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樱桃

2021-10-15 02:35阿贝尔
安徽文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豆豆李老师樱桃

阿贝尔

放学前,教室里散布着碎布般的纷乱的阴影,从临河一侧的窗外吹来阵阵难闻的气味。从玻璃窗看出去,可以看见守鱼人住的小木棚——巴茅草搭盖的棚顶升起了袅袅青烟。

把窗户关上!好臭!啥气味?对面过道女生队列中一位穿黑裙子的女生捂住鼻子说,我要吐了!

女生的脸很白。

屁臭,哪个放的屁?

前排扎马尾的女生说。她长得稍胖,已经在发育了,转过身来一直在跟穿黑裙子的女生说话。

哪儿是臭?明明是鱼香!男生队列中一位白皮肤的男孩笑着说。莫非你们没有吃过鱼香茄子?

不是屁臭,是腥臭,你闻!

穿黑裙子的女生说,用胳膊肘碰了碰前面的胖女孩,目光却投在男生队列中的文功身上。文功正偷偷看着她。

文功是全班唯一一个从乡下转学来的,他晓得他身上有气味,进城读书以前,衣服、脑壳都是一个月洗一回,洗澡要等到夏天下河去洗,从不刷牙,说话带出的口气总是臭臭的,冬天身上还会生虱子。

不是屁,是鱼腥味,好闻的鱼腥味。文功说。

他说得对,的确是从临河的窗户飘进来的鱼腥味。他生在大河边,从小钓鱼,跟大人炸鱼、捞鱼,太熟悉这股味道了,甚至可以说爱上了这股味道。

好闻的鱼腥味。

胖女孩学着文功的乡下口音说。带一点嘲讽,更多是造作。

教室里一阵哄笑。女生男生,目光齐刷刷投向文功。

安静!安静!按高矮顺序依次排好!乱糟糟的怎么编座位?

班主任李老师用鸡毛掸敲着讲桌大声说。她边说边走到男生队列前,用鸡毛掸的手柄敲着不按高矮排队的男生的脑壳,伸手将排在后面的矮个子拽到前面去,显得很凶。

不晓得眼睛长到哪儿去了,连个高矮都分不清?

李老师一边拽一边抱怨,显得很性急,脸上不多的几个麻子坑变得绯红。

文功忘了刚才的尴尬和卑怯,被一种来自身体的早熟的欲望或者说审美驱使,一边瞅着穿黑裙子的女生,一边数着自己和她在两个队列的排位,盘算着怎样才能和她分在同桌。为了确保一一对应,他和身后差不多高矮的同学交换了位置。看见李老师过来,他踮了踮脚,算是蒙混过关。

教室里的鱼腥味淡了,但阴影愈加浓重了。文功时不时瞅一眼穿黑裙子的女生——她已经在身旁的座位上坐下来,头搁在桌上,一把头发遮住了脸,只是脖颈露出一线白光。男生女生从前往后两人一对依次点名入座,文功显得很紧张,直到看见穿黑裙子的女生李叶与黄又又(他刚才与之交换过位置的男生)入座,才如释重负。

我认得你的,暑假在我们生产队,你穿的就是这条黑裙子,你或许还记得那些石墙、稻田、桑树和水葵!文功把要说的话都想好了,可惜用不上了。

编好座位,班主任李老师开始讲上初中的规矩。文功注意到李叶就坐在他前排,她不再捂鼻子,两只手撑在课桌上,后背靠着文功的课桌,发梢落在桌上文功的文具盒里。

看着李叶伸手可触的后背和发梢,文功多少感觉到了一点安慰。伴随这种感觉的还有一种幻觉——关上文具盒,李叶的发梢就关在里面了,她一起身文具盒就会跟着吊起来。

一天早上,文功在武庙口白铁皮加工坊前面遇见李叶。街边的台阶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用白铁皮加工好的容器,也摆放有整张的白铁皮,晴朗的早晨的光线(不是太阳光)映照在白铁皮上,把李叶衬托得孤零零的。

文功!李叶叫了一声。

文功没应声,只是看着她。

过来,拢来呀!李叶大大方方地说。

清晨,容器和白铁皮刚摆出来,店铺里还没有锤打白铁皮的声音。

文功走过去,但没走拢。李叶今天没穿黑裙子,文功没有想象的那样紧张。

黄又又说你从来不刷牙,是真的吗?现在还是不刷?李叶走拢来,看着文功的嘴巴说,你的牙齿好黄,看我的,好白!

李叶咧开嘴。文功闻到一种从未闻过的清香的口气。

我刷过牙,只是用的不是牙膏,是盐巴。文功说。我现在用牙膏了。

李叶带文功走了一条新路——不走东门,而是从武庙口拐进了一条深巷,通往酱园和报恩寺,再从报恩寺门前的台阶下去,穿过新广场,比走东门近了许多。

他们在酱园外面的巷子里遇到了夏耘,在报恩寺又遇到了伊洁。伊洁是孟桐的同桌,坐在第一排,文功每次下课去找孟桐,都见她在专心地看一本课外书。

四个人来到操场,没有进教室,而是钻进柴棚背英语单词去了。她们把抗震棚叫柴棚。

文功,你隔好久洗一次澡?在柴棚里,夏耘问文功。

你啥意思?文功想问夏耘但没问,他丢下夏耘的英语书走了。他不是觉得受了侮辱,他只是感到羞涩——由“洗澡”一词带出的对于已经发育的身体的想象,以及晚上偷偷在被窝里做的那些事。

文功適应了城里的学校,像一颗落土的种子,把细柔的看不见的根须扎进了周边的泥土,或者像一个水滴砸在石板上,迅速浸漫到了周边。他的泥土和周边就是他的同桌和前排,主要是李叶,其次是夏耘、孟桐和黄又又。

文功,你要用圆规吗?我有两个,给你一个!

文功,你有米尺吗?我有多的,给你一把!

文功,rubber,你有rubber吗?我有好几种香味的,你闻闻,喜欢哪一种?

……

每次做作业,夏耘总要问他。她看着他,笑盈盈的,长睫毛忽闪忽闪,充满了好奇和喜悦,仿佛眼前这个人,她喜欢得不得了。

多谢了!我有。

文功总是婉言谢绝。他不想碰夏耘的东西。有时别人跟他说话,他看也不看,眼睛一直落在前排李叶的发梢上。偶尔,他先做完作业,也会伏在桌上偏过头去看做作业的夏耘,看一眼或者看一小会儿,他觉得夏耘的侧面比正面好看,特别是鬓角的绒发下面藕色的脖颈。偶尔目光碰到她微微隆起的胸脯,很快便移开了。

文功谢绝了夏耘,很少再把文具盒摆出来,就是摆出来也不打开,他不想让夏耘看见文具盒里除了一支老爱“掉炸弹”的钢笔、半截铅笔和一块狗啃过似的黢黑的橡皮擦外什么都没有。

文功越来越觉得上学是一件美差,他越来越喜欢上学,到校越来越早,好几次都是第一个到校,坐在教室外面的花坛上读书,或钻进抗震棚背单词。

文功与孟桐分吃过从乡下带来的板栗,孟桐开始同他一道上学了。孟桐的家住在西城门下的大院,那是一栋带阁楼的老旧公房,差不多是危房,石条铺就的天井长满青苔,石缝里长出半人高的蒿草,唯一可以看的是水井边那棵皂角树。不管是独自到校还是跟孟桐一起到校,文功只要在教室里看不见李叶就会在外面一边背单词一边等李叶,但又要不被人看出是在等谁;看见李叶从操场过来,或者进了抗震棚,他一颗心才落地。

看见李叶坐在座位上,文功也会进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即使再早也不出去了。有时李叶也来得早,偌大的教室就一前一后坐着他们两人。这样的时候,他感觉特别满足,脑壳里想的也特别多,他会想到全班只有他们两人,其他的同学都不会来了,他甚至会想到全世界就只剩他们两人,其余的人都不存在了。在那种情境下,他们可能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想到了。

李叶在埋头赶作业,或者专心读书,压根儿没看见文功进来,也没有发觉有人坐在她后排。她到底发没发觉文功并不知道,她不曾抬一下头,回头看他一眼,说一句“Good morning”,或者挪一下凳子,用余光瞟他一眼。文功坐在后排,摊开书,望着李叶的后背,并不觉得有什么失望。

你是大河灣的人,对不对?说话的口音好怪。上自习课时,夏耘问文功。

我是大河湾的人你咋晓得?文功说。我们从小都是这么说话,有啥怪的?

我二姐在大河湾插过队,我听过那里的人说话。夏耘说,直愣愣看着文功,眼珠子都快掉到文功的脸上了。

听起来就是怪嘛。我不是说你把“黄”说成“环”,把“长”说成“蝉”,我不是说你ang、an不分,你说每句话都把尾音拖得那么长……

文功没有再说话。有十来秒钟他们谁都没说话,彼此看着对方。夏耘的睫毛很好看,下巴也好看,只是脖子短了点。有一会儿,文功的视线移到了夏耘的领口,他觉得她身体的线条已经是一个女人的了。

我想听你再说一遍“黄河的水是黄的”,夏耘说。她似乎并未觉察到文功落在她领口的目光。

我才不说呢,你想取笑我!文功说。

二姐插队的时候有好几个大河湾的人来过我家,二姐现在说话都有一点大河湾的口音。夏耘说。我还晓得,你们那儿的白樱桃好吃。

环(黄)河的水是环(黄)的。

听见夏耘提白樱桃,文功一高兴说了。夏耘哈哈大笑,忘记了是在上课,且忘乎所以地把她的一条腿架在了文功的腿上。

文功做完功课,像往常一样预习了第二天的新课,脱了裤子坐在床上,迟迟不吹灯。今晚他一直很兴奋,没有一点睡意,做功课的时候,挨着柜子的左腿一直没敢动,感觉夏耘的腿还压在上面,此时此刻,他的兴奋不是消退了,而是化成了欲望。这欲望是原本就有的,每晚睡前都有,现在有了夏耘那条肥腿的叠压,像是注入了催化剂。还有房间里的气味,一种说不出的让人喉咙拉棕绳的香味,他在街边的卤肉摊闻到过,也是催化剂,好几种香味合在一起,唯一能分辨出的是肉香。

油灯的灯芯安静地燃放着橘色的光焰,隔着看上去有些脏污的蚊帐,可以看见文功伸在被子外面的油画般的少年的下体。少年睁一会儿眼闭一会儿眼,睁眼时看着自己的下体——别扭地用一种向下的余光,闭眼时想的是夏耘的侧脸、藕颈和微隆的胸脯……这是他睡前的仪式,或者说是必修的功课。仪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太清楚,他知道有一些时日了,他已经产生了依赖。他知道这个仪式是绝对隐秘的,但他不知道意味着什么,每次完成之后,他感觉到的都是一种新的快乐和满足——一种超出了吃肉、吃白樱桃的接近想象中的死亡的快乐与满足。

他双手扶住,全身的欲望和血液都汇集在了手中。他扳着、摇着、旋转着,无法停下。血液都跑到那儿去了,他看见自己的大腿、髋和腰都显得苍白——惨白,迷糊中显得非常地自恋。有一会儿,他又玩起了变女人的游戏,他把手中的东西扳下去,夹在腿间,不让它出现在自己的视野,这样看上去就是个女人身体了。

他不吹灯。他一直看着仪式完成,雨点落在小腹、大腿、膝盖、脚尖,更多的落在被子和床单上。随后,他沉沉地睡去,不知不觉。油灯烧干了油,自行熄灭。

文功几乎每个晚上都要上演这样一个私密的仪式,但不是每次都能有高潮。有时候,他会觉得有所克制更美、更纯洁。不过他也很矛盾,充斥在房间的各种味道(煤油味、泡菜腌菜味、霉味以及新添的肉香)影响了他的纯洁,每次高潮过后,雨点般密集的乳状液体溅落之后,只有那种好闻的清新的嫩玉米的气味才能把纯洁感还给他。

早上6点10分,文功差不多和小城的广播同时醒来,他首先恢复的意识是“我在哪里”,接着,像放电影似的把他寄居的这栋进深很长的街房一间间过一遍。他只在临街的房间住过一个礼拜,因为要腾出来准备做铺面,他搬进了进门往里的第三个房间——杂物间,没有电灯——他猜是他入住前才断电或摘走灯泡的。进门第二间是表叔一家的卧室,一家四口挤一张床,有一点声音都听得见。让文功最受不了的不是表弟挨了打发出的嚎啕,而是表弟睡着后表叔和表婶的对话——来嘛;今晚不来,白天累到了;要来,今晚想来……进门第四间,紧挨文功床帐的板壁后面住的是两位老人,通常静悄悄的,偶尔发出一些响动——笨重、拖沓的脚步声,揭坛盖的声音,筷子伸进坛子的声音,使马桶的声音,要不就是咳嗽、吐痰和叹气的声音,以及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有时候,声音可以把耳朵变成眼睛,听见声音便能看见板壁背后的人,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文功听得最多的是老人的呻唤,一点不害怕,久而久之会觉得是一种音乐,有时,他的高潮便是在这种特殊的声音中完成的。

再往里面走便是厨房——人高一点就会碰到头。它或许不属于正屋。文功对泥灶的印象模糊,但他清晰地记得那口上面遮着半边石板、石板上放着瓜瓢的陶制水缸。水缸旁开着扇门,开门出去便是后院。后院里有水井、有菜地、有茅厕、有隔壁邻居家开的后门。他看见一个少年站在门槛上刨饭,饭粒像下雨一样掉在脚背上,少年的母亲在一旁咒骂着他。

这样像放电影似的过一遍,文功不仅意识到了“我在哪里”,还意识到了自己在干啥。他感觉自己在一艘船上,这间狭长、黢黑、积满尘垢的老屋便是船身,船在航行,慢慢地驶向东门外,与之呼应的是鱼池边像船身的那排教室。

天亮了,小城从氤氲的河雾和淡淡的炊烟里呈现出来,红旗街像一条深灰的宽布带从衙门口笔直地绷到西城门,消失在城门洞里。

在早课上见到夏耘,文功显得有点不自然,目光躲躲闪闪。

你熬夜了?怎么有黑眼圈?夏耘踢了文功一下說。

啥黑眼圈?我没熬夜。文功说。四条腿吊在高板凳上,差一点脚就挨到地了。

你瘦了,比才开学的时候还瘦,还没精打采。夏耘说。你是不是不习惯待在城里?

文功不开腔,脑壳耷拉下来。就算夏耘说的是对的,关她啥事?他当然知道自己为啥打不起精神。

怎么?又在打瞌睡了?夏耘说。背时倒灶瞌睡多,我奶奶说的。

我没打瞌睡,我是在想问题。文功说。

想啥问题?夏耘说。我给你一样好吃的,你下课吃,吃了就不打瞌睡了。夏耘从桌板里取出一个漂亮的纸盒递给文功。文功不要,夏耘硬塞给他,纸盒掉在了地上打开了,是几颗花花绿绿的糖。

文功捡起糖,收了起来。

外国糖,我二姐从上海带回来的。夏耘说。你还没说,你在想啥问题。

文功确实在想问题,但不是在想睡前做的丑事,而是在想做丑事时他为啥想到的是夏耘而不是李叶。

这么想,文功有点不敢跟夏耘坐一桌了,他害怕夏耘看他的眼神,怕她笑嘻嘻没心没肺地跟他说话,更怕她一高兴就把她的腿架在他的腿上,还摇呀摇……但所有的害怕都不及一种,一种隐藏在文功意识背后的说不出口的恐惧——你如果足够聪明,少年时又有过类似的经历,或许已经猜到了。

我在想——想昨天生物课讲的——鞭毛的构造。文功想撒个谎,却没有那样说,他说,我在想和谁换个座位,不和你坐了。

我哪里不好?夏耘转过身来,有些挑逗地看着文功,甩了甩发辫,直起腰。

转过去!快转过去!辜老师在看!文功悄声说。他第一次把头伸进了桌匣板儿。

以后好些时候,文功和夏耘都会把头伸进桌匣板儿,两个人在桌匣板儿底下说话,彼此看着对方有些变形的脸傻笑。你不像是你了。夏耘隔着桌框朝文功眨着眼——其实就是在传秋波。你也不像是你了。文功说。只有在桌匣板儿底下,他才能做到天真无邪。

夏耘呢?夏耘和文功跑哪儿去了?

辜老师板书写完了转过身问,或者是李老师改完一本作文抬起头问。前面的同学齐刷刷把头转过去。听到老师问,两个人急忙把脑壳从桌匣板儿取出来,羞得面红耳赤。也有待在桌匣板儿一动不动的时候,但只有几次,且一定是遇到了数学老师——他的教棍太粗,他们不敢把脑壳取出来。

做课间操时文功装肚子疼,一个人在座位上吃了夏耘给他的糖。不是水果糖,也不是奶糖或者饼干什么的,是巧克力——文功当然不知道是巧克力。

下午上自习课,课代表把前面黑板没抄下的题抄在后面黑板上,这样,前排的同学便得转过来抄题。李叶还没有转过来,文功就把桌子腾开了,还用自己书包擦了擦。开学这么久,文功看得最多的是李叶的后脑勺和发辫,现在她转过身来,和他面对面,文功既期待又紧张。他不在乎她看不看他、跟他说不说话,他只在乎她跟他共用一张课桌,只在乎他必须屏住才不会变得急促的呼吸。偶尔手碰到了手,他就找理由转过背去,等一阵再转过来。有时候他先抄完题,她会问他借本子抄。他喜欢看她抄题,黑发落在他的桌子和书本上。

李叶和夏耘是一个物种,但在文功看来却不是,为什么不是他却说不清。在文功的感觉中,夏耘是肉身的、欲望的,在他睡前的仪式里是欲望的祭司;李叶则不是,她甚至也不是爱情的。

天刚冷的时候,文功第一次去了孟桐家。不是孟桐邀请的,是孟桐妈邀请的。孟桐妈认得文功妈,她在伙食团时被下放到大河湾当过保育员。

孟桐妈是个胖女人,皮肤白皙,并不显老,见了文功喜欢得不得了,当着孟桐的面把他搂在怀中。她身上有股浆糊味儿。

晓得不?这是你秀玲孃孃的儿子!孟桐妈对孟桐的姐姐孟兰说。几十年没见面了,没想到儿子成了同学!

孟兰没念书了,差不多已经成人,长得很漂亮,跟画报上的的陈冲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西门大院就是个大杂院,孟桐的家在二楼阁楼上,几盏电灯屁亮屁亮的,昏暗的光线里充斥着各种难闻的气味——汗味、腊油味、辣椒的焦煳味、浆糊味和胶水味、狐臭味和柴烟味……

有一种味道文功闻到了,孟兰身上的百雀羚味道。

孟桐的父亲是印刷厂的一名工人,看上去已经很老了,像是孟桐孟兰的爷爷。文功进屋时他坐在用一张门板搭成的简易桌前糊信封,一个小时过后他仍坐在那儿糊信封,手边的牛皮纸信封摞成了一座塔。他像不存在似的,在他眼里其他人也不存在。孟桐和文功写作业的时候,孟兰也过去和她爸一起糊信封。文功有些走神,眼睛不是在孟兰身上就是在孟兰的爸爸身上。

文功在表叔家住了半学期,时常看见表叔一家人吃肉,他却从未吃过,第一次到孟桐家就吃到了。孟桐家是个穷人家,缺吃少穿,但每个人都很大方。多年以后,文功还记得那晚吃过的凉白肉——很肥、萝卜汤、木耳炒肉片,还有一种干拌的不知名的瘦肉。

文功与孟桐越走越近的标志不是文功吃了孟桐家的肉,而是彼此讲了自己的隐私。

孟桐的隐私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他喜欢伊洁,说暗恋也行;二是他父亲是从兰州过来的国民党军官,隐姓埋名二十多年。

文功对孟桐爸爸的身世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孟桐对伊洁的暗恋。他觉得伊洁不漂亮,还是个小不点,她正在箍牙齿,满嘴的钢丝,不知道孟桐喜欢她什么。

文功的隐私也包括两方面:一是尿床。进城读书之前还尿床,准确地说是第一次勃起之前——他没讲这么详细;二是他喜欢夏耘——他骗孟桐了,其实他喜欢的是李叶。

文功和孟桐彼此知道了对方的隐私,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这条绳看不见,但却存在。

孟桐上学放学都要走报恩寺,文功不想走也只好陪着走。晚上写完作业,文功总爱和孟桐去西门外散步,孟桐不情愿也不好拒绝。

出西城门是一排沿河修建的吊脚楼,民国时修的,古色古香,在文功看来完全不同于城门里面的房子,有种异域风情。也有年久失修濒临垮塌的,夹在修过的木楼之间,从躺在荨麻丛中的弃物和深陷泥地的破碎陶罐可以想象过去屋主人的生活情景。这一带过去是船码头,往来于绵江的船只都会在这里停靠歇息,而今大河不通航了,成了伐木厂扎木筏的地方。吊脚楼走出头,便可以看见横亘在河心的龙王石。

文功就是在西城门外听孟桐说黄又又是“没娘娃儿”的,他只有一个胖孃孃。没娘娃儿?那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这是文功的第一反应,肯定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或许黄又又就是他的胖孃孃生的。文功在国营照相馆隔壁的手工业社见过黄又又的胖孃孃,黄又又进去要零用钱,他跟在后面,她真是胖,牛高马大,像一座山,别说生一个黄又又,就是全班的同学她都生得出来。文功亲耳听见黄又又管胖女人叫孃孃,而不是叫妈妈。他们在一旁看她一个人抱起一只轮胎,下轮胎上轮胎,跟玩儿似的。

文功还纳闷,黄又又既然是没娘娃儿为啥还那么喜乐,说啥都是笑,整天笑得嘴都合不拢,别说哭了,就是怄气都没见过,而文功有妈有爸却高兴不起来,一天到晚都是愁眉苦脸的。

在报恩寺大门前,孟桐上厕所去了,黄又又告诉文功他不是“没娘娃儿”,只是他娘生他的时候死了,他爸还在,是个皮匠,到外面跑摊没回来,他便跟了他的胖孃孃。

黄又又和文功同岁,他什么都晓得,比文功懂事得多。他上嘴唇青浅的胡茬也是文功没有的。他知道哪个女生来初潮了,哪个没来。他看来了初潮的女生的目光很不一样,孟桐把它比作“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黄又又的个头和文功差不多,但比文功结实,脸上、身上肉鼓鼓的,把袖子挽起来胳膊也肉鼓鼓的。他像是有裸露癖,衣袖时常都是挽起的,裤腿也卷得老高,几乎卷到了胯根,露出雪白的被蚊虫叮过的大腿。

文功坐在后排,把黄又又的一举一动看得很清楚。他穿了新衣服,买了新文具,都会在李叶面前显摆,也会转过身在夏耘面前显摆。他把袖子挽过肘,将雪白的裸臂搁在桌上,偷偷去瞟李叶。文功知道,他希望李叶看见,如果李叶能看一眼他、挨一下他,那他的阴谋就得逞了,可是李叶从来不看他,离他远远的。

李叶对黄又又的态度愈加证明了文功的感觉——李叶身上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东西。

裸露癖和显摆欲引起了李叶的反感,黄又又便经常转过身来找夏耘说话。夏耘不同,她是那种对每个人都很热情、很宽容的人,在她眼里从来没有恶意,一切都是好的。看见黄又又裸露的手臂,她会为他指出上面被蚊虫叮过的红点,告诉他擦什么药水,有时甚至会把家中的药水带来给黄又又擦;看见黄又又把裤腿卷到胯根,她会细声细气地问一句不冷吗,叫他赶快把裤子放下去。对于黄又又的裸臂夏耘毫无戒备,碰到也就碰到了,跟碰到桌椅的感觉没有两样。如果黄又又惹了她,她会用米尺或书本打他,一边打一边骂他阿飞。

文功下意识地用舌尖从牙缝抵出腌菜或泡菜的碎屑,也可能是一粒米饭。他并不吐掉,而是咀嚼,咽下肚去。咀嚼的味道不太好,但还是腌菜泡菜的味道,并未变味。有时在路上,有时在课堂上。

夏耘注意他这个动作很久了,一直没问他,只是觉得不可理喻。

味道如何?有一天上英语课,辜老师丢下拐杖在黑板上写句型,夏耘问他。

啥子味道如何?文功问夏耘,嘴巴还在咀嚼。

你嘴巴里嚼的东西!夏耘说,很专注地看着他的嘴巴。

文功意识到了,停止了咀嚼,脸哗一下红到耳根。

张嘴!我看看你的牙齿变白一点没有?夏耘侧过身来面向他。

没变白。文功把嘴巴闭上,转过头去。

转过来,让我看一下嘛!夏耘悄声说。莫非你没刷牙?

在刷啊!每天都在刷!文功說,像是受了委屈。

放学回家,文功偷偷地把表婶的镜子拿到屋后天井,一个人坐在井台上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照了自己的嘴巴。他的嘴巴真丑,满口的错生牙,两颗门牙之间有一道葵花籽宽的缝隙,每一颗牙齿都生了牙垢,显得焦黄,里面大牙的牙面让他想起父亲最爱说他的一句话——像是茅厕板板。

这之后,文功开始注意口腔卫生,有什么残留物也不咀嚼了,而是悄悄从教室一角的扫把上别了竹丝剔除。

课外活动,夏耘跟文功在抗震棚背英语单词。抗震棚是个大世界,被一码码划子柴分隔成若干小世界,差不多每个小世界都有一对男女同学在叽里呱啦地背英语单词,彼此互不干涉。新码的柴垛子散发出阳光的味道,夹着松香和老酒的味道。

文功不是很想跟夏耘背单词,他想跟李叶背。不过他知道,遇到夏耘是他的福气,不说别的,单他那张臭烘烘的嘴巴夏耘不嫌弃已是万幸。尽管如此,文功仍有些不甘心,他暑期在老家河坎上第一次看见这个穿黑裙子的小女生便不能自拔。

课外活动结束前,文功和夏耘去了教室后面的小河边。

给你的,新山城牌。夏耘递给文功一支牙膏。以后要记得,每次吃了饭都要刷牙!

看着牙膏,文功没有伸手。他下意识地又用舌尖从牙缝抵出一粒米饭,味道淡泊。这一次他没有咀嚼,悄悄吐掉了。他说我有牙膏,开学买的还没用完。

从来没在你嘴里闻到牙膏味儿。夏耘说。孟桐说你顿顿吃泡菜,去买一份新鲜菜吃吧。夏耘把牙膏连同一张两角的纸币塞给文功,起身跑了。

上课铃响过还不见夏耘进教室,前排黄又又的座位也空著,前后两排都只坐着一个人。教室里出奇的安静,文功觉出了某种气氛。

整节课文功都感觉怪怪的,他从未这样明白而强烈地意识到他和李叶的存在。

一下课教室里便喧闹起来,一种被压抑的兴奋复燃。李叶没有离座,文功也没离座,两个人一前一后坐着,在乱糟糟的教室里特别显眼。

假正经。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早不忙的夜心慌,半夜起来补裤裆。有人站在窗外,把脸贴在玻璃上骂。

不久,班主任李老师来了,后面跟着黄又又。李老师板着脸,凶巴巴的。黄又又若无其事,对前排的孟桐做了个鬼脸。

李老师讲思想品德和男女生关系的时候,下面有同学掰了橡皮擦打黄又又,黄又又捡起来还击。李老师看见了,走过去提起黄又又的一只耳朵,把他拽上讲台。

李叶一直很专注地在听李老师讲话。她今天又穿了黑裙子,但不是夏天那条,是一条稍厚的坠性更好也更漂亮的黑裙子,领子也要低一点,可以更多看见她的后颈窝。

听了黄又又读检讨书,文功还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他隐约听出了一点,黄又又对夏耘做了什么。

文功想问李叶但没问。李叶直起腰来靠着文功的课桌,辫子垂落在文功的文具盒里——文具盒的锈色与她发梢的颜色很接近。文功想伸手碰一下她的发梢又不敢,他只是一味幻想。

李老师四十来岁,剪着短发,脸上有几个麻子坑。她是女性,却没有女性的特征,包括讲话的语调、口吻。在文功的眼里,她不温柔,且缺乏一点普遍的善意,对待学生总是双重标准——刚才还是凶巴巴的,看见夏耘和她母亲马上眉开眼笑。

黄又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夏耘道了歉,文功依旧不知道他对夏耘做了什么,放学后听孟桐说才知道,中午黄又又看见夏耘坐过的板凳上有血,便到处说夏耘来月经了,并叫了未兵、胡东去看。

放学后,文功和孟桐来到新广场。孟桐要等黄又又,文功不等。文功说孟桐等黄又又不外乎是想吃黄又又的东西,黄又又的胖孃孃有钱。孟桐觉得文功冤枉了他,他只是讲义气。两个人坐在山门前的石梯上一个不理一个。

新广场上不时有学生经过,也有拉粪的拖拉机开过,浓烈的燃烧不全的柴油味和着大粪臭飘过来。

对于文功,广场和广场背后的寺庙毫不陌生,差不多每年过年他都会到这里来,在武庙口花一毛钱买一根白甘蔗扛在肩上,并不急于吃而是作为一种完整的储备以示炫耀。广场上、寺庙里很多像他一般大小的乡下孩子,也都扛着甘蔗。印象最深的是两年前来广场开过两次万人大会,走十五里路。一次听着哀乐和啜泣声;一次欢呼雀跃,举着小红旗。

从文功记事起,报恩寺天王殿里的四大天王都是残破不全的,持国天王无头,增长天王无臂,而对面的广目天王和多闻天王不仅无头无臂,连躯干也被开了膛,露出乱蓬蓬的稻草。他记得齐全的是大悲殿的千手观音、华严殿的星辰车和大雄宝殿“当今皇帝万万岁”的牌位。他识数后数过几次千手观音的手,不是差一只就是多出一只。文功去得最多的是华严殿,进去推星辰车,有时和不多的几个人推,有时和很多人一起推,星辰车的四周被围得水泄不通,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却找不到掌手的地方。星辰车启动起来,慢悠悠地转动,转不满一圈便快起来,且越来越快,以加速度飞驰起来。早先人们还是跟着星辰车走,现在得奔跑起来。一开始便跟不上的,跑几圈后跟不上的,只好放弃——哪里像是放弃?完全是被高速运转的星辰车的离心力抛开的!越来越多的人被抛下,或者主动放弃,多是一些小孩、老人和胆小者,蜂坨一样的人骤然减少,到后面,越来越多的人被抛下,只剩下不多的几位勇者和狂人,他们一边推动星辰车一边嚎叫,兴奋得如同喝了马尿。每到这时,文功便远离了星辰车,站在门槛外面暗自地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一个人推一次星辰车。文功不知道星辰车的意义,更不知道推动星辰车的意义,他只是觉得很神奇,那样一座顶天立地的木塔,上面缠绕着大大小小几十条龙,少说有上千斤,然而一个人就能推动,真是四两拨千斤!吸引文功推动星辰车的不是宗教,而是一种对未知的科学的好奇。

文功一个人进了报恩寺大门,走上金水桥,进了天王殿。大殿中央摆放着一张大方桌,一个穿中山装的人正在作画。

文功走过去瞄了一眼桌上的画,画的是华国锋华主席,红光满面,神采奕奕。

文功又想夏耘了。

他除了想夏耘,还想孟兰。自从在西门大院的阁楼上见到,他便记住了她的模样,包括百雀羚的香气。

这次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强烈。文功感觉到溅落在他身体上的不再是小雨滴,而是暴风雪,空气里弥散开来的嫩玉米浆的甜味里多了一股腥味。

春季开学,已经上了一个月课了,班上转来一位新同学,叫武豆豆,是新任县委书记的儿子。

武豆豆被安排在第一排,转过身说话的时候,文功远远地看见他粉白稚嫩的脸和豌豆荚似的眼睛。刚来这段时间,武豆豆看不出一点官家子弟的做派,反倒显得不合群,下课后别的同学不是在教室里“挤油”就是在教室外面“斗鸡”,他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孤零零的。有人拽他去“挤油”,他从来不去,也不去“斗鸡”。别的同学都穿的布鞋、胶鞋,他穿的小皮鞋;别的同学都背的帆布书包,他背的是皮书包。

文功也不去“挤油”、“斗鸡”。他挤过一次再不去挤了——被几个大个子挤在最里面,差一点被挤成肉饼饼。

武豆豆看出了文功这一点,有一天在操场碰见,主动找到他说话。夜里下过雨,抗震棚还在滴水,操场上不长草的地方一片泥泞。武豆豆叫了声文功,走拢去问他家住哪里、上学走哪条街。文功看着武豆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武豆豆主动找他搭讪,他感觉很诧异,他觉得武豆豆不该找他,他和他不是一种人,全班要数他和他的差异是最大的——穿戴、表情、肤色、牙齿……不过,文功还是告诉了他,他家在乡下,平常寄宿在红旗街的表叔家里——他忘了叫舅舅。文功特别提到乡下老家的白樱桃。武豆豆告诉文功,他家住县委梅园,也在红旗街,他们可以一同上学。

文功答应了武豆豆,却一直没和武豆豆同路。别说主动了,就是有机会也会溜掉,像是不敢与武豆豆走一起。文功不是在意武豆豆的身份,他不知道武豆豆的爸爸是县委书记,即便知道也不清楚县委书记是多大个官儿。

春天,操场和抗震棚周边到处是野花。蒲公英和蛇莓花,小河边有一丛丛的巴茅兰。新广场前面沙埂两旁的空地上也开满蒲公英和蛇莓花,还有小朵的报春花。衙门口街边生出了新草,静悄悄开出碎碎的蓝花花。

文功放学走到东风路口,看见武豆豆坐在新华书店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摆弄着一朵野花。他正要过街绕行,武豆豆叫住他。文功有些不情愿地走过去,站在武豆豆面前。

我一路都在看你,以为你前面走了。武豆豆说。

今天轮到我扫教室。文功说。

就你和夏耘两个?武豆豆说。

还有前面一桌,黄又又和李叶。文功说。

黄又又呢?他怎么没跟你同路?武豆豆说。

他跟孟桐去报恩寺了,我没去,我得赶回去端饭盒,去晚了饭盒又叫别人端走了。文功说,我已经丢过一个饭盒了。

武豆豆问文功,住在表叔家为何不在表叔家吃饭要在学校蒸饭。文功說表叔家只是住的地方,不是吃饭的地方。他没跟武豆豆说他照煤油灯的事。

你会吹口琴吗?武豆豆从书包里掏出个小布袋,从布袋里取出一个军绿色开着一排小窗的东西说,我给你吹口琴,随后把口琴放在嘴边吹起来。

文功没见过口琴,他听了几声,赶忙说我今天不听,二回听,我今天要赶回去端饭盒。

你不等我把这一曲吹完吗?就一曲,《桑塔露琪亚》,你肯定没有听过!武豆豆拉了拉文功。文功不情愿,等武豆豆重新吹起口琴,朝边上趔了趔。

新华书店往上到县委、到手工业社,往下到公告墙、到国营食堂,都叫衙门口。街道是一架陡坡,过去由青石板、青石条铺成,现在打成了三合土。对面的高墙,早先只是一堵山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公告墙,贴满了布告和政府的各类通告。公告和布告上,都盖着红堂堂的公章,公章中间有的是国徽、有的是镰刀锤头。武豆豆吹口琴的时候,文功直盯盯地望着对面穿着百衲衣的山墙,竭力分辨着法院的布告。每次从山墙前面过,孟桐和黄又又都要去看布告,尤其喜欢看布告上打了叉的罪犯的名字和介绍,孟桐每次都会读出声来,他们知道名字打上叉的都是被判死刑立即执行的。每次孟桐和黄又又去看,文功也跟着去看,渐渐地从布告上学到了诸如强奸罪、反革命破坏军婚罪、投机倒把罪、反革命收听敌台罪、反革命偷看青春罪这些从未听说的罪名。文功印象最鲜明的不是布告上人民法院的大公章,而是法院院长名字上打出的钩,比他读书以来作业本上得到的任何一个钩都要粗、要大。他有些不解。多年以后,文功都还记得钩旁边不同于布告正文铅字排出的手写体的“伊伦华”三个字。没有人告诉他,伊伦华就是伊洁的爸爸。

星期天的傍晚,文功返校归来,看见武豆豆和未兵、胡东在纪念碑吃烟。文功先是看见他们嘴巴里冒烟,随后才看见他们手指夹着烟。他们看见文功,没有喊文功,像是陌生人。有片刻安静极了,只有文功背上小背篼里的泡菜瓶和腌菜瓶在叽叽咕咕说话。

同学,别走啊,过来吃杆烟!文功听见有人喊,回头看了一眼,是胡东——一位老红军的儿子。

文功没有停下,也没有答应,脚步迈得更快了,他突然生出一种明确的感觉——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明确,他和这几个吃烟的同学不是一类人,且永远不会成为一类人,包括黄又又。他同时生出一种鄙视,比鄙视更强烈的是恐惧感。这样的恐惧感平常也有,别说被拖去加入野蛮的“挤油”和“斗鸡”,即便是站在一旁观看也会感觉到。

文功别跑,回来抽支烟!武豆豆喊了一声,翻过纪念碑基座上的大理石栏杆,朝文功追来。

文功想跑开却没有跑,他站在原地,不时回过头去瞭望,小背篼里一直在说话的玻璃瓶安静了下来。

刚上课。辜老师说完“Sit down please”不到两分钟,文功就被李老师“请”去办公室了。

文功不知道李老师为啥“请”他到办公室,来到办公室外面,透过窗玻璃看见武豆豆、胡东和黄又又,他似乎明白了。

李老师刚平息下来,看见文功火又上来了,二话不说冲上去抓住文功的脑壳往墙上撞。文功本能地抵抗,但他太瘦弱,拗不过大人失去理智的双手,脑壳被来回撞击在新刷白的墙面上。

我做错了啥子?文功望天大哭,一时失去了理智,两只脚发疯似地胡乱蹬踏,蹬在了李老师的身上。

你个土包子,进城才几天?自己吃烟不说,还教唆同学吃烟!李老师伸手打了文功一巴掌,愤愤地说。吃烟?你咋不去吃屎?

我没有教他们吃烟,是他们教我的!文功哭丧着脸说。我哪里有钱买烟?我连剪脑壳的钱都没有,婆婆说我脑壳长得像人熊。

听文功哭完说完,李老师渐渐恢复了理智,把藤椅拉过来坐下,望着武豆豆几个,像是在等他们的口供。

文功撒谎,就是他教唆我们吃烟的!胡东说。

就是,就是文功教我们吃的。胡东说。

你才在撒谎!你们两个都在撒谎!我没有教你们吃烟,是你们给我吃的!文功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李老师,我错了,我不该转去吃他们的烟。

武豆豆,你说说看,是不是文功教你们吃烟的?李老师从藤椅里站起来,走到武豆豆面前,用一种鼓励,甚至是欣赏的目光看着他。

武豆豆没说话,低头看着他脚上的皮鞋,皮鞋上什么时候沾了一粒鸟屎,像豆豉。

不是,是未兵教我们抽烟的。黄又又说。

黄又又,你……胡东说。

黄又又,我问你了吗?十处打锣九处有你!李老师转过来,瞪了黄又又一眼。未兵下午请假了,明天来了,有他的戏看!

武豆豆回教室上课后,其余的人留下来写检讨书。李老师还在生气,叫他们写了检讨书在全班念。胡东和黄又又无所谓,文功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念过检讨书,很害怕。

在班上念检讨书的时候,文功沒抬一下头,其实,他很想看一眼李叶的表情。当他回到座位,倒是李叶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是鄙夷,而是一种好奇的探寻。那一刻,文功早已闭合的颅腔里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延伸出一条长满青草和水葵的乡间小路,通向稻田中的那棵桑树。

多年后,文功在同学会上与武豆豆谈起那次抽烟,称它是一种绑架。一支烟是一根绳子,两支烟是两根绳子。文功抽着“南京”笑眯眯地说。

第二天,文功放学走到武庙口被胡东、未兵堵住了。武豆豆在白铁皮加工坊门前站着。

胡东问文功是不是他告的状,文功有些结巴地说他没告状。胡东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摇着膝盖。未兵和胡东说,你没告状谁告的状?未兵长着一张扁嘴,像鱼的嘴。

这天,文功没有按时去学校食堂端饭盒,他跟胡东、未兵和武豆豆去南街、南桥、西城门绕了一大圈,最后翻围墙钻进了北山的青杠林。在青杠林,文功又抽了烟。

在青杠林里,文功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女生,胡东喜欢辜梁文,未兵也喜欢伊洁,武豆豆也喜欢李叶。

文功晚上做一做功课,开始在煤油灯下玩姓名组合,把他的名字和穿黑裙子女生的名字写在纸上,看够了,想够了,再拿到煤油灯上烧掉。

星期天返校,文功摘了一手帕白樱桃。樱桃还没大红,但很甜。到表叔家放下东西,文功带着白樱桃去了孟桐家。

孟桐正在赶作业,文功的作业做完了,孟桐给他找了本撕掉封皮的旧书看。

西门大院有棵皂角树,满树都是翠生油绿的枝叶,文功从树下走过时多看了几眼,现在又拿了书走到木窗前去看。头年的皂角还留在树上,黑乎乎隐在新发的枝叶间像鸟儿。

白樱桃搁在书包里,文功没有拿出来给孟桐吃。

孟兰回来时孟桐已经做完作业,正在跟文功讨论旧书里的茴香豆是什么豆。孟桐认为是蚕豆,文功认为是胡豆。看见孟兰回来,文功不再跟孟桐争了,注意力转移到了孟兰身上——还有“忘”在书包里的白樱桃。

孟兰刚洗过澡,头发还在滴水,手里端着一个大号的洋瓷盆,盆里是刚换下来的内衣内裤和香皂木梳。孟兰身上有股腻人的香皂味,这样的香味一直被文功看作是城里人的味道。

孟兰一边拿干毛巾揩头发一边问文功,你在青岛当兵的哥哥写信回来了吗?信里夹的有相片吗?文功没听见,他在想如何“记起”书包里的白樱桃给孟兰吃。

孟兰叫到文功的名字文功才回过神来,文功没有应声,他望了一眼孟兰,视线停在她的衬衣领口。他不是刚刚才注意到她的衬衣领子,他在注意到她湿发的同时便注意到了——第一颗纽扣没扣,领子半开,露出一小片有些发红的胸脯。

你哥哥找对象了吗?下次写信问问,要我当你的嫂子吗?

孟兰放下手里的毛巾,走到文功面前笑嘻嘻地笑。

不要脸!在旁边翻书的孟桐骂了一句。

差点忘了,我带了几颗樱桃给你们尝。文功拉开书包,小心翼翼地取出包在手帕里的白樱桃。樱桃已有些泛乌,上面有两颗已经烂了,果汁儿把手帕染红了。

孟兰尝了一颗说这么甜,再说是胡家坝的白樱桃,又尝了一颗。她吃樱桃的样子说不上好看不好看,她说白樱桃这么甜还是皱了皱眉头,一副被酸到的样子。

孟桐爸爸依旧拿了信封回来糊,一句话不说。文功要走,孟兰和孟桐都不让走,要他帮忙糊信封。

糊信封的时候文功还在想刚才的白樱桃,孟兰没多吃是对的——她那么漂亮,只适合吃刚从树上摘下、红亮亮一颗颗带把的、带着露水的樱桃。于是,在文功的想象中,孟兰去了他家,在树下吃他刚摘下的白樱桃。

孟桐爸爸坐在阴影里,文功还是看见了他的脸。他有一张异乎寻常的僵硬的长条脸,眼窝深陷,眼睛很大,皮肤很白,浮着梦一样的光晕。文功从未见过这样的脸,也没见过这样的光晕,他觉得这样的光晕不是一个正常人有的。

有一会儿,文功感觉颈上痒痒的,像是有虫子爬行,他腾出一只手去摸,摸到了一只虱子——虱子黏在手指肚的浆糊上,奋力挣扎着。

文功没有告诉他人,起身说他该回去了,背起书包下了楼。经过皂角树的时候,他摸到了第二只虱子。在回表叔家的街上,文功摸到了越来越多的虱子,只只都饱吸他的血液,长得肥滚滚的。

回到房间,文功闩上门,脱了个光胴胴,坐在床上借着煤油灯的光线捉虱子。那一夜,文功自己都不知道捉了多少虱子、捉了多久的虱子,一灯油烧干了,又加满一灯,开始还能听见外面表婶秤卤肉、切卤肉的声音,还能听见表弟遭瞌睡的哭声,到后来整栋街房、整条街甚至整座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文功拿出文具盒,拿掉文具,把捉到的虱子放进去。

看着文具盒里密密麻麻的虱子,文功产生了杀戮的冲动,他从洋瓷盆里剜了一坨卤油,放在虱子堆里,把文具盒拿到煤油灯上去烤。卤油转眼融化了,黏住了虱子,最后淹没了虱子,密密麻麻的虱子在卤油里爬行、挣扎,直到卤油沸腾。

谷雨过后日子长了许多,有时放学还能照着太阳。仲春的夕阳特别温润,一根根金线拉得细长,夕阳照着的老街、瓦屋、山墙和标语也都特别温润。文功印象最深的标语是“把工作重心转移到‘四个现代化建设上来”。标语上的大字原本是用墨汁写的,夕阳照在上面变成了烫金。

傍晚,文功点亮煤油灯正在木柜上做作业,胡东和黄又又不请自来,后面跟着武豆豆和未兵。

黄又又进屋就说,文功,你的泡菜好吃,我们来尝一尝。

你好久吃过我的泡菜?你咋晓得我的泡菜好吃?文功说,我的泡菜吃完了。

我们不只是来尝泡菜的,听说你住在一间黑屋里,我们来看看。武豆豆说。明明有电灯,你为啥不照电灯?

我不晓得。文功耷拉着脑袋说。

你每天照煤油灯?住这么间黑屋?武豆豆捂住鼻子问文功。

文功关上蚊帐,也没能阻止胡东和未兵翻看他的床铺。未兵爬上床,做了几个俯卧撑,边做边说文功的床上有一股嫩玉米浆的味道,他还学狗把鼻子凑上去闻。

武豆豆一伙走后,街上已经黑下来,文功在黑屋里感觉外面还有亮光,似乎夕阳照在瓦顶上。他想象着半圆形的小城像半块炕得黄酥酥的锅边馍,各家的炊烟弥散在夕照中,就像锅边馍表层没有揉匀的荞麦面。这座古老的小城的内部在文功的脑海里一一呈现:报恩寺、城隍庙、影剧院、东风路口、国营理发店、梅园、衙门口、土司衙门、西城门……最后是红旗街97号——他寄宿的街房、他住的这间——木板床、老木柜、麻蚊帐、煤油瓶、煤油灯、黑蜘蛛,以及老鼠在墙根拱出的新土……

这座小城很像文功的内心,虽然文功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每一个建筑、街道和物件都可以在他那里找到对应。包括最邋遢、最无知的地方,像每个巷口白蛆多得无处下脚的公厕;包括精神与性,像梅园二月的梅花和报恩寺四月的素兰。

自从身上发现虱子,文功见了谁都不说话,全部心思都转移到了颈项上,他担心上课的时候钻出一只虱子来。

李叶坐在前排,有时会朝后靠一靠,文功只看过她一眼,便没敢再看。她穿着镶了花边的衬衫,外面套着件米色的薄线衣,却不能确定下身穿的是裙子还是裤子。往下看一眼便可以确定,但他抬不起眼,他怕她突然转过身看见他的颈脖,看见虱子从领口爬出来。

夏耘和文功在课堂上有些时间没开小差了,上英语课时夏耘找他说话,问他是否每天都在刷牙,又叫他张开嘴让她看看,看看他的牙齿变白没有。

文功不跟她说话,她就缠着他,用手肘碰他,伸手揪他。他显得很无助,虽说不情愿,还是照她说的做了。她问他这段时间是不是跟班上几个匪头子走得很近,他不置可否,不想解释。她劝他别跟他们走得太近,说他们都不是好人,会把他带坏。

文功听夏耘说话,一时忘了身上生虱子的事。话题转到白樱桃,他老家的白樱桃,她说她很早就吃过,她二姐当知青的时候,后来她妈妈每年都要给她买。文功说他家的白樱桃不是最多的,却是最甜的,每年都要摘了进城卖,有时候他也跟大人进城卖,说不定夏耘的妈妈就买过他家的白樱桃。

在天真无邪的气氛里,夏耘又把她的一只腿搭到了文功的腿上,放纵地摇起来,但只摇了一下,文功便把他的腿抽走了,夏耘的腿突然失重,略显笨重地摔在了地上。

你啥意思?夏耘问文功。夏耘的腿上像是有根针,刺痛了文功,文功完全是一种条件反射,脸刷一下青了——不是红。夏耘嘻嘻笑了,落在文功脸上的目光别有意味。

你颈项上是啥?夏耘停住笑,手伸到了文功的脖子上,一下没捉住,捉了第二下,随后,教室里只听见夏耘叫了一声“妈呀”。

文功又一次被李老师叫去了办公室。这次,李老师没那么凶,说话的音调不高,目光也是柔和的。文功出了口长气。

你不能再和夏耘坐了,我得给你调个座位。李老师说,夏耘是个爱干净的女孩子。

文功听了脑壳不自觉地耷拉了下去。

年级组长何老师从外面进来看见文功,问他犯了什么错误。你可一直是个好学生,进城上初中也要学好,何老师说。文功怯怯地看着何老师,她瘦瘦的,很高,脸上、颈项上全是筋。

这娃儿咋啦?何老师把脸侧过来,问李老师。

没事,我把他叫来,是想给他调个座位。李老师说。怎么?你认识他?哦哦,我想起来了,你在大河湾待过,文功就是从那里转学来的。

我去他们家吃过白樱桃。何老师说。

何老师起身走到文功面前,问他管学校食堂的汤师傅叫什么?文功说叫表叔,随即改口说叫舅舅。

我也是刚晓得的,文功是汤师傅的外甥。李老师笑着说。

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农村的孩子读个书不容易。何老师说。不想背太阳过山的话,就得从初一开始努力。

何老师的话是说给文功听的,也是说给李老师听的。

文功回教室时李老师跟了出来,把他叫到花坛边说,五一放假回去好好洗個澡,把头发剪了,换一身干净衣裳,收假回来就调座位,让他跟李叶坐。

不等放五一假,文功就洗了澡。他把身上生虱子的事给孟桐说了,孟桐说他也生过虱子,他姐姐也生过虱子,现在不生了,他妈有一套治虱子的办法。

文功想叫孟兰带他去印刷厂的澡堂洗澡,那天则是孟桐爸爸带他去的,一同去的还有孟桐。一路上,孟桐爸爸没有说到三句话,听他说话的口音就知道他不是四川人。

文功和孟桐在澡堂脱光洗澡,彼此看着对方已开始长毛的下身笑个不停。他们彼此帮对方打肥皂、搓背,身体挨得很近,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肌肤的滑腻。澡堂子有些脏,但水很好,从头上淋下来有一种让人窒息的酣畅,冲掉肥皂泡之后,肌肤渗出了毛毛汗。和着水流声,文功禁不住唱起了《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孟桐则捧起那物,当着文功的面让它勃起,并不知羞耻地说他想跟伊洁来一回真的。

来真的会是什么感觉?文功何尝不想?他只是不想把这种事拿到人面前来说而已;就像是蹲茅坑,他从不跟谁一起蹲,他觉得有的东西自个儿想、自个儿做很干净,和他人一起想、一起做会变得很肮脏。

文功换上孟桐的衣裤从澡堂出来,孟兰看见忍不住笑了。文功比孟桐高出一头,衣服勉强能穿,穿上裤子就成了“高脚鸡”。

回到阁楼,孟兰找出一条女裤让文功换上。文功换上女裤感觉怪怪的,但他很喜欢这条的确良公安蓝的裤子,长短和腰围都很合适,而且没打一个补丁。

文功穿着女裤上了一天学,第二天便换上了自己的裤子。孟桐妈妈将他换下的衣裤通通加生石灰煮过,刚穿在身上还有股刺鼻的臭鸡蛋味道。同学们没有注意到文功穿的是女裤,只是自己感觉怪怪的,走一步都觉得有人在围观他。

五一后收假他就要和李叶坐了,文功比任何时候都在乎李叶。这天他却没正面看她一眼,都是从后面看的,目光稍稍在她身上停留得久一点,她麦肤色的后颈、细绒的鬓发突然变得很模糊,像是整个人都成了虚拟的不存在的幻象。

她看见我穿女裤会是什么表情?文功每一节课都会这么想。不过,这一天过去了,这样的事从未发生。

那天放学,文功和孟桐走后街回家,武豆豆他们几个像是早有预谋,在纪念碑等着他。他们发现文功疏远了他们、背叛了他们,想教训他一下。

孟桐在关键时刻跑了。未兵没再给文功发烟,而是二话不说打了他两下,还把一只死麻雀塞进了他的衣领。

文功吓得够呛,当场哭了,一边哭一边问他做了什么,哪一点得罪他们了。他们不告诉他打人的原因,反倒凑近他的脸,学着他的哭腔和可怜兮兮的样子逗他乐。他们向文功提了个条件——五一节带他们去他家吃白樱桃,不答应就不放他走。

五一前一天的下午,武豆豆果真去了离城十几里的文功老家吃白樱桃,同去的还有未兵和孟桐。

下午放学,未兵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辆自行车。他和武豆豆会骑自行车,文功和孟桐不会骑。

一路上,文功和孟桐都跟在自行车后面跑,未兵载着武豆豆。孟桐实在跑得够呛,未兵才载他一截路。

仲春,白昼变长,文功一行到家时夕阳还照在錾子岩。他一路上都在担心拢屋(拢屋:到家的意思)天黑了,父母收工了。现在院子里静悄悄的,大门上挂着锁,婆婆也不知去哪儿了,路口和挑水路都不见人。前院石墙边向阳的一树白樱桃红得正好,但文功害怕过路的人看见,不许武豆豆几个上树,只许他们上到靠近房檐的樱桃树去吃樱桃。

四个人像四只猴子在树上吃樱桃,不一会儿,地上的樱桃核儿就面起一层。他们在树丛攀爬,坐在主枝上摘樱桃,或者将细枝拉回来伸嘴去衔樱桃,在傍晚时分发出的声音和猴子弄出的响动像极了。樱桃核儿滴滴答答往地上掉,像是打白雨。

文功在树上吃了不一会儿便下树了,先是站在大门的门槛上放哨,继而又去到路口放哨。白樱桃很甜,入口即化,要吃夠一个人可以吃一棵树。他跟武豆豆他们交代过了,听见他大声咳嗽就赶快从树上下来,来不及就待在树上别动。

婆婆回来时天已见晚。婆婆和文功是一条战线的战友,文功没有咳嗽。婆婆是个驼子,看不见树上的人,但看得见地上的樱桃核儿。啥子拐拐这么凶?出门一会儿就啄了这么多樱桃米米!婆婆伸着腰说,你回来也不看看,把拐拐吆一下,你老子还等着卖了樱桃买木耳香菇寄到你哥哥的部队去。

文功叫婆婆看树上,说不是拐拐吃的,是他城里的同学吃的。婆婆朝树上看了眼,脸一下就沉了,没有出声,把文功叫进屋说,你老子回来看到了,你总要饱餐一顿!还不快叫他们下来!赶紧把地上的樱桃米米扫了。

文功刚把地上的樱桃核儿扫走,大大就收工回来了,好在天已经黑下来,看不见扫帚在地上划出的痕迹。

文功知道大大的性格,介绍武豆豆时特别强调说是县委书记的儿子。大大不相信,问了武豆豆他父亲的名字才相信,他在广播里听见过。

文功把县委书记的儿子带回家里,大大不但没有责怪文功,反倒感觉很有面子,他趁婆婆煮晚饭的时候提着马灯爬上树摘了满满一提篼樱桃给他们吃。

吃过夜饭,已临近午夜,满天的星星像是钉在青石板上的银钉。武豆豆喝了点白酒,趴在桌上睡着了。婆婆在厨房收拾锅灶,文功妈在板壁后面为三个孩子收拾床铺。文功大大问文功,他们跟你来吃樱桃,大人晓得不?文功不置可否,大大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摇醒武豆豆问。武豆豆揉揉眼睛说不晓得,一头站起来嚷着要回家。未兵和孟桐也嚷着要回家,要去骑他的自行车。

深更半夜怎么回家?明儿一早我进城卖樱桃,负责把你们送到家,保证你们不挨打。床铺收拾妥当,文功大大好说歹说才把三个小客人安顿下来,随后把文功叫到门外,打了他一个耳光。

文功洗了鼻血刚躺下,听见远处传来汽车的马达声。文功一头坐起来,他已经猜到汽车是来接武豆豆的。他把塞在鼻孔里的黄蒿取出来扔掉,鼻血还在滴滴答答地流。

深夜的汽车果然是来找武豆豆的。不是一辆,而是两辆:一辆是县委的伏尔加,一辆是派出所的吉普。孩子没回家,第一反应是找老师,老师不知道去向再找同学。武书记听说没回家的不只是武豆豆便略微放松了一点,随后武书记和未局长在派出所民警及李老师的配合下找到了汤师傅。

文功的舅舅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民警、李老师、未局长和司机——武书记不便亲自来。进门看见从床上爬起来已经穿好衣裳的孩子,他们心里悬着的石头一下落地了。

孩子们没事,他们谁也没责怪,倒是文功大大表现出了强烈的自责,把未局长当成了武书记,当着大伙儿的面又打了文功一个巴掌。

当晚,孟桐没有随武豆豆和未兵回城,他陪文功睡了一宿。

十一

五一收假,文功带着白樱桃和大大在他脸上留下的乌青返校。白樱桃是清树摘的,长在最向阳的高枝,是他想给李叶的见面礼。

班主任李老师没给文功调座位。第一天没调,第二天第三天也没调。文功宁可让白樱桃烂掉,自己不吃,也不给他人吃。没调成座位,他也可以把樱桃给李叶。只要保持头脑清醒总会有办法。

文功以为李老师忘了,又不好提醒。他想到了带武豆豆回家吃樱桃惹出的麻烦,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犯错误。

一周过去了,仍不见李老师给他调座位,文功有点急了。在等待李老师调座位的那段时间里,文功从没这样失魂落魄过。如果说他过去注意李叶只是一种好奇,那么现在,他就是灵魂出窍,灵魂跑到李叶那里去了。

他对夏耘没了任何心思,几乎是视而不见,夏耘就是把嘴触在他耳朵上叫他的名字他也听不见,抑或是听见了,也感觉是在叫别人的名字。

夏耘不晓得文功的变化,上自习课时,她划燃火柴去烧他的手,他居然不晓得把手拿开,非要等烧疼了才能回过神来。在课堂的间隙,甚至是在老师讲得声情并茂的时候,夏耘会聚精会神地看他,坦坦然然的,而不是偷看,看着他灵魂游离后苍白的侧脸,像一面挂在大白天的银幕。

夏耘把她的一条腿架在文功的腿上,问他,和不?五月,都穿着单裤,她能感觉到他肌肤的温度——冰凉。他没听见她在问他,也感觉不到她大腿的弹性。其实很和,他感觉到了,只是不能传达给他的神经,就是传达到了也无法反馈回来。

这段时间,武豆豆和未兵没再找文功的麻烦,文功和孟桐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了。黄又又也回归了,早晨上学会在胖孃孃的门市等他们,主动与他们分享油条和麻饼。

黄又又嘴快,有他在场的时候文功和孟桐一般不评价女生,也不评价男生,更不会讲他们的秘密。但黄又又会讲,他口无遮拦,心无城府,他讲李老师如何偏心眼儿喜欢武豆豆不喜欢他,如何在办公室把武豆豆抱在腿上;他讲梁文如何在背后骂她妈妈辜老师,跟男生一起喊“good bye”……他告武豆豆的密,说武豆豆喜欢李叶,想跟李叶结婚。

听黄又又说话的口吻,不像是为了讨好文功瞎编的,他讲到一件事文功知道——为了见李叶,武豆豆带人往李叶家的房背上扔石头。

班上那么多漂亮的女生他不去喜欢,偏偏要喜欢李叶!孟桐为文功打抱不平说,武豆豆应该和某个局长的女儿结婚。

武豆豆说李叶有屁股,其他女生没屁股。黄又又说。

他真这么说?文功说,他没说别的?

他说他喜欢李叶,不许其他任何人喜欢李叶。黄又又说,他还说,他要和李叶结婚。

文功听了,没再问黄又又什么,他感觉自己像是个本来就没充足气而今又被扎了一刀的皮球,一下瘪了。

周末回家,文功清了好几棵树才清到不多的一捧樱桃。这些樱桃在树上待得太久了,红得发紫,很多都得到过鸟喙的眷顾。如果将鸟儿啄过留下疤痕的樱桃全部筛掉,便只剩不多的几颗了。文功只好把鸟儿啄食了大半或啄食后留下脏污疤痕的樱桃选出,其余都保留了下来。他尝了一颗带疤的樱桃,格外的甜,疤痕部分的口感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反倒有种葡萄干的口感。

文功把樱桃叶垫在手帕里,第二天樱桃还保存完好。他一早小心地把樱桃带到学校,寻找机会送给李叶。李老师今天会不会调座位?文功这样想。

早读课之前,文功看见李叶不在座位上,便走出教室去找。操场上没有,鱼塘边也没有,文功钻进抗震棚去找。雨季到了,抗震棚里潮乎乎的,有股霉味,已经没人去里面读书了。

文功先听见口琴声——《桑塔露琪亚》,随后才看见李叶,在一摞码得像塔的划子柴背后;同时看见的还有武豆豆——他靠在柴垛上,正吹着口琴,一只穿皮鞋的半大脚蹬在柴划上。

文功转身跑了。他感觉一阵眩晕,脑壳里一片空白。

李叶哭过,眼睛红红的。她像是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穿黑裙子的小女孩。武豆豆也像是长大了,脸不再白皙,胡茬长出来了,脱了奶气。

这一次,文功又没能把白樱桃交给李叶。他想过给夏耘,她对他是真好,她应该得到回报,然而真要给她又觉得白樱桃已经是李叶的了,不能给她。文功去到鱼塘边,找到一个守鱼人看不见的地方,把白樱桃丢进了池塘。

十二

整个夏天,文功一进屋就闩上門倒在床上。在红旗街是这样,回到乡下老家也是这样。先是和衣躺着,随后脱了衣裤,裸身躺着。他一直都这样,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在他的记忆与感觉中,衣服裤子与他水火不容。表叔表婶有时要进屋拿东西,在外面喊门,用很重的拳头或巴掌打门,他不得不穿上衣裤下床来开。

为啥进屋要闩门?表叔问他,他总是支支吾吾从未给出一个答案。

乡下的夏天大人一直很忙。“双抢”是最忙的,过后便是薅秧子(到秧子抽穗、扬花,大人们要在桑埂分隔出的大大小小的稻田里排起列子薅三道)、扯稗子、打农药、捉稻苞虫。这些都是集体活路,文功搭不上手。

不要你做啥,只要你把功课做好,二回给老子耍脱龙(农)皮,莫学老子背太阳过山就对了!

大大出工回来,看见文功的房间关着门亮着灯,总这样说。

文功的确把自己关在屋里用功,但也不完全是在用功,有时也会关了蚊帐躺在床上,把自己脱个光胴胴,身上一丝不挂。

有一天放学回来,外面天还亮着,文功就脱了衣裤躺在床上。他不是迷恋自己的裸身或者要完成什么仪式,他只是怕热,想凉快凉快。夏日的光线比其他季节更有穿透力,平常整日的黑屋现在却不那么黑了,能看清屋里的每个物件,当那些木柜当头和坛子背后扑满尘埃的物什隔着蚊帐出现在文功眼里时,他感觉特别陌生。墙壁上还贴着一幅画——一个烫着卷发的年轻女人拿着一枝玫瑰花,因为尘垢的缘故看不清她的五官和肤色,也看不出是白玫瑰还是红玫瑰——他从来没看见过,估计表叔表婶也从来没看见过,这幅画应该一直都在。他撩开蚊帐从床上下来,走拢去看,虽说画面扑满了陈年老灰、沾着蛛丝,还是依稀看见了女人身上的衣裳绣花的轮廓,以及丰满的身体的轮廓。文功从门背后拿来扫帚,掸掉画上的积尘,一个皮肤白皙,长着蛾眉、凤眼和樱桃小口的旧时女人毕现眼前,像是死而复生,看着面前一丝不挂的少年。文功突然感觉到一种少有的羞耻,就像在梦中经常出现的裸身行走在大街上,连忙上床穿好衣裤。

表婶来敲门,文功过去开了,回来坐在床沿假装看书。

我来把卤油端走,免得遭瘟的老鼠偷吃。表婶进屋来端木柜上的卤油盆,骂骂咧咧,我一直在观察,遭瘟的凶得很,偷吃好久了。文功娃,你晚上睡觉,看见老鼠没有?

文功做出专心读书的样子,半晌才抬起头,哦了一声。

娃娃家睡得死,估摸老鼠爬到床上把你耳朵啃了都不晓得。表婶说。

文功听得出表婶在扯猪骂狗,猜到他偷吃了卤油,但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怕她不经意抬头看见了墙上亮出的美女。好在天光暗了下来,画中的美女又回到了扑满尘埃的样子。

过了小满天更热了,孟桐和文功放了学总要去西门外的大河边。有时走后街去,有时晚饭后去西城门去。城里的男生放了学都不回家,偷偷在鱼塘里洗澡,被守鱼人赶跑后,干脆就在操场边的水塘里洗澡。大河一涨水,水塘就变成了河。

西门外除了木筏,还有一个渡口、一只小木船。渡口上面有一块竖立在水中的巨大的花岗岩,叫龙王石。

孟桐和文功先是在无人看守的木筏上跳来跳去,寻找脱落的钉牛,随后下到浅水里去凉快。木筏一架连一架,他们可以走到超过河心的位置。文功胆子小,喜欢在岸上打水漂,或者背英语单词。孟桐常常一个人杵着木棍,走到木筏靠深水一侧试探水的深浅。有一次他说,他在龙王石看见了大鱼,长的有手有脚,嘴巴像戳瓢,身子像小孩子。

等李老师给文功调了座位,一学期只剩最后一两周了。文功已不怎么想这事,仿佛错过了白樱桃就错过了李叶。

李老师点到他俩的名,文功站起来,李叶也站了起来,都没有反对。他们站着不动,等着李老师的下文——是文功调到前排去,还是李叶调到后排来?他觉得可以跟李叶坐,也可以不跟李叶坐。

听见李老师宣布文功要调去和李叶坐,全班同学的眼睛哗一下亮起来,前面的同学都回过头来看他们,以为李老师说错话了。

黄又又离得最近,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李叶,继而回头对文功做了个鬼脸,手指还做了个交配的小动作。武豆豆鼓着两只小眼睛,从远处盯着文功,透出不一样的亮光。

李老师迟迟不说到底是文功上前一排还是李叶退后一排,上前或退后他们的同桌怎么安排——黄又又和夏耘坐吗?文功开始行动,把桌板里的书本全都搬到桌上,码得整整齐齐。前排的李叶没动,她一直站着,两只手放在桌上。文功看不见她的表情。

座位当场调了,文功不动,李叶和夏耘互换,黄又又在李老师列举了他的种种不良表现之后被罚到最后一排的特殊座位上。夏耘抱着书本离开时狠狠地瞪了文功一眼。

和李叶同桌两周,文功与她并没发生什么值得将来回忆的事。很多年以后,文功记得的只有教室外面盛夏的景象——不是烈日炎炎的盛夏,而是多雨、闷热、潮湿的盛夏。教室外面的法国梧桐和花坛里开过花的矮灌生长到了极致;操场边小河畔的野草也生长到了极致,一笼笼,时常有水鸟出没;鱼塘边石头缝里的锁眉草长出了竹子的结痕,带着棕色的绒毛。小河里的水一直都呈涨势,但上涨得很细微,几乎不能察觉,偶尔陷落一点,隔天便又涨了起来。

如果真要说有什么事情发生,那便是文功把李叶看清楚了——其实,这算不上什么事情。李叶有她特别的地方——鼻子、眼睛、嘴巴,特别是下颌,浮出一道月白色的光,完全可以当作是对文功刚刚学到的“皎洁”一词的注释;当然,如果换个角度,她又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鼻子、眼睛、嘴巴,发际略高的麦肤色的额头,以及偶尔粘在嘴角的一两粒米饭,和班上其他女生没什么两样。有时,李叶专心听讲的时候,文功会扑伏在桌上,将脸转向她,从较低的角度看她。文功也许不承认,有时他也会自觉不自觉地留意李叶坐过的板凳,他希望看见黄又又在夏耘坐过的板凳上看见的红色。

李叶坐过的板凳总是干干净净,什么印迹都没有,这对文功差不多是一种打击——他身上总是潮乎乎的,一两周都没洗的衣裳黏在身上,散发出汗臭。虽说也跟孟桐下河洗过澡,但从没洗彻底过,冬天的老垢长在皮肤上,夏天又发胀了。

文功有意躲着李叶,上课总是坐在长凳一头的末梢,每个老师看见都会点他的名,叫他往里坐。他怕她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更怕自己身上的东西粘在了她身上。李叶对他的举动总是报以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偶尔看他一眼,目光白白的。

十三

期末,轮到文功和李叶打扫教室。原本一直在下雨,到放学雨却停了。文功对李叶说不用她动手,他一个人打扫就可以。李叶不同意,说两个人的任务两个人完成。文功说真不用你动手,下雨天扫地会把裙子弄脏的。李叶说我帮你搬板凳总可以,像是接受了文功的建议,开始一桌一桌地搬板凳。

文功等李叶锁了教室,和她一起往回走,才发现小河的水涨上了操场,原本平静的小河变得汹涌。他们小心地蹚过操场,两人保持着一根钓鱼竿的距离。有一会儿,文功停下来,视线越过李叶,看见河水翻上了小石桥。

李叶要自己涉水过桥已经不可能。文功没问题,他把裤腿挽到胯根,试探着过桥。他在水流湍急的地方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李叶。

李叶以为文功不管她了,叫了声他的名字。他不是要她叫他的名字,他只是试探水势。他从被洪水淹没的小桥返回,转过身,背朝李叶蹲下,一句话不说。李叶没有犹豫,收起书包带子,把书包吊在脖子上,趴在文功背上。

文功什么感觉都没有。多年以后,他人生的每个阶段,每当想起这一幕,包括在一两次已经移民加拿大的李叶回国参加的同学会上,他都觉得这是一件不曾发生过的事。

期末考试结束后,文功跟孟桐去了他家一趟,把一张哥哥从青岛寄回的相片交给了孟兰,并在孟桐家吃了晚饭。桌上不见孟桐的爸爸,气氛也有一些不对。孟桐悄悄告诉文功,他爸爸是一个长期隐藏的国民党特务,被收监了。

国营理发店有一个比普通车间还要大的空间。在黑白电影般的场景仰望屋顶是人字形的砖木结构。印象优于记忆,能穿透篾编的望楼。望楼上雨水绘制的地图都是一些岛国。大门临街,正对东风路口,坐在店里的任何一张转椅上都能在大方镜里看见街景:骑自行车的,背背篼的,拉驴车的,牵马的,提着竹篓叫卖樱桃的……

离校那天,文功坐在临窗的一张转椅里一边等理发一边看街景,武豆豆走了进来。武豆豆不是来理发的,他是来找文功的。他送给文功一只口琴,但提了个条件,要文功下学期别再跟李叶坐了,他要跟她坐。文功接过口琴,放在嘴边吹了吹,当即答应了。

十四

暑期开始,文功回到了乡下。麦子早已收割,秧苗已经长青。房前屋后的樱桃树依旧葱绿、茂密,只是再也寻不见一颗樱桃,偶尔在路边墙头看见几粒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樱桃核儿,文功会想起李叶,但不是那个迟到的成为他同桌的李叶,而是一年前他在稻田间的桑树下看见的那个穿黑裙子的小女孩。

白天,文功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而是一个人扛了金门、摇篼开始下河淘金。洪水冲刷后的河滩沙金很好,河岸线也很好看。他像是一下子长大了,不在乎将来是耍脱龙(农)皮还是背太阳过山,他眼前最急迫的就是淘到足够的沙金,等暑期結束卖到银行,买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然而积习难改,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尝到的肉体的满足依然诱惑着他,且变得更迫切更强烈。

每次淘金路过那棵桑树,他都会朝树下望望,有一两次还放下金门,走到树下去。田埂上已没有一点有人坐过的痕迹,更没有记忆中倒伏的青草和水葵。临近稻田一侧,水葵和鸭脚板长得绿汪汪的,只是花蕾紧闭,没有要开的迹象。

秋季开学,文功和同学们告别了鱼塘和那排仍未拆除的抗震棚,搬到了红旗街本部。班主任也换成了一位姓袁的男老师。

第一天上学,袁老师重新编排了座位,男生和男生坐,女生和女生坐。袁老师的理由是同学们长大了,以免损坏公物,不用在每张课桌上都划一条“三八线”。

文功发现,原来班上少了两位同学,一位是李叶,一位是孟桐。李叶随母亲落实政策转学去了江油,孟桐在暑期中失踪了。

文功依旧寄宿在红旗街表叔家那间黑屋里,依旧照着煤油灯。为了能像以前一样自由地裸睡而不觉羞耻,他弄来锅烟墨和着卤油涂在了那个旧式女人的画像上。

十月的一天,天气已经冷起来,孟兰急匆匆地在学校后校园找到文功,要他马上跟她去一趟。

看见孟兰伤心的样子,文功已经猜到是什么事了。坐在孟兰的自行车后架上,文功感觉吹在脸上的风冰冷冰冷的,夹杂着沙粒。孟兰一路上骑得飞快,衙门口和武庙口两道坡都像是没怎么捏刹车。

在路上,孟兰问文功晓不晓得孟桐为什么叫孟桐。她说她父亲不是四川人,是浙江桐乡人,读过黄埔军校,解放前是兰州国民党部队里的一个军官,解放后逃到四川,隐姓埋名很多年才和她妈结婚。

一路上文功能感觉到孟兰的身子在哆嗦。在孟兰淡淡的百雀羚的香味中,文功的感觉很复杂,在感觉失去好朋友的痛苦的同时他也感觉到一丝窃喜——他以后可以替孟桐做孟兰的弟弟了。

孟桐是被一个挂鱼人从一块河石前的缓水中拖上岸的,身上的衣服被河水冲掉了,只剩一条裤衩。文功在澡堂里见过那条裤衩。

文功跟在孟兰后面,走拢去看了孟桐。裹在塑料布里的孟桐像一颗被鸟儿啄过正在化掉的白樱桃。文功不能说它就是孟桐,也不能说它不是孟桐。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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