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阳洪 张耀元
关键词:沈尹默;晚年;书法
在现代书法史上,沈尹默(1883—1971)是一位十分优秀的书法家、书法教育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63岁到85岁是沈尹默书法生涯中的重要阶段。在这一时期里,沈尹默所获得的书法艺术成就、对普及书法教育的贡献是尤为突出的。
一、沈尹默晚年时期的书法活动
沈尹默学书之路坎坷,早年走了很多的弯路,书法上一直难以找到能适合自己的风格。晚年的沈尹默将精力几乎都投入书法上,对书法的不断钻研和反思让他的书法风格逐步形成。当代著名学者、书法家沈培方谈道:“他涉足书坛甚早(大约在20世纪初期),但真正形成风格并最终卓立于书坛,则远远晚于他的前辈吴昌硕、康有为、曾熙等人,甚至比他的同辈如王世镗、于右任、李健都要晚一些。经过百折千回、坚持不懈的努力耕耘,沈尹默终于大器晚成、脱颖而出,成为20世纪中国帖学书法流派的开山盟主。”[1]晚年的沈尹默,不仅在书法创作上有相当高的造诣,还身体力行地普及书法教育,组织书法社团活动,发表书法理論著作,为中国书法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沈尹默领导书法研究社团、组织成立书法篆刻团体的活动主要有三次。第一次是1917年12月21日北京大学书法研究社的成立①。第二次是1943年4月2日中国书学研究会的成立②。其间,沈尹默举办书法展览,参与编辑期刊《书学》。沈尹默开始重视书法普及教育,个人书法风格也定下了基调。沈尹默最后一次参与筹备的书法教育团体是1961年4月8日成立的上海书法篆刻研究会③。年近80岁的沈尹默不仅在上海举办书法展览,吸引大批书法爱好者参观学习,还开办了书法篆刻学习班,并及时编写教材,对外进行学术交流,在上海营造了空前的学书氛围。
沈尹默的书法论著都发表于新中国成立后。已是古稀之年的沈尹默把多年来的学书经验,通过自己的梳理、归纳,撰写出许多有深刻理论价值的著作,如1952年的《谈书法》、1955年的《书法漫谈》、1957年的《书法论》、1958年的《学书丛话》、1964年的《书法艺术的时代精神》等;在书法古籍整理方面有1963年的《历代名家学书经验谈辑要释义》。
沈尹默一生都在为书法事业不懈奋斗,推动了书法的发展。在晚年,沈尹默与书法教育有着不可分割的紧密联系。新中国成立以后,沈尹默毅然挑起了普及书法教育和大力培养书法人才的重担。为普及书法教育,沈尹默向国家领导机关积极建言献策,让书法教育得到一定的重视,并通过社团和个人教学,培养了一大批书法、篆刻人才。
二、沈尹默晚年书风形成的书体基础
1945年以前,由于政局动荡不安,战争频繁,沈尹默一直忙于政务,难以专注于书法的研究与实践。直到1946年,64岁的沈尹默才从重庆搬回到上海。之后的三年时光中,在他狭小的书房,诞生了不计其数的书法作品,这也是他收获最多的三年。
多年来对魏碑、唐人书法的临习,是形成沈尹默晚年书风的重要基础。《龙门十二品》是他反复临摹的对象。受碑体结字的影响,沈尹默脱离了馆阁体的束缚,手腕的力量也越来越足。在沈尹默的大楷作品《书法大成》中有“积玉”二字,笔画大多逆锋起笔,笔锋迅速铺开,与纸面形成摩擦力,转折处圆润饱满而不失骨力,正如古人所谓“折钗股”。这两个字一气呵成,充满力量感,可谓“力透纸背”。楷书训练的一个重要目的,便是对书法笔法、结体基本规律的认识。沈尹默出生于晚清,在注重书法基础的环境中,进行了扎实的楷书基础的训练。这对他领悟笔法、字法,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沈尹默在书法创作上不断探索。他注重对前代名家名作的继承和学习,“取法乎上”。如对欧阳询、虞世南、颜真卿、米芾、苏东坡、黄庭坚等名家的作品,他总是反复地观察、临习。其中,非常关键的是他的取法对象,尤其是楷书(包括行楷)部分,主要是魏晋、唐代的作品。正因为他的取法很高,又非常用功,练就了非常好的楷书。从他传世的作品来看,楷书主要以初唐风格为主,将“瘦硬通神”的初唐楷书品格融入自己笔下,既铁骨铮铮,又轻松自在,秀处如铁,清刚峻爽。
这种深厚的书法基础功底训练,让已经步入晚年的沈尹默,在高度近视的情况下依然能创作出非常出色的作品:沈尹默74岁时作《楷书黄庭坚跋轴》,眼疾迫使他几乎只能把眼睛贴在纸面上书写,在这种近乎盲写的情况下,沈尹默依然把每一个字都写得整齐平稳、质朴大方。
对行草书的深入研究与大量摹写,是形成沈尹默晚年书风的另一重要原因。64岁以后的沈尹默,把精力投入行草、章草训练上,大量临习前人的草书作品。沈尹默临怀素的草书《千字文》后有一段发自肺腑的文字:“怀素所写《千字文》,每一笔都意味深长,尽显神韵,再好的书法也不过如此了……在草书作品中它都被人们推崇为首位。我这么多年来反复临习,也只领悟到了一些用笔的意境。我坚持不懈地去努力临习,也希望能达到这样的水准。然而我知道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很难。今年我虽然已经65岁了,但也丝毫不会放弃。”如果说,早些时候沈尹默因米芾草书理解了“下笔处”,懂得了用笔的法度,那么晚年临习怀素草书,则使他体会到了书法的意境,赋予了行草笔墨生动隽永的灵魂。在用笔法度的基础上,书家书写过程中自然流露出的神韵姿态,才是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从沈尹默晚年的作品中,我们就能看出他在研究草书上所付出的努力。他进行大量的临写,笔法精致缜密,线条流畅多变,对结构的把握也深思熟虑。可以说,沈尹默晚年的书法已经达到了楷、行、草融通一体的书法境界。
今天我们来谈沈尹默书风的书体基础,其实也是在探讨特殊时代的审美内容与规律。其中有两个问题,不容忽视。其一,沈尹默生于晚清,正好是碑派盛行的时期,他写一手好的魏碑楷书,自然有时代书风影响的原因。应当注意到的是,沈尹默的帖派书法风格,其行草书的内涵和之前明代帖派不一样,和之后的当代帖派也不一样,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碑派的书法基础。沈尹默基于碑,又能大面积地接触到现当代印刷的帖派经典,因此,在碑派深厚的点画内涵基础上,又能出以爽劲、峻利、清雅的帖派风神。在帖派的用笔丰富性方面,因为摄影、印刷技术的清晰展示,他能高于前朝和同时代的书家;在点画内涵方面,他的碑派底子,又能让他坚持点画的内在意蕴,比之后纯粹的帖派书家更加含蓄蕴藉。其二,我们应该重视他的楷书书法基础,这是他能贯通楷、行、草的重要书体基础。楷书中最清楚地展现了汉字内在的结体规律,这一规律是楷法最为重要的内容之一,也是行、草中最基本的规律。换言之,行草书的结构变换,是以此为基础的,是在此基础上的省略、变换、夸张、出新。没有这一基础,就如同无源之水、无根之萍。当代的视觉材料丰富多样,形式审美影响下的设计视角,使得很多行草书家从一开始就忽略了这一重要规律。笔下少了这种原汁原味的字法结构规律的生发,自然很难契合汉字最本真的字形规律,书法之“真”的表达失去了基础,很难产生感动人的笔情墨趣。
三、沈尹默晚年书法观念试议
新中国成立之前,由于书法教育受到识字人数、教育学制等影响,人们对书法产生了神秘感、距离感。书法教育在当时的环境下脱离了群众。而20世纪以来,硬笔的普及对传统书法发展形成了非常大的冲击。如何将书法这一传统的优秀文化向全社会普及,使书法得以传承发扬,成为摆在以沈尹默为代表的老一辈书法家面前的难题。
(一)“实用论”
书法传播与发展首先立足于实用的普及教育。沈尹默在《书法艺术的时代精神》中谈道:“我们今天的时代精神表现在为当前的社会服务,为广大群众服务上……在形体上要求端庄、大方、生动、健康的美,而不能追求怪异……书法艺术应尽量发挥到实用文字方面,牌匾可写,标语可写,公告可写,甚至传单、说明也可写……‘学贵致用……”[2]961961年由沈尹默牵头成立的上海书法篆刻研究会,结合時代,首先就提出“为广大人民服务”的要求。沈尹默谈道:“要切合实用,就是要做到写起来便捷容易,看起来又整洁明白。”[3]151沈尹默主张书法的实用主义,主张从楷书入手:“习字必先从正楷学起……便于练习好一点一画的用笔”,“把正楷学好,写得整整齐齐,能入格子,然后学写行书”[3]115-116。沈尹默在64岁时作楷书《祝寿序十屏》,恰值其书法创作的巅峰时期,他以最拿手的细笔楷书书写,一气呵成,用笔活泼、挺拔、潇洒,即使是在字数较多的情况下,一笔不懈,笔笔有来历,实为后人临习之范本。当时书法艺术发展的局限性迫使一代人只能先普及书法基础知识。沈尹默所主张的书法“实用论”,即面向广大群众的实用主义,使书法能在百废待兴的环境下“生存”下来,不因人才断层而被历史淘汰,进而再上升到艺术的层面来发展。这种运用于生活实践的书法,在今天的书法教育中也是非常有借鉴价值的。
(二)“笔法论”
在沈尹默的《书法论》中,对毛笔字的技法提出了三点要素:笔法、笔势和笔意。“笔法”是沈尹默论书中最基本、最核心的问题。他认为:“要论书法,就必须先讲用笔……不知道用笔,也就无从研究书法……故第一论笔法。笔法精通了,然后笔的运用,才能自由,无施不可”,“进而论笔势。形势已得,必须进一步体会其神意,形神俱妙,才算能尽笔墨的能事,故最后论笔意”[2]3。
在沈尹默所谈笔法中,强调最多的就是“笔笔中锋”。他在《书法论》中讲:“笔笔中锋,点画自然无不圆满可观。所以历代书家的法书,结构短长疏密,笔画肥瘦方圆,往往因人而异,而不能不相同的,就是‘笔笔中锋。”我们写字,按照五字执笔法,中锋用笔自然而然就能形成了。沈尹默追求笔笔中锋的这种“中和之美”,这在他晚年的作品,尤其是在行草书中显而易见。如在他82岁所作《满江红》横披以及《诗词稿本》中,就体现出了沈尹默书法观念中所强调的中锋用笔。在这两幅作品中,都以中锋用笔为主,点画形态浑圆厚重。沈尹默对中锋的执着,在其书法作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书写时,笔锋在笔画的正中间运行,写出的线条圆润厚实,丰盈饱满,立体感强。沈尹默强调:“当写字行笔时,时时刻刻地将笔锋运用在一点一画的中间。”“点画无一不是中锋。因为这是书法中唯一的笔法。”[2]66这不禁会让人困惑:完全不提侧锋,难道侧锋用笔就不重要吗?
诚然,有人认为沈尹默所言“笔笔中锋”和“唯一笔法”的观点太过绝对。但是,他的提法自有机杼。
首先,沈尹默提出“笔笔中锋”,有其时代性。在当时环境下,书法用笔法度缺失,许多“书法家”“善书者”多年临习书法都不得笔。沈尹默以自己独到的见解,参透了书法用笔的核心,即中锋用笔。书法中的任何笔画皆从入锋着手,铺开笔毫,笔锋行于中间,其间提按顿挫都在运动中调整,还要注意中侧锋的相互转化,形成以中锋为主、侧锋为辅的用笔。相对来说,是属于辩证的“笔笔中锋”。我们细看沈尹默晚年的书法作品,不难发现,沈尹默本人写字也并非全是“笔笔中锋”,正是加入了侧锋的痕迹,才使得沈尹默书法用笔如行云流水般畅达。但正是对中锋的强调,吸引大家注意到主要用笔方法,这对基础笔法的传播具有重要作用。
其次,“唯一笔法”说法是否太过绝对?儒家讲求中和之美,沈尹默讲求中锋用笔刚柔相济、平和圆润、不偏不倚与此相契合。正如我们谈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绕不开儒家中庸思想,谈书法用笔就不得不说中锋的重要。写字笔法众多,但唯有中锋用笔最为重要,此为“唯一”。对于“笔笔中锋”和“唯一笔法”,若简单地顾名思义,是有可能会引起一些书法初学者曲解的。
四、小结
沈尹默晚年通过兼融百家、博采众长,形成了具有沈氏特色的书法风格。行书用笔潇洒自如,气畅韵通,书法的墨色变化如音符一般起伏。楷书作品,法度森严,苍劲秀逸,字字骨力雄强,可以说是超越了时代。杖朝之年的沈尹默,其书法造诣,在旁人看来已然无法企及,即使这样,他依然不顾病痛缠身,每天坚持临习书法。呈现于纸面上的,不正是沈尹默几十年来的临池功底,以及他对书法独到深刻的见解吗?
沈尹默一生的理论著作众多,这些著作大多都在晚年。他通过自己的梳理、总结、反思,将以前书法理论中深奥难懂的专业术语,用最通俗易懂的白话解释于众,揭开了书法“神秘的面纱”,拉近了书法与广大人民群众的距离。不夸张地说,没有沈尹默的贡献,中国书法也不会是今日这般模样。
对于这样的书坛泰斗,向来都不乏专家学者的赞许。近代文学家徐平羽,书画家谢稚柳,台北师范大学教授林尹更都做出了高度的评价,甚至盛赞沈尹默书法为“米元章以下”。从书法史来看,这个评价夸张了,但对这个时代而言,并不算过誉。
沈尹默不激不厉的性格特点、兼容并蓄的文化品格,以及中和唯美的审美观念,并没有削弱他在学术上的独立精神。晚年的沈尹默,提倡帖派,致力于传统书法的研究、倡导和推广,其功甚伟,不可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