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忠 吴永强
(西南民族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 四川成都 610041)
近年来,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日渐成为藏族当代诗歌研究中的一个重点问题。就这一问题,学界主要有三类研究:其一,厘清藏族当代诗歌中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内涵及其历史、文化、社会、政治渊源;其二,探讨藏族当代诗歌书写和彰显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文学手段及其效果、影响等;其三,阐述藏族当代诗歌中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对巩固边疆稳定、促进民族团结进步的意义。可以看出,这三类研究旨在回答“藏族当代诗歌中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什么、是怎么来的、是怎么被书写的、有什么现实意义”等一系列问题,并取得了良好的成果。然而,必须要指出的是,以上研究尚未揭示两点:(1)微观上看,作为诗歌物质筑料的语言问题并未被深度论及,这引出如下追问:藏族当代诗歌的语言使用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构建是何关系?(2)宏观上看,诗歌中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可能的复杂性尚未被深度论及,这引出另一个追问:藏族当代诗歌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内涵是单维度的还是多维度的?如果是多维度,应如何把握?为了解决以上问题,本文以不同时代的藏族当代诗歌文本为研究素材,以对诗歌的语言分析为起点,运用认知诗学理论工具,对藏族当代诗歌语言背后的认知操作及其文学效果与意义进行解释,从而搭建起“诗歌语言分析—认知层面解读—诗歌中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阐述”的逻辑进路。
认知诗学理论发轫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旨在借助当时影响力日盛的认知科学的研究成果来解释文学问题,尤其是传统文论尚未满意解释的问题[1]。认知诗学之所以声称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该范式将认知视为文学创作和阅读中语言理解、意义获取、审美感知、情感共鸣等的关键环节[2]。简单来讲,文学作品中的特定语言现象可以用特定的认知操作来解释,从而有助于发掘出以往未曾阐明的文学意义或效果。例如,有学者抓住“名词并置”这一语言现象,有效解释了中国古诗词文学效果的实现方式[3]。推及藏族当代诗歌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认知诗学的解释力主要体现其纽带作用,即,认知诗学一方面把诗歌语言视为不可忽视的研究对象,以此发掘有代表性的语言现象所揭示的独特或重要的认知操作[4];另一方面,认知诗学对认知操作的强调可以通达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本身,这是因为,认知和意识是认知诗学的两个重要概念,用认知的视角来观察文学作品中特定意识(无论是个体意识还是集体意识)及其形成与发展正是认知诗学的题中之义[5]。从这个意义上讲,对藏族当代诗歌中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考察如果从认知视角切入,有可能取得其他研究路径尚未取得的进展。一言以蔽之,认知作为中间环节,可以连接起藏族当代诗歌语言分析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分析这两端,形成完整的逻辑链条,从而为得到新认识提供新路径。
梳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藏族诗歌(包括藏语和汉语书写的诗歌以及藏语诗的汉译本,下同)创作,可以发现1950-60年代、1980-90年代、21世纪以来这三个时期被学界讨论的频率较高[6]。这三个时间段分别体现了“和平解放”“改革开放”“深化发展”这三个与藏地和藏族群众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不同发展阶段,三个时期分别出现了一批有影响力的诗歌佳作,如:擦珠·阿旺洛桑的《金桥玉带》、杨星火的《叫我们怎么不歌唱》(1950-60 年代);诺杰·诺桑嘉措的《牧女》、嘉央西热的《盐湖》等(1980-90年代);白玛央金的《一粒青稞的舞蹈》(诗集)、琼吉的《拉萨女神》(诗集)等(21世纪以来)。有研究认为,在这些诗歌中,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表现鲜明,体现出藏族群众与其他各民族紧密团结、共同进步的精神面貌和具体实践[7]。然而,如前文所述,这种表述还略显粗线条,只是提出了去解读藏族当代诗歌中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一个总方向,尚待进一步阐发。
首先看1950-60年代的藏族诗歌,通过对语言现象的观察,可以发现这一时期的诗歌大量运用简洁而直白的词汇,用以凸显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特定的关系。以擦珠·阿旺洛桑《金桥玉带》(节选)为例:
修路队伍大团结,征服天险、地险,
汉藏两族的兄弟们,
在拉萨人民广场上,握手,拥抱,亲切会见。
是拥抱,还是摔跤?
是汽车的低吟,还是各族人民的赞歌?
我这泪湿的老眼啊,没有力量分辨。
那是在欢呼,他们完成了毛主席的召唤;
那是在拥抱,他们象征着汉藏民族的团结圆满;
那是汽车在低吟,也是各族人民的赞歌;
因为我这颗心,有说不完、诉不尽、按不住的喜欢!
从语言层面上看,这几句诗凝练地写出了如下关系:(1)“修路队伍大团结”征服“天险、地险”;(2)“汉藏两族的兄弟们”握手,拥抱,亲切会见;(3)“欢呼”(庆祝)“完成了毛主席的召唤”;(4)“拥抱”象征“汉藏民族的团结圆满”。关系(1)体现的是人与物的关系,写明了后续诗句展开的事实基础;关系(2)体现的是人与人的关系,汉藏兄弟的“握手,拥抱,亲切会见”是在事实基础上的共同行为;关系(3)、关系(4)体现的是物与物的关系,是基于事实基础和共同行为的情感刻画。从认知层面上看,人的认知有明确的具身性,人所感受、察觉和经历的事实基础是构成人的行为和情感的起点。或者说,如果要分析特定的行为和情感的认知理据,应该首先着眼于客观事实以及人理解这一客观事实的方式[8]。在上述诗句中,四个关系归根到底指向的是诗人对修路(川藏公路)成功这一事实的认知。具体而言,这一认知有以下特点:
第一,对客观事实的识解具有单一性。这是指,“修路成功”原本包含众多的事实要素,如里程数字、工期时长、具体困难、投入人力物力等,但诗人在其识解中,只抓住了“路修通了”这一结果性事实,并刻意凸显“路修通”的原因是“大团结”这一因果性认知。这种单一化的处理为书写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了事实前提,即,触发这一意识的事实基础清楚且明确,触发机制简单且必然。
第二,由客观事实触发的行为具有集体性。在关系(2)中,“汉藏两族兄弟们”不特指任何具体的人、不特指任何区分汉族修路大军和藏族同胞的具体表征,因而具有明显的集体性或同一性指向。同时,“握手”“拥抱”“亲切会见”这样的动词天然预设了行为的发出者和接收者,在诗人不区分谁是发出者、谁是接收者,不区分作为发出者和接收者的“汉藏两族兄弟们”的任何个体性、区别性特征的情况下,整个诗句彰显出一种“格式塔”式的整体性认知,即,诗句所体现的关系可以被识解为行为人共同性的前景化、差异性的背景化,由此,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这些关系型诗句中得到了具象化体现。
第三,由共同行为触发的情感具有共通性。在关系(3)和(4)及其随后的诗句中,诗人以上述具有集体性特征的行为为基础,用一个明确的因果关系书写了自己的两层情感体验:其一,通过两个用“是”字建构的主观评价性诗句,诗人断言“握手,拥抱,亲切会见”是“完成毛主席的号召”后的欣喜,“象征着汉藏民族的团结圆满”;其二,通过用“说不完、诉不尽、按不住的喜欢”,诗人清晰地支撑了上述断言。同时,诗人用三个并置的定语凸显了“喜欢”的持续性(“说不完”“诉不尽”将“喜欢”识解为时间维度上的存在)和满溢性(“按不住”将“喜欢”识解为空间维度上的存在)。通过这两层书写,诗人刻画了其自身的情感与其所见的行为者(“汉藏两族兄弟们”)的情感的共通,而断言式的语句结构强化了这种共通性。以上分析如图1所示.
可以看出,尽管没有任何明确的“共同体”字眼,这首诗已经构建了一定程度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构建的过程经历了“触发”“表达”和“深化”三个阶段(分别通达诗句中特定的语言现象及其背后的认知操作),从而体现了鲜明的“自发性”,即,特定的客观事实作为意识产生的基础、对事实所引发的共同行为及共通情感的识解作为意识产生的认知途径,一种汉藏兄弟“共同完成使命”“共同庆祝胜利”“共同感受光荣”的共同体意识油然而出。
再看饶阶巴桑的《母亲》(节选):
我从遥远的边疆∕渡过了黄河和长江∕虽然还没有走到长白山∕但是我在心底轻轻地说: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母亲的胸脯更宽广!
同样,从这首诗中也可以梳理出一条类似并更简约的认知理路。“我……渡过……走到……”一句是人与物的关系,是明确的事实基础;“我在心底轻轻地说:……”一句是物与物的关系,是对上句事实基础的情感刻画。在这两部分中,“边疆”是诗人在祖国西部的长居之地,而“黄河”“长江”“长白山”具有鲜明的认知转喻特征:前两者字面上是中华民族的两条母亲河,实则指称中华民族的统一整体(当代大量的文学、文艺作品有这样的特征,此处不赘述);后者指称祖国东部的边陲地区。所有这些地方,共同成就了“母亲胸脯”的“宽广”,而“我”从西到东的历程,既是是领略、认同、融入这种“宽广”的路径,也是触发“我”情感的事实基础。此外,末句中,诗人用一个比较结构,在认知层面勾勒了一个二元范畴:“母亲”和“母亲”以外的地域或事物。由此途径,可以看出“母亲”整体性和不可分割性,这更加强了全诗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构建的力度,使得这种意识的自发性跃然纸上。
时间进入1980 年代,藏族诗歌创作呈现出相较以往很不一样的特点,尤其是“雪野诗”的出现,为这一时期的藏族诗坛增添了令人瞩目的色彩。
来看如下的例子:
吴雨初的《野马进行曲》(节选):
“我是带电的飞腾的精灵∕我的歌,是喷着惊雷的嘶鸣∕……我野烈!我雄奇∕……我奔驰在前无涯际的荒原∕激越的蹄点∕敲碎洪荒的静寂∕敲碎旷古的沉闷……世界因为我们的形象∕而欢腾跳跃∕地球因为我们的力量∕正加速运行……”
诺杰·诺桑嘉措的《牧女》(节选):
“少了些女子的柔情∕添了些汉子的强悍∕那因沉寂而沉寂的∕憨厚的双唇∕以粗犷有力的线条胸勒出力量和骄傲”
嘉央西热的《盐湖》(节选):
“苍白的脸上∕挂着孤独和寂寞的沮∕无言地望着远处重叠的山∕从山峰岩壁的洞穴中∕飞出几只盘旋的雄鹰”
总体来讲,跟1950-60 年代的藏族诗歌相比,上述诗句在语言运用上体现出对细节的强烈关注,这主要体现在形容词的使用上。不难发现,诗句中形容词的使用有三个特点:其一,数量较多;其二,有并置倾向;其三,与名词的“非常规”接驳。从认知层面上分析,这三个特点有着刻画和凸显细节的重要价值。首先,形容词数量越多,越容易形成对其所修饰的名词的“无死角”刻画。同时,较多的形容词可以为所修饰的名词提供一些不被人注意或重视的性状,从而丰富读者对该名词的认知;其次,形容词的并置在逻辑上挑战或打破了语法中的秩序感。换言之,在诗句中,词与词出现的先后顺序和语法层级规则不是诗人关心的重点,相反,诗人意图通过并置来形成需要消耗较多认知时间和认知努力的“语块”,从而使读者自然将阅读的焦点置于这些语块之上[9];同时,被并置的词语间没有任何关于关系和逻辑的指示词,这使得该语块与人们习惯的结构产生差异性和陌生性,进而加强其在认知中的焦点地位;第三,“非常规”的接驳看似晦涩难懂,但在本质上是对形容词和名词百科语义知识的重新梳理和识解,经过重新识解的形容词和名词被诗人重新安排了共现和搭配关系[10],其要旨是赋予被修饰的名词某些有悖已有认知的新特征。
那么,当藏族诗歌以这样的方式书写时,该如何理解其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呢?或者说,这样的诗歌里还有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吗?从表面上看,这一时代的诗歌不像1950-60年代那样直抒胸臆地讴歌祖国昌盛和民族团结,似乎已经把视角从宏观调到了微观,聚焦藏族和藏地的人、物、事,似乎不再关心其他的东西,不再致力于书写民族间的交往交流交融。然而,这一看法是片面甚至具有误导性的。首先,聚焦藏族和藏地的人、物、事,并不意味着将视点和思维局限在藏族和藏地,相反,雪野诗的盛行是当时风靡全国的朦胧诗在西部诗坛产生影响的具体表现[11],聚焦自己熟悉的人、物、事,只不过是朦胧诗惯常写作风格的一个缩影(参看顾城、北岛等诗人的作品),而不是要刻意凸显这些人、物、事的孤立性和不可及性。更进一步地,从认知视角上讲,上述形容词的运用手法,所体现的正是朦胧诗追求主体意识、追求特立独行的诗品,这具体体现在两个层面:第一,这些诗歌中的不少形容词所包含的百科知识语义要素并不来自于藏族或藏地本身,而是来自于当时主流汉语诗歌的影响,例如:《盐湖》“苍白的脸上/挂着孤独和寂寞的泪……”一句中,“苍白”“孤独”“寂寞”都是当时朦胧诗常用的形容词,而在藏族以往的诗歌中,这类形容词的出现频率十分有限;第二,一些“形容词+名词”结构的语义新颖性可以归纳为当时主流汉语诗歌的影响与藏族藏地特有认知的结合,例如:《野马进行曲》“我的歌,是喷着惊雷的嘶鸣”一句中,如果说“嘶鸣”是藏族和藏地认知中常见的日常现象,那么,冠以“喷着惊雷的”这一定语则有来自朦胧诗的明显影响,这种将视觉(“喷”)+听觉(“雷”)+感觉(“惊”)融于一体的修饰语,正是朦胧诗的一个重要文体特征(尤其可对比顾城和海子的诗歌)。
不难发现,在1980-90年代藏族诗歌关注藏族和藏地的人、物、事的背后,是一套学习、交流、融合后的诗歌书写认知体系。在这套认知体系中,藏族和藏地的人、物、事非但没有孤立性和不可及性,反而呈现出以“共同性”为标志的认知特征,即,语言文字的共同性(以国家通用文字为载体的创作和阅读)、语言背后认知操作的共同性(对形容词和名词语义要素的相近认知)、对诗的意义和力量理解的共同性(诗歌中对挖掘和呈现形容词多种语义要素的必要性的共识)。这种认知特征构建了这一时期藏族诗歌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即,用共同的文字、共同认知手段、共同的诗歌价值追求来书写藏族和藏地,把藏族和藏地的特征置于国家通用语言和认知的共性之下,以诠释中华文学和文明场域中的藏族和藏地,刻画藏族和藏地在中华民族共同体中的“在场”。
这种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有明确的“自省”性特征,集中体现在“主动学习和融入”和“用学习和融入后的收获来重新审视和书写自己”这两个方面。这种意识相较于1950-60 年代的“自发”性状态,最主要的不同在于诗人有意识地强化了其作为个体的观察、体验、思考和情感。这种个体属性的认知更为丰富、细腻,甚至具有强烈的主观性和不确定性,因此需要刻意运用逐渐熟悉的、以往不经常使用的、具有当下时代特征的语言手段来呈现;更重要的是,这种“自省”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植根于藏族和藏地诗人对1980-90 年代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深刻感知:尽管身处西部边疆,尽管远离改革开放的风口浪尖,但藏族和藏地诗人敏锐地体察到了转型期的中国社会和文化的种种变化并有意识地将自己的创作向这些变化靠拢[12](语言运用上的变化只是一个明确可观察的证据),以此发出藏族和藏地在这样历史转型时期经过“学习和融入”后的声音,更以此来锚定和追寻藏族诗歌在“当下”中国诗歌和中国社会中的位置、意义和方向。从这个意义上讲,1980-90年代的藏族诗歌体现了一个更加有自我意识的诗人群体在国家和社会重要发展阶段的一次自我思想升华的历程——“我”主动去追求“我”所熟悉的人、物、事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视野下有了新的表述方式、新的特征和新的意义;藏族文学因为有了“我”的主动和深入体验和思考,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文学书写做出了与时俱进的贡献。以上分析可如图2所示。
再把目光投向21 世纪以来的藏族诗歌创作。依循从语言证据出发的思路,可以发现,这一时期的藏族诗歌在语言手段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多样性,这尤其体现在修辞手法的运用上。以女诗人琼吉的《拉萨女神》(2015)为例,在整本诗集所收录的100首诗中,比喻、拟人、排比、夸张......几乎所有的修辞手法全部被用到,而且手法细腻、运用娴熟;在某一首诗中,同时出现七、八种修辞手段的情况比比皆是。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洛嘉才让《倒淌河上的风》(2015)、扎西才让《七扇门》(2010)等有代表性的作品中。换言之,这一时期藏族诗歌的语言特征可以简要归纳为:修辞细腻、修辞多样、修辞密集。那么,这一现象背后有何认知层面的动因?
在认知诗学视角下,所有的修辞手段都有一定的认知共性,至少包括:(1)具身性。这意味着人类可以用身体去感受世界,并以此为基础诉诸符号系统而进一步书写其所感受的世界[13]。因而,人类用语言所讨论的世界,可以是基于身体感觉、感知以及其他认知等活动的世界。(2)感受性质。这个概念可以简单定义为:某一事物的一些可辨识的特质可在不同的经验中重复体验到[14]。换言之,感受性质所表征的并非客体实际如何,而是在人们的认知操作下“显得”如何。有鉴于此,“感受性质”可以视为具身经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所负责的是感官与客体的直接互动:客体在感官的操控下形成人的主观体验,而人们将这种主观体验视为客体性状的一部分(如果不是全部)。以下四个方面的总结清晰地指明了感受性质的特点:一是不可言喻性,在生活中我们常常能够发现这样的一些现象,即我们对感受到的看、尝、闻等等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体会;二是内在性,对于那些不熟悉它们的人来讲,当尽力去描述这些属性时,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被把握住;三是私人性,因为感受性质既是不可言喻的,又是内在的,那么我们试图通过语词之间的类比、想象、心理学的或者纯行为的实验等说明它是不可能的;四是意识的直接性,因为感受性质是经验的属性,对于经验者的意识来讲就是直接地可获得的质。
不难发现,正是因为感受性质的“不可言喻性”“内在性”“私人性”和“意识的直接性”,诗人难以用直接明了的语言刻画和传达他们所体察到的感受性质,因此,一个可行的途径是,将这一感受性质用细腻、多样、密集的修辞手段表达出来。这就引出本节最核心的问题:21 世纪以来的藏族或藏地诗人到底表达了怎样的感受性质?
我们先来看玛吉的《浑浊的容颜》:
今晚∕这个城市的夜空∕挂着一个剥开的芒果∕它潮湿又黏糊∕怯怯地∕在钢筋水泥间穿行∕生怕稍不留意∕就会被这些巨型怪物吞噬!∕站在一棵树边∕我长久地望着她∕“今夜你是我唯一的爱人”∕她悄悄从树梢来到我怀里∕舀一桶清水清洗∕我看到拉萨河边∕她光洁新月般的倒影∕是否∕彼时的月光∕照耀此时的月亮!!
以上诗句所关注的对象是月亮,诗人对其做了两个层面的刻画。在第一个层面,月亮被赋予的感受性质至少可以归纳为:(1)视觉上被比作“剥开的芒果”;(2)触觉上被形容为“潮湿又黏糊”;(3)情感认知上被拟人手法形容为“怯怯地”“生怕”。此外,“城市的夜空”“钢筋水泥”“巨型怪物”等词语指明了诗人获得这样的感受性质的时间和空间。可以发现,这里的“月亮”不再是藏族诗歌传统意象中高原、牧场、寺庙等场景中那个熟悉的“月亮”:月亮不再皎洁、明亮,夜色也不再静谧、苍凉,呈现在读者眼前的月亮是以城市为参照,裹挟了城市特征甚至城市痼疾的月亮。从这个意义上讲,读者或许很难发现这是一首藏族诗人创作的诗歌,这是因为,对城市发展及其所带来的诸多问题和诸多焦虑的书写在21 世纪以来的中国诗坛早就不是新兴的创造,而且,“芒果”“钢筋水泥”等名词也跟一般认知中藏族和藏地的意象相去甚远。如果这首诗只有这第一个层面的感受性质,很难说会打动读者,而第二个层面的出现,使整首诗有了值得深挖的内容。在第二个层面,诗人用一个拟人化的“她”,把月亮从“芒果”变回了“爱人”,把月亮从“(拉萨)城市”拉回了“拉萨河边”。这一过程中,可以归纳的感受性质跟上一个层面形成了清晰的对应:(1)“一个剥开的芒果”—“光洁新月般的倒影”;(2)“潮湿又黏糊”—“舀一桶清水清洗”;(3)“怯怯地∕在钢筋水泥间穿行”—“悄悄从树梢来到我怀里”。这种对应关系在“彼时”和“此时”的时间对应中、在“拉萨河边”与“(拉萨)城市”的空间对应中达到了顶点。在这些对应中,“月亮”既是藏地的月亮,又是体现21 世纪以来中国诗人对城市常见认知的月亮;拉萨既是藏地传统中的拉萨,又是21 世纪以来具有中国城市常见共性的拉萨,经验和感受的共同性清晰可见。
稍作总结,以上被各种修辞手段刻画的关于月亮的感受性质体现了藏族诗人对21世纪以来中国诗坛的常见主题的不着痕迹的书写,与同一时期用汉语写作的其他诗歌无论在技法还是意象上已经浑然一体。同时,这首诗所描绘的月亮的感受性质清晰地保留着藏族和藏地文化和艺术认知的边界,与读者所熟悉的藏族和藏地的“月亮”保有着确凿的历史与现实的对应关系。一言以蔽之,这首诗既把握住了这一时期中国诗歌的常见特征——所运用的方法是这一时期中国诗歌的常见方法,所关注的主题是这一时期中国诗歌的常见话题,所书写的内容是这一时期“中国生活”“中国审美”和“中国体验”的常见组成部分;又在字里行间写出了藏族诗人具有深刻历史和现实基础的感受和追问——藏族和藏地的一切继续被审视、凝视和重视,它的历史和现实绝非虚无,而是牢牢扎根在这一时期中国文学、中国文化、中国故事的土壤之中。
再看扎西才让的《我的寂寞》(节选):
我的寂寞在幽暗的长廊里爬行∕凝滞的空气紧裹着它的躯体∕直到月出,直到恋人们惊动了故园的精灵。
我的寂寞在冰冷的长椅上蜷缩∕安静的秋霜覆盖了它的躯体∕直到日出,直到鸟雀们唤醒了我对早晨的美好回忆。
这首诗丰富的修辞手段指向了作为感受性质的“我的寂寞”。在“长廊”“长椅”“月出”“日出”这样具有隐喻性的时空背景下,诗人调动了“幽暗”“凝滞”“冰冷”“安静””等形容词,“爬行”“蜷缩”“紧裹”“覆盖”等动词对其予以刻画,这些都与触感和视觉紧密相关,凸显了“我的寂寞”的不可言喻性。可以发现,这种感受性质的书写并非藏族诗歌的传统风格,而是21世纪以来中国诗坛的常见风格;对这种感受性质的聚焦也并非藏族诗歌的传统,而是21世纪以来中国诗歌进一步探索主体性意识的写照。换言之,诗人与中国诗坛一起探索,写出了属于藏族诗人的“我的寂寞”的样子,成为中国诗坛中可以被理解、被挖掘、被阐释的一个主题。
以上例子体现了与1980-90年代不尽相同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如果说1980-90年代的藏族诗歌折射出“主动学习融入”的“自省”性维度,那么21世纪以来,“自觉”性维度则更为突出。具体来看,这一时期藏族诗歌中“自觉”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主动学习融入”到一定程度所产生的必然结果,表明藏族和藏地诗人对21世纪以来中国诗歌创作的核心理念和主流方式的高度认同,也表明这一时期藏族诗歌与其他各民族诗歌一道共同构筑中国诗歌的风格、品质和价值的努力。更进一步讲,这种认识和实践提升了藏族诗歌的整体意义和格局,即,从1980-90 年代的“主动追求”,发展到“共同探索”。这一变化在本质上体现了藏族诗歌在中国诗坛“理解其文化来源和文化基础、阐明其文化内容和文化特性、确立其文化谱系和文化认同、探索和展望其发展趋势”[15]的自觉性反思。这种共同探索至少体现在:(1)对藏族与藏地元素在历史与现实关系上的厘清;(2)对藏族诗歌在21世纪以来中国诗坛普遍经验中的锚定;(3)对特定感受性质之所处的中国文化和社会宏观时空的把握。这种探索生动地诠释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的紧密关系,体现了对中华民族共有文化的认同[16]。以上分析可如图3所示。
图3 “自觉性”维度
本文对不同时期的藏族当代诗歌,所蕴含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进行了认知诗学视野下的分析。从文本出发,本文对诗歌语言背后的认知特征进行了梳理和解释,并以此为基础通达对诗歌中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不同维度阐释。一言以蔽之,“自发”性维度解释了诗歌中正在逐渐形成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表现的是藏族同胞基于和平解放和命运改变而产生的强烈的、被触发的欣喜、幸福和谢意;“自省”性维度阐释了诗歌中日益明显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表现的是藏族同胞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和国内流行诗歌艺术手段来刻画藏族和藏地的尝试,所展现的是藏族诗歌的“主动学习”和“主动融入”的成果,由此展现出中华民族共同体视野下藏族和藏地的新特征和新审美体验;“自觉”性维度阐发了藏族诗歌中愈发成熟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基于对中华文明的认同、对中国故事的认同、对中国宏观时空要素的认同,这种自觉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强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使得藏族诗歌在格局和意义上有了明显的提升,这种提升反向也使得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有了更贴近藏族群众生活体验和诗意想象的呈现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