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
挂断女儿的电话,换了衣服往全市最大的饭店走的时候,安蒙心里生的是妹妹的气。安舒就是吃饱了撑的,吃了几顿饱饭就开始当别人家的交警——瞎指挥。
结婚四十周年这个日子安蒙是記得的,跟记得自己的生日、他的生日、兄弟姊妹的生日一样。只是在心里转悠一下就过去了,生活里她不需要这些仪式,正经事儿还干不过来呢。
“妈,红宝石婚快乐!愿你永沐爱的清辉,长享情的甜蜜!”
“你又不忙啦,咋还记得这些乱七八糟的?”
女儿大学毕业后在私立学校漂了十年,前年刚考入南方的一个公立中学,今年带高三。带课之余,还得带天天起早贪黑加班的IT老公和刚上二年级的一双儿女。安蒙帮着带了八年孩子,去年心脏不舒服才撤下来,孩子由奶奶接管。
“我三姨要是不提醒我真给忘了。我在酒店订了套餐,一会儿你跟我爸好好撮一顿去,我爸那边儿我已经通知完了。母亲大人先别急眼,反正我已经付了费,还不能退。”
女儿三言两语就挂断电话,安蒙只好自己吞下无穷的唠叨:“净起这些没用的幺蛾子。”“还是没累着,再生俩就老实了。”
得去呀,好几百块钱的套餐不吃可惜不说,这是孩子的一片心意,当妈的不能不识敬。去,早点儿去享受一下五星级酒店的环境。安蒙是知道好赖的,打开衣柜时没有多生气。最好的衣服是去年买的那件针织连衣裙,红黑配,荷叶领,不管啥时候也不出褶。安舒看后嘴一撇,说:“咋看也是下岗再就业人员穿的,洗个三两回就得起球。”安蒙找出小剪子凑到窗前,仔细地翻了一遍,剪掉了那些刚露头和想露头的小球球,穿上后照了照镜子,自己挺满意,九十九块钱有这效果不错了。
安蒙有钱,退休工资每月两千出头,足够自己花的了。看外孙之前她还在超市干活儿,一个月也有小两千。女儿成家立业后不要她的钱了,可她仍然不愿意把钱花在衣服上,觉得那是浪费,浪费是可耻的。她和老公的AA制就是从孩子成家开始的。给孩子结婚花光了所有积蓄,接下来的日子花销分摊来得非常自然——家里的水电暖等各种缴费归他,柴米油盐等日常花销归自己,合理。
“安姐,这个点儿出去干啥呀?”
“吃个饭。”
“饭局不少呀!”
“啥呀,就我们老两口儿。”
“哟,你们可真浪漫啊!”
切,浪漫!那个人跟“浪漫”哪时候贴过边儿?电梯里与邻居的简单寒暄一下子破坏了安蒙的心境,出了电梯她愣了半天神儿。两个人在宽敞的大房子里都嫌挤,用得着到饭店的小包间里大眼瞪小眼吗?
四十年来安蒙不止一次想到过离婚。一开始是孩子小,后来是等孩子上大学,孩子上了大学又想着总得让女儿找个好对象吧,单亲家庭的孩子找对象时身价要打折扣的。好容易熬到女儿成了家,紧接着双胞胎就来了。唉!安蒙能忍,忍到现在早没脾气了。人家爱吃清淡的,她炒菜只能清了又清淡了又淡,自己爱吃辣又能怎么样?这些年她有个习惯,做饭时经常打开装辣椒的罐子闻闻,闻闻而已。看电视永远在新闻频道和军事频道间切换,等人家放下遥控器回屋睡觉之后自己才得自由,这些年没看过一个完整的电视剧。
安蒙的委屈呼啦一下子从心头涌到眼睛里,惹得公交车上邻座的小伙子频频侧目。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脆弱了?安蒙把头扭向窗外。
对她来说,婚姻中最难忍的不是经济的拮据,不是没完没了的家务,也不是他年轻时不间断的烂醉。安蒙最受不了的是无视与讽刺——你明明在人家眼前鲜活着,人家却视你如空气;你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挺大的收获,人家却淡淡地“哼”一声,再加一句“净整没用的”。安蒙喜欢集邮,钱都花这上面了,半辈子下来除了养大一个优秀的女儿之外,还攒了一本又一本的邮票。开始集邮是为了升值,能升值的东西和升值快的东西多了以后她仍然没放弃,就是出于真正的喜爱了。抱着集邮册她可以一看一天,一“票”一世界,一册一天堂。她的世界和天堂多期待有他参与啊!两个人一起分享和讨论,这些精神大餐才香。可对人家来说,这几柜子的邮票就是挤占他生存空间的霸王,是勾了他妻子魂儿的恶魔。
她早就放弃了对他的幻想,大半辈子不是已经过来了吗?余下的时光里她得有个睡觉的地方,而他需要一个保姆,就这么回事儿。他老得可真快,头发全白了不说,这两年血压也总不稳。每天早上喂他一粒降压片时,安蒙心想这是看在女儿面子上。唉,女儿欠自己的太多了。
这家酒店以前参加婚礼时来过,进小包间还是第一次,安蒙整顿好情绪自拍起来,得给女儿一个交代。对着字画拍,对着窗帘拍。
男人推门进来时,除了背着他钓鱼的破兜子还抱了一束花。他把渔具放在墙角,然后指着花挤了个尴尬的笑,说:“也是孩子订的。”
递过那束红宝石一样的玫瑰花时,他宽大的手掌在她手背上轻轻按了一下。安蒙一激灵,看着墙角被长年累月的日光晒得颜色暗淡的兜子,心想,他钓鱼的时候是不是也需要有人陪着聊聊?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