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皓阳
摘 要 《阿长与〈山海经〉》中阿长的行为动因较多被归纳为乡村女性习惯和迷信思想浸染,而从个体心理学角度解读《阿长与〈山海经〉》,分析阿长的个人特质,会发现应对个体自卑感,寻求补偿感、认同感与超越感是影响阿长行为的另一原因。幼年的“我”不能理解阿长行为动因与行为逻辑,人到中年、饱经世故的“我”终于达成对“往日阿长”的理解。理解使得阿长形象的书写超越了个体的“自卑”,阿长形象客观上也成为旧中国女性的一种集体写照。
关键词 《阿长与〈山海经〉》;自卑感;个体心理学
《阿长与〈山海经〉》作为具备多重教学功能的经典教科书选文,历来多有论者撰文解读。钱理群先生认为《阿长与〈山海经〉》的教学重点应为文章语言表达的特点,教师可采用体会“贬词褒用”、辨析“大词小用”、感悟“神来之笔”三种办法引导学生理解“我和阿长的关系”“我对阿长的情感变化过程”和文章末段祈愿文字[1];孙绍振先生强调通过“关键词”的“还原”和“比较”进行文本细读,概括“我”对阿长情感变化的四阶段[2];王志蔚老师从创作心理学角度分析鲁迅创作《朝花夕拾》时孤寂、苦闷的心理,从而推断鲁迅其时的创作是通过回归童年体验以释放精神压力的自然选择,《阿长与〈山海经〉》的创作包含了追忆往事和进行创作时“过去和现在的双重情感激起”[3];汤汝昭老师通过梳理文章中的民俗叙写,强调民俗文化的“规范、控制作用”在乡土社会中起到的重要作用,由此带来的女性认同缺失造成了“阿长悲剧”,展现出鲁迅对传统社会中女性存在状态的思考[4]。
从阿长形象上看,论者大多聚焦于阿长“母性”“爱”等特质,更有论者指出阿长生活在以迷信思想为主流的旧社会,处于其中而被同化,因此“神力防长毛”等荒诞故事是把少年鲁迅当做交心同伴后的自然流露,是以平等方式看待少年鲁迅的爱的表现[5];从写作手法上看,则有欲扬先抑、抑中有扬以及抑与扬同时而并置,共同形成了文本的内在张力三种看法;从主题阐释上看,较为集中的观点是认为阿长是地位低微的下层劳动妇女,幼年作者对她的态度是不满、感激并存,成年作者对她的态度则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欣其善良”。
基于此,我们可以看出:以往的解读是以“我”为主的。换言之,被定位为配角的阿长被遮蔽了,或让位于亲情、母爱的主题,或让位于鲁迅书写童年的“真实”“真诚”,她的个人特质未能有效凸显,她内在的自卑情结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个体心理学创始人阿德勒认为:“自卑感决定着个人生存的目标。个体在自卑感中不断追求认同,实现超越[6]49-52。”阿长的自卑情结也源于此——追求认同感、获得超越感,从心理学的角度解读《阿长与〈山海经〉》,或许更能贴近阿长的个人特质。
一、命途多舛:自卑感的来源
在阿德勒看来,人类生活的所有问题都可归纳为三类——职业问题、人际问题和婚恋问题,自卑感便产生于这人所共有的三大问题。自卑感一经形成就需要合适的心理补偿来消除:“个体在自卑感的压力下,或者因无望和渺小感到痛苦时,灵魂会调动一切资源来处理‘自卑情结”[6]49-52,在《阿长与〈山海经〉》中,我们可以从作者的叙述和阿长的行为中分析出阿长自卑感的四个方面:相貌自卑、职业自卑、姓名自卑以及家庭自卑。
在外貌上看,阿长相貌平平,甚至可以说是其貌不扬:“她生得黄胖而矮”,名字中的“长”并不是用来形容她的相貌;在讲述长毛故事时,她并不出众的长相让“我”认为她“是不要紧的”“我以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门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况且颈子上还有许多炙疮疤”,据此,相貌自卑不言自明;职业自卑与姓名自卑则有着内在关联:阿长的职业是女工,“说得阔气一点”是“大少爷”的保姆,“我的母亲和许多别的人”“似乎略带些客气”地称呼她为“长妈妈”,不过要而言之,她只是来周家“补缺”的老妈子;无人关注她姓甚名誰,因此,她只有一个“补缺”得来的“名不副实”的称谓——“阿长”。由于地位卑微,阿长无法为自己“正名”,只能在“职业环境”中默默接受,但她并不麻木,她曾向“我”诉说过自己的姓名:
记得她自己说过,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现在已经忘却了,总之不是长姑娘;也终于不知道她姓什么。记得她也曾告诉过我这个名称的来历: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个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这就是真阿长。后来她回去了,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她的缺,然而大家因为叫惯了,没有再改口,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长妈妈了。
阿长的生平经历不为人所知,“我”只知道她的家庭生活并不圆满。“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经过后人的考证,我们能够粗略地看到她的家庭状况,了解她的家庭自卑:长妈妈(?一1899),浙江绍兴东浦大门溇人,她是鲁迅儿时的保姆,长妈妈的夫家姓余,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叫五九,是做裁缝的,“长妈妈只是许多旧式女人中的一个,做一辈子的(乡下叫作‘做妈妈),平时也不回家去,直到了临死”,长妈妈患有羊癫病,一八九九年四月“初六日雨中放舟至大树港看戏,鸿寿堂徽班,长妈妈发病,辰刻身故”。[7]青年守寡、未生育子女、缺乏正常家庭生活体验,以帮工为生,患羊癫病,在面对人际、职业与婚恋这人生三大问题时,她总没有选择的余地。可以说,阿长命途多舛的一生总与自卑感为伴。幸运的是,作为“我”的保姆,阿长在“我”身上获得了补偿感、认同感与超越感。
二、求助于“我”:自卑感的补偿
幼年的“我”实在不大佩服有许多缺点的阿长。首先是因为她“切切察察”,喜欢咬耳朵、传闲话、搬弄是非;其次是因为她处处约束,不允许“我”玩耍;再次是因为她的睡相不好,总在床上摆成“大”字,占满了大半的床铺,并且不愿改正;最后是因为她“懂得许多我所不耐烦的规矩”和“烦琐之至,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并要求“我”遵守、照做。值得注意的是,阿长的这些行为并非全然受生活环境浸染和迷信思想影响,也含有寻求自卑感补偿的因素。阿德勒在《自卑与超越》中概括道:“每一个举手投足之间显示自己优越性的个体,都需要特别努力地隐藏他的自卑感”“因为自卑感总会带来紧张,个体总是会采取某种能产生优越感的行为作为补偿”。[8]47-50
阿长的“自卑感”在文中多有特写。她的“切切察察”,对“我”的约束与控制,以及应对母亲“要她多给我一些空席”时的“不开口”,都是为了应对自卑感而勉力凸显个人重要性和优越性的外在表现。在向“我”讲述长毛故事时,她严肃地强调自己的“有用”集中体现了这一特点:
“那里的话?!”她严肃地说。“我们就没有用么?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
于是,“我”在那一刻对她“伟大的神力”产生了“空前的敬意”,在“我”这里,阿长获得了超越感。此外,阿长向“我”交代新年规矩(说“恭喜恭喜”、吃“福橘”)时的一系列细节描写也表明她急于寻求祝愿:
“哥儿,你牢牢记住!”她极其郑重地说。“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得对我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你要记着,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情。不许说别的话!说过之后,还得吃一点福橘。”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我的眼前摇了两摇,“那么,一年到头,顺顺流流……。”
梦里也记得元旦的,第二天醒得特别早,一醒,就要坐起来。她却立刻伸出臂膊,一把将我按住。我惊异地看她时,只见她惶急地看着我。
她又有所要求似的,摇着我的肩。我忽而记得了——
“阿妈,恭喜……。”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恭喜!”她于是十分欢喜似的,笑将起来,同时将一点冰冷的东西,塞在我的嘴里。
语言、动作、神态的复合描写透露出她的紧张,为什么这样急切地向一个小孩子寻求祝愿呢?从个体心理学的角度阐释,阿长从“郑重”到“惶急”最后“欢喜”的情感变化都是源于内心的自卑,“自卑造成的紧张需要在某种行动中释放”[8]47-50,紧张背后是对认同感与超越感的不懈追求。在“我”看来,这是“元旦辟头的磨难”;在阿长那里,新年是否得到“恭喜恭喜”是关乎一年运气的大事,获得超越感的目标被具体化为“我”新年的第一句话“阿妈,恭喜恭喜”,阿长借此获得了处理自卑情结的补偿感,也从中完成了自我的确证。
三、理解:超越自卑
在某种程度上,缺乏正常家庭生活、未感受过亲情温暖的阿长,因保姆这一特殊身份,在与幼年的“我”朝夕相处时得到了家庭生活的补偿。《朝花夕拾》的首篇《狗·猫·鼠》向我们交代了“我”与阿长结怨的缘由:阿长一脚踏死了“我”心爱的隐鼠还谎称隐鼠是被猫吃去,这种做法使“我”消失了对她的敬意:这种敬意,虽然也逐渐淡薄起来,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她谋害了我的隐鼠之后。那时就极严重地诘问,而且当面叫她阿长。然而,当“我”從远房叔祖那里听说了带插图的《山海经》之后,便日思夜想,求而未能得,直到引来了阿长的关注: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向来没有和她说过的,我知道她并非学者,说了也无益;但既然来问,也就都对她说了。或许是出于本心的善良,阿长不忍看到“我”念兹在兹的愁苦;或许是出于内心的歉疚,她希望能够满足“我”的愿望,作为隐鼠事件的补偿;或许二者兼有。总之,通过买来“我”朝思暮想的“三哼经”,阿长重新获得了“我”的敬意和认同: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她确有伟大的神力。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灭了。
如前文所述,为应对个体的自卑感,阿长在“我”身上寻求补偿感、认同感和超越感。与此同时,“我”的童年总伴随有阿长的身影,由此形成双向的寄托、依赖,在《朝花夕拾》中多有提及:
在《五猖会》中父亲突然要求“我”背完书后才准去玩:“母亲、工人、长妈妈即阿长,都无法营救,只默默地静候着我读熟,而且背出来”。在《二十四孝图》中:“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谁都知道的;便是不识字的人,例如阿长,也只要一看图画便能够滔滔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阿长给“我”讲“美女蛇”的故事, 在听说“怪哉虫”的故事时,“我”也想到阿长: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由此可见,幼年的“我”将阿长当做家人,认可她会讲故事,但她“不识字”,不能解答“我”的问题、满足“我”的好奇心。概而言之,那时“我”并不真正理解阿长,不能理解她的处境、地位,也不能理解她的自卑。
《朝花夕拾》的《小引》中提到“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的东壁下”[9]。同属于“从记忆中抄出来”之列的这篇《阿长与〈山海经〉》作于1926年3月10日北京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二十一号“我”的寓所。其时,经历了兄弟失和、女师大风潮、与现代评论派文人论战等事件的“我”已经46岁。面对童年记忆,阿德勒曾指出:“经历本身的重要性远远不及其在记忆中的分量,因为后者凝聚形成个体赋予生命的意义”[8]17。人到中年的“我”,在精神的跌宕中回忆童年,阅历的增长和见识的丰富终于使“今日之我”达成了对“往日阿长”的理解,其中蕴含的无限宽容、同情和悲悯,化成一句“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的怀里永安她的魂灵”。显然,阿长的自卑感并不是个人的,而是集体的——属于千千万万与阿长类似,相貌平常、地位卑下、家庭不幸、终生操劳的中国女性的,她们无从寻求对自卑的补偿感,也无从寻求超越感,“长妈妈”的形象,客观上也成为旧中国女性的一种集体写照。
综上,从心理学角度诠释《阿长与〈山海经〉》,分析阿长的个人特质,既能为语文教育工作者重审经典选文提供新视角,也能为中学生理解写人记事散文的人物形象提供必要支持,从而在“教”与“学”两个层面把握经典作品的艺术魅力。
参考文献
[1]钱理群.怎样读和教《阿长与〈山海经〉》[J].语文学习,2008(09):59-62.
[2]孙绍振.关键词还原和分析——以《阿长与〈山海经〉》为例[J].语文学习,2005(02):36-38.
[3]王志蔚.《阿长与〈山海经〉》:鲁迅的情感记忆及其结构[J].上海鲁迅研究,2019(04):95-104.
[4]汤汝昭.民俗的叙写、控制与认同缺失——鲁迅《阿长与〈山海经〉》重读发微[J].中学语文,2019(25):50-55.
[5]汲安庆.“脱裤子防炮击”语含调侃吗——与钱理群、孙绍振等教授商榷[J].语文教学通讯,2009(05):42-44.
[6][奥]阿尔弗雷德·阿德勒.理解人性[M].李欢欢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
[7]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编委会.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一辑[G].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287-288.
[8][奥]阿尔弗雷德·阿德勒.自卑与超越[M].汪小玲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47-50,17.
[9]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36.
[作者通联:华东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