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春
薛霜,不是薛冰的本名。她自己后来改的。
她的意思是霜比雪白。爷听了,顺了她的意。孙辈中,爷最喜欢她。教她画,教她写,下了苦功夫。爷上心得很。
画,写意文人画。爷说:“文人画,平淡天真,写意抒情中有自己想说的东西。画者,有两种:画家,画工。”爷说:“你得自成一家。”字,学的是行楷,讲究联结、替代、简省,自由潇洒,灵活多样。
她就学,学到了出嫁。嫁到河对岸的王家。
二十多岁时,她自名薛霜。她在画上题款“二白”。爷笑了:“这可以,雪,白;霜,白。二白也。”
她取字“二白”,是从婆家回来后。自此,她住娘家,与王家和离,不再回去。那时候,“和离”是很讲究的文明方式。不吵不闹,王家出具了《放妻书》,嫁妆送回。不过,对于薛家这袁店河上的高门大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是件大事儿。
事儿到了爷的面前。爷看着她鬓边的纹路、细微的灰发,就叹气一口:“回来就回来吧。”
爷的叹息中,也有理屈的地方,毕竟没有给王家生儿育女。看着返回的嫁妆中,带去的书画都回来了,他的心头宽松了一下。别的给不给没啥,这些,是宝贵的。
她还画,还写。画得更多,写得更多。画起来,写起来,入心,入定,入神……慢慢地,鬓边的纹路淡了,细微的灰发黑了。写写画画,她觉得是雅事儿,琢磨起来,不头疼。
她还住当年的房间。不同的是,更多了书、墨、砚、洗、笔、纸。爷说:“你好好用吧,都送你了。只要開心,活着才好。”
她还给这间屋子题了名号:分香听雨。
比较“焚香”,薛霜觉得“分香”更好。“好在哪里?”爷问。她没有说。
还有,听雨也好,听雪也好,她觉得“听”是一种静。
她的屋里有几盆兰,素冠荷鼎、莲瓣,还有墨兰。静心读写时,就“听兰”,能“听”出兰的香。
还画兰。与爷所教的画法不同,她琢磨出了另一种画法:逆入笔。起锋先画兰叶的末端,逆着走向兰的根部,有气势。花也如此,收笔到蕊心,拙朴中显雅。越画越好。
爷说:“冰儿,你这是自成一家了。”爷笑,捋着胡子。
她也笑,心里一咯噔,“自成一家”!
内心深处,她喜欢有谁叫她冰儿,轻轻地,唤得好听。特别是曾经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邻家开羊汤馆的沙家老六。她喜欢喊他“老六”,老六喜欢喊她“冰儿”。他给她端来一碗羊汤,隔着墙豁口:“冰儿,喝吧。”好喝啊,那汤。隔三岔五,爷得给人家还碗:“又忘还咱家的汤碗了。”
爷也爱喝沙家的羊汤。有时候要汤,叫沙老六送过来。沙老六就端汤过来。那碗,粗拙,碗边描兰,粗线条,蓝色。碗内,芫荽青青,汤气袅袅,汁如浓乳。沙老六没有少往她家端汤。有时,趁大人不注意,就隔墙给她端:“喝吧。肉多。”
她心里,沙老六才好,最好。
可惜,她得嫁给对岸的王家。当年早就说过的,指了腹的。
就这样,大了,嫁了。
她一嫁,沙老六也走了,离开了家,不再跑堂端羊汤。
沙老六是跟着队伍走的。队伍上的人说:“走吧,闹革命,将来才能过上好日子!”
那支队伍很好,过袁店镇时,在沙家店前的席棚下住。扫地。挑水。喝汤给钱。比较以往的队伍,这支队伍好,沙老六就跟上人家走了。同时走的,还有镇上另外三十多个年轻人。
走时,沙老六眼泪汪汪,看着袁店河,看向河对岸。
对岸,她在唱:“郎心自有一双脚,隔江隔海会归来!”唱着唱着,也有了泪,就被找来的男人给了一耳光。
那天风大。河风毒。她感冒了,发烧。妈隔河来看,伺候她,做茴香汤,治好了。可是,妈被传染了,而丈夫没有。这个细节,让她怀疑了所谓的白头偕老。
那些日子里,男人是传染不上的。男人去了河上的花船。花船上有酒,还有女人。
她的心就凉了,如霜……
几年后,爷走了。
多年后,一个新的国家建立。公元1951年的春节,那批跟着队伍走的人要回来了,人们都去镇东门迎接。她也去了,心里跳跳的!去的人很多,回来的人少,只有三个。
三个人中,没有沙老六。
沙老六在一张烈士证上,证上写着他的大名——沙迎旭同志。
——袁店镇东门,有一匾额,上书“映旭”,是她写的。不过,县志上说是她爷写的。白纸黑字:“该匾额由薛定松所写。薛定松,宣统年间拔贡,读书过目不忘,精于行楷。”
后来,她成为镇小学的语文老师。她给一茬茬学生们讲:“当年,袁店镇五个寨门。东门,迎着太阳,旭日映照,故题‘映旭。”她上描红课,一遍遍写:映旭,映旭……写着写着,写成了“迎旭”。
我也是她教出来的学生。
她说我的描红好。
她给我讲过“霜”字:分香(相),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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