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星河

隋言

姚享福慢腾腾地走，差不多一步一回头。与唐翡翠说话，话题有两个：一个关于唐翡翠，一个关于他自己。有风，树叶像拍巴掌，哗哗响，把姚享福的话搅成了碎片。唐翡翠哼哈应答，没有否定，只用一个“嗯呢”，搪塞了他所有问话。姚享福也不计较，喘着粗气，偶尔清清嗓子，那话，还是不住地往外掏。唐翡翠想说，你到家再说呗，不怕嘴皮磨薄喽，可劲儿说。话到嘴边，立马打住，她觉得，尽管自己不耐烦，初次见面，还是不要那么尖锐扎人。

两侧法国梧桐遮蔽，红砖铺成的甬路，不长，五分钟就走到头了。

姚享福咔咔拧着钥匙。打开门的一瞬，唐翡翠的目光，掠过他的头顶，一张大床先跳入眼帘。姚享福先进去了，画了一个圆弧，转身，顺脚，踢给她一双红拖鞋。唐翡翠的脸刷地红了，心里立马不爽起来，她讨厌姚享福的动作——那是养成性的傲慢。

不错，唐翡翠在人才市场，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姚享福：矮短，也就一米六二吧。瘦猴子似的，好似一场大风能刮跑喽，腰杆却直溜。黑风衣，黑裤子，黑手套，黑皮鞋，黑礼帽，海蓝衫，红领带，真挺刮净（刮净：北方方言，精致、洁净）。不过，也确实挺扎眼。问题是，人家穿短袖还嫌热呢，他却裹得严实，俨然套中人。那张脸，没肉，差不多就剩骨头支着一层皮了，还青黑。那双眼睛，蛮精神，有少女似的顾盼，甚是多情。市场大厅不长，姚享福走了几个来回，坐在休息椅上，煞有介事地玩手机。起身，再溜达几个来回。

姚享福把风衣往床上一甩，拍沙发，坐吧。唐翡翠手里依然拎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坐下，说道，先谈价钱，你这不行，我还有下家。姚享福并排坐下，两人中间有个小茶几，有盆葱翠得要滴出水的绿萝。姚享福品咂两声，谁给你起的名字？我一听，就是个保姆名字。确实渴了，唐翡翠又咕嘟了一口水，险些呛到，她对姚享福唠唠叨叨、有着明显孤傲的言语，既生气，又觉得好笑。姚享福见唐翡翠不回答，双目斜睨过去，摸摸领带，轻抚下绿萝的叶子，嘿嘿乐了，翡翠，翡翠，比这叶子还翠，估计是个宝贝。唐翡翠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嘟囔一句，又立马刹住，盯着姚享福，你是起名大仙，还是相面师傅？姚享福哈哈大笑，像个孩子，甜丝丝地瞅着唐翡翠，你真逗。

唐翡翠开个玩笑，我一瓶水都喝下去了，你还没入正题，我说你这个人有点磨叽。姚享福慢条斯理，打个响舌，忙啥呀，天大早呢，我这不是让你多了解我嘛。

两个人在人才市场，唐翡翠就说了，她做保姆，对方得有几个重要硬件要过关：钱，还有服务对象，等等等等。姚享福明白，唐翡翠的等等等等，包括的内容不会少，比如，对方的性格，年龄，爱好，身体状况，家庭环境，等等吧。姚享福还明白，唐翡翠若对他没好感，不会随他而来。

姚享福告诉唐翡翠，他七十岁了，年轻时当过兵，退伍后进了一家企业，一直干到退休。老伴得脑出血，五年前就去世了。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有房有车，大儿子还住着别墅。外孙子上大学了，女儿要把他接过去，他果断拒绝了，还给儿女们定规矩：只允许周六来一次，平日别来闹哄。有一次，他的小儿子一家三口来看他，要给他过生日，他给人家臭骂了一顿，说今天不是周三吗？也不是周六啊，你们干吗回来？不知道违规了吗？小儿子被骂，一家三口乐颠颠地回去了。儿媳妇对儿子说，你爹扯着嗓子骂人，那声音，那精气神儿，可谓气势如虹，能穿透岁月呀，我们得高兴才是，回去，我多给你炒两个菜，你知道为什么吗？儿子说，爹骂儿子，还得炒两个菜庆祝？儿媳妇说，你得逆向思维，这说明他身体好哇，他不健康了，他再也喊不动了，还有闲情搅缠吗？炕拉炕尿，你不得伺候吗？儿子一听有理，那你今晚陪我喝啤酒，庆贺一下。

姚享福絮叨，还透露给唐翡翠：他喜欢篮球，愿意看法国时装表演，更愿意看西班牙斗牛，还有动物世界。唐翡翠瞅了姚享福一眼，没出声，又瞅了一眼，你说了一大堆，都把我整迷瞪了，问你，人家都享天伦之乐，那叫儿孙绕膝吧，你不孤独？还有，你这么矮，怎么能喜欢篮球呢？喜欢足球我还能信。还有一个问题，唐翡翠还没说出口，就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够了，看着姚享福，你喜欢法国时装表演，你是想做个裁缝？姚享福被唐翡翠的直快吸引了，也嘿嘿乐起来，打着手势，那我给你掰扯掰扯，说说篮球吧，那得五个人打球，光靠一个人能耐，那不行，得需五个人都强，场上五个位置，都要不缺腿，那叫团队力量。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大家在一起唠嗑，那叫聚会，心往一处使，那叫团队，这五个人，心必须得往一处使，那劲儿使不匀乎，没法赢球。你再看那时装表演，那些模特，一扭一扭，像猫似的走路，别觉得挺难看，你细品，你细想，也挺美，其实她们很累，但展示的是形象，品牌形象。你不喜欢看斗牛吧？其实，很残忍，但能让你看到人性最真实的一面，那里面有勇敢、智慧。你不愿意看动物世界吗？不要只是看到那几只动物，这里面有更多的东西，让人体味，比如竞争，比如生存，比如环保，比如生态。唐翡翠静静地听着，凝视着姚享福清瘦的脸，末了，喝掉瓶子里最后一口水，哦，你这个老头儿挺妖道哇。姚享福咯咯笑，那笑，有些沉郁，我已瘦成一道闪电了，让这些东西，给我长长肉。

姚享福抬手，啪地拍了一下沙發，笑眯眯地说，我还没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呢，翡翠女士，你说说，我有这些，我还孤单吗？我还用儿女他们吵我吗？闹哄哄的，烦死了。唐翡翠怼他，那你不孤单，还雇啥保姆啊？还浪费钱。姚享福说，我雇保姆，不是让她陪我看篮球，也不是陪我看时装表演，是给我做饭打扫卫生，这理由充分吧？

不可否认，唐翡翠初见姚享福，没太多的好感，还挺讨厌他的清高与傲慢。两个小时下来，唐翡翠的内心，开始慢慢转变了。

姚享福领着唐翡翠，参观了居室，还一通显摆，冰箱、热水器、空调，等等，特意让唐翡翠欣赏了他的花，这是我养的沙漠玫瑰，那个叫吉祥如意，你看看，长得多俊。我喜欢动物世界不假，但我不愿意养猫狗，埋汰，一说这个，我就生气，我一看见谁给猫狗叫儿子，叫祖宗，我咋那么烦，现在，有些人都变态了，人畜不分了。唐翡翠附和，我一看，你就是个干净人。姚享福重回沙发上，别人每月给两千，我给两千五，外加六百块。唐翡翠咯咯笑，我遇见大款了，这下逮着了，我得明白，那六百块是啥意思？姚享福转过身，目光盯视着唐翡翠，掰着手指，我有四个条件，你得答应我。唐翡翠说，除了不能住这儿，都可以考虑。姚享福乐了，那我就高兴了。第一个条件，每天吃饭，我好掉眼泪，你看着我的老脸，你得忍着点，这个多给一百块;第二个条件，你得每天给我捶腿，需要十几分钟，这个多给一百块;第三个条件，你得每天晚上陪我看星河，需要十分钟时间，这个给三百块;第四个条件，你要随叫随到，我是指你白天时间，晚上，我不叫你，这个也给一百块。唐翡翠纳闷，陪你看星河，什么星河？姚享福嘿嘿乐，就是与我一起看看夜空。

答应这些条件，实际上都不难。唐翡翠与姚享福商讨了第三个条件，说我给你做完晚饭，打扫完屋子，我就得回家接孩子放学，给他做饭，陪你看星河，那得星星出来呀，等你看完星河，我孩子快饿晕了。姚享福也算容易变通，说你周末可以陪我看星河，你也可以把孩子带过来，但每月，我照样给你三百块钱，就等于你天天陪我看星河了。唐翡翠起初不答应，那我不是占你便宜了吗？姚享福说，我都不在乎，那你还在乎啥呀？

双方就这么敲定了，唐翡翠感觉挺满意：每天早晨拾掇一遍屋子，做两顿饭。姚享福让唐翡翠错过学生上学时间，说我一个人，早晚两顿饭，饿不死就行呗，别与你儿子争时间。还有，姚享福本身就干净，还不养猫狗，屋子每天脏不到哪去，打扫一遍，弄好了，能挺两天。

唐翡翠拎包刚要离开，姚享福坐回沙发上，拍拍，你忙啥呀？你找到工作了，我找到满意的人了，两好成一好，神仙羡慕得吧嗒嘴。唐翡翠迟疑，又坐回沙发上，哦，我不得明天上岗吗？你还有指示？唐翡翠明白了，正应了两个小时前在甬路上的想法，今天，肯定得让他说个够儿了。

姚享福拍了下脑门子，没遇到你时，我是脑袋上冒烟，火蹿头顶。我儿子他们，给我领回来六个保姆，我都没相中，没过几天，跳广场舞的老孙给介绍一个。姚享福告诉唐翡翠，老孙牵线的那个，是从乡下来的小女人，三十多岁，大眼睛，小手白胖白胖的，长得可俊了。有次，这个保姆向他借十万块钱，说是给爷爷治病。那天，保姆钻进他的屋里，就脱衣服。他当即就给喝住了，说你这是干啥？有事就说呗。他借了，他儿子不乐意了，嚷嚷说他上当受骗了，硬说他的钱就是他们的钱，气得他骂了他们两天，后来，他们再也不敢提这事了。唐翡翠笑笑，你去人才市场自己找保姆，不止一回吧？姚享福咯咯笑开了，那叫面试，你呀，别撒谎，你也面试我了。唐翡翠哦了一声，那小保姆呢？姚享福直吧嗒嘴，哎，人家跳槽了，你说说，人家给我银行卡里，打了十一万块钱，多出一万，说是感谢我，因为这个，我又骂了儿子，混蛋玩意，竟把人往歪处想。唐翡翠又哦了一声，我能进你法眼，像关云长闯关似的，不易呀，看来我挺适合做保姆。姚享福敏感，斜觑唐翡翠，你以前没做过保姆？唐翡翠转变得快，三年前肯定没做过，干刮白了。姚享福摆摆手，我一看你就是做保姆的料，你知道我相中你什么了吗？

姚享福的一句话，让唐翡翠十分好奇，又多坐了一会儿。唐翡翠就问姚享福，他相中她什么了。姚享福歪着脖子，斜觑唐翡翠，掰手指头开始罗列。说唐翡翠能面试过关，有三个理由：长相，声调，眼神。姚享福说唐翡翠长得像白桦林里的一朵花，干净又美丽，不是很美，却也挺美。唐翡翠哈哈大笑，说为什么她像白桦林里的一朵花，而不是榆树林里的一朵花呢？姚享福就说，白桦树皮薄且白，榆树皮厚且黑，一朵花混在榆树堆里，能俊吗？唐翡翠惊异地瞪大眼睛，就说姚享福的审美，实属有鬼神之机，高深莫测呀。姚享福还说唐翡翠的声调，像细沙在水中过滤的声响，质地清纯，不带一丝粉尘，叮咚悦耳。唐翡翠嬉笑，把我说得这么美？我男人每天都说，我的声音像大马蜂在叫，快把他嗡嗡抽了。姚享福喝了一口水，吧嗒了两声，像心满意足地品咂。唐翡翠瞅了他一眼，两眼，定定地看着他，心想，看看人家，有滋有味，喝口水都那么香甜呢。姚享福也瞅了唐翡翠一眼，两眼，两人目光相撞的一刻，姚享福抹了一下嘴巴，哈哈大笑，就问唐翡翠，你知道我笑什么吗？你呀，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有领导力，还有一种征服力，走着瞧吧，你不该是个保姆。

唐翡翠自由出入姚享福家，令她想不到的是，姚享福把存折也交给她保管。唐翡翠推辞，姚享福不乐意了，我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我用你干吗？反过来说，你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你还怎么做保姆？唐翡翠一下愣住，逗他，不怕你儿子没收你存折呀？姚享福厉瞪眼睛，他敢！

每天，姚享福的日子，就像用秤杆当拐杖，星光闪烁，一路行来，过得很有章法。早晨，唐翡翠送完孩子上学就来了，先做饭，后打扫卫生。姚享福吃完饭，扎上领带，皮鞋打得锃亮，戴上礼帽，戴着墨镜，倒背手，哼着京剧《锁麟囊》，穿着刮净地出门了。唐翡翠这回发现，姚享福还有一个爱好：唱京剧。他去哪儿了？去社区了，找他老哥儿们去了。好几年了，他撺掇几个同道，搭建一个演奏班子，在公园、广场，宽敞的地方，从春唱到秋，直到立冬，再转移到室内，还录制视频，发在朋友圈，美美地收获点赞。

这天，周六，唐翡翠晚上那顿饭等了半天，姚享福还没回来，就把电话打了过去。姚享福回道，有事，你自己吃吧。唐翡翠再等，又打了過去。姚享福回道，有事，你自己吃吧。唐翡翠又等了一阵，刚要动筷，姚享福将门打开，急火火地脱掉风衣，去趟洗手间，出来，笑嘻嘻地说，想不想听？唐翡翠嬉笑，你这个老妖头儿，我发现，你是越活越精神，是不是偷吃长生果了？

一段时间后，唐翡翠不叫姚享福“姚先生”了，叫他“老妖头儿”“姚叔”了，或者直接叫他“老妖”。“妖”与“姚”谐音，唐翡翠感觉，姚享福的生活图景里，就像草地里笼火，风吹草旺，烘烤得很是暖和，又像马放南山，尽情驰骋。

姚享福嘿嘿乐，放下筷子，翡翠女士，我今天吃饭不掉眼泪了，眼睛该冒火了。唐翡翠回道，那也不能总哭哇！再不，我把你吃饭掉眼泪给我的钱，还给你吧。姚享福啧啧两声，吃饭这个环境，当着别人掉泪疙瘩，相当于骂人，我给你钱，相当于道歉。唐翡翠明白，二人最初一见，就约定好了，姚享福吃饭容易落泪，答应给她补偿，是她能做保姆的第一个条件。姚享福吃饭落泪，是想母亲了，母亲若是能活到今天多好，吃得好，穿得好，玩得好，可惜，母亲早早离世，没福享受这些。

唐翡翠哦了一声，冒火！你的眼睛冒火？那可挺好玩，不会是变戏法吧？姚享福送嘴一口菜，嚼完，咯咯乐，怒火把眼泪烧干了，翡翠，你听听，我昨天上网，买了一把胡琴，今天，我正唱京剧呢，有个男的给我打来电话，电话里，他要我订单号、下单时间。这人说订单出了问题，扫码扫不上，造成卡单，要申请退款。我用手机点开网址，电话中，这人提示我怎么操作，我就一步步填上了我的银行卡等个人信息，全程也就两三分钟吧。填完了，我的手机嘟的一声，收到银行提醒短信，我的三万被转走了。妈呀，这下坏了，我这不是被人骗了吗？我问这个人，这人说网上退货发生了问题，支付宝被人盯上了，说我们涉嫌恶意交易，他的店都被封了。我一想，就跟这人说，咱们到官方的聊天工具上聊吧，这样出现纠纷了能有证据。可是，这家伙说账号都被冻结了。我立马挂断电话，给银行打电话，银行卡挂失了，也报警了。我正寻思呢，这家伙又主动打来电话，这次让我快点到ATM机上操作，催得那个急呀，说，你快点吧，有人怀疑我们恶意交易，支付宝已经冻结了账户，扣了你三万，扣了我们十万，现在很多订单，都出现了这种情况。这个时候，我得稳住哇，我就先拨打银行客服询问，可从银行后台查不到钱去哪儿了。我怀疑钱去了第三方平台，我再次翻看收到的银行提醒短信，发现提醒转账信息后，银行又发了一条提醒信息。我就立即拨打了银行客服电话，哎呀，这家银行没有到账。我从这个结果分析，钱可能是被骗子买了基金，或理财产品。我就上网，开始搜索关键字，一查，发现有人也碰到过类似情况。我经分析推理，这笔钱应该是被买了基金，骗子以我的名字开户，将钱转到了所开的基金账户内。我联系了转走三万元的这家银行旗下的基金管理公司，详细了解了基金购买、赎回流程和手续，还通过银行和基金公司，对账户进行冻结。我又联系这家公司申请赎回，由于之前我把银行卡挂失了，钱暂时还不能返回到银行卡里，工作人员安慰我说，我的这笔钱确定安全了，也就是说，我的这笔钱又找回来了……在派出所，那个胖乎乎的民警，还夸我说，这老爷子，简直了，是福尔摩斯再世，做得好棒哎，我们都彻底服了，市民若都像你这么警惕，像你这么聪明，我们得少挨多少累？那网络诈骗，就不用提醒了。警察说我聪明，我的心里好爽啊，我就说，你这孩子，把我捧得太高了，我哪敢与大侦探比呀！

唐翡翠干脆放下筷子，静静地听着，不错眼珠地看着姚享福。

姚享福夹了一口菜，送到嘴里，吧嗒吧嗒，香甜地嚼着，你这么看着我干吗呀？我都丢一次人了，这么大岁数了，还能被骗。唐翡翠叹息，接着又叹息一声，我的天呢，这么大岁数，还这么会玩手机，还把骗子耍了，你不成精，还有谁能成精啊？

天渐渐黑下来，唐翡翠坐在那里不动。姚享福催她，说你该回去了。唐翡翠一动不动，说今天是周六，都安排好了，得守第四个规则了，得陪老妖先生看星河了。姚享福听后，哈哈大笑，在屋内转了两圈，又钻进他的居室，拿出两个望远镜。还说，专门给唐翡翠配备一个。

唐翡翠自打入主做姚家保姆，首次陪同姚享福看星河。有几次，都不是唐翡翠的错，是姚享福把她撵走了，说你刚到我这里，还没彻底适应，就免了吧。等你什么都理顺了，再陪我吧。

星光璀璨，初秋的夜空格外高远。站在室外，面对着浩瀚的夜空，唐翡翠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小时候，家在农村，到了夜晚，没少看星星。进城了，工作忙了，她就没心情看星星了，再说，城里霓虹灯掩映下的夜空，星光显得暗淡不少，星空被彻底忽略了。

姚享福举着望远镜，问唐翡翠，知道什么叫星星吗？唐翡翠迟疑，星星？什么叫星星？天上的那个东西，不就是星星吗？姚享福朗声大笑，这看似简单的问题，容易答糊涂喽，准确答案，星星就是肉眼可见的宇宙中的天体。接着，姚享福不停地说起来，我们脚底下的这个地球，论个头儿，在八大行星中排行老五，算是个中等个子。什么星星的分类啦、星星的亮度啦、星星的形状啦等等，姚享福俨然一个天体研究专家。唐翡翠问，这么多的星星，你有没有最喜欢的？不可能所有的星星，你都喜欢的不得了吧？姚享福放下望远镜，这你问着了，我最喜欢太阳，还有月亮，哎，你说说，谁能不喜欢太阳和月亮呢？除此，我最喜欢北斗星了。唐翡翠疑问，北斗星？姚享福说，小时候，一到下雨天，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母亲就带我们到窗边，指着一朵朵飘过的云彩，说，那是老母猪领着猪崽，在过天河。我们就说，那老母猪去哪儿呢？母亲就说，顺着北斗星的方向，老母猪带着孩子，找吃的去了。唐翡翠放下望远镜，这就是你喜欢北斗星的原因？姚享福说，不全是。我们常常疑问，时间去哪儿了？是钻进沙土里了，还是随着流水走了，除了太阳与月亮，在我们能叫出名字的星星中，北斗星它太有人緣了，让我们分得清春夏秋冬。姚享福连着篇地说，北斗星，在不同的季节和夜晚，不同的时间，出现于天空不同的方位，就因为这个，我们的先人，就根据初昏时斗柄所指的方向，来决定季节：斗柄东指，天下就是春天了;斗柄南指，天下就是夏天了;斗柄西指，天下就是秋天了;斗柄北指，天下就是冬天了。看看，我们老祖宗多有智慧。唐翡翠赞赏，哦，与老妖头儿在一起，真长学问呢。姚享福说，你面对着星河，没有一种感觉吗？唐翡翠觉得，姚享福这看星河，提问连串而出，都应答不了了。姚享福咯咯笑，看星河与人生有关呢，面对着星河，面对着浩瀚的宇宙，谁的心胸不宽广呢？它能疗治人的创伤。唐翡翠哦了一声，转而问道，那你咋这么好哭呢，尤其吃饭的时候？姚享福回应，哭泣，不是心胸不在，而是最好的怀念，与孝顺。

唐翡翠把话题转到了“第一个条件”上，说你像个小孩崽子，为什么好哭呢？而且在饭桌上，那眼泪像准备好了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姚享福慨叹一声，说他为两个女人而落泪，一个是母亲，一吃饭就想到母亲，我们都是喝着乳汁长大的，母亲的乳汁就是食粮呀。另外一个是老婆，五年前，有一天，老婆在饭桌上突然晕倒了，就再也没能起来。唐翡翠就说，我没猜错的话，你把余生寄托给了星河？姚享福边看边说，烦恼时，望望星河，可以让伤感逆流成河，让暗夜遮蔽下的时间带走。唐翡翠慨叹，哎，立于皓月之边，不弱星光之势，我站在老妖头身边，不颓进取之心呢。姚享福放下望远镜，回头看了一眼唐翡翠，转向夜空，又回头看了一眼唐翡翠，伸手，做出双握的姿势。唐翡翠的脸立马有了烧灼之感，凝视着姚享福。一秒，两秒，十秒吧，姚享福就这么伸着手，而后，唐翡翠就这么慢慢把手抬起来，伸过去。姚享福哽咽了，嘟噜一句，即使我很快乐，那快乐总缺了一角，感恩我们在星河下相遇！

唐翡翠这段保姆生活，在姚享福的“四个条件”下，有序推进。两人相处甚是融洽。

那天，唐翡翠买菜回来，进屋，见姚享福不在，到处找，打电话，关机。隔了半个小时，再打，这回通了，姚享福说他在公园，水边钓鱼呢，叫她过去。唐翡翠打车直奔公园，找了一圈，连个影子都没有。她认定，姚享福在撒谎。再打手机，姚享福说他又去广场了。唐翡翠关掉手机，抱怨一句，这个老妖头儿，真能作妖，还神出鬼没的呢。

广场上，至少有七十多老太太，清一色红装，小白鞋，白手套，分成四列，轻摆腰肢，跳得正欢。姚享福坐在休闲椅上，有些陶醉，晃着身子打节拍。

唐翡翠走过去，你这个老妖头儿，不是说钓鱼呢吗？姚享福晃晃手机，笑得诡秘，我在手机上钓鱼呀，都钓五条了。唐翡翠坐下，逗趣姚享福，这么多老太太，没相中一个？姚享福呲牙笑，抬手指指，你看看那个，满脸褶子，那脸黑得牙碜。唐翡翠捂嘴笑，怼他，那你还来看人家，不怕把人家瞅毛喽？姚享福叹息一声，那咋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

唐翡翠不知道，姚享福有位发小，长大了，一起当兵，还分在一个连队，后来转业到地方，又在一个城市，形同手足。十年前，发小得了大病去世了，临终叮嘱他，多照看你嫂子一眼。姚享福从不怠慢，大事小情，样样操心。这几天，老太太老寒腿又犯了，但跳舞不能耽搁。老太太在哪儿跳，姚享福就守在哪里，像守护天使。

晚上吃饭，姚享福道歉，今天折腾了你一次。唐翡翠正色，你认为是折腾，我认定是守规矩。姚享福一时没回过弯来。唐翡翠提醒，想一想，第四个规矩嘛，不是“随叫随到”吗？不是还有一百块钱工资吗？姚享福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起身，转了两圈，这可太有意思了。

唐翡翠旧事重提，说你怎么不娶了那个老太太？姚享福来得快，说好友临终只是让我照顾，没说让我娶她呀！我能背着他，做这类事吗？唐翡翠夸姚享福，哦，挺讲究啊。姚享福嘀咕，人无信不立，我再加一句，无义也不立，关云长知道吧，我是他的超粉。唐翡翠嬉笑，你这个老妖头儿，适合搞穿越。

唐翡翠拾掇完，转身要走。姚享福言语吞吐，朝向她的后背，说你能不能晚走几分钟。唐翡翠拎着包，僵在那里，慢慢转过身，你还有重要吩咐？姚享福摆手，示意唐翡翠坐下。

外面已暗下来，室灯已打开。两个人面对面，你瞅我，我瞅你。只是几秒钟吧，唐翡翠的脸刷地红了，转而，又白了，并很快释然，说吧，老妖头儿，今天可不能陪你看星河了。姚享福咯咯乐，不说什么，目光却黏附住唐翡翠的手，一刻不松开。唐翡翠心里有些毛，怵怵的，想抽回放在桌上的手。姚享福突然伸手，将唐翡翠的手按住，让我仔细看看你的手，别说我耍流氓。唐翡翠正色，你把手拿开，理由充分，我让你看个够，还允许摸一次。姚享福將手慢慢挪开，说唐翡翠的手背，骨节间有五个小坑，圆圆的，像水涡，非常漂亮。又说，那一天，他在人才市场就注意到了。他死去的老婆，手背也有这样的小水涡，差不多一模一样。还说，既然是漂亮的东西，就容易打动人，怎能不让人记怀？

唐翡翠心里咯噔一下，人心难测，担忧姚享福进入一种情绪，从她身上寻找亡妻的影子。姚享福看出唐翡翠的窘态，拍手，像个孩子似的哈哈大笑，说唐翡翠满足了他的愿望，他会活得比春天还带劲儿。

我离婚不假，你可别想入非非。

妈呀，你别把我想脏喽。

我做保姆，遇到过不少老太太。

啊，是吗？

你等着吧，哪天我给你领来一个。

十天后，早晨，姚享福正梳洗打扮，准备出去遛弯儿，唐翡翠就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老年女士，高个子，长相挺年轻，不到七十岁。

唐翡翠扫视了一下四周，进厨房，端出两瓶牛奶，说道，你们两个喝这个，会牛气冲天，今天好好聊聊。

姚享福心领神会，说翡翠，你糟蹋人家，我这个相貌，实在对不起人，唠嗑别整散喽。唐翡翠哈哈笑，谦虚了不是？姚叔若是没嗑儿唠，这个世界都得成荒漠。姚享福有点小得意，嘿嘿笑，把脸转向女士，眼神有探问的成分。

你认识我？

对呗，个子最矮，可也精神，拍子打得最响。

哦，矮个儿成优点了。

听说你喜欢看星河？

小爱好，不值一提。

哟，你挺谦虚呀！

你没老伴？

哦，好像没脑子呀。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愿意找个老伴？

天哪，总比一个人在哪儿看斗牛好吧？

几个回合下来，姚享福立马精神抖擞，怎么喜欢夜观星河，怎么喜欢斗牛，怎么喜欢篮球，全部大清底，展示无疑。

女士抿嘴笑，活着要吃喝，你这些，最多算点缀。不过，我不刺激你，没了这些，你的生活还有意思吗？姚享福惊呆，哦，你挺深邃啊。女士又笑了，那叫感悟，弄不好，我的“点缀”比你还多。姚享福惊喜，真的？女士啧啧两声，时装表演那叫艺术，你再看看维也纳音乐会，醉人心呢……你再看看马拉多纳，带球连过五人，那一脚射门，真带劲儿……姚享福僵在那里，忽地站起，啪的一声，打个立正，伸手，知己，知己呀！女士把手伸过去，轻轻握了一下，这小手，让岁月给磨成薄片了。

唐翡翠拎过一把凳子，坐在二人中间，瞅瞅姚享福，故意卖关子，老妖头儿，你相中我妈了吗？姚享福愣怔，你妈？对呀，亲妈。女士插言，唐总，你走吧，这没你份儿了。姚享福惊异，唐总？女士笑了，对呀，唐翡翠总经理呀，人家那是领导体验生活，搞市场调查。姚享福说道，你不是保姆？唐翡翠嘿嘿乐，我咋不是保姆了？你看我哪儿不像保姆了？姚享福哈哈乐，我的天哪，等晚上我们一起看星河吧！

唐翡翠拍拍姚享福肩膀，望星河有的是时间，先吃火锅去吧，一锅红运，沸腾人生啊。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