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晓
1
凌晨一点半,夜色静寂,城市已进入深度睡眠的状态,马路上一个鬼影都没,只有寒风呼啸着。吴梅还在外面游移着,一身纯白的修长羽绒服踩在纯黑的粗跟皮靴上,在路灯的映射下,显得格外凄清。她手里拖着一个白色行李箱,在浦东一所小区门口踱来踱去。她还不时地低头看手机,查看滴滴打车软件,十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司机接单。
“今天真他妈冷。”她在心里念叨着,一会看看马路,一会看看手机,似乎害怕错过了什么。
忽然手机屏幕一闪,切换到了来电显示状态,是陈强。吴梅迟疑了一下,心想也许是他良心发现了?这么冷的天,这大半夜的,正常人都不会这么绝情。就算真要分手,也得挑个时间吧!
这么想着,她就接通了电话,等着他像之前一样,声音软下来,恳请她原谅,然后求她回家。然而,当陈强的声音穿过手机屏幕,进入她的耳际时,感觉像有一个手雷在她的耳边炸了:“你忘了把戒指还给我。你得把戒指还给我!……”
后面还说了什么,她已听不清了。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像在筛糠一样,止不住地抖,声音也跟着抖:“你……你这个人真是太太过分了!我跟了你这么多年,难道还不值一个戒指?”说罢她愤怒地按掉了电话,眼泪夺眶而出。
“唉,什么恩爱,情分?一文不值!”
她抬手拭去眼泪,低头望着无名指,那枚白金制作的戒托上,镶着一克拉的白色钻石,在路灯的照射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不是大品牌,但也花去了五万块。没错,那是他送的求婚戒指。原本说好要登记结婚的,没想到等来了分手。按说,既然是婚戒,现在分手了,婚戒也应该还回去。但是,吴梅不甘心。陈强平时待她非常吝啬,这枚婚戒是他们同居七年来,他送她唯一的礼物。她甚至想到了,陈强之所以不送别的礼物,只送婚戒,恐怕也是想着万一分手了,还有索回的可能。想到这一点,吴梅不由得骂出声来:“卑鄙,太卑鄙了!精明,上海人真的是太精明了!简直是机关算尽!”
既然如此,就更加不能还给他。何况分手并不是她提出来的,她并没有做错什么。起因不过是一件极其微小的事,简直不值一提。白天还好好的,吃晚饭的时候,她先吃好了,就去阳台把洗好的衣服取出来晾晒。他忽然就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对她发起飙来:“你就不能在这老老实实坐着,等我把饭吃完?你这么急匆匆地干什么呢?乡下人,乡下人就是什么都不懂……”
吴梅开始并没恼,只是笑他:“这么大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吃饭得让人陪?”陈强也不是第一次骂她是乡下人了。毕竟在上海人眼里,全中国的外地人都是乡下人。但是紧接着陈强又说:“到底是乡下人,我跟你这个乡巴佬是过不到一起的,还有你那个拖油瓶,也别想赖着我……”
吴梅听明白了,他是欲加之罪,是没事找事,是冲着自己的儿子杨杨来的。杨杨今年刚考上了大学,生活费和学杂费都是陈强给的,因为陈强不让吴梅出去工作,让她在家里照顾自己。陈强现在过的是提前退休的生活,除了偶尔出去跟朋友打打高尔夫球,大部分时间就是待在家里看股票、看电视,有时去小区会所里游泳、健身。他对吴梅说:“上个劳什子班,一个月不就那么几千块钱,别去了,在家待着,我这股票账户一天涨跌十几万,会缺你的零花钱?”
吴梅开始不同意,说:“我的零花钱不要紧,但是孩子读书吃饭得要钱啊。孩子外婆年纪大了,我不孝敬她就算了,不能还指望老人替我养孩子吧?”
陈强当时大手一挥,脸上写满豪气地说:“孩子吃饭读书的钱,我来给,直到他大学毕业参加工作。”
“这都是你陈强主动请缨拍着胸脯说的话,怎么现在又说是我和儿子赖着你了呢?”吴梅质问他。
陈强说着说着就扯远了,嚷嚷道:“就杨杨读的那个破学校,将来能有什么出息?还不是得靠着我?还有他那个无赖老子,指不定联合他一起来骗我的钱。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他老子的无赖基因在,儿子将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吴梅觉得别的事自己都可以忍着,但是一说到儿子,吴梅就忍不住了,那可是她的心头肉。杨杨自小就贴心,吴梅有一次跟前夫张五常吵架,张五常在院子里坐着,三岁的杨杨正在一旁拿小桶挖沙子,忽然就拎了一小桶水走过来,用挖沙子的勺子舀水,浇了张五常一裤子都是,嘴里还说:“让你再欺负妈妈。”然后被张五常拎起来,朝着屁股狠揍了一顿。打得屁股通红,嘴里仍然说:“我不要你,我要妈妈。”
吴梅想起这些,心里有些后悔,当初就不应该把什么事都跟陈强说。哪个是靠得住的?当初告诉他的那些委屈,现在倒成了他攻击她的把柄和武器。因此对陈强感到有些失望,回嘴道:“孩子读的虽然不是名校,那也是国家公办的正规院校。你的孩子是有出息,高中毕业就送去了美国,你一次性给她两百万生活费。我儿子读大学,你才给两万块不到,这花的价钱也不一样啊!而且,你凭什么说我儿子是无赖呢?谁见了杨杨不夸他文质彬彬,一表人才?”
两个人越说越气,越吵越凶,吵着吵着,陈强忽然就用手指着大门,对吴梅说:“反正,我跟你这个乡巴佬是过不到一起了。我也不可能和你结婚。请你立刻、马上,离开我的家。滚,现在就滚!”
他竟然对她下了逐客令!这哪里是对待自己的女朋友?分明是在驱赶一个不合格的保姆!
就算是保姆,我兢兢业业服侍了他七年,上海的住家保姆一个月也要五千元打底。这些年他除了给孩子一点生活费,也没在我身上花过什么钱,送我一枚戒指還好意思要回去?想到这里,她坚定了态度:戒指不能还他。不能这么欺负人!有本事那就打官司好了!她料定他不会跟她打官司。尤其是他前些年刚从里面出来,对官司这个词特别敏感。打定主意之后,她心里安定下来,不再对陈强抱有任何幻想。她承认,刚才下楼时,她幻想陈强会在门口把她拦住。出小区时,她走得很慢,等着他追出来。在马路边等车时,不时回头张望,想着他消了气就会后悔,然后像之前一样,疯狂找她,请她回去。然而,等来的是他索要戒指的电话。那么冰冷,绝情。
2
七年前,南京路一家酒吧里,吴梅坐在朦胧的灯光下,等待着最后一批客人散场。昨晚被前夫的短信纠缠,几乎没怎么睡,今天又忙了一晚,实在又困又乏。她好几次跑到洗手间去照镜子,所幸靠化妆品撑着,看起来居然还过得去。只是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她用冷水拍了拍额头,使自己振作起来。
回到吧台,忽然眼前一亮。一个身材高大匀称气度不凡的男人,拨开门前的夜色走了进来,在酒吧最角落的地方坐下,神情忧郁。吴梅当时就对他有了好感,如果不是后来看过他的身份证,吴梅以为他也就四十岁左右。
她走过去帮他开酒,他一个劲地说谢谢。忘了是开第几瓶酒的时候,他轻轻拉住了她的胳膊:“美女,陪我喝一杯吧。”
她坐了下来,递给他一杯温开水,说:“你醉了。”
他无疑是喝高了,对着她喋喋不休。一次二次三次,把这些年的委屈,一股脑地往外倒,对她毫无防备。
陈强有过两任太太,用他的话说,个个眼里只有钱,一个比一个有手段。第一任太太离婚时,一下分走了他一半房产,并且还要了两百万的抚养费,说要送女儿去美国。第二任太太心更狠,为了得到他的婚前财产,在他入狱时,她说已经找到了可靠的人,可以帮他减刑,但是要很大一笔钱。他当时刚从一个国企高管变身阶下囚,巨大的落差,使得他根本无法适应牢狱的生活,精神濒临崩溃边缘,听说有机会减刑,就全权委托她把一套价值五百万的内环房产出售,然后眼巴巴地等待她的营救。没想到,她把那些钱一分不剩地拿走了,还告诉他是为了帮他减刑花光了。他后来的确被减刑了,由六年改为四年。事后他才知道,他被提前释放是因为案件本身他应付的责任量刑过重,跟什么“可靠的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而他彼时已如惊弓之鸟,连重新打官司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哑巴吃黄连。在他出狱后不久,她就跟他离婚了,拿着他的钱,跟了别的男人。
“我在里面度日如年,惦记着与家人团聚,她却只惦记我的钱。她离婚时还说,像我这种男人,把婚前财产把得这么牢,没有哪个女人会真心跟我过日子。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不爱钱的女人了吗?”他喝得酩酊大醉,对着吴梅絮絮叨叨。
陈强是在来酒吧的第十次,跟吴梅表白的。吴梅最初是婉拒。陈强却很坚持,追问:“是因为我比你大太多了吗?”
吴梅摇头,说:“是我们的学历和经济条件差距太大,我怕配不上你。”
陈强听到这句话,仿佛受到了鼓励,霸道地牵起了她的手,说:“只要你不嫌弃我比你大十五岁,我就谢天谢地了。我前两任太太都是名牌大学毕业,那又怎么样呢?个个眼里只有钱。在我心里,你比她们好一百倍。你知道吗?你长着一张贤妻良母的脸,让人看了就心生依赖。你和我之前的那些女人是完全不同的。”
这情景恍若昨日。
刚才打包行李时,吴梅想过了,今晚先找个旅馆住下,然后回之前的酒吧上班。她给酒吧的老板娘发了微信,这些年她还一直跟老板娘保持着联系,经常在朋友圈里给她点赞,潜意识里也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然而一直没有等到对方的回复,她的心情愈加暗淡。也是啊,现在00后的女孩都出来混世界了,她一个年近40岁的女人,已经不適合酒吧的工作了。为什么自己的人生,每次都因为一个男人而跌入谷底?
她想起张五常,就是陈强嘴里的那个无赖。那时她还豆蔻年华,在苏北小城,那个长得人模狗样的男人,用一支在花店门口捡来的玫瑰,以及月光笼罩下的那座石拱桥,骗走了她的初吻,接着又骗走了她的初夜。他对着月光和石拱桥发下誓言,要给她幸福。她望着他那俊朗的脸,头脑一热就答应了,还把自己积攒多年的嫁妆钱拿了出来,贴补他买了婚房。
如果誓言有用的话,世上岂会有那么多伤心人?
喝酒,赌博,打架,到处欠债,经常让她到警局去交保证金领他回家。这些她都忍了,还把自己辛苦做工得来的钱给他填补那些资金上的缺口。没想到,他最后睡到了别的女人的床上。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那是个十年不遇的寒冬,举目之处,遍地积雪皑皑,而张五常开始频繁夜不归宿。吴梅把杨杨送去上学之后,暗暗地去了他平日上工的地方,几乎一天没吃饭,竟也不觉得饿。终于,待他散了工,她亲眼目睹他进入了街道上一个寡居的女人家。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整个人还是感觉吃了闷棍一样,慌乱之间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在门口蒙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她拿起门边的一根碗口粗的棍子抡起来就砸门。棍子上包裹着厚厚的积雪,随着她的舞动,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洒在葬礼上的白色礼花,有一种祭奠的味道。那寡居的女人开了门,带着无所畏惧的目光。吴梅径直走到房间里,她的丈夫此刻正穿着短裤裹着皮袄在那女人的床头坐着。看到她走进去,男人居然说:“天太冷了,要不你也到床上来吧。”她正想发火的时候,那个寡居的女人居然给吴梅端来一杯冒着热气的红糖水,并对她说:“快喝一碗吧,你的脸色很难看。”她一把掀翻了那碗红糖水,却还是注意到那只端着碗的手,手指长长,皮肤嫩得像葱白一样,很好看。
“老天爷啊,真是疯了。”她喃喃地说,然后往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转身,对那男人说,“你什么时候回家,我们去把离婚手续办了。”
那男人听了这话,像是遭了电击一般,马上从床上跳下来,恶狠狠地说:“离婚可以,但是我老张家的家产,你一分钱都别想带走!”
自那之后,男人变本加厉。为求早日解脱,她主动提出净身出户,与他协议离婚。男人则放弃了孩子的抚养权。
“禽兽不如啊,连儿子也不要。”她逢人提及这事都要骂一句。虽然她希望儿子跟着自己,但是没想到这个男人口口声声说不要带走老张家的家产,却放着唯一的儿子不要了。而她从一个熟人那里听来,男人对此事反倒是洋洋得意:“儿子是我的,跟不跟我,那也是我老张家的血脉,跑不了的。”
“不想抚养,还想着以后能让儿子给他养老?简直是做梦!张五常就是个人渣。”
吴梅对着那个熟人骂道。那个熟人满脸通红,仿佛被骂的是他自己。
3
静了音的手机屏幕再次亮了起来,她一到夜晚就把手机静音,这个其实是陈强的要求,他神经衰弱,睡眠不好,每次听到手机来电响声,他都会像被人扎了针一样,跳起来叫:“什么重要的事儿,非得在人睡觉的时候打电话?”
吴梅很无辜地表示:“是陌生电话,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推销房子的吧?”
“那你不能把它静音了,马上静音。”他怒冲冲地说。于是,从那以后吴梅的手机就没在晚上响过了。
是陈强的来电。吴梅以为他还想再说戒指的事,于是果断把它按掉,并且把手机取消了静音模式,想着:现在都跟他分手了,干嘛还要把手机静音呢?以后它想怎么响,就怎么响。谁说单身就一无是处?起码它带来了自由。
不一会儿,只见一条微信信息发了过来:“阿梅,你快回来!我在洗手间里摔了一跤,起不来了!”
吴梅看了这条信息,心里一惊。她居然仍旧紧张他!
她条件反射似的在微信对话框里打下一行字:“你别动,我马上就到。”
准备发送的时候,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他不会是骗我回去的吧?虽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是他经常打高尔夫、游泳和健身,身体壮得像一头牛,怎么可能摔一下就起不来了呢?他不会是想让我回去跟我讨回戒指吧?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他有的是亲戚朋友在上海。他既然这么绝情要跟我分手,即使真的摔倒了,也应该去找其他人才对啊!越想思路越清楚,没错了,他就是想骗我回去跟我要回戒指。对,一定就是这样!
想到他晚上驱赶她时那满脸绝情的样子,以及刚才电话里索要戒指的语气,吴梅觉得自己的判断十之八九是对的。她庆幸自己还保持着理智,并把微信对话框里打好的这行字删除了,甚至还回头看了看,担心陈强此刻会忽然从小区里追出来。
风越来越大了,正在这时,她的滴滴软件发出了一声激昂的律动,有个司机接单了,正策马扬鞭往这里赶。她嘘了一口气,把手机放进口袋,拢了一下头发。一辆白色的起亚在风中朝着吴梅的方向跑来,犹如一匹逃亡时适时出现的白马。
吴梅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车里开着空调,很暖和,她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开,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此刻她忍不住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潜意识里似乎还在纠结着什么。很快,理智战胜了感性:别傻了,能大半夜赶你,这种男人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不要再被他的谎话欺骗了!为了避免自己一时冲动又犯下错误,她把手机重新静了音,放回口袋,盯着窗外肃穆的夜色。
车辆极少,大地沉睡着,只有风声呼呼作响,衬得这夜越发沉静。她瞄了一眼司机,是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大男孩。心里放松了警惕,跟他闲聊了几句。男孩是个程序员,利用下班的时间开滴滴赚点外快,这是他今晚要做的最后一个单子了,因为明天还要上班。吴梅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我会开车,也有驾照,看来我也可以开滴滴啊。仿佛在茫茫大海中抓住了一块漂浮板,心情忽然就明亮了起来。
快到旅馆的时候,吴梅拿出了手机,发现上面有十来个未接来电。前几个是陈强的号码,后几个是同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她回拨了那个陌生号码,居然是医院打来的。
吴梅听清楚了,陈强是真的跌倒了。陈强的父母年事已高,女儿在美国,显然他把自己作为紧急联系人。吴梅这时已顾不得太多,一种说不出的责任感驱使她对司机说:“帅哥,不好意思,麻烦直接送我去东方医院,多出来的费用我另外微信转账给你。”男孩说:“本来结完这单我就要回家了,不过刚好顺路,就再送你一程吧。”吴梅一个劲说谢谢。
4
吴梅在门口走来走去,脑子里想着医生的话“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下半身瘫痪,以后要坐轮椅了”,心里五味杂陈。当陈强被推出监护室的时候,他原本高大的身体,躺在那张简易病床上,缩小了很多,像一截枯木。吴梅心里一动,走上前去,从床单下面握住了他的手。陈强望着她,眼角流出了泪水。吴梅心里一下子就变得柔软起来。
陈强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他高大匀称,气质儒雅,知识面广,有生活情趣。心情好的时候会帮吴梅洗头发、搓背,给她全身包括脚指头上都涂上润肤露。他细致耐心,教会她开车,游泳,打高尔球。除了“有时会犯病”这点外,大部分时候,他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在上次分手之前,她一直掏心掏肺地爱着他。
吴梅在医院里白天黑夜地服侍着陈强,半个月才出院。而彼时的陈强,与之前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陈强,判若两人。他坐在轮椅上,疾病使他在短时间内迅速衰老,之前少许花白的头发里,白发明显多了起来。吴梅推着他走在小区的景观道上,感觉恍如隔世。
“阿梅,我们结婚吧!明天就去登记。”陈强的声音如一声惊雷,把吴梅从思绪中拉回现实。推着轮椅的手抖了一下,停了有十秒。很快,她恢复了平静。这句话她盼了七年,终于姗姗来迟,眼前人却已不复旧时模样。她继续推着他往前走,没有搭话。
陈强见吴梅没有说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身来摸着吴梅的右手,说:“阿梅,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你知道吗?我进去的那几年,对我的精神打击太大,我得了抑郁症,所以经常会不定期地来一下子。我一直是想跟你结婚的,我真的在乎你!”
吴梅平静地说:“你现在这个样子,结婚不结婚,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当然明白陈强,无非是想让自己死心塌地地照顾他。可是凭什么呢?凭他夜半将她赶出家门?凭他分手时还想要回戒指?她不是傻子。她能够回来照顾陈强已经是有情有义了。
陈强驰骋商场这么多年,吴梅那点小心思怎么能够瞒得过他,他一眼就看出吴梅的迟疑。“阿梅,我当然想要你照顾我,但是,如果只是为了这个,我完全可以请个护工。我想和你结婚,是想给你一个保障。我虽然残疾了,可是我的财产足以让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陈强的话听起来颇为诚恳。他说的也是实情,陈强毕业于名校,事业做得风生水起,虽然经历两次婚姻,有过牢狱之灾,但是家里仍有两套房产。父母一套两居室在浦西,自己一套大平层在浦东,股票账户還有上百万有价证券。这都是吴梅知根知底的情况。
吴梅仍旧没有表态。她心里清楚,陈强固然有钱,可那都是他的婚前财产,他有父母,还有女儿在美国。即便她与他结了婚,等他去世了,她到时年老色衰,下场肯定很惨。来上海这些年,别的没学会,天天看《老娘舅》,婚姻法和继承法倒是被科普得门儿清。
没想到,当晚,陈强自己推着轮椅递过来一张纸,是那种很老派的红格子信纸,信纸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几行字。陈强双手捧着把它递过来交给吴梅。
吴梅不知道他想要耍什么花样,接过来一看,只见开头部分中间写着两个字:遗嘱。
吴梅虽然只有初中文凭,但是读这几行字还是毫不费力的。她看明白了,这是陈强立给吴梅的遗嘱,是关于眼前这套房子的遗嘱。大意是:“陈强先生离世之后,位于浦东的这套房产,将完全归吴梅所有。其他亲属不得以任何名义分割该房产。该遗嘱自吴梅与陈强结婚登记之日起生效。”
陈强盯着吴梅由白转红的脸,他料定自己这一招有了效果,讨好地说:“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万一我走了,这房子就是你的。以后杨杨毕业了,他有能力买房就更好,如果不行,让他跟着你住,你老了也有个依靠。”
吴梅盯着遗嘱看了好一会儿,面色逐渐稳定下来,问:“你上次跟我闹分手,连个戒指都要讨回去,现在居然肯把房子送给我?”
陈强笑了:“我的傻女人,等我离世了,别说是这房子,就是再多的财产,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你是我的女人,又比我小这么多,我总得对你的将来有个安排的。”
吴梅不相信,继续追问:“你女儿呢?你不管她了?”
陈强叹了一口气,说:“我就是想管也管不了啊,陈晨远在美国,现在又考上了博士,她以后根本不会回国发展的。她曾经说过,就是回来了,也不认我这个爸爸。这些年,她心里一直恨我。我想知道她的消息都得拐弯抹角的,连她的电话都没有。”
吴梅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人生就是这样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固然陈强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自己还不到四十岁,嫁给他显然是委屈了自己。可是,甘蔗没有两头甜啊。陈强如果健健康康,他会甘心娶自己吗?这样一个葛朗台一样的男人,生了一场病之后,倒是变得豁达了。从另一种角度来讲,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陈强得的这种病,她了解过了,也就三五年的寿命。往多了说,也就十年八年。这套房子价值一千多万,就算搭进去几年的青春,也是值得的。到时候杨杨大学毕业了,上海的房子这么贵,如果能够给他准备好一套房子,那他以后的人生道路不就顺畅多了吗?
以前吴梅只考虑感情,可是感情给自己带来的只是无尽的伤害。人到中年,她得学会保护自己,给自己一个交代。一个月前在冬夜的马路上孤独等车的滋味,那份绝望的心情,至今难忘,也给了她一个提醒:不能总是因为感情被这些臭男人辜负了。经历过这番折腾,此时的吴梅,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吴梅了。她感觉到自己的体内有一种东西正在逐渐变得坚强和理性。
因为这份遗嘱,吴梅的心情从此变得不同。虽然每天面对的是一个下肢无力的男人,但她走在街上却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那是历经漂泊之后,因为即将成为有产者而生出来的自信和满足。她每天细细地擦拭家里的家具、地板,使它们洁净如新,像呵护自己的脸一样细致。在这房子里住了七年,从来没有过归属感,她是一个随时会被扫地出门的人。今非昔比,马上就不同了,自己将成为这里真正的女主人。以后,这个家就真的是自己的家了!
陈强说,都是三婚了,自己身体又是这么个情况,也不操办婚礼了,就去民政局领个结婚证。吴梅也没有异议,婚礼嘛,本来就是做给别人看的,再加上他们年龄差距这么大,别人指不定要说什么闲话。还是低调点比较好。只要登记了,那就受法律保护。他们计划圣诞节领结婚证。
平安夜那晚,吴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结婚本是个大喜事,可是自己似乎完全高兴不起來。如果陈强是在健健康康的时候娶自己,那该多好呢?他身材好,气质也好,完全不像是五十多岁的男人。而现在呢,他俨然一个老头了,不过短短几周,物是人非。感觉自己像是旧社会用来冲喜的女人,心中充满悲伤。她也有点纠结:如果离开他,哪怕去开出租,照样可以养活自己和儿子。她现在还不到四十岁,还可以找一个正常健康的男人,过正常的生活。眼下,跟这样一个残疾人耗到老?这一步会不会是走错了?自己的青春真的可以用一套房子来衡量吗?活着的意义何在?她翻来覆去,像一只滞留在岸上不停扑腾的鱼。
迷糊着睡了一会儿,天就亮了。她想再睡个回笼觉。房间里的可视电话响起了刺耳的门铃声。
会是谁呢?
自从陈强残疾之后,他拒绝见朋友和亲戚。他之前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啊,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受人尊敬和羡慕。眼下突然成了这个样子,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他对吴梅说:“谁都不见,谁来都说我不在。”
吴梅接通电话,还没来得及开口,里面就传来一个姑娘脆脆的声音:“爸,是我。我是陈晨。”
吴梅当时就呆住了,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
陈强正在客厅看电视,问:“怎么了?是谁来了?”
吴梅说:“陈晨。你女儿?”
只见陈强正在喝茶的手突然晃了一下,黄色的茶水从茶杯里洒了出来。镜片后的双目,泪光闪闪。
他对吴梅说:“快,让她进来。”
5
书房的门一直关着。两个小时过去了,门还关得牢牢的。吴梅在走廊里拖着地板,拖到书房门口,就动不了了,双脚像被黏在了地板上。她把拖把握在手里,把耳朵贴在门边,蹑手蹑脚,像个小偷。然而,房间里的两个人,似乎已洞悉一切,正在用上海话交流着,偶尔传来一阵轻轻的啜泣声。吴梅一句也听不懂,脚下的地板被拖得这一块那一块,映出斑驳的光影。
陈晨进来的时候,吴梅觉得眼前一亮。身材高挑,眉清目秀,跟陈强长得很像,浑身散发着海归的气质。陈晨走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她执意不在这里吃午饭,说妈妈还在等她。而她不想让妈妈知道自己来了这里。
吴梅听陈强说过,他和陈晨的母亲离婚已经十多年了,陈强在一次出差的时候,酒后与女下属发生了关系。陈强说自己是被引诱的,纯属酒后冲动,他从来没有想过离婚。然而没想到女下属主动给陈晨的母亲打了电话,说自己和陈强是真爱,让陈晨的母亲退出。陈晨的母亲是个异常刚烈的女人,居然就真的要和陈强离婚,任陈强百般挽回,咬死一句话:“一次不忠,永久弃用。”女儿也被她教育得极其冷静,离婚后,极少能见一面,说永远不会原谅陈强。没想到,陈晨会在这个时候突然从美国回来,这让吴梅感到有点措手不及。
陈晨走后,陈强在房间里一个人呆坐了很久。吴梅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里。她的隐忧终于要成为现实。陈强之前说的那些根本靠不住,凭他今日对女儿的表现来看,他是如此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女儿。待他临终之际,势必会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女儿。他给自己立的那份遗嘱,根本没什么意义。他完全还可以给陈晨再立一份。她打听过了,如果有两份遗嘱,通常会以最后一个为准。到时候她肯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得想办法把陈强的婚前财产变为婚后共同财产,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第二天,是约定去领证的日子,吴梅却躺在床上迟迟不起来。她对陈强说身体不舒服,领证的日子还是改天吧。
6
吴梅最近四处关注新楼盘的信息,网上看到新楼盘都会逐个打电话过去咨询。
那天天气非常好,吴梅说要带陈强出去走走,然后径直推着他去了附近一个新开盘的售楼处。售楼处的小姐非常热情,不由分说就带他们去看了样板房。样板房面积不大,只有90平,是精装修的两房一厅,但是小而美。小区环境很好,有湖有桥有花园。陈强对售楼小姐说,这房子不错,但是我不买房,我有房子,我房子比这大多了。
吴梅把陈强推到一边,悄悄地对陈强说:“亲爱的,你看,家里就我们两个人,住着近200平的房子,太大了。我问过风水先生,房子太大,人太少的话,不聚气,反而对身体不好。你现在这个状况,还得常年看医生做理疗。现在股市行情也不好,我又不上班,都在坐吃山空。不如这样,咱们把那套大房子卖了,换成同层面对面的两套小的。我们住一套,另外一套可以收租金,生活压力会小很多,打理起来也方便。”
吴梅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如果陈强不答应,这婚就不结。
她没有想到,陈强只迟疑了几分钟就答应了她。陈强对吴梅说:“亲爱的,你说得有道理,就这么办吧!”
回到家,吴梅从平常骚扰自己的中介电话里找了几个号码,一个个联系,把房子情况介绍了一下,又拍了一些照片,从微信里发过去。为了快速出手,她让中介把价格报得低一些。
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房子刚挂出去就有好几拨人过来看,其中有一对中年夫妻,自进到房间里来,四只眼睛都没消停过,眉眼里都透着喜不自禁。他们是一家新上市公司的小股东,手里的原始股在股市里赚了一笔,为了守住利润,刚过解禁期就赶紧拿出来想换成房产。没几天就定下来了,1200万成交,交了50万定金,约定了尾款和交房时间。他们又重新去了那家新开的楼盘,定了上次看的那个户型,面对面的两套,也交了定金。吴梅怎么看怎么欢喜。
看房回来的路上,路过家附近的商场,有一家私人订制的服装店,橱窗里的一对模特,穿着大红色的中式袍子,一男一女,非常精致和喜庆,像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里旧社会那些大户人家的新郎新娘。吴梅的脚就走不动了,推着陈强走了进去。指着模特身上的款式,说,就按这个款式,给我和他来一套。坐在吧台前的店主,嬉笑着迎上前来,对吴梅说:“你真有眼光,这是我们的经典款,叫鸳鸯袍。”
7
外面天寒地冻,室内温暖如春。地暖开得很足,陈强只穿了一件套头衫。吴梅把温度调低了些,陈强还是喊太闷热了,要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吴梅起初不肯,外面太冷了,开窗怕要受凉。陈强又忽然犯病一样,说:“我让你开,你就开。”吴梅走过去,打开了客厅的窗户。陈强双手推着轮椅,推到窗户下面,大口呼着气,说:“闷死我了,还是自然的空气好。”
吴梅看了看,就走到跟前,说:“差不多就行了,我刚看到网上都在说最近流感的事。今年的流感好像很厉害。”
陈强不以为然:“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怕流感。那些新闻都是吓唬人的,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一边说着,一边把身上的套头衫也脱了下来,说:“终于舒服了。”
吴梅赶紧就上前阻止他,陈强却不领情,说:“没事,就一会儿,还能要了我的命不成?我这一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老天爷嫉妒我,让我进牢房,如今又让我残疾,可是,他别想轻易要了我的命。”
吴梅无奈,只好由着他。
当夜,陈强就发起高烧来。吴梅开始没当回事,就是普通感冒嘛,喝点感冒灵冲剂,几天就会好了。没想到,发烧持续了有一周,反反复复,总不见好。她开始慌了:结婚证还没有领,万一他这个时候去了,那她可是鸡飞蛋打了。她也不敢送他去医院,怕送进医院就出不来了。领证这事不能再拖了。明天,对,明天无论如何,先去把结婚证领了。
第二天,她早早地就起了床。托人把定制的那套大红色的中式鸳鸯袍取出来,给陈强和自己换上。陈强吃了药烧退了些,精神也好了些。民政局离得不远,大概只有三公里,吴梅推着他,一路往民政局跑去。火红的鸳鸯袍子,随风舞动,像两团火焰。吴梅一边跑,一边低头,唯恐眼前的那团火,倏地忽然熄灭。
到达民政局门口,吴梅停下来刚想松一口气,却发现陈强的身子已经滑了下去,不能成形了。她颤抖着手放到他的口鼻处,发现他已經没有了呼吸。
8
一周后,吴梅处理完陈强的丧事,在房间里收拾自己的物品,准备离开上海。她和陈强没有领结婚证,之前陈强立的遗嘱对她来说也就失去了意义。她明白,陈强离世后,自己也就失去了这套房子的居住权。与其等着他的亲属来赶她走,不如自己识时务一点。当她打开行李箱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一个信封,上面写着“吴梅亲启”。她一眼看出那是陈强的笔迹,拆开一看,里面是两张熟悉的红格子信纸。她忘记站起身来,就跪在地上,展开了信:
亲爱的阿梅: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不在人世。我的前半生可谓一帆风顺,平步青云。年少得志使我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做了许多荒唐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身边的人都远离了我,我却没有悔悟,继续刚愎自用。人到中年,终于栽了个大跟头。
几年的牢狱之灾,使得我前半生的成就全部归零,对我的精神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遇见你之后,我的生活才重新有了光亮。你的善良,温柔,宽容,也使我在你面前百无禁忌。有时我很作,甚至无理取闹,只是想感知你对我的爱。我的内心其实非常脆弱,害怕被抛弃。
你的一次次不计前嫌,不离不弃,证明了你对我的爱。而我却在立遗嘱的时候还有所保留,要求你和我结婚。如今想来,这是非常自私的想法。
感谢你陪我度过的七年,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我已重新为你立好遗嘱,并让律师朋友帮忙做了公证。我上次跟陈晨沟通过了,她在美国有了心爱的人,将定居美国,她也同意我把房产留给你。我的父母已经年迈,希望你有空可以去看看他们。
愿你继续如以前一样,善良、纯真,拥有更加幸福的生活。我会在天堂看着你。
爱你
陈强
2018年1月20日
吴梅跪在地上,把信纸放在唇边,不停地亲吻,泪水顺腮而下,打湿了它的边缘。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