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 颖
(中国社会科学院 世界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作为雅典城邦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雅典的城邦节日具有塑造与强化雅典人集体记忆等多重功能。在古典时代的雅典,口头传统一直在记忆的传承中占据优势地位,人们对历史的回顾更多依靠口述与展演的形式,而非文字载体。如学者们所言,节日的展演特性可以将“历史”更直接地呈现于参与者和观众面前,(1)Shear, J., Polis and Revolution: Responding to Oligarchy in Classical Athens, Cambridge, 2011, p. 10.节日由此成为承载和表达城邦历史记忆的重要场合。然而,节日的记忆载体功能却不局限于节日上的各种展演仪式。节日空间,也就是围绕节日活动本身而生成的、对节日氛围的营造必不可少的外在空间,同样能够体现节日的这一功能。
绘画柱廊(Poikile Stoa)兴建于公元前5世纪上半期,是雅典市政广场上的重要市政建筑。时至今日,该建筑的遗迹虽已荡然无存,但装饰在建筑内部的画作幸被古代作家记载,得以为今人所知。(2)Pausanias 1. 15. 2-5.由于相关史料有限,古典学家们对这一建筑的探讨最初多侧重于对画作主题和内容的辨析。(3)Castriota, D., Myth, Ethos, and Actuality: Official Art in Fifth-Century B.C. Athens, Wisconsin, 1992, pp. 260-261, no. 91梳理了这一问题的研究状况。例如学者希尔在研究泛雅典人节的过程中,曾敏锐地觉察到这一建筑与该节日之间的相关性。(4)Shear, J., Polis and Panathenaia: the History and Development of Athena’s Festival [diss.],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2001, pp. 709-710.遗憾的是,她对这一问题并未展开论述。在前人这些重要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本文试图从历史记忆角度重新审视古代雅典市政广场上的这一重要地标性建筑,具体探讨其在民主雅典时期如何与一年一度的泛雅典人节相结合,构成其节日空间的一部分,并发挥构建和传承雅典人历史记忆的作用。
泛雅典人节(Panathenaia)是古代雅典最具规模和影响力的城邦节日之一。节日举办的时间是雅典历每年“百牛大祭月”(Hecatombaion)月末,即公历8月上中旬,此时正值盛夏,雅典人可享受几日秋收前的闲暇时光,祭祀他们城邦最重要的保护神——雅典娜女神。
在古希腊人的公共节日中,盛大的巡游仪式几乎是必不可少的元素,泛雅典人节也是如此。古希腊文的“巡游”(pompai)一词由动词“护送”(pempo)变化而来,体现了巡游的根本目的:护送献给神的祭品,抑或护送神像本身。(5)Parker, R. Polytheism and Society at Athens, Oxford, 2005, p. 179.在古典时期,泛雅典人节的巡游活动声势浩大:(6)有关泛雅典人节巡游的叙述,参见Neils, J., ed., Worshipping Athena: Panatheaia & Parthen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96; Neils, J., “The Panatheaia: An Introduction”, in J. Neils, ed., Goddess and Polis: The Panathenaic Festival in Ancient Athens, New Hampshire and New Jersey, 1992.年龄、性别、出身阶层各不相同的参与者在巡游队伍中分别承担各自的职责;护送的祭品除常规的动物牺牲外,还包括即将献给雅典娜女神的圣衣(peplos)。雅典人甚至准备了装有轮子的战船作为运送女神圣衣的工具,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强大的海上力量在雅典城邦崛起过程中所起到的关键性作用。自提洛同盟成立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雅典人还要求其同盟国和殖民地派使者携带供奉品参加巡游。上述超出常规节日内容的做法都凸显出泛雅典人节的特殊性:这一节日在相当程度上可被视为民主雅典的国家庆典,雅典的政治特征及城邦意识形态或隐或现地蕴含于其中。
事实上,除了巡游队伍本身,泛雅典人节的巡游路线也值得关注。巡游的起点是位于雅典城西北方向的迪庇隆门(Dipylon Gate)。由此出发,巡游队伍经过“陶工区”(Kerameikos)(7)雅典的公共墓葬区域。之后,从西北角径直进入雅典的市政广场(Agora),然后沿着广场由西北到东南的对角线一路穿过广场,直至卫城脚下的埃琉西斯庙。运送圣衣的战船在此停靠,巡游队伍继续带着圣衣、献祭牺牲和其他供奉品,登上卫城陡峭的北坡,蜿蜒东进,经过卫城山门(Propylaia),最终登上雅典娜女神的圣地,将绘有众神大战巨人图案的圣衣披于女神像上,杀牲献祭,完成对女神的祭祀仪式。这条巡游路线与雅典城最宽阔的中心要道重合,该道路也由这一节日而得名“泛雅典人节大道”。这条大道是古雅典最重要的街道,它如同一条核心纽带,将雅典人的公共生活中心市政广场与宗教中心卫城联结贯通。一系列对雅典城邦具有重要现实意义和象征意义的建筑坐落于道路两侧,包括神坛、议事会堂、柱廊、英雄雕像、祭坛、其他市政建筑等等。这些建筑有的承载市政管理功能,有的是祭神之所,有的是英雄的纪念所。一年一度的泛雅典人节举办期间,这条道路沿线的建筑群又构成了巡游的外部环境,也就是节日举办不可或缺的外在空间。泛雅典人节的巡游队伍在穿越市政广场、前往卫城女神圣地的过程中,眼中所见都是这些既表现雅典城邦现时状态,又映射其辉煌过去的建筑及浮雕、绘画装饰。(8)建筑包括议事会堂、国王柱廊、弑僭主雕像等,都具有实际功能或象征意义。而赫淮斯托斯庙、卫城帕特农神庙、绘画柱廊等建筑的绘画浮雕装饰也是在以雅典人能够理解的方式叙述其城邦的历史。这些“过去”如今被称为雅典人的神话,然而在当时雅典人的心目中,它们就是城邦真实的发展历程。因此,这些建筑所构筑出的外在空间促使置身其中的巡游参与者回顾雅典人共同的历史,构建属于雅典人的历史记忆。从某种意义上说,每当泛雅典人节的巡游队伍从西北入口进入市政广场,他们就等于踏入了雅典人精心构建的“记忆之场”(9)此处借用了法国学者皮埃尔·诺拉(Pierre Nora)所提出的概念,指的是可以用作记忆工具的符号系统(皮埃尔·诺拉: 《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黄艳红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但诺拉主要关注的是在一定程度上失去现实意义的“冷记忆”,而此处这一概念指的是可以激发一个社会集体回忆的场所。。在古典时代,扼守雅典市政广场西北角入口处的建筑正是宏伟的绘画柱廊。
在古希腊的建筑中,柱廊与神庙等宗教建筑不同,属世俗建筑范围,承担的功能也大多与城邦的行政管理有关。但从现存的史料记载看,雅典的绘画柱廊却很少承担特定的官方职能,只是偶尔有一些官方活动在此举办,比如德摩斯梯尼提到这里举办过一场仲裁;(10)Demosthenes 45. 17.公元前4世纪的一段铭文也提到501人的公民法庭曾使用此地。(11)IG II2, 1641.作为雅典城邦中心市政广场上的大型公共建筑,绘画柱廊最根本的功能在于为大众提供一个可遮阳挡雨的聚集之所。在一些特殊的日子,如每年埃琉西斯秘仪节的首日,信众们会在此集合,以便进一步确认入会资格。而在平日,柱廊内外也总是人来人往、熙攘喧闹。习惯于户外活动的希腊人,不论雅典人还是居住于雅典的外邦人、公民还是奴隶,都热衷于在此聚集,论政治、谈生意、讲学问。(12)斯多葛学派就因创始人芝诺(Zeno)经常在此传道而得名。据公元3世纪的第欧根尼(Diogenes Laertius)记载:“他(芝诺)在绘画柱廊传道,这里又被称为Peisianaktios。绘画柱廊这一名字源于波吕诺托斯(Polygnotos)的画作。……人们来这里听他讲课,因此他们被称为斯多葛学派。”(7.1.5)事实上,绘画柱廊自建成以来,一直是雅典居民开展世俗公共活动的核心地点之一。
然而,如今在雅典市政广场遗址的断壁残垣中,我们已无从找到这一大型建筑地上部分的痕迹。一直以来,绘画柱廊留给我们的,基本只有公元2世纪希腊旅行家保萨尼阿斯(Pausanias)对它的记述,除此而外的其他文字资料相当零散稀少。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雅典美国学校的考古发掘才使我们切实了解了这一建筑的修建时间、地点及其大概的形制情况。(13)T. L. Shear, Jr., “The Athenian Agora: Exavations of 1980-1982,” Hesperia, 53, 1984 esp. 13-15 and 18.从柱廊遗址出土的陶片时间推断,该建筑大约修建于公元前460年代后期。柱廊进深约12.5米,由古希腊柱廊建筑普遍遵循的比例关系推断,建筑物全长至少36米。这座柱廊有两排廊柱,外侧廊柱是多里安形制,内侧为爱奥尼亚形制。除内侧爱奥尼亚柱的柱头部分以大理石雕刻而成之外,建筑的其他部分都是石灰石材质。整座柱廊最醒目的装饰是其内墙上悬挂的四幅巨型画作,“绘画柱廊”的名称就来源于此。(14)该建筑最初的名字是Peisianaktios,来自于修建工程负责人的名字Peisianax,据说此人正是当时雅典的领袖客蒙的连襟。到公元前4世纪,“绘画柱廊”成为铭文上的官方名称。(Camp, J., The Athenian Agora: Excavations in the Heart of Classical Athens, London, 1986, p. 69.)
这些巨幅画作呈现于木板上,每幅画的创作者都是当时雅典享有盛名的艺术家。遗憾的是,这些画作的真容早已随时间流逝而踪影全无,我们对它们的了解只有依靠保萨尼阿斯的相关记述。在这位罗马时代的希腊旅行家游历雅典时,这些画作都还悬挂于柱廊的墙壁上,因此,这位旅行家得以详实地记录下他所看到的画面:(15)Pausanias, 1. 15. 2-4.
第一幅画表现的是雅典人在阿尔戈斯的奥伊诺伊(Oinoe)与斯巴达人作战的场景,这幅画既没有描绘完整的战争场面,也没有描绘战争的狂暴,也没有描绘特别能体现个人胆识的具体事件,它所表现的是战士们在战场上刚刚开始搏斗的情景。
在内墙的中间位置悬挂的画作描绘了忒修斯带着雅典人与阿玛宗人作战的场景。这些女人,千真万确地不会因失败而考虑休战,即使战争给她们带来的是灾难。忒弥斯库拉倒在了赫拉克勒斯的脚下,她们入侵雅典的军队全军覆没,然而,她们仍然开赴特洛伊,与雅典乃至全希腊作战。
在下一幅画作中,希腊人刚刚占领特洛伊,希腊的国王们正在商议如何处置埃阿斯(Ajax)(16)这里的埃阿斯不是萨拉米斯国王、特拉蒙之子埃阿斯,而是奥伊琉斯之子小埃阿斯。他是中部希腊洛克里斯人的首领,根据荷马记载的船表,带着40艘舰船加入攻打特洛伊的行列。(Homer, Il. 2. 527-535)仅从荷马只言片语的描述中,我们也能感到这个人物的粗鲁。(Homer, Il. 23. 473-489)侮辱卡珊德拉(Kassandra)的罪过。这幅画描绘了埃阿斯和战俘的家眷们在一起的场景,卡珊德拉也在他们中间。
最后一幅画表现了马拉松战役的战斗场景。来自普拉提亚的彼奥提亚人和来自阿提卡各处的人们正在与蛮族激烈作战:乍一看场面似乎势均力敌。但在战斗的中心,蛮族士兵陷入溃败,互相推搡着跌入沼泽。画面的角落出现了腓尼基战船,希腊人跳上这些战船,对蛮族人展开杀戮。英雄马拉松,这片平原的名祖,也立于画面中,忒修斯正从地里长出来,雅典娜和赫拉克勒斯也出现在画面上。据说是马拉松人最早认为赫拉克勒斯是一位天神。在战斗的画面中,你能够非常清楚地辨认出雅典主帅卡利马库斯(Kallimachos)、将军米尔提亚德斯以及带有神性的英雄埃克特洛斯(Echetlos),这个人我之后还会提及。
介绍完这些画作之后,保萨尼阿斯提到:(17)Pausanias 1. 15. 5.在绘画柱廊内,还摆放着一些青铜盾牌,其中一部分,从上面刻写的铭文来看,是斯基奥涅人(Sciones)及其盟友的武器。(18)公元前423年,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在斯巴达将领伯拉西达(Brasidas)的怂恿下,希腊北部帕列奈半岛上原本属于提洛同盟的斯基奥涅人及其近邻门德人背叛雅典,加入斯巴达阵营,这一举动引发了正在与斯巴达人和谈的雅典人的愤怒。雅典人通过克里昂的动议,要对斯基奥涅人实行屠城的惩罚。雅典大军在制服门德之后,开始围攻斯基奥涅,但长时间未取得实质进展。然而,当战争进行到第十年,随着雅典和斯巴达双方主战派领袖战死,主和派上台,签订了《尼西阿斯和约》。和约中的第八条承认了雅典拥有几座城市的处置权,其中包括斯基奥涅。由此,斯基奥涅成为斯巴达的牺牲品。公元前421年,雅典人攻克斯基奥涅,遵照两年前的决议,斯基奥涅的成年男性都被处死,妇女儿童沦为奴隶。(见Isocrates 4. 100)斯基奥涅人的土地被雅典人赠予忠实的盟友普拉提亚人居住。(Thuc. 4. 120-123,129-133;5. 2. 2,18. 8, 32. 1)另外一部分盾牌表面涂有树脂,以防日久生锈,据说它们是斯法克特利亚岛(Sphacteria)之战投降的斯巴达俘虏的盾牌。(19)公元前425年,雅典占领伯罗奔尼撒半岛西南的庇洛斯(Pylos),与庇洛斯仅一道海峡相隔的斯法克特利亚岛上的百余名斯巴达驻军在战斗未果后向雅典投降,俘虏被运回雅典关押。这场胜利是雅典人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取得的最为辉煌的胜利。斯巴达人在此的作为引起希腊世界的震惊,打破了希腊人心目中斯巴达人宁可战死都不会投降的神话。整个事件经过见Thuc. 4. 2-41。
依题材划分,这四幅画作中的两幅是神话题材——特洛伊之战、阿玛宗人之战;另外两幅则是现实题材——马拉松战役以及雅典与斯巴达人在奥伊诺伊(Oinoe)的战斗。在绘画柱廊得以修建的公元前5世纪上半期,雅典已进入民主政治时代,作为市政广场上的大型公共建筑,柱廊内所选择的装饰画主题必定要得到雅典公民集体的认可。公元前4世纪的雅典演说家埃斯奇尼斯(Aeschines)在一次演说中提到,客蒙家族的米尔提亚德斯(Miltiades)曾提议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柱廊的装饰画上,但遭到雅典人的反对。作为妥协的方案,雅典人最终同意把他激励士兵战斗的形象置于画作中雅典军队的前列。(20)Aeschines, Against Ctesiphon, 186.由此可见,在雅典民主政治勃兴的背景下,公共空间的规划建设与雅典城邦的历史发展、雅典人的历史记忆密切相关:城邦要修建什么公共建筑、建筑上要选择什么题材的浮雕或绘画来装饰,这些方案必定要得到雅典民众的许可和支持,要切合他们的时代观念,要符合城邦当前的意识形态与国家利益。除此之外,绘画柱廊还有另一重特殊的地位,即前文所说的泛雅典人节巡游队伍进入市政广场的第一站。因此当雅典人集体讨论敲定这些画作的内容和主题时,他们很可能也会考虑,在一年一度的泛雅典人节上,这些画面作为节日空间的一部分,也肩负着向节日的参与者——同时也是画作的观赏者——传达雅典人的历史记忆与城邦观念的任务。
如前文所说,绘画柱廊的四幅画作分别描绘了雅典人记忆中所经历过的四场战争的场面,对这些画面的具体分析将有助于我们透过表层的图像内容,认识雅典人作为一个集体所想要展现的对过去的映像及其深层含义。而且,共同体所构建的这些历史记忆还因这座建筑所处的特殊位置,而在雅典最盛大的城邦节日中得到凸显。
在这四幅画作中,奥伊诺伊战斗的题材最为突兀。按照保萨尼阿斯的解释,这幅画描绘了雅典人在奥伊诺伊与斯巴达人之间的战斗,而且他特别强调,其描绘的是战争刚开始的场景。这幅画题材的突兀之处在于:首先,如前文所言,柱廊的修建正值客蒙(Kimon)(21)客蒙是马拉松战役中雅典的重要将领米尔提亚德斯之子。希波战争之后约二十年间,客蒙是雅典重要的政治领袖。担任雅典政治领袖的时代。据普鲁塔克记载,客蒙确实十分重视包括市政广场在内的雅典城的市政建设,(22)Plut., Kimon 13. 8.但他具有强烈的亲斯巴达倾向。(23)Plut., Kimon 16. 1-3.既然如此,为何柱廊会装饰有表现雅典与斯巴达之战的画作?其次,除此之外的另外三幅画作的题材都是雅典人或希腊人与来自东方的外族之间的战争。只有这一幅画反映的是希腊人的内战。而且从知名度上说,这场战斗与其他三场战争也不能相提并论,保萨尼阿斯以外的古代作家几乎从未提到过这场战争,甚至其历史真实性都遭到怀疑。因此,这幅看似突兀的画作引起了学者们的各种猜测。一些学者认为,这幅画作是建筑完工后客蒙遭流放期间增添上去的,因而不属于其他几幅画作整体构建的叙事主题。(24)Castriota, D., Myth, Ethos, and Actuality: Official Art in Fifth-Century B.C. Athens, pp. 78, 260-261, no. 91.一些学者甚至提出了更为大胆的假设,即保萨尼阿斯从根本上搞错了这幅画的题材:这幅画中的奥伊诺伊不是雅典与斯巴达的战场,而是阿提卡与彼奥提亚交界处的一个同名村镇(25)Hdt. 5. 64,画面表现的并非雅典与斯巴达之战,而是马拉松战役前雅典军队与普拉提亚盟军集结对抗波斯人的场面。(26)卡斯特利奥塔(Castriota)重点介绍了这派观点,并对它表示出赞同态度(Castriota, D., Myth, Ethos, and Actuality: Official Art in Fifth-Century B.C. Athens, pp. 78-79)。学界对这一问题的讨论见Boedeker D. and Raaflaub, K., eds., Democracy, Empire, and the Arts in Fifth-Century Athens, Harvard, 1998, p. 189.但在这个问题上,大部分学者还是秉持了更为审慎的态度:(27)Shear, J., Polis and Panathenaia: the History and Development of Athena’s Festival [diss],pp. 709-710.首先,保萨尼阿斯明确指出了这个奥伊诺伊位于阿尔戈斯,且他在游记的其他篇章还提到,雅典当时的盟友阿尔戈斯人用这次战争的战利品制成雕像。(28)Pausanias, 10. 10. 2.其次,在柱廊修建的时期,雅典人已经中止了与斯巴达的反波斯联盟,转而与斯巴达宿敌阿尔戈斯结盟,(29)Thuc. 1. 102. 4.并联合取得对斯巴达的胜利。因此,持谨慎态度的学者们坚持传统论点,即相信保萨尼阿斯的记述,把这幅画作的题材解释为雅典人想要强调自己城邦作为希腊领袖与斯巴达的不同。如果这幅画作表现的就是雅典与斯巴达之战,那么它与其他三幅主题迥异的画作并置于柱廊,究竟表现了雅典人怎样的观念?
对马拉松战役主题画作的具体分析同样会带来疑问。根据保萨尼阿斯的记述,有关马拉松战役的画面表现了雅典人在激战中占据优势的场面。在战争的群像中,几个人物被重点描绘。除米尔提亚德斯等马拉松战役中的雅典主帅之外,保萨尼阿斯提到的人物还包括英雄马拉松、女神雅典娜、英雄赫拉克勒斯以及忒修斯。马拉松是这片平原的名祖英雄;雅典娜是雅典人心目中护佑他们取胜的城邦保护神;(30)希罗多德在《历史》第八卷中分别讲述了雅典人在卫城上供奉一条巨蛇以及一棵神圣橄榄树的故事,两个故事集中反映了雅典娜女神与雅典城邦的密切关系。(Hdt. 8. 41;55)赫拉克勒斯的圣所正是雅典人开战前集结军队的地点,(31)Hdt. 6. 108. 1相当于开启了雅典人的胜利征程。相比之下,忒修斯的现身令人费解,尤其是画面中描绘了这位英雄正从土地长出的情景(Θησεùsνιóντικ γç εiκασμνοç)。普鲁塔克在《忒修斯传》中曾提到,许多士兵见到了全身武装的忒修斯显形于马拉松战场,在对蛮族的战斗中冲锋在前。(32)Plut., Theseus 35. 8.但除此之外,相关叙述未见于希罗多德等其他古代作家的笔下。忒修斯在这幅画作中的出现乃至其出现的方式显然需要进一步解读。有学者强调忒修斯在此的叙事线索功能:在传说中的雅典人与阿玛宗人之战中,忒修斯是雅典人的领袖,因此马拉松战役画面中的忒修斯形象可以起到关联马拉松之战与阿玛宗人之战的作用,从而使画作观赏者在潜意识里将雅典的两个敌人——阿玛宗人和波斯人——合二为一。事实上,在希波战争之后的雅典陶瓶画上,如果出现与阿玛宗人相关的战争场面,画面上的阿玛宗人常常身着波斯人的服饰。(33)Shear, J., Polis and Panathenaia: the History and Development of Athena’s Festival [diss.], p. 709.这一解释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忒修斯为何出现于此的问题。然而,根据保萨尼阿斯的描述,忒修斯在此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现身,而是从土里长出,这就涉及到雅典建城神话中独具特色的“土生”情节。(34)王以欣:《神话与历史——古希腊英雄故事的历史和文化内涵》(商务印书馆,2006年)详细介绍和解读了雅典的土生神话(第423—444页),对绘画柱廊中的忒修斯形象也有提及(第463页)。但在雅典的神话传统中,“土生”出来的是雅典娜之子、雅典早期国王埃瑞克托尼奥斯(Erichthonios),忒修斯是他的后裔,在早期雅典国王谱系中距他数代之遥。由此来看,这幅绘画似乎使用了移花接木的手法,将埃瑞克托尼奥斯与忒修斯两位传说英雄糅合为一体。那么,雅典人在此将这两个人物合体,究竟是要表达怎样的想法?
此外,如果将这几幅画面的场景放在一起整体考察,我们又会产生另一个疑问。除特洛伊战争主题外,其他几幅画作描绘的都是战争场面:奥伊诺伊之战是烽烟初起;马拉松之战是双方开始分出高下;阿玛宗人之战虽然没有得到详细描述,但可以明确也是战斗中的场景。而特洛伊之战却不同,它并未表现震撼人心的攻城时刻,却描绘了硝烟散尽的一个场面。这幅画作表现的中心是一场战后的讨论,且其中的核心人物并非我们熟知的几位战争主角。根据传说,特洛伊城被攻陷后,普里阿摩斯王最美丽的女儿卡珊德拉躲到雅典娜神像旁寻求庇护,但小埃阿斯却把她强行拉走玷污。在拉扯的过程中,雅典娜雕像与基座之间的连接遭损坏。这个故事在古风、古典时代希腊的陶瓶画中多有表现。(35)Hornblower, S., Spawforth, A., and E. Eidinow, eds., 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 the fouth edition, Oxford, 2012, p. 46: Aias.在绘画柱廊的这幅画作上,描绘的正是胜利后的希腊国王们商讨如何处置埃阿斯的罪行的场景。那么雅典人为何选取这样一个角度来表现特洛伊战争?有学者对此做出解释,(36)Castriota, D., Myth, Ethos, and Actuality: Official Art in Fifth-Century B.C. Athens, pp. 129-133.认为这幅画是把拥有美德的大多数希腊英雄与背信弃义的埃阿斯置于对比之中,进而反衬出其他大多数英雄的美德和公正。研究者由此强调了绘画柱廊对意识形态的塑造作用:通过这样的艺术叙事,攻城的入侵者摇身一变,成了美德与公正的化身。这幅画作与另外两幅表现阿玛宗之战和马拉松之战的画作一起,把军事层面的胜利渲染成道德层面的胜利,构建出希腊人站在道德制高点,因而必定取胜的逻辑关系,而雅典人正是这些高尚的希腊人的代表。在此基础上,古典学家希尔进一步注意到这个故事所暗示出的女神的不同选择。(37)Shear, J., Polis and Panathenaia: the History and Development of Athena’s Festival [diss], pp. 712-713.在荷马史诗中,特洛伊妇女曾向雅典娜供奉华美的衣袍、希冀女神的护佑,却惨遭拒绝;(38)Homer, Il. 6, 286-311.而在每年的泛雅典人节上,雅典人都会举办向女神奉献圣衣的仪式,显然在雅典人看来,女神将欣然接受他们的供奉。强烈的对比关系再一次突出了雅典人有关胜利的叙事模式:他们以虔诚赢得女神的护佑,由此必将取得胜利。这种叙事模式不仅适用于特洛伊战争,也同样适用于希波战争。希尔在此巧妙地将柱廊装饰画作的内涵与泛雅典人节结合在一起,她特别注意到绘画柱廊特殊的地理位置,强调它是泛雅典人节巡游队伍进入市政广场的起点,巡游的高潮由此开启。雅典人对女神的虔诚自这一时刻得到集中体现,这种虔诚为雅典人所赢得的成果都展示于绘画柱廊之中。然而遗憾的是,希尔富有启发性的观点在此戛然而止,缺少更进一步的论述。
事实上,泛雅典人节是雅典最具城邦意义的节日,在这个节日所构建出的节日空间中,虔诚—胜利的逻辑只是雅典人所想展现的浅层观念,其背后是雅典人对自己城邦发展历程的更深层次的思考和总结,也就是雅典人所构建的有关自身的历史记忆。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不仅可以解答画作留给我们的疑问,甚至还可以更深入地认识柱廊这一节日空间所塑造的历史记忆对于民主雅典城邦本身的重要作用。
德国学者格尔克在解释古希腊人的历史观时曾提出一个名为“蓄意的历史”(Intentional History)的概念:“蓄意的历史”有别于真实的历史,但却被一个共同体认定为真实,而且这种认定非常重要,它是这个共同体自我解读和自我理解的一种方式,共同体的内聚力和集体认同感由此形成。(39)Gehrke, H.-J.,“Representations of the Past in Greek Culture,” in L. Foxhall, H.-J. Gehrke, N. Luraghi, eds., Intentional History: Spinning Time in Ancient Greece, Stuttgart, 2010, pp.15-33.格尔克所说的“蓄意的历史”实际上就是希腊人对于历史的一种集体记忆,对于雅典人来说,也就是雅典人围绕城邦发展历程所构建出的历史记忆。这些历史记忆上溯城邦形成与早期发展的建城神话,(40)Parker, R., “Myth of Early Athens”, J. Bremmer, ed., Interpretations of Greek Mythology, Routledge, 1988.下至晚近雅典人共同经历的历史事件,所有素材都被雅典人“蓄意地”纳入一个有历史意义的框架,帮助雅典人明确他们是谁、他们的共同体从何而来,由此推动雅典人达成城邦意识形态与价值观上的“共识”。
在共同体形成历史记忆的过程中,定期重复和更新记忆的内容是非常重要和必要的。对于整体识字率低、仍处于口传传统中的雅典人来说,图像与表演是重要的记忆象征物,这些象征物以视觉、听觉等形式冲击着共同体的成员,并在宗教崇拜、节日等公共活动中定期得以重复。(41)Gehrke, H.-J., “Myth, History, and Collective Identity: Use of the Past in Ancient Greece and Beyond”, in N. Luraghi, ed., The Historian's Craft in the Age of Herodotus, Oxford, 2001, pp. 286-313.由此,周期性的城邦节日成为雅典人表达和保持城邦历史记忆的核心载体之一。特别是像泛雅典人节这样以祭祀城邦女神为名义的、担负着类似现代国家“国庆节”功能的重要城邦节日,其中所包含的历史记忆内核必然更加充分。这一节日的巡游仪式特别突出地反映了这一点。如前文所说,巡游中女神圣衣的运输工具就反映了雅典城邦崛起的历史;要求同盟国和殖民地派代表携带供奉品参加巡游也体现出雅典人对自身帝国地位形成的回顾。除此以外,我们还应想到,在巡游队伍沿固定路线移动的过程中,一个流动的节日空间实际上也得以构建,这个节日空间对于强化雅典人的历史记忆起到重要作用。绘画柱廊作为巡游队伍进入市政广场后经过的第一个重要大型建筑,也就成为泛雅典人节“记忆之场”的起点,这种历史记忆的载体功能突出地表现在其内部所装饰的画作上。
总体来看,柱廊内的四幅画作无一例外地选择战争作为中心主题:不论是遥远的传说还是晚近的现实,这些战争最明显的共同特征在于:它们都以雅典或雅典所在的希腊一方为最终的胜利者。考虑到柱廊作为世俗建筑的性质,这种对胜利的展示并不寻常。在公元前5世纪之前的雅典,展示胜利的建筑通常是宗教圣所:每打一次胜仗,雅典人就会将战利品供奉于神庙,以表达对神的感谢,同时也是对胜利的纪念。例如在公元前6世纪末,新兴的民主雅典曾打败卡尔息斯人(Chalcidians)和彼奥提亚人(Beotians),战争胜利后,雅典人将捆绑俘虏用的镣铐和敌人赎金的十分之一制成的青铜驷马战车献给女神,以表感谢,直到希罗多德时代,这些纪念物仍然展示于卫城。(42)Hdt. 5. 77. 3-4.镣铐悬挂在卫城的一面城墙上;驷马战车在卫城山门的左侧。然而,希波战争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波斯军队的入侵使雅典卫城和市政广场区域沦为一片残垣瓦砾,雅典城中心百废待兴。战争胜利后,雅典人在相当长时间里遵循“普拉提亚誓言”(Oath of Plataea)(43)战争胜利后,希腊联军在普拉提亚集体宣誓,其中的内容包括不修缮重建惨遭波斯人焚毁的圣所,以让后代铭记波斯人犯下的渎神罪行。(Diodorus Siculus 11. 29. 3),基本保持宗教中心卫城被毁损的状态,而将城市规划和建设的重点转向市政广场:广场上一些被毁坏的旧建筑得到修缮或重建,如国王柱廊、弑僭主像等;同时,一些新的公共建筑也开始建设,绘画柱廊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得以兴建。被焚毁的卫城显然不适宜展现对胜利的纪念和对神祇的感谢,于是,雅典人新建的绘画柱廊承担了这个任务。而且这种纪念功能一直延续下去,即使5世纪中后期卫城得以重建,风采大大超越希波战争之前的旧卫城,雅典人依旧保持将部分战利品展示于绘画柱廊的传统,如保萨尼阿斯提到,柱廊内摆放着雅典人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俘获的敌人盾牌。(44)Pausanias, 1. 15. 5.直到公元前4世纪,雅典人还在用绘画柱廊展示他们取得过的胜利,也就是城邦“曾经的种种丰功伟绩”(45)Aeschines, Against Ctesiphon, 186.。不论是建筑的名称还是保萨尼阿斯的记述,都充分体现出画作是绘画柱廊最醒目、最突出的装饰,而其中对胜利的展现实际表达了柱廊除世俗功能之外更深层次的功能:绘画柱廊也担负着雅典国家战争纪念馆的功能。
纪念馆意味着一种对历史的记忆方式。一个共同体用这种人为的空间去凝固历史、保存记忆,而这里的“历史”与“记忆”在某种意义上又是有意构建的。绘画柱廊作为纪念馆所承载的,正是当时的雅典人所构建的历史记忆。在绘画柱廊这座纪念馆中,雅典人记录了自己城邦在历史上取得伟大胜利的时刻:阿玛宗人之战、特洛伊之战、马拉松之战、奥伊诺伊之战。在雅典人看来,这一系列胜利构成了雅典城邦崛起的历史,或者说,雅典人希望将城邦的发展史塑造成这样的一条发展线索。
现在再回到本文第三部分所提到的几点疑问,它们的答案就在于:这些装饰画并非对胜利场景或雅典人英勇表现的简单描绘,其中蕴含着雅典人巧妙构建起来的对城邦历史记忆的叙事结构。作为一座纪念馆,这里所要展示的不仅是胜利,更包含着雅典人对于城邦能够一次次取胜的原因的解释,包含着共同体成员所构建的有关共同体崛起的内在逻辑。
希尔对特洛伊画作的分析提到了这幅画所影射的女神区别对待希腊人和特洛伊人的态度,但实际上,这幅画作想表达的雅典娜的姿态不止于此。小埃阿斯罪过的严重性从根本上源于他对雅典娜的冒犯(46)荷马史诗在叙述他的结局时也提到了女神对他的厌恶。(Homer, Od. 4. 502):他在卡珊德拉已经求乞女神庇护的情况下,强行将之拽走,甚至损毁了女神像。这个故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当年雅典的基伦(Cylon)事件:基伦及其同党在已经进入复仇女神圣坛求得庇护的情况下,仍然被杀死。为此整座雅典城举行了净化仪式,当政的执政官及其家族遭到诅咒和放逐。(47)Hdt. 5. 71. Thuc. 1. 126. Plut. Solon 12. Aristotle, Athenaion Politeia 1可见,雅典人展现的这幅画面,实际是希腊将领们对埃阿斯渎神罪的审讯。在雅典人看来,这一战后的场景比战争场面更能反映他们对女神与城邦之间关系的理解:任何冒犯女神的行为都必然遭到报应,虔诚地对待女神是赢得胜利的先决条件。
雅典人对女神的虔诚赢得了女神的护佑,在她的帮助下,雅典人取得了马拉松战役的胜利。这场胜利对雅典城邦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雅典人看来,城邦由此获得新生。因此,他们在马拉松之战的画作上加入了忒修斯从马拉松战场的土地上生出的画面,这里的忒修斯正是新生的雅典城邦的人格化体现。自公元前6世纪起,忒修斯的形象开始在雅典视觉艺术中兴起。(48)Ralf von den Hoff, “Media for Theseus, or: The Different Images of the Athenian Polis-Hero”, in L. Foxhall, H.-J. Gehrke, N. Luraghi, eds., Intentional History: Spinning Time in Ancient Greece, pp. 161-188.这一时期正值雅典城邦制度经历结构性调整并最终得以确立的关键时期。忒修斯被塑造成一个统一雅典的建城英雄形象,雅典人理想中的城邦精神集中表现在这个人物身上,他的形象对雅典城邦认同感的构建起到相当大的作用。希波战争胜利后,雅典人对忒修斯的崇拜也达到一个高潮,最具代表性的事件就是客蒙将忒修斯的遗骸从海外迎回雅典。雅典人为这位英雄的回归举办了祭仪,并创设了忒修斯节(Theseia)。(49)Plut. Theseus, 36. 1-3. Kimon, 8. 5-6. Garland, R., Introducing New Gods: the Politics of Athenian Religion, Cornell, 1992, pp. 82-94.在普鲁塔克笔下,忒修斯的形象显然带有民主色彩,他创建的城邦政体直接被说成是“民主政体”。(50)Plut. Theseus, 24. 2;25. 1.这样的描述符合雅典人构建这一形象的初衷:在古典时代雅典悲剧作家的作品里,忒修斯也是以僭主对立面的形象出现的。(51)Euripides, Suppliant Women, 403-408; 428-455.因此在雅典人的历史记忆中,他们的城邦自建城伊始就开始实行民主制度,忒修斯正是早期民主制的创建者。雅典作为雅典娜女神的城邦,雅典人作为女神的子民,他们的城邦制度当然要得到女神的首肯、符合女神的意志。于是,柱廊装饰画中忒修斯在马拉松战场上的“土生”就蕴含了特别的含义。一方面,忒修斯代表了新生的城邦;另一方面,他与传说中的雅典娜之子、“土生”的雅典国王埃瑞克托尼奥斯合二为一。由此,新生的民主雅典成为名副其实的雅典娜的城邦。
绘画柱廊中所展现的包括马拉松之战在内的几场重要胜利,在雅典人看来显然都是女神护佑下的结果。其中与斯巴达的奥伊诺伊之战,就发生在柱廊修建的时代。雅典人之所以把这一重要性看似无足轻重的战争与另外几场重大战争并置,很可能是在以此暗示雅典未来的命运走向,即雅典与斯巴达之间持续的对抗,而对抗的结果,如同奥伊诺伊之战一样,必定以女神支持下的民主雅典为最终的胜利者。于是,新兴民主城邦虔诚供奉雅典娜的巨大意义被植入雅典人所构建的有关城邦发展的叙事结构中,军事层面的胜利转化成因虔诚而注定结局的伦理层面的胜利。这样的观念在希罗多德对战争的记述中也有所体现,涉及战场上具体战术的内容不被史家视为决定胜负的关键,因而不是叙述的重点。多个例子表明,在雅典人的心目中,以虔诚的态度供奉包括雅典娜在内的所有神祇,这才是民主城邦的基石。因此,渎神等同于阴谋推翻民主政体,要被处以极刑。(52)如雅典人审判阿尔基比亚德斯的罪名(Thuc. 6. 27. 1.)以及苏格拉底被处死的罪名。相关讨论又见黄洋:《古代希腊的城邦与宗教——以雅典为个案的探讨》,《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第90—98页。究其根本,在雅典人的意识形态中,实行民主制是神的意志,对女神的冒犯等于动摇城邦的基础。
上述雅典人历史记忆与观念通过画作被展现于绘画柱廊内,这座柱廊作为泛雅典人节巡游队伍进入城市中心的起点,作为节日空间的重要节点,又巧妙地成为在节日上展现这些记忆与观念的载体,根据普鲁塔克的记载,忒修斯在统一雅典后,创建了泛雅典人节。(53)Plut. Theseus, 24. 3.这一盛大的节日为雅典人提供了充分表达对女神虔诚的机会。从节日的巡游队伍来到绘画柱廊前进入城市中心开始,节日的参与者就被置于一种意识形态的框架中,这种意识形态的前提正是对民主城邦历史发展的历史记忆:虔诚的民主城邦得到女神的护佑,建城英雄忒修斯在一定意义上正是女神之子,他履行了女神的意志,带领雅典走向统一。统一后的民主雅典打败希腊内外各方敌人,最终成为希腊人的领袖。这样的城邦历史发展逻辑在泛雅典人节的节日空间中得到最大程度的阐述,巡游队伍进入城市中心区域的第一站就是绘画柱廊,终点则是城邦女神的圣地雅典卫城。从绘画柱廊到雅典卫城——不论是希波战争刚结束时一片废墟的卫城,还是伯利克里时代再现宏伟堂皇的卫城——泛雅典人节的巡游实际上代表了雅典娜女神虔诚的信徒从一个纪念馆到另一个纪念馆的移动,这正是雅典人有关城邦的历史记忆强化的过程。雅典人不仅在回顾他们的胜利,更是在表现他们对于城邦与神的关系的思考,表现民主雅典得以一次次取胜直至最终崛起的基石。传说由忒修斯创设的古老的泛雅典人节带上了鲜明的民主色彩:节日的参与者所要祭祀的女神正是支持他们的民主城邦取得胜利的城邦保护神。因此可以说,年复一年周期性举办的节日构建起一个坚实稳固的节日空间,城邦的历史记忆在此得到塑造和反复强化,在此基础上,以女神的肯定为前提的雅典城邦民主制的合法性被反复强调。
如前文所言,柱廊与神庙不同,其承担的大多是世俗功能。以绘画柱廊为例,其装饰画作的中心主题都非神的事迹,这与卫城上后来修建的帕特农神庙上的浮雕主题形成鲜明对比。然而,如果将这个建筑置于泛雅典人节的节日空间来考察,我们会发现,这些画作的内容并非全然局限于世俗的范围,它们表面看来是对人世间惊心动魄的战争的描绘,但隐含的却是雅典人对城邦与神的关系的探讨——二者的关系构成了雅典民主城邦得以存在的合法性基础。在雅典民主政治确立早期,城邦仍然要多方面寻求新兴民主制的合法性:首先,民主政治的合法性来源于民主城邦所取得的一次次胜利;其次,雅典人通过历史记忆的构建,又将这些胜利与对城邦女神的崇拜结合起来,由此,传统宗教赋予新兴政体以最根本、最具说服力的合法性。在以泛雅典人节为代表的宗教节日上,绘画柱廊等建筑所构成的节日空间与节日本身的仪式活动相融合,为雅典人构筑起一个有关城邦历史的“记忆之场”,起到了传承和强化历史记忆,进而塑造和表达共同体意识形态的关键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