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显
老人家在军分区司令员的位子退休,大校军衔,可我依然叫他老营长,亲哪。
老营长咧着那张超出常人的大嘴,张罗这,张罗那,水果茶水小点心,把伯母支使得活像旧小说中的丫鬟。我实在不忍:老营长,现在日子好得没法形容,我又不是大象,哪里吃得下这么多好东西,别让伯母忙了。
院长登门,贵宾呢。我早就知道你必有出息,老汉我没看错人。
这话我牢记在心呢。老营长升到团里,上任前,拍着我的肩膀,小子哎,你错不了的,别让我失望。
这肩膀仿佛还隐约地痛着。我脸上火烧火燎。说啥呢,老营长,您还让不让我坐会儿啦,下次还让不让我登门了?
我说错了吗?老营长自豪地重复着,军分区前后出过多少大校?十五位?不假。可是哪一位有过一项发明专利?没有吧?而你小子独占七项,还包括一项重大发明。我问你,这要给全军、全国乃至全人类带来多少福祉?这要超过多少位大校乃至将军?我夸你,我简直应当仰望你。
简直要无地自容了。多么善良的老首长啊,我凭什么为区区小事,一直恨着人家呢?有许多开始和结局,并不单单是由某个人、某件事决定的。古人说,君子坦荡荡,足见我无非是个小人。
我神志有些恍惚。三十年前,我们一帮子新兵们被汽车拉进那座较旧的营房。那时还年轻的营长就站在对面,冲我们鼓掌。那时,我感觉他老威风了,将来我也要像他。我决心努力上进,用老百姓的说法,叫混出个人样儿来。
机会终于来了。一次早操,有位战友突然昏厥在地,牙关紧咬。我在家中跟外祖父学过几招三脚猫中医,在大家乱哄哄嚷嚷着要把病人送卫生所时,我灵感突发,一边高声说,来不及了!一边让手足无措的战友们帮忙把病人翻身俯卧。我在病人脊背上一番捏、拉、按、压,病人居然呼出一口气来。我煞有介事地吩咐:不用送卫生所,抬宿舍去。
战友转危为安。我马上成为新兵中的名人,从领导、战友的目光中,我读到了与众不同的东西。恰巧每个连要培养一名卫生员,营长、教导员指名要我去。出发前,营长不是拍肩膀,而是摸我的头发,行。他说,真行。你回来,咱卫生所的力量又增强了。
我老爹在世时,有句话常挂在嘴上,说好事哪能总是你一人的。给他言中了。结业回来,营里同去的另一名学员成为卫生员,而我照旧当我的兵。我憋屈呀。培训期间,不是我帮他,他哪有优良的成绩?现在可好,我成东郭先生了。事过好久我才知道,那小子的亲戚是军区首长,人家带指标下来,哪里会有我什么事!
我对营长的感激转化成了鄙视与怨恨。你多次振振有词给战士训话,钢呀铁呀宁折不弯呀,听得我热血沸腾。可事到臨头了,你是怎么做的?
老营长的午餐极其丰盛。尤其是我面前的一盘肉,色香味那真的没法比。老营长说,吃,麻辣兔块。
我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我说,老营长,我不吃兔肉哇。
嗯?
也就在我结业回来那年秋天,我们营领下了抗洪任务。说实话我不是个好兵,这一通泥里水里,没日没夜地奋斗,我感觉在一秒一秒地数日子!濒临绝望时,新的任务来了,让我去管理兔子。为了改善经济状况,我们营喂了一批兔子,营长当面命令我,跨行总比现学要占优势,你帮老白管兔子窝,给兔子打打针防防疫啥的,肯定没一线忙,省得把培训的知识丢了。
于是我成了“兔子大夫”,战友都这样叫外号。我称那老白叫班长,俩人一起喂草料、清理粪便,我还负责检疫打针……兔子大夫名声一般,可活儿轻,跟一线比那是天上地下。我跟老白下下棋,有时还喝点酒,更多的闲暇,我苦读医学书……我差不多就是干部待遇了,渐渐的,我对营长的看法好转了许多。
兔群里有只个头极大的公兔,我赞赏道,这家伙。白班长摇头,营长家的,比你早来三天,营长关照代喂,还交了饲料钱。
我点点头。暗自把那兔子叫营长,心情又好了许多。
接近年底,白班长要退伍。恰巧那段日子,有几只兔子染病死去,我感觉机会来了,谋杀“营长”。若是平常,借老白个胆儿也不敢,关键是他要退伍,关键是白班长感觉自己吃了亏,我俩一拍即合。
参照死兔子的造型,我抻直它的四腿,班长狠掐,被叫作营长的兔子很容易走完了一生。我立即报告营长。他过来看了看,吩咐,赶紧埋了,严防其他兔子被传染。
我俩求附近开小卖部的老板娘炖兔肉,饱餐一顿。
我的气出了。
但从此,我一看兔肉就反胃!
营长说,你不吃兔肉,弄死我那兔子干什么?
我眼泪夺眶而出。老营长,您饶了我吧。这些年,我一直纠结着呢,为那屈死的兔子,为我这小人之心!
老营长又要伸手拍我的肩,但隔着桌子,没成功。他苦笑,这些年,我也疙瘩着,那卫生员指标上面定的,团长政委都扛不住,我一小营长算啥。你们吃了兔子,我心病也好了。
原来您知道?
老子干侦察排长时,你他妈还光腚,小兔崽子!
霎时,暖流涌遍全身,挨老营长骂,这份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