15)王宇英:《口述历史四问——对近年来中国大陆口述历史发展现状的反思》,《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以及探索解决困境的办法。(16)左玉河:《中国口述史研究现状与口述历史学科建设》,《史学理论研究》2014年第4期。从以上分析可知,学术界的口述史研究陷入瓶颈阶段,尚未找到明确的突破点和发力点。另一方面则是以口述史为背景的文学作品、影视作品呈现出井喷的发展趋势,虽然很多历史学者对此类泛化的口述史研究进行批判,认为其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口述史研究。(17)左玉河:《热点透视与学科建设:近年来的中国口述历史研究》,《中华文化论坛》2011年第1期。但是,此类作品的社会关注度很高,吸引了大众的眼球,为口述史发展带来了新的契机,例如崔永元《我的抗战》,通过影像的方式呈现抗战历史。可以说,中国的口述史研究理论、内容和方法尚处于比较粗糙的阶段,就遭遇了市场化和影视化的发展洪流,这一现实情况,对于口述史后续发展来说,既是机遇,也是挑战。

二、中国口述史研究的两种路径

针对中国口述史发展历程,有学者做过学术史梳理,(18)李慧波:《新中国成立70 年来中国大陆地区口述历史发展状况》,《天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张德明:《新世纪以来国内学界口述历史理论研究回顾》,《湖南社会科学》2020年第1期。但都是从历史学出发,而忽略了其他学科丰富的口述史研究内容。不可否认,历史学在中国口述史发展历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也不能忽视其他学科口述史研究内容。在笔者看来,中国口述史研究中存在两种研究路径,具体如下:

一是人文学科的口述史研究,以历史学、文学和语言学等学科为主。在人文学科领域,口述史是作为另一类“史料”出现,弥补既有史料的空白或者不足。在具体研究过程中,口述史与文献相结合,相互阐发、相互印证,遵循着传统的治史路径。在这一研究取向下,口述史的对象分为两种:一种是关注重要历史人物、特定历史事件参与者以及特殊的历史群体。重要历史人物是历史直接见证者,亲历了重要的历史事件,甚至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例如,唐德刚口述史对象都是中国近现代史上的风云人物,其撰写出了《李宗仁回忆录》《顾维钧回忆录》《胡适口述自传》《胡适杂忆》《张学良口述历史》等口述史作品。(19)李宗仁口述,唐德刚撰写:《李宗仁回忆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顾维钧:《顾维钧回忆录》,唐德刚译,中华书局,2013年;胡适口述,唐德刚撰写:《胡适口述自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唐德刚:《胡适杂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张学良口述,唐德刚撰写:《张学良口述历史》,中国档案出版社,2007年。相比于重要历史人物的光辉夺目,还有很多特定历史事件的参与者,比如新中国口述史、农业合作化运动口述史、改革开放口述史。(20)代表性成果包括曲青山、高永中主编:《新中国口述史(1949—1978)》,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马社香:《中国农业合作化运动口述史》,中央文献出版社,2012年;欧阳淞、高永中主编:《改革开放口述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另外,还有特殊的历史群体,他们作为一个集体经历了一些特殊的历史事件,比如文革口述史、知青口述史。(21)代表性成果包括冯骥才:《一百个人的十年》,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冯骥才:《无路可逃:1966—1976自我口述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刘小萌:《中国知青口述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另一种是关注边缘人物、边缘群体等普通人,比如定宜庄的满族后裔和老北京人的系列口述史作品《最后的记忆:十六位旗人妇女的口述历史》《八旗子弟的世界》《老北京人的口述历史》《生在城南》《胡同里的姑奶奶》《府门儿·宅门儿》。(22)定宜庄:《最后的记忆:十六位旗人妇女的口述历史》,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9年;定宜庄:《八旗子弟的世界》,北京出版社,2017年;定宜庄:《老北京人的口述历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定宜庄:《生在城南》,北京出版社,2017年;定宜庄:《胡同里的姑奶奶》,北京出版社,2017年;定宜庄:《府门儿·宅门儿》,北京出版社,2017年。

口述史研究受西方 “总体史学”和“新社会史”双重影响,在加强群体研究和精英研究的同时,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人民大众。(23)杨雁斌:《口述史学百年透视(上)》,《国外社会科学》1998年第2期。就我国口述史发展历程而言,既与西方新兴史学思潮有关,同时也与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历史观有着密切的联系,形成了精英与大众并重的研究风格。(24)伍婷婷:《口述历史的价值、限度与突破》,《光明日报》2016年10月29日第11版。此路径受传统史学观念影响,学者们对口述史材料的客观性一直秉持着怀疑的态度,(25)左玉河:《历史记忆、历史叙述与口述历史的真实性》,《史学史研究》2014年第4期。甚至认为很多口述史材料就是虚构和加工的产物。(26)陈献光:《口述史二题:记忆与诠释》,《史学月刊》2003年第7期。因此,在承认口述史研究重要性的基础上,学者们十分强调从事口述史研究的方法论问题。(27)程中原:《谈谈口述史的若干问题》,《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

一是社会学科的口述史研究,以人类学、社会学、民俗学等学科为主。在社会学科领域,更多是将口述史作为一种研究方法,通过对口述史对象的访谈内容,希望揭示背后的历史进程、社会结构和文化属性。也就是说,社会学科的口述史研究带有明显的理论诉求,希望能够超越史料积累的层面,将个体生命经验与社会历史进程结合起来,既看到个人鲜活生命经验,也探讨制度结构对个人的影响,以及二者关系的呈现方式、社会实践和文化逻辑。

其实,口述史一直是社会科学重要的研究方法,与参与观察、深度访谈等质性研究方法有着密切的联系。从本体论的角度来说,口述史的重要理论资源之一即是来自于早期人类学、社会学研究传统,尤其是芝加哥学派的社区研究,对口述史的产生和发展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社会科学研究领域,有很多经典名著都是以口述史为核心,进而展开研究的具体内容。但是,正如上文所说,社会科学的口述史研究,除了经验材料的积累,更为重要的是理论叙事。例如,玛乔丽·肖斯塔克《妮萨》《重访妮萨》以一个昆族女子的口述史为例,呈现了昆人的思想观念、社会生活、组织制度和人生礼仪等内容。(28)玛乔丽·肖斯塔克:《妮萨》,杨志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玛乔丽·肖斯塔克:《重返妮萨》,邱金媛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布迪厄《世界的苦难》,以数百人的生活史个案,展示了法国社会各种各样的苦难经验。但是,布迪厄的研究并不是停留在经验层面,而是透过这些个案来揭示苦难背后的社会和政治根源,以及呈现个人与社会的复杂关系。(29)皮埃尔·布迪厄:《世界的苦难》,张祖建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

在社会科学看来,口述史是一种搜集材料的方法,而且是访谈者与被访谈者合作的学术作品。口述史材料包含十分丰富的面向,大致分为如下三种:一是以访谈者和口述者之间的问答为框架的语言部分,二是各种没有语句意涵、属于非语言性的声音,三是噪音。(30)应星:《叩开“受苦人”的历史之门 读〈受苦人的讲述:骥村历史与一种文明的逻辑〉》,《社会》2014年第1期。因此,口述史是一种“立体”的社会记忆,(31)纳日碧力戈:《作为操演的民间口述和作为行动的社会记忆》,《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时时刻刻发生在日常生活之中,具有高度的灵活性、适应性和调适性,其内容、场景、语气、表情等均能成为研究材料。研究者从这些看似零碎的口述史资料,通过“社会学的想象力”,帮助我们“理解历史与个人的生活历程,以及在社会中二者间的联系”。(32)C·赖特·米尔斯:《社会学的想象力》,陈强、张永强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4页。在研究过程中,注意从历史事实、组织生态和生命状态三个向度入手,(33)朱义明:《口述史的概念厘定与研究向度》,《南京社会科学》2019年第12期。立足于田野调查的口述史研究,从民族志的宏观视野出发,注重民族志的历史向度,实现民族志的理论抱负,发挥民族志的反思力量,进而实现“民族志的洞察力”。(34)郭于华:《从社会学的想象力到民族志的洞察力》,郭于华主编:《清华社会学评论(第5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1-21页。因此,社会学科学者希望从口述史材料出发,结合理论资源,从中发展出具有学术典范意义的理论或者研究范式。(35)孟庆延:《从“微观机制”到“制度源流”:学术史视野下口述史研究传统的力量、局限与转向》,《学海》2018年第3期。比如,孙立平提出的“过程—事件”研究策略,(36)孙立平:《“过程—事件分析”与当代中国———农民关系的实践形态》,《清华社会学评论(特辑)》, 鹭江出版社,2000年,第1-20页。方慧容提出的“无事件境”,(37)方慧容:《“无事件境”与生活世界中的“真实”》,杨念群主编:《空间·记忆·社会转型——“新社会史”研究论文精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67-586页。黄盈盈提出的“作为方法的故事社会学”,(38)黄盈盈:《作为方法的故事社会学——从性故事的讲述看“叙述”的陷阱与可能》,《开放时代》2018年第5期。刘子曦提出以“故事形态学”切入叙事,(39)刘子曦:《故事与讲故事:叙事社会学何以可能——兼谈如何讲述中国故事》,《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2期。都是在从事具体口述史调查过程中,针对口述史材料的特性,提出的具有方法论特性的理论资源。另外,现在很多学者开始发掘本土概念的意义,比如应星认为“气”是理解中国乡土本色的社会行动的一个独特概念,(40)应星:《“气” 与中国乡村集体行动的再生产》,《开放时代》2007年第6期;应星:《“气场” 与群体性事件的发生机制》,《社会学研究》2009年第6期;应星:《“气” 与中国乡土本色的社会行动——一项基于民间谚语与传统戏曲的社会学探索》,《社会学研究》2010年第5期;应星:《“气”"与抗争政治:当代中国乡村社会稳定问题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这些从口述史材料中发掘出来的本土性概念,不仅更贴近中国人的日常生活,而且具有理论创新意义。

另外,口述史材料是经过访谈对象加工的结果,属于一种主观性事实,(41)中村贵:《追寻主观性事实:口述史在现代民俗学应用的方法与思考》,《文化遗产》2016年第6期。因此是社会建构和文化记忆的产物。(42)周晓红:《口述史与生命历程:记忆与建构》,《南京社会科学》2019年第12期。在此种研究取向下,口述史研究与社会记忆研究之间就存在密不可分的联系。(43)钱力成、张翮翾:《社会记忆研究:西方脉络、中国图景与方法实践》,《社会学研究》2015年第6期。例如,张晓《化茧成蝶:西江苗族妇女文化记忆》一书,通过西江苗族妇女口述史的呈现,来探讨妇女群体与文化体系的关系。(44)张晓:《化茧成蝶:西江苗族妇女文化记忆》,商务印书馆,2018年。此书原名《西江苗族妇女口述史研究》。另外,郭于华的系列口述史研究,背后关注的是农民诉苦记忆、农业合作化记忆的成果。(45)郭于华、孙立平:《诉苦:一种农民国家观念形成的中介机制》,载刘东主编:《中国学术》 2002年第4期,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130-157页;郭于华:《心灵的集体化:陕北骥村农业合作化的女性记忆》,《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4期;郭于华:《作为历史见证的“受苦人”的讲述》,《社会学研究》2008年第1期;郭于华:《受苦人的讲述:骥村历史与一种文明的逻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3年。

人文学科和社会学科都会涉及到口述史研究内容,但是二者之间却有明显的差异。而这些差异导致目前口述史研究分割成两大块,彼此之间界限较为分明,研究路径差异明显,限制了中国口述史的深化发展。

三、走向跨学科的口述史研究

从口述史诞生以后,口述史在国外学术界发展很好,已经成为一个专业的研究领域和研究方向,其影响横跨人文学科和社会学科。国外的口述史研究之所以能够成功,主要原因在于跨学科趋势十分明显,众多学科和学者的参与和推动,使得口述史的研究内容、视角和方法与时俱进,不断创新。(46)杨祥银:《当代美国口述史学的主流趋势》,《社会科学战线》2011年第2期。国外口述史研究的成功经验,证明了跨学科研究的必要性。

笔者认为,要想解决目前中国口述史发展存在的困境,必须打破学科之间的界限,充分发挥口述史的跨学科属性,(47)杨祥银:《充分发挥口述史学的跨学科应用价值》,《人民日报》2019年8月26日第08版。才能继续推动口述史研究向前发展。人文学科注重“史”,“口述”是另一种史料,能够与文献史料形成互证,服务于历史书写;而社会学科偏重“口述”,“史”是研究的背景知识,口述资料是研究的初级资料,服务于理论建构。在具体研究中,人文学科口述史研究经常给人一种碎片化的感觉,大都是经验材料堆积,而社会学科口述史研究则经常给人一种空洞无物的感觉,看不到鲜活的个体生命。两种研究路径各有优劣,需要进行跨学科研究,以进一步丰富口述史研究的深度和广度。

如何走向跨学科研究,笔者认为应该从理论、方法和实践三个层面入手,细致辨析两种研究路径的特色,结合二者的长处,规避二者的短处,推进口述史研究范式创新,更好推动口述史学科的发展。

首先,在理论层面,口述史研究要突破既有的史料属性,借鉴人类学、社会学、文化学等相关学科理论资源,夯实口述史的理论基础。就中国学术界而言,口述史研究以人文学科研究为主,偏重于史料的搜集、整理与研究,理论建构取向较为薄弱,以至于很难形成有影响力的学术研究成果。由于社会学科研究的理论驱动导向,会贴合口述史搜集的材料,使用一些理论进行解读。但是,对与口述史本身相关的理论关注不多,即使是借用社会学科理论,运用的深度也不够。

其次,在方法层面,口述史研究应该超越于资料之学,走向解释之学。受历史学研究范式的影响,很多学者认为口述史研究的目的是保存历史史料,因此要求其还原度高、真实性高、客观性强。所以,很多口述史研究成果只是做简单的录音转录和文字整理工作,形成的是一个口述史原始稿件。不可否认,如果选题合适,这种资料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但是,与此同时,也会造成另外一个问题,这些原始的谈话记录文稿,呈现出来的都是碎片化的信息,这也是口述史经常被质疑的一点。资料搜集与整理仅是口述史研究的第一步,后面还要对文本进行学术解读和阐发,也就是说要“解释”口述史材料,如果没有相关知识背景或者文化语境,既会造成阅读障碍,也影响研究深度。

最后,在实践层面,口述史研究应该走向实际应用,深入到社会中去做口述史。目前,很多口述史研究都是停留在学科建设、理论引进和方法辨析等方面,而有着明确研究对象和研究问题,能够深入到老百姓生活之中,搜集一手口述史材料的学者较少。即使是在口述史的主阵地历史学科,能够真正扎根田野做口述史的学者都很少。作为一个学科,如果没有扎实的资料基础,而只是停留在高屋建瓴层面,没有一些基础性的成果做支撑,这个学科很难向前发展。但是,口述史研究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金钱,而且成果较难发表或者不被学术考核所承认,因而很少有学者愿意投身此行当。近些年来,反而是一些纪实文学作家和深度报道记者做口述史更多,其成果可读性强,受到市场追捧。因此,解决中国口述史发展瓶颈的方法在于“做”口述史。

总之,要想推进中国口述史发展,我们应该吸收西方研究经验,结合中国社会语境,采用跨学科研究方法,从理论、方法和实践多层面推动口述史研究的深化发展。

四、基于中国经验的口述史研究

以非虚构写作和影视作品为代表的口述史“走红”现象,提醒我们口述史研究要注重中国经验,关注当下中国社会。目前中国处在一个大变革时代,从国际层面来说,伴随着中国崛起带来的世界格局的变迁,中国的国际地位和国际影响力日益提升,在国际社会的话语权也不断加大,从国内层面来说,社会经济不断发展,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社会改革和文化转型继续深化。因此,有学者认为,中国经验是理解转型中国的切口,(48)郑杭生:《中国模式或中国经验与当代中国社会学再研究》,《江苏社会科学》2010年第6期;周晓红:《中国经验与中国体验:理解社会变迁的双重视角》,《天津社会科学》2011年第6期。而这给口述史提供了绝好的研究素材。

如何阐释中国经验,不仅要有自上而下的政策解读和模式建构,更要有自下而上的经验观察和生活总结。对于社会大众而言,中国经验与其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呈现在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爱恨情愁等细微之处。而在此方面,口述史研究无疑能够发挥巨大作用。因此,笔者提倡基于中国经验的口述史研究,既是观察转型中国的学理视角,也是推进口述史本土化的路径。具体来说,包含以下价值和意义:

第一,基于中国经验的口述史研究有利于增强对中国社会、文化和历史的研究。口述史研究的出现,不仅是对原有文献资料的补充和印证,更是一次研究范式的革命,关注“人”的历史和“活”的历史,发掘普通人生活世界的意义与价值。从某种程度上说,口述史提供的是另一种历史叙事方式,发掘隐藏在英雄史观和宏大叙事背后的其他细节和故事。按照杜赞奇的看法,现有历史书写都是基于单一民族的“线性历史”观念,我们需要重视其他的历史叙事模式,通过“复线叙事”来完成“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的目标。(49)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 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王宪明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8年。毫无疑问,口述史有利于发掘中国社会、文化和历史的多样性与复杂性,成为“复线叙事”最为倚重的研究路径。

第二,基于中国经验的口述史研究有利于推动中国学术话语体系构建。不可否认,绝大部分理论资源也是来自于西方学术界,因而学术话语权也掌握在西方学术界手中。更为重要的是,这些理论是对西方社会经验的考察、研究和反思的结果,当它们舶来中国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很难完全解释中国经验,这也是很多学者倡导本土化研究的意义。口述史研究的本土化,立足于中国社会文化现实,在借鉴西方理论资源的基础上,更加侧重于对中国经验的研究与探讨,发掘中国经验的特殊性和复杂性,进而发掘能够与西方学术界对话的本土概念和理论资源,这不仅是对中国研究的巨大推动,而且也能够丰富整个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理论体系。因此,从口述史研究出发,形成带有中国特色的口述史研究问题、内容和方法,进而推动中国学术话语体系构建。

第三,基于中国经验的口述史研究有利于讲好中国故事。目前,讲好中国故事已经成为时代使命,尤其是在国内外政治环境和社会文化日益复杂的当下,讲好中国故事不仅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而且也是一个重要的理论命题。在此背景下,如何讲好中国故事就成为关键。毫无疑问,口述史研究从微观层面阐发中国经验和中国模式,在讲好中国故事方面,具有独到的优势。从本质上来说,口述史研究是通过研究者与研究对象合作讲述的方式,经过采录、整理和编辑的过程,形成一个好的故事文本。因此,口述史研究呈现出来的都是鲜活、具体、形象的故事。相比于自上而下的政治宣传,这些普通人的生命故事,更加贴合日常生活的形式与内容,与普通人的思维模式、心理状态和文化情感相契合,因而更容易被社会大众所接受,达到讲好中国故事的目的。

基于中国经验的口述史研究,无论是从理论层面,还是经验层面,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既是破解中国口述史发展困境的必由之路,也是口述史发展内在的学术自觉。同时,有利于探索口述史本土化的理论范式和概念体系,能够奉献出中国的学术智慧。当然,如何有效推进基于中国经验的口述史研究,需要更多学科、理论和视角的介入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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