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杏黄狗

2021-10-15 02:35陈毓
安徽文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杏子木工树根

陈毓

一夜之间,他们就把日子过塌了。一个在床上喊:死了算了!一个在门口答:一起死,早死早托生!

他们看过别人死,从未想过自己的死,现在死从两个人嘴里冒出来,却把他们击回活的现实。

床上的人寂静,仿佛已经死去,只有风翻跃门槛,吹得堂屋的门帘扑哒扑哒响,门帘上的两朵并蒂牡丹,一会儿翻出红色的花瓣,一会儿绽开黄色的花蕊,一会儿干脆是一片莹莹的绿叶。牡丹花是她的针线,她的好针线远近闻名,以至于谁家嫁闺女,谁家娶媳妇,都要请她做工。

但那些都是从前。

自打老婆像一枚钉子钉进板凳,老景的日子再也回不到从前。从前他可以眺望未来,愿意望多久望多久,要是嫌肉眼看不远,买架望远镜也不是不可以。媳妇是个实诚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如果她当时没反对,过后也不会有意见。但现在,这个实诚人只能躺着或坐着了。为使她坐得舒服些,他亲手给她做了一把椅子,使她背有靠、脚有托、胳膊有扶。她坐进椅子的那一刻,感慨地说:这是你半生所做的最实用、最有能耐的一件事。他赶紧说:你想明白了,不死了吧。

她的眼泪流下来。不死了。

不死了,就好好活。

他们的角色反过来,但不是临时反串,是长期从事。以前她做饭,侍弄土地,生孩子并养大孩子,再把孩子送到远方。他呢?好像也没闲着。最初他打猎,后来打猎简化到捕野猪,再后来,打猎被严禁,他就改行了。他满山满谷找暴露在外的树根,一切他能够得着、觉得好看的树根,他都找回来,堆在院子里。天明起来,吃过她做好的早饭,立即投入工作,像城里人上班一样准时。他又改良了以前堆放柴火和杂物的小屋,弄成工作间。锛子斧子推子刨子樣样俱全。砍斫锛刨,木花四溅,若是陌生人此刻走进来,还以为到了木工的地盘。但谁又能说他不是木工呢,你看,家里几个相当漂亮的凳子、木墩儿,甚至他们吃饭的小桌,都是他用树根做成的。他觉得好,她用得愉快,就够了。

这就够。他常这么说。她只是笑,不发一言。她大概觉得,她能够做到的,就无须他参与,他做的事情,她不觉得多好,也不觉得多不好,但是,他喜欢,那就让他做吧。

但现在改变了。她坐着,就够费劲。至于他,有多不适应、多困顿、多艰难,天知道,她也知道。

从前属于他做的那些事情,他还得做,从前他想都想不到的事情,他现在也要做。

他把她从前做的那些事情能省略的都省略,比如猪啊鸡啊,大猪卖了,小猪不再来;鸡卖了,鸡蛋吃了,院子里不再有鸡鸣;田地、坡上的事,他留下窄窄的一溜菜地,其余都种树。树是杏树,这一地儿种杏的人多,但没有白杏。白杏的味道盖过其余杏子的味道,价格也高,但白杏成本高。他选择种白杏。

他从前不做饭,他过的就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他从前没想过那日子好不好,现在他感叹,那样的日子一去不返。他做饭,第一顿碰翻了一壶油,又一次打碎了一只碗。但现在好多了,有时他还会把一把勺子掉在地上,但是,他不会让自己的手受伤了。

不养猪和鸡了,他倒是养了一只狗,人家送了他一只小狗,开始是白色的,长着长着变成黄色的了。他说不清狗的品种。狗似乎并不见长个儿,这正好,他就担心狗长得太大,还有,他担心过狗的饭量。总之,他现在变成了一个小心的人,需要算计的人。有一天,看着狗的时候,他意识到这点,闷闷不乐了一会儿。还有他的那些树根,从前他从未想到要卖。但是一直有人问价格。问了他也不卖。也只这一天,有人问他价格,他就随口说了一个,对方立即和他拍板成交。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他的树根开始卖了,甚至有一天,一个人将车开进院子,把他的那些树根都买走。他在空荡荡因此显出空间的那间他摆放树根的屋子站着,觉得陌生,不适应。

黄狗养着,目的明确,他不在家的时候,狗代替他陪妻子,但狗似乎更爱陪他去外面,杏子熟了的时候,他走到哪里,狗就跟到哪里。他去卖杏,小狗跟在他的推车后,亦步亦趋,像是为他操生计的心。安静的样子,有一种认命的恬静。

“你的狗乖。”

“你的杏甜。”

买他杏的人都爱这么说。

“杏甜。狗乖。”他轻声附和,完全赞同。

白杏熟了,除大批交给来收杏的外地客商,他留下一些自己卖,卖给镇上的熟人和可能是第一次买他杏的旅人。镇子附近有家景区,杏熟的时候旅游旺季到来,于是,这种原产朝鲜的白杏,在他这条山沟,和一个又一个人相遇。

杏树四月下旬开花,七月中旬杏就熟了,淡黄色,却叫白杏。

七月下旬摘杏,杏味道甜多酸少。他第一次吃白杏,就这么总结了。后来,这感受,是他对那些买他杏的游客一次次,反复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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