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升
(安阳师范学院 历史与文博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长期以来,苻坚就是一个颇具争议的人物。在他执政期间,前秦王朝经历了“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循环。学人一般认为前秦的灭亡很大程度上是苻坚毁誉参半的民族政策造成的。本文试从苻坚的君主形象入手,结合政治局势、民族意识以及苻坚的性格等因素,探讨苻坚这一儒家贤君失国的根源所在。
苻坚生于关东枋头,受中原先进文化的熏陶,自幼“聪敏好施,举止不逾规矩。”(1)《晋书》卷一百十三《苻坚载记上》,中华书局,1974年,第2883页。他从八岁起就开始正式接受儒家教育,这使他立身行事深受儒家思想影响。而当苻坚取得政权后,儒家的一些治国方略自然成了他施政的指导,他在行政中也践行着儒家先贤们的理念:
(一)弘扬教化、推崇儒学。十六国时期,为了适应中原地区的统治需要,几乎每个胡族君主都不同程度的推行汉化政策,而苻坚却把它做到了极致。苻坚怀着“庶几周孔微言不由朕而坠”的文化使命感,广修学宫令公卿子弟入学受教,甚至“一月三临太学”(2)《晋书》卷一百十三《苻坚载记上》,第2888页。,身体力行大力弘扬儒学。不仅如此,他还在后宫设置“典学”,将文教事业普及到禁军将士和宫廷杂役之中。通过苻坚的不懈努力,自永嘉之乱以来久已衰落的儒学得以再度振兴。
苻坚之所以极力倡导儒学、弘扬教化,自然与他早年的教育经历和个人素养有关,但其根本目的却是想通过倡导儒学、推行汉化,逐渐消除各民族的文化差异,淡化他们的民族意识,消弭彼此之间的心理隔阂,从而最终实现北方各民族的大融合。若如此便能彻底解决民族矛盾,实现国家的长治久安。但是,教化的推行并不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它需要一个长期持续的过程,甚至需要几代人的共同努力。然而,随着前秦政权的覆灭,北方再度陷入分裂动荡之中,这使得苻坚先前的心血也付诸东流了。
(二)简拔隽乂、任人唯贤。作为政教的推行者,官员素质的优劣直接关系到政令的效力和国计民生,因此苻坚十分重视官员的选任。他在即位之初就重用王猛,这使前秦的政治面貌大为改观。史称:“(王猛)宰政公平,流放尸素,拔幽滞,显贤才……无罪而不刑,无才而不任,庶绩咸熙,百揆时叙。”(3)《晋书》卷一百十四《苻坚载记下附王猛传》,第2932页。非但如此,苻坚还广泛吸纳地方才俊充实中央政府,他“命牧伯守宰各举孝悌、廉直、文学、政事,察其所举,得人者赏之,非其人者罪之。由是人莫敢妄举,而请托不行。士皆自励;虽宗室外戚,无才能者皆弃不用。”官员素质的提高,使得关中地区“田畴修辟,仓库充实,盗贼屏息。”(4)《资治通鉴》卷一百一《晋纪二十三》,中华书局,1956年,第3188页。
(三)仁政爱民。《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深谙儒道的苻坚非常重视民政,多次下令改善吏治、劝课农桑。《晋书》载:“(苻坚)赐为父后者爵一级,鳏寡高年谷帛有差,丐所过田租之半……开山泽之利,公私共之,偃甲息兵,与境内休息。”(5)《晋书》卷一百十三《苻坚载记上》,第2885页。又“遣使巡察四方及戎夷种落,州郡有高年孤寡,不能自存,长吏刑罚失中、为百姓所苦……皆令具条以闻。”(6)《晋书》卷一百十三《苻坚载记上》,第2887页。不仅如此,苻坚为提高关中地区的农业生产力,还大力兴修水利工程。通过苻坚的努力,前秦的政治、经济面貌大为改观,关陇大地政治安定,民众丰足。
平定前燕后,苻坚还将仁政推广到了关东,他派遣绣衣使者:“循行关东州郡,观省风俗,劝课农桑,振恤穷困,收葬死亡,旌显节行,燕政有不便于民者,皆变除之。”(7)《资治通鉴》卷一百二《晋纪二十四》,第3239页。《荀子》曰:“兼并易能也,唯坚凝之难焉……凝士以礼,凝民以政;礼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士服民安,夫是之谓大凝。”(8)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第290页。德政的推行,赢得了关东士庶的拥护,从而巩固了大秦对前燕旧地的统治,增强了国家的凝聚力。
(四)诚信宽仁、柔以怀远。这主要表现在苻坚处理与其他少数民族的关系方面。十六国时期民族矛盾十分尖锐,尤其是在政权鼎革之际,胜利者为了防止“前朝”复辟,不惜对其支属族党大开杀戒。比如前赵灭亡后,石虎共坑杀刘曜宗室、百官、部族八千余人;而后赵末年冉闵为了扫清篡权障碍,竟发动了对统治民族——羯族的种族灭绝。这虽然解除了他们一时的威胁,但却加深了北方各民族之间的隔阂与矛盾,同时也给自己的政权统治埋下了祸根。靠掀起民族屠杀起家的冉闵也正是在北方各民族势力的联合攻击下身死国灭的。苻坚执政后充分吸取了前朝的教训,在处理民族问题上以宽仁怀抚为主。
征服前燕后,苻坚当即赦免了慕容暐君臣,并对他们封侯赐官以示安抚;扫平代北后,苻坚将被俘的代王涉翼犍送入太学读经习礼,为成“存亡续绝”之美,他还打算让涉翼犍之孙拓跋珪成年后接管部落事务。可以说,苻坚对战败民族的宽容程度在整个十六国时期是绝无仅有的。
秉承着“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的信念,苻坚对那些不服从的民族,也时常采用怀柔手段,对他们示以恩信,促使其慕义来归,从而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理想境界。苻坚为了怀抚割据凉州的张天锡,主动遣返了五千余名凉州战俘,结果张天锡慑于前秦的威德“惧而遣使谢罪称藩”。(9)《晋书》卷一百十三《苻坚载记上》,第2894页。平定凉州后,苻坚为降服“西障氐、羌”,派魏曷飞前去招降,准备劝降不成再行讨伐。可是魏曷飞却违背了苻坚先礼后兵的方案,擅自攻击氐羌,并大掠而归。苻坚为了安抚氐羌民众,严惩了魏曷飞等人,这使得“氐、羌大悦,降附贡献者八万三千余落。”(10)《资治通鉴》卷一百四《晋纪二十六》,第3281页。
《孟子》曰:“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苻坚的怀抚政策不仅获得了其他民族的信戴,缓和了北方的民族关系;在恩义的感召下,还使得更多的胡族部落前来归附,从而壮大了前秦王朝的声威。
苻坚遵循着儒家典籍中圣贤的轨迹,践行着儒家的德政理念,这使他足以跻身于儒家贤王之列。苻坚近乎完美的形象甚至引起了美国后现代史学家罗杰斯的怀疑,他认为《晋书·载记》中对苻坚描写完全是以古代贤君典范唐太宗为模型的虚构。(11)关于这一点,孙卫国先生已经在其《淝水之战:初唐史学家们的虚构?——对迈克尔·罗杰斯用后现代方法解构中国官修正史个案的解构》(《河北学刊》,2004年第1期)一文中做了批驳。当然些许虚美可能是有的,但是不能否认,苻坚的仁德确实是同时代任何君王所不能企及的。
苻坚以儒道治国,试图把大秦这一人们观念中的“夷狄之邦”,缔造成为“中华王朝”,这是他毕生追求的目标。苻坚在位期间文武并举,开创了远迈五胡诸朝的功业。史称其:“雅量瑰姿,变夷从夏……遵明王之德教,阐先圣之儒风,抚育黎元,忧勤庶政……虽五胡之盛,莫之比也。”(12)《晋书》卷一百十五“史臣曰”,第2956页。
苻坚的文治、武功不仅终结了北方割据战乱的局面,还为前秦王朝的政权统治赢得了正当性和北方民众的认同。“所谓王朝正当性,实即对一个具体政权的认同和支持与否的问题。”而在传统观念中“夷狄之君”所统治的国家是缺乏政治正当性的。(13)张星久:《论帝制时期中国政治正当性的基本层次》,《政治学研究》2006年第4期。这就导致了广大民众对胡族国家的认同感比较淡漠,因此这类国家的凝聚力也相当薄弱。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胡族王朝的政权统治出现危机,国家很快便会陷于土崩瓦解的境地。比如,因在洛阳之战中君主刘曜的被俘,前赵政权随即陷于瘫痪,关中地区不战自乱,结果仅仅两个月后石勒便兵不血刃的控制了关中。而太和五年,在前秦的攻击下,当前燕主力溃败、国都陷没后,前燕的“诸州牧守及六夷渠帅”旋即不战而降。(14)《资治通鉴》卷一百二《晋纪二十四》,第3238页。大有树倒猢狲散之势,此距前秦出兵伐燕才五个多月。
前秦则不同,在苻坚兵败淝水,精锐殆尽、群胡尽叛的情况下,前秦政权仍然苦苦支撑了十余年之久,这在整个十六国时期是绝无仅有的。而前秦之所以能苦撑危局,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关中军民的鼎力支持。当鲜卑慕容冲叛军围困苻坚于长安之时,“关中堡壁三千余所,推平远将军冯翊赵敖为统主,相率结盟,遣兵粮助坚。”(15)《晋书》卷一百十四《苻坚载记下》,第2926页。即便是在苻坚死后,天水姜延、京兆杜敏、河东王昭、冯翊寇明、扶风马郎、新平张晏等人各聚众数万,怀着毁家纾难之心辅助苻坚之子苻丕共赴国难。(16)《晋书》卷一百十五《苻丕载记》,第2946页。苻丕败亡后,三辅诸坞壁及贰县、新平诸鲜卑、屠各、羌酋帅先后起兵拥戴苻登,(17)《晋书》卷一百十五《苻登载记》,第2949、2952页。以救大厦之将倾。正是因为拥护者的不断汇聚,才使得前秦政权能在极端困境下维持十年。
关中军民对前秦统治正当性的认同,大大增强了前秦的国家凝聚力。而正当性的获得则主要源自于君主“以德为本位,以德为核心”的“内圣之德” 。(18)见张星久:《论帝制时期中国政治正当性的基本层次》,《政治学研究》2006年第4期。苻坚的“政德”弥补了他作为“夷狄之君”统治正当性的不足,从而使得广大军民超越了民族界限,对前秦政权誓死尽忠。这与十六国时期其他胡族王朝衰亡时,官民对之弃若敝履的状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此外,十六国时期,各民族政权为了赢得中原地区广大汉族民众的支持与认同,还都有一个“假中国礼乐文章”再造中华正统的诉求。在起事之初,胡族首领为了减少建国阻力,往往向东晋称藩,以晋室藩臣的身份实现自己扫清北方的目的。其时“晋室虽衰,慕容、苻、姚之兴,其初皆借王命以自重。”(19)《资治通鉴》卷九十《晋纪十二》,第2845页。
可是以前秦为界,这一切就发生了明显的转变。新兴的胡族君主在争取正当性认同之时,已经不再谋求东晋的“授权”了,他们从先前“借王命自重”转向了“自为帝统”。(20)秦永洲:《东晋南北朝时期中华正统之争与正统再造》,《文史哲》1998年第1期。甚至在前秦末年苻坚被叛军俘获后,叛将姚苌为了使自己的政权具备正统性、正当性,竟然要求苻坚禅让。这说明北方胡族已经充分的认同了胡族王朝(前秦)的正统地位,因为禅让不仅仅是君位的转移,更重要的目的还在于对前朝正统地位的继承。汉晋之际,曹丕、司马炎面对唾手可得的皇位,之所以还会不厌其烦的要走“禅让”的过场,其衷心意图也正在于此。
这种转变与苻坚执政期间的功绩德业是分不开的。正如张星久先生所指出的那样“尽管在传统的合法性信仰体系中,对‘德’的要求与对‘天命’、‘功业’、皇位继承惯例等方面的要求是密不可分的,但在这中间最重视的却是‘德’”。(21)张星久:《论帝制中国的君权合法性信仰》,《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
分裂割据时期,政权的合法性、正当性在两个对峙政权的正统之争中是至关重要的。苻坚的功业似乎向所有人昭示了“戎狄”不仅能作天子,而且能成为夷夏共仰的贤王。它使北方少数民族在对待胡族政权的态度上走过了从“自我否定”到“自我认同”的过程;使继之而起的北方民族政权在与东晋的正统之争中平添了几分自信。
苻坚开创了“五胡莫比”的丰功伟绩,但不幸的是他也亲自见证了帝国的崩塌。关于前秦的衰亡,学界一般认为苻坚推行过于宽和的民族政策是招致民族叛离、前秦覆灭的根本原因。(22)相关研究有张鹤泉:《前秦国家民族政策的失误及其对国家统一局面的影响》,《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赵越:《苻坚民族关系思想初探》,《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4期。在民族关系十分复杂的十六国时期,一味推行宽和的民族政策确实给前秦王朝带来了潜在的危机。但也不容否认,它也曾为前秦笼络了大批优秀的异族将领,他们为前秦统一北方的事业立下过汗马功劳。那么他们最后为什么会背离,而苻坚在这一过程中,抑或前秦的衰亡过程中又犯了哪些致命错误呢?要弄清这些,就当从民族意识和苻坚的性格中去寻找答案了。
长期以来,秉承着“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信条的华夏民族,成功的将北方游牧民族阻截在了胡汉民族的天然分界线——长城沿线。尽管在晋末以前,北方少数民族就已大量徙居“中国”,但他们的身份至多不过是华夏王朝的藩臣、附庸而已。因此,在华夏民族甚至北胡中逐渐形成了“自古以来诚无戎人而为帝王者,至于名臣建功业者,则有之矣”(23)《晋书》卷一百四《石勒载记上》,第2715页。的观念。但永嘉二年刘渊的称帝建国却用事实打破了这一铁的定律,不仅如此,它还极大地唤起了内迁少数民族的民族意识。刘渊的成功使他们看到了建立政权对一个民族的巨大益处。刘渊起兵前,南匈奴地位卑微,其左贤王刘宣曾就此抱怨道:“我单于虽有虚号,无复尺土之业,自诸王侯,降同编户”。(24)《晋书》卷一百一《刘元海载记》,第2647页。而当刘渊的匈奴汉国建立后,不但“降同编户”的王侯跃升为国家卿相;就连普通的南匈奴民众也从此摆脱了沦为奴婢的命运。
成功后政治地位的陡升以及与之相伴的巨大政治利益,使得胡族部落上下都萌生了强烈的建立民族政权的欲求。当然,民族意识的觉醒也给十六国时期各胡族王朝的政权统治带来了巨大的隐患。以至于每当国家控制力衰弱时,各个颇具实力的胡族部落创建民族政权的愿望便会空前高涨,一有可乘之机他们便会兴兵发难。有时,为了争夺帝位,甚至连分属于不同势力集团的同族血亲之间也不惜刀兵相向、手足相屠。(25)《晋书》卷一百二十四《慕容盛载记》,第3098页。可以说十六国时期胡族首领普遍怀有的政治野心,极大地增加了胡族王朝的统治难度。为此,有的君主采取了民族高压政策,但却往往适得其反。因为相对于内迁少数民族这个庞大群体来说,统治民族的力量实在显得微不足道。
为了化解这种险恶状况,苻坚一厢情愿地选择了笼络、感化的手段。胡族首领渴望政治权力,他就与之高官厚禄;胡族部落民众渴望一视同仁的待遇,他就倡导“同有形于赤子”(26)《晋书》卷一百十三《苻坚载记上》,第2896页。的民族观。尽管苻坚对治下少数民族几乎做到了仁至义尽,但这依然不能消弭他们的野心。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君臣之间是毫无恩义可言的,双方关系本是一场“交易”。正所谓:“臣尽死力以与君市,君垂爵禄以与臣市,君臣之际,非父子之亲也,计数之所出也”。(27)王先慎:《韩非子集解》卷十五《难一》,中华书局,1998年,第383页。这种提法虽然显得有些极端,但置于民族关系复杂的十六国时期却是相当适用的。既然是“交易”,那就要追求最大利益,很明显只有独立建国才能实现本部族政治利益的最大化。而相对于他们想要得到的最大化利益,苻坚所能给予的爵禄封赐只不过是小恩小惠而已。这也正是苻坚怀柔笼络政策难以奏效的根源所在。
可以说在民族意识强烈的十六国时期,推行宽和的民族政策虽然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缓和民族关系的作用,但是还应该看到,在巨大的政治利益的驱动下,民族危机只能暂时被掩盖,却很难被彻底化解。因此,苻坚想通过对异族将领的“宽容”、“信任”,达到儒家经典中“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理想境界是不现实的。
先说“宽容”,苻坚向来无原则的宽容反叛者。比如匈奴酋帅刘卫辰先后三次背叛大秦。其间即便战败被擒,苻坚也没将他问罪处斩,反而继续让他统属部落,并加封他为夏阳公,以示恩抚。(28)见《晋书》卷一百十三《苻坚载记上》,第2889页。可是宽仁并没有使刘卫辰感恩戴德,相反却为他发动新的叛乱创造了条件。苻坚在处理宗室叛乱时也是如此。十六国时期宗室叛乱事件不知凡几,然而绝大多数的宗室叛乱事件都发生在王朝统治出现重大危机或者皇位交替之时,但苻坚朝的宗室们却接二连三的在前秦国运鼎盛之际发动叛乱或政变。之所以会如此,司马光分析的相当有理:“秦王坚每得反者辄宥之,使其臣狃于为逆,行险徼幸,虽力屈被擒,犹不忧死,乱何自而息哉!”(29)《资治通鉴》卷一百四《晋纪二十六》,第3295页。频发的叛乱一定程度上动摇了前秦的统治根基,削弱了王朝的统治力量。正如马基雅维利所说:“一个人如果在一切事情上都想发誓以善良自持,那么,他厕身于许多不善良的人当中定会遭到毁灭”。(30)马基雅维利:《君主论》,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73-74页。觊觎最高权力的异族将领及宗室正是苻坚周围的那些“不善良的人”,他们为了谋求最大利益,利用苻坚的宽容,肆无忌惮的侵蚀着帝国的根基。
再说“信任”,苻坚对异族将领的信任,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前秦的崩溃。淝水之战的大败可以说是前秦衰亡的开始,而动员了九十七万大军的前秦之所以会被八万晋军打败,东晋降将朱序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不容低估。朱序本是东晋襄阳守将,只因城破被俘才归降大秦,这样的人本不可信,但苻坚却对他毫无戒心,淝水决战前竟然还让他去说降晋军。结果朱序来到晋军营中非但没劝降,反而泄露军机,劝晋将谢石等人速战。其实在当时的情况下速战对晋军有利,因为秦兵虽多,但绝大多数地方部队还在奔赴前线的路上,在淝水与晋军对峙的只不过是秦军的前锋而已。于是本打算避战待机的谢石听从了朱序的建议,与秦开战。在交战中,朱序又乘秦军后退列阵之机,大呼“秦兵败矣”扰乱军心,致使秦军阵脚大乱,最终落败。试想如果不是朱序泄露军机,等到前秦九十七万大军云集,那么秦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淝水之战使得前秦中央赖以掌控“五胡”的氐族精锐损失殆尽,这就给心怀鬼胎的异族将领提供了可乘之机。
前燕宗室慕容垂看准时机,谎称要回关东拜祭先人,阴谋脱离苻坚反秦复国。苻坚出于对慕容垂的信任,答应了他的请求。这时已经看穿了慕容垂野心的权翼劝说苻坚收回成命,苻坚虽也认同权翼的说法,但却出于诚信不肯食言。为此权翼感叹道:“陛下重小信而轻社稷,臣见其往而不返,关东之乱,自此始矣”。(31)《资治通鉴》卷一百五《晋纪二十七》,第3315页。结果真的被权翼不幸言中了。慕容垂的叛乱不仅使前秦失去了关东,还唤起了秦廷中那些满怀建国梦想的异族将领的野心,很快前秦就陷入了全国性的大动乱之中。
诚信和宽容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一种优良的品质,但对于君主来讲就不一定了。事实上,成功的君主往往不重视守信。(32)马基雅维利:《君主论》,第83页。在民族矛盾尖锐、各民族独立意识强烈的十六国时期,就更不能一味讲求诚信和宽仁了。苻坚因一念之仁酿成的塌天巨祸,正好说明了这一道理。
对于前秦帝国的败亡,司马光评曰:“论者皆以为秦王坚之亡,由不杀慕容垂、姚苌故也,臣独以为不然。许劭谓魏武帝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使坚治国无失其道,则垂、苌皆秦之能臣也,乌能为乱哉!”(33)《资治通鉴》卷一百六《晋纪二十八》,第3348页。事实上,慕容垂与姚苌等异族将领之所以会从“治世之能臣”蜕变为“乱世之奸雄”,并不是由于苻坚治国“失道”;而是由于淝水之战后,前秦中央控制力的削弱。
在整个十六国时期,由于胡族王朝中央控制力衰弱而导致降附胡族背离的事例比比皆是。比如后赵石勒曾是匈奴汉国的附庸,通过战争石勒集团的势力逐渐膨胀,并最终远远地超越了其宗主——汉国刘聪。双方实力对比的倒挂使得汉国失去了对石勒集团的控制,强大起来的石勒非但不再听命于刘聪,反而密图削弱汉国,取而代之。(34)《晋书》卷一百二《刘聪载记》,第2673页。再如,河西鲜卑秃发乌孤初起之时,势力微弱,慑于后凉君主吕光的强大威势,不得不权且投附。然而当他的势力日渐壮大后,便自立旗号。(35)《晋书》卷一百二十六《秃发乌孤载记》,第3142页。事实上,王纲解纽之际,历来都是野心家们凭借军事实力博取政治地位之时。
由此可知,在民族意识强烈的十六国时期,胡族将领相背的关键并不是这个王朝是否有“道”或有“德”,而是统治民族是否保有对被统治民族的军事凌驾力。当双方的力量对比发生巨大逆转之时,被统治民族便会乘势而起,凭借武力夺取政权,以实现本部族政治利益的最大化。
从前秦的衰亡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民族政策对民族关系的调节作用是有限的,而统治民族的军事凌驾力才是决定民族关系走向的主导因素。因此可以说,虽然十六国时期民族矛盾十分尖锐,但民族冲突与屠杀也并不是这个时代的常态。它多只发生于统治民族中央集权统治瓦解、中央控制力衰弱之际,这一时期各民族为了争夺中央控制权,彼此拼杀不断;而当一个对各民族势力拥有绝对军事凌驾的政权再度出现后,各民族间大规模的冲突与斗争便会随之止息,彼此之间的交流往来就又成了时代的主题。经过十六国北朝时期的碰撞与磨合,北方各民族的族际界限逐渐模糊、民族意识日益淡漠,最终使他们融入到了以汉民族为主体的中华民族的大家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