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鬼”记

2021-10-15 02:35张品成
安徽文学 2021年10期
关键词:风箱手艺师傅

张品成

村子不算小,自古以来树多。十几株老樟树绕了村子长,几个人合抱都抱不过来。其实是老辈人刻意那么种的。多少年过去了,有成百上千年吧,那些树都成了几人合抱也抱不拢的大树了,密枝浓叶,树把村子全遮蔽了。远远地在山里走,看不出那地方有人烟,要不是鸡鸣狗吠,你很难知道那有村子。走近,先是狗的喊叫声,让你觉出人间烟火。再走,老樟树下就有响动,是伢们疯张的嬉闹喧嚣,知道那不是清静地方。

走入那片浓荫,烟火气陡现了。不是一般的村落,竟然有几十户人家。那是傍晚时分,就看见那些伢们了,放肆疯张的一群。都四五岁样子,才放下筐箕,或打了猪草拾过粪放过牛,身上有草木气息或猪粪牛粪臭味。但那是他们难得的时光,黄昏得些闲暇,这里就是他们的世界。

“你说那没鸟?”

“没哩!”

“我看到那洞洞了,你看你说没?”

“就有了打赌。”

“来!打赌!”

“打赌就打赌!”

“赌资”是几坨煨薯,是伢们的晚餐。伢们很喜欢这种“游戏”。赢了的,趾气高扬,输者要饿一晚,沮丧之态,可想而知。但欢的悲的,也只是一会儿的事,过不了多久,就忘个一干二净。

伢们渐长渐大,家家爷娘都开始为伢崽想,得要有门养家糊口手艺。上坦是山村,这种地方人多田少,所以,自古都是以手艺谋生。伢们到七八岁年龄,都要学门手艺。上坦这地方贫富间差别不大。就是富些的人家,也不如山外那些大户,伢崽出生就叫少爷,那身份不一样,先是读私塾,后就送县城省城读洋学堂。上坦富户家伢,也得学手艺。上坦无论贫富,多是子承父业。

赣南这地方也和别处一样,乡间有九佬十八匠。“九佬”指的是阄猪、 杀猪、骟牛、打墙、打榨、剃头、 补锅、 修脚、 吹鼓手。“十八匠”就多了,包括: 金匠、银匠、铜匠、铁匠、锡匠、木匠、雕匠、画匠、弹匠、篾匠、瓦匠、垒匠、鼓匠、椅匠、伞匠、漆匠、皮匠、窑匠。此外还有织布匠、染布匠、磨剪铲刀匠等等。算去,已不止十八匠了。其实,所谓十八匠只是一个泛指。

胜成也跟了爷学手艺。胜成爷做篾匠,方圆百里名声赫赫,成年都在外转悠,就是说他爷手艺出众,成年不见在家,那是活多,活多钱就多。青出于蓝胜于蓝,那是爷娘们的希望。但胜成跟爷三年,也未能出师。爷带的别村的三个小徒,有个一年就出了师自立门户了,另两个三年后都独当一面。就自己伢没出息,还待在师傅身边。

爷娘心急,爷岁数大了,说走人就走了。这篾王之位就要被别人篡夺了。但胜成偏偏就不长进,一副没出息样。

做爷的也就放弃了希望,爷娘成天苦了脸。

但胜成偷学了一门手艺,他“偷”得天衣无缝,竟然没人知晓。

村里九佬十八匠样样不缺,独缺了补锅匠。原先是有的,但那年遇了匪,胡大头被匪捅了,一命呜呼。胡大头无伢,生前手艺就传给了外姓。胡大头招个郎,手艺学到了,师傅过世后却搬去了远地方。

补锅是个难学手艺,然而却难得揽活,穷苦人家对缸罐碗盆格外小心。锅鼎呀什么的更是小心。但再怎么也有意外发生,缸罐碗盘锅鼎盆盂杯壶盅盏总会有磕碰坏损时候,就得找补锅匠来补。那时候,补锅匠就很风光了,炉里火燃着,风箱响着,看似手忙脚乱,但一切从容不迫。

胜成第一次见补锅师傅,就领略了那种风采,他想篾匠木匠什么的,那是寻常手艺,手艺再好,也就那么个样样。不像补锅匠,能把死了的废东西弄活。

其他匠人,哪有补锅匠那么神?村里强良老倌是上坦读过点诗书肚里有几滴墨水的人,他说:妙手回春。他说:变废为宝。他说:化腐朽为神奇。

他说:啧啧。每回称赞补锅师傅他总会啧啧。

五岁那年,胜成第一回看到补锅匠。那男人把那串铁皮摇得山响,声音很脆很亮。村前老樟树下,女人们就翻找出自家的破损家什,缸罐碗盘锅鼎盆盂杯壶盅盏什么都有。她们拎了,说笑着来到老樟树下。补锅师傅把补锅的挑子放在那,家什都一一摊开了。坩埚、火炉、风箱、炭条、砧凳、小锤、钻子还有棉布卷儿什么的。他架炉生火,炉不是那种打铁炉,很小,风箱当然也小,但拉起来呼呼生风。那些缸罐碗盘锅鼎盆盂杯壶盅盏什么的,就放在了周边。

以往,偶尔会有贩货的人来,那挑子,也架在火炉那位置。村里那些婆娘妹子都围了那,很热闹。城里来的商贩贩货也收貨。女人从挑子里挑个针头线脑日用小百货,有用毫子买的,也有用山货换的。也有不买东西的,挑来挑去只是品头论足找说话的理由。然而补锅匠很孤寂,没人围了他,补锅没什么好看的不说,那炉子烟焰也熏人难受。

没人跟他说话,补锅男人早就习惯了这种寂寞,他专注自己手头的忙碌。

“你叫多来?”

他听到旁边跳出个声音,抬头看去,是个伢儿,他没出声,那伢倒先说话。

“他们叫你多来。”

“人家叫的是多来师傅,他们那么叫我。”他不认识胜成,他觉得那伢跟他说话不礼貌。

“反正一样,反正你名是多来。”

“那是……你叫什么?”

“胜成。”

“灰土拂天,你待这种地方?”

“我说多来……”

“你看你还那么叫?”

“不这么叫怎么叫?”胜成说。

那男人没再理会胜成,专心致志于手头的活。

胜成说:“我帮你拉风箱吧?”

“你没耍的地方了?拉风箱好耍?”

“嗯,好耍哩,一扯一拉火就起来了,火起来了,铁砣砣都化了。”

“哦!”多来师傅哦了一声。心想你觉得好耍你就拉哟,没见过这么蠢的伢,拉风箱也好耍?一会你就知道不好耍的了。

那天,多来师傅专心致志做手头的活,胜成拉着风箱,眼睛一动不动,聚精会神看着多来那双手。烟灰蓬起,但胜成觉得心里清流哗哗。他倾注于那双手,觉得出神入化。

“啧啧!”胜成不由自主地啧了。

“你看你啧?”

“铁砣砣化了,就指尖那么一坨坨,往破锅裂缝那去,‘哧一下,抹抹,就没缝了,就补好了……”

“你看你,真的觉得好耍呀?”

“女娲补天是不是也这么补的?”

“你个伢,脑壳里想什么哩?补锅跟补天连在一起了?你看你……”

胜成不吭声了,直到那口锅补好了,才又听得很响的“啧啧”声。男人抬起头,看见胜成的那张脸,噗哧笑了一下。

“你看你笑?我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贼猫,一只黑灰脏贼猫。”

胜成往四下里看,没看见有猫呀狗的。

“来来!你来!”男人说。

不远处有一眼井,补锅匠把胜成带到井沿边。胜成趴在那,水面,胜成看见两人的脸,已经黑糊邋遢得不成样子。

“你看你笑我?你自己更像一只猫。”

男人说:“我是做活,补锅是个脏活累活,你好好的弄这身脏?”

胜成没说什么,他往河边走去,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出水时又干干净净一个伢。

叫多来的补锅匠其实很少来上坦,不仅上坦,一般的村子,差不多半年来一次。哪有那么多破锅烂碗嘛,每家缸罐碗盘锅鼎盆盂杯壶盅盏什么的都有备用的,就是坏了也只搁那等合适的时候补锅匠来了一齐修补。

那些日子,胜成老盼了补锅的那男人来。老往村头那高坎望,那是上坦进出的路,人们从那进进出出,但总也不见补锅匠的影子。

“他叫多来。”胜成跟他娘说。

他娘说:“什么?”

“补锅的那个师傅呀!”

“哦!”

“他叫多来,总也不见他来。”

“你看你胜成伢,人家叫多来就要多来上坦?是钱财多来,福气多来,儿孙多来……”

胜成不做声了。

“他多来上坦有什么好事?那是锅碗瓢盆都破了坏了,还多来,是少来的好!”

多来师傅还是来了上坦,他不是来补锅的,他说山外不太平,上坦这地方好,要在这住些日子。后来胜成和上坦人都知道,山外确实在交火,就是一红一白的两支队伍在交火。

上坦的庆老倌说:“多来师傅你想住就住些日子吧,你是上坦的客人,就多双筷子的事。”

多来真就住下来了,胜成很开心,天天往多来的住处跑,多来住在祠堂的厢房里。整天无所事事,见人就摇头。

“我不能白吃白喝的吧?”他说,“找找,你们都找找,家里有破锅烂碗裂了缝的坛坛罐罐都收了来,我帮你们修,不收钱。”

但是忙碌了那么两天,村里人家再也找不出能补的东西了。

多来师傅脸皱了,只埋头吸烟。

但第二天,有人找他补锅来了。

是胜成娘。那女人端了口锅颠颠地找到祠堂来了。

“没锅煮不成饭了喔,你看师傅你得帮这个忙。”胜成娘说。

多来接过那锅看了看,觉得那裂缝有些蹊跷,眉头皱了起来。

“这锅怎么破的?”多来问,他觉得有些怪。

“就是,怪怪的,在灶上好好的……”胜成娘说。

多来师傅说:“有东西从高处掉下来?是高处有东西砸了的嘛。”

“掉下来还有锅盖的,我记得锅盖我盖得好好的。”

“总不会出鬼了吧?”

“呀!多来师傅你别吓我,那不会,那怎么会?”

多来师傅说:“我会把锅补好的,放心。”

多来就架起火炉支起风箱,家什又都一一摊开。还是那么些器物,坩埚、炭条、砧凳、小锤、钻子还有棉布卷儿什么的。

多来点了炉火,才要拉风箱,风箱自己鼓胀了起来。多来看去,那只手又出现在那地方,是胜成的那小手。

“你个鬼,你什么时候来的?风一样,没点响动。”多来说。

“哦。”

“你看你哦?”

“师傅你弄你的,娘说你手艺好,一会那锅就补好了,我家还等着有锅下米哟。”

多来就没管没顾了,一心在他的手艺上,又是一番忙碌,出神入化,那口锅给补好了。

一旁,胜成又见识了一番,不仅只是见识,又是一番心得。

多来师傅把锅放地上。

“胜成,你帮提桶水来。”

胜成屁颠颠地飞跑去了井边,他拎了一大桶水来。

多来师傅说:“你把水倒锅里!”

胜成就那么照做了。桶里的水到了锅里,满满的一锅水,然后多来让胜成看锅底那补过的地方。

“你看你看,没一点湿痕的吧?”

“没有!啧啧!”

“你看你啧啧。”

“多来你真是好手艺,强良老倌说的那四字。”

“什么四个字?”

“鬼斧神工!”

“你看你,又鬼呀神的!”

还真的又闹“鬼”了,自从胜成家里的锅遭遇“天外飞来横祸”,陆续有几家的锅和鼎罐都莫名地破损开裂。

闹“鬼”的事就在上坦莫名其妙发生了。胜成家锅补过,上坦几户人家的锅或鼎都莫名的破损开裂。梁上沒掉东西,掉东西也有锅盖鼎盖在的呀。还有都是煮了猪食,一大锅的猪食,锅莫名地就起了裂。

“这事怪,补锅师傅来了锅偏破。”有人说。

“多来师傅又没收你钱。”有人指出这点。

“对哟。人家补锅没收钱,跟多来师傅有什么相干?”

但锅和鼎还得补。

老樟树下一大一小两个人那些天围着小火炉在忙碌。入伏天气,人都去田里劳作,胜成没去。胜成跟爷娘说多来师傅收我为徒了。

爷说我们还没请多来师傅喝个酒哩,请他喝个收徒酒。

其实多来那时根本没说过收徒的事,收徒是以后的事了。

伏天就是树荫下也如同置身蒸笼,不要说还围着只满是燃炭火势旺旺的炉子,就像架在火上烧烤的鸭子,两个人身上衣衫都湿得像才从水里爬上来。

但两个人全身心都在补锅上,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胜成时不时从井边提来一桶凉水,一大一小两个人都各举了瓢,满满一瓢水昂了脖子咕咚咕咚牛饮了个干净。

那回,两个人才喝完水,多来师傅说:“胜成伢,看得出你真心喜欢补锅这营生,那我收你做徒吧。”

胜成眼一亮,把手里瓢丢桶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胜成二话不说,就坐在师傅那小凳上了。

“我是你徒弟了,我来吧!师傅歇会。”胜成说。

多来说:“看你说的?才收徒就出师?你还真是神仙吗?”

胜成说:“师傅在身边,你就放心让我试试。”

“就是,我在身边,你试吧。”

可胜成做得有板有眼,每道工序都几乎和师傅多来做得一模一样。多来师傅眼就大了。后来,胜成的那雙手继续着,更让多来双眼鼓成两只鸡蛋。

“呀呀!”那男人呀着,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胜成只忙手里的活,旁若无人那般。

“呀呀呀!”那男人又一串的呀。他看见胜成把那口锅补好了。

补锅匠是乡间九佬十八匠中重要的匠,其手艺非常难学,因此掌握了就非常了得。旧时用的是生铁铸的锅,很容易开裂,除了锅,乡间的火灶上还有种叫鼎罐的东西。锅用来做饭和炒菜,鼎罐用于熬粥和煲汤,再就是热水了。两样都是铸铁,常常破损和开裂。还有,补锅匠说是补锅,实际连瓷碗陶罐尤其水缸破了也得补。这活计看上去简单,但要学到手得跟了师傅好几年,可没想到胜成刚被正式收徒就已经出师。

“你个鬼胜成吔!”多来嘴里吐出那么一句话,其实是对这个徒弟的赞赏。

多来收了胜成做徒,胜成成为徒弟的第一天就出了师。

多来跟人说:“我这徒弟前世是补锅的,才收徒就出师,天下没有的吧?”

“没有,哪有!”有人说。

“神了!”有人说。

“大家眼见为实,不然这伢爷娘也不会信的呀!”有人说。

有人没看到胜成的手艺,说:“眼见为实,眼见为实。”

但自那天后,上坦没再破过锅和鼎,闹“鬼”的事戛然止息。

这很神奇。

有人从老远的地方找来口破锅,丢给胜成补。胜成又一次让村人“眼见为实”一回。

闹“鬼”的事是两年以后。

那时胜成和师傅多来在方圆几百里地方走村串户。那时这一带成了苏区,叫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红的和白的一直在交火,白的战场上没得到便宜,就铁桶一般把苏区封锁了。重要生活必需品严格禁运。他们那一招狠,妄图困死饿死憋死闷死他们的敌人,不攻自破。

锅和鼎等也属禁运之列。

没新的,也就只能凑合用旧的。所以,多来和胜成师徒两人的生意格外好,每天活干不完,脸整天乌黑邋遢烟熏火燎的,累得身上软绵骨头像要散了架。

可是,那些天,补锅的生意突然就飙升得有些蹊跷。四乡八邻的人都来找多来和胜成师徒两个。

那些日子,很多人焦心纠结。怎么锅鼎好好的就破损开裂?

有人说:“一年前上坦出过这等怪事。”

“闹鬼?!”

“是闹鬼!”

“鬼专找人家的锅和鼎弄事情?”

“不是鬼又是什么?!”

“哎呀哎呀……”

人们觉得怪,自古鬼魅从没这么奇怪蹊跷的哟。这事,在乡民中引发恐慌。一时间议论纷纷,人心惶惶。

“呀呀!这年代怎么回事的嘛,鬼砸锅?怎么得了哟。”

“这鬼不让人活了?没锅怎么做饭?”

“是不让人活了,这鬼也偏这时候捣乱弄这鬼事?”

“时运不济,天象不佳哟。”

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没鬼,哪来的鬼?”

“可那些锅破得怪异。你说好好的锅怎么就破了?”有人反驳说。

“是喔!那是,好好的怎么就破了?”有人说。

“屋梁上掉东西砸的?”那人说。

“好好的房梁上掉东西?再说就是真掉东西,那也有锅盖的呀。锅盖盖得好好的。就算是没盖上锅,锅里也是煮了猪食的,满满一锅,就是掉块砖也砸不坏的。”有人说。

“怪了?”

“是呀,怎么不怪?”

人们百思不得其解。

胜成和多来忙得像陀螺,昏天黑地地忙。那些人的议论,他们也都听到了的。多来皱了眉,胜成更是眉宇间挂了问号钩钩。

“奇了怪了!”胜成说。

“是怪!”多来说。他想起一年前上坦那怪事,但两人心里其实想的不一样,可他们都说怪。

胜成说:“这种事怎么这地方也发生?!”

“看你说的,上坦不是说闹鬼吗?闹鬼的事还挑地方?”多来师傅说。

重要的是惊动了红的那些人,胜成看见那个被人叫作首长的男人,火急火燎地找多来。竟然还给多来递烟,和气地称他老师傅。

多来又不老,胜成想。

“老师傅,得辛苦你们了。”

“应该的哟,手艺人不做手艺,那吃干饭?”

他们扯闲天,像一对老朋友。

“你帮我们大忙了,没你们师徒二人,就更麻烦了。”

“哦?!”多来师傅眼瞪大了。

“事大咧!这事影响军心了,前线将士士气或多或少受影响。”

“啊?!”

“受影响仗就打得不顺畅,士气消沉怎么个打仗?”那男人说。

“哦!怎么会,你们的锅也遇鬼?队伍上的锅也这么?破了拿来补就是。”多来师傅说。

那男人摇了摇头,“队伍上锅倒好好的,所以说怪的嘛,这事很诡异的嘛。”

“鬼怕枪炮,它不敢往那地方去。”多来师傅说。

“哪呢……可是这鬼很诡异。”那男人说。

“鬼的事当然怪,当然离奇。”多来师傅说。

胜成突然就插了句话,这关键时候胜成插话了。

“这有什么怪的!有什么离奇的!”胜成突然插嘴道。

两个男人扭过头,诧异地看着胜成。

“就是嘛,很简单的事,没那么复杂。”胜成表情严肃地说。

多来说:“你个胜成吔!你个伢乱插嘴,你没听首长说这事大嘛。”

“就是有鬼,我带你们去抓这鬼。”

多来说:“你个伢,信口开河胡言亂语。”

“哪嘛!这鬼我抓得到。”

多来拉下脸,“你疯了,这伢越来越不成样子了,人家政府里大事情,红军的大事情,你信口开河?”

但那个男人却认真起来,说:“小师傅,你要真能抓住这鬼,你可帮我们大忙了。”

“那好!我们抓鬼去!”胜成很自信,成竹在胸的样子。

胜成带了队伍上的几个男人去了一个叫龙下的村子。为什么选这地方?这里也没破锅坏鼎的呀。

胜成说:“就是因为这原因呀!”

胜成把众人说得云里雾里。

“也只有龙下没劁猪阉鸡。”胜成说。

几个男人更是一脸茫然一头雾水,这跟劁猪阉鸡有何相干?有人用眼瞟胜成,一脸疑惑。

胜成说:“看就是!”

“信不信由你。”他说。

多来看徒弟那神情,也只有半信半疑,但那个被叫作首长的男人似乎很相信胜成的话。

那天 ,首长带了几个男人来,说:“听胜成小师傅的!”

他们耐心地在龙下等了两天,等到那个劁猪匠,那是个外乡人。他五短身材,小眼睛大嘴巴,看上去就让人觉得不顺眼,但据说劁猪阉鸡是把好手家伙,走村串户吃香喝辣。

那个劁猪匠进了那户人家,几个男人往那边看,看不见什么,只听得几声小猪的叫声。后来,就看见那个矮个男人走出那家人的院门。

男人都看着胜成,那意思是现在该做些什么?胜成不动声色,直到那个劁猪匠走远,胜成带了几个人进了那家人家的院子。

一个女人在那边晾晒衣服,见几个男人进来,愣了一下,但很快脸现了笑容。那只小猪缩在院子一角,经了一场惊吓和疼痛,抖颤不停,见几个人进来,更是惶恐,筛糠一样发抖。

“来!屋里坐,喝口水。”女人说。

胜成笑着问女人:“那劁猪的是不是去了灶间?”

女人看了胜成一眼,奇怪这伢怎么问这个?她点了点头,“他说抽一口烟歇歇,他说去那找火。”

“就在灶口用火铲在灶里找火?”

“那是,他找火嘛,只有灰里有炭团团。”

“那就对了。”

“什么?!”女人不解地看着胜成。

“我说那就对了,他就那么弄的,让闹鬼的事生出喔。”

“什么?!”这回不是女人一人嘴里跳出那两字,几个男人嘴里也跳出那两字。

胜成嘴角带了笑,把众人领进灶间。

“你看看,你们往灶眼里看看!”

女人和几个男人都往灶眼里看,他们看出名堂,有水往下滴,让余火发出滋滋的细小声响。

“呀呀!”女人跳起,女人把一锅满满的猪食舀了,就看见锅底那裂缝了。

几个男人恍然大悟。

“是那家伙弄的事,那劁猪匠就是鬼。”

女人脸就白了,“呀!你们说什么?”

“抓着鬼了!”

“你们说那个劁猪的是鬼?”

“不是他又是谁?”

女人手里的猪食盆咣一下摔在地上,猪食泼了一地。

“啊呀啊呀!大白天的闯鬼了?!光天化日的鬼上我家了?!”

胜成和那几个男人都笑了起来,他们笑得很疯张。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他们那么笑。

女人说:“你看你们还笑?”

胜成说:“婶,没鬼,是那劁猪匠弄破了你的锅,他弄破了好多人家的锅,他是个活鬼!”胜成那些日子已经暗中琢磨久了,怎么就闹“鬼”了呢?他发现只要村子里有人来劁猪阉鸡,必有破锅坏鼎的怪事发生。

“哦!”女人还是一脸疑惑地哦了一声。

“我帮你把锅补好!”胜成说。

那天,胜成在龙下那户人家中补着那口锅,首长带着男人,把那个矮个劁猪匠抓了,不仅抓了这家伙,还从这家伙嘴里找出线索,破获了在苏区装“鬼”的十几个家伙。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锅鼎破损开裂闹“鬼”的怪事发生了。

那天,首长叫人拎了一坛酒和一些下酒菜来。

“你们帮了我们大忙了,我代表苏维埃,请你师徒两个喝酒。”

多来也不推辞,说:“好好!”

“胜成是个不错的小鬼,我想请你们师徒加入到我们中来。”

“好好!”多来说。

“那一言为定,我们需要人才……”

“好好!”

“那喝酒!”首长说。

那天 ,他们喝得很开心。师徒两个都喝多了。那男人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们也记不清了。多来醉眼惺忪,舌头打着结,跟徒弟胜成说:“哎哎,我……我现在也搞不清楚,你……你……怎么……就知道是那个劁猪匠搞的……名堂呢?”

胜成也抖出一串醉话,说:“我当然……知道的哟……那有什么,那名堂我也弄过……记得不?那年……我为了跟师傅学手艺,我也那么把我家的锅还有上坦几家人的锅给弄了嘛……”

然后,酒后吐真言,胜成把那年上坦发生的事,一股脑儿跟师傅多来说了。

后记:

胜成和师傅都加入了红军,他们去了瑞金冈面兵工厂,后来和大部队一起长征。

胜成走完了二万五千里,和首长一起走到延安。但多来师傅没徒弟胜成那么幸运,湘江之战,一颗炮弹在他身边炸响,牺牲了。

胜成一直怀念他师傅多来。几十年后,做爷爷的胜成带着孙子去了博物馆,那有一口和红军一起长征过草地雪山的大锅。胜成隔着展柜,指着大锅跟孙子说:“你看见那条补过的缝了吗?”

孙子说:“我看到了。”

七岁的孙子也看见他爷爷在抹着眼泪。

孙子说:“爷爷,你哭了?!”

胜成没说别的,胜成说:“这是我师傅和我一起补过的一口锅。”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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