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辉
徐小胖是烙馍村饭店的二灶。用老板的话说,有两把刷子。老板没有看出来:徐小胖还是个不安心干一辈子厨师的人。
徐小胖皮肤很白,脖子上布满了紫色胎记,让人一眼就能记住。他的拿手菜是鲤鱼焙面和大葱烧海参。大家都记得徐小胖来试菜时的样子:接过老板递来的围裙,啪地抖打了一下,气势一下子就出来了;接着又稍稍活动一下筋骨,让手腕习惯炒锅的重量,玉米粒似的眼睛飞快地转着圈,瞟着料台上的各种调料,以便开火后能准确找到它们的位置。
刚来时徐小胖见谁都递烟,还请打荷小弟多多关照。可是没多久,摸清大家的底细后徐小胖的脾气就开始大起来。有一回,他做烧茄子的时候,由于打荷小弟递番茄酱慢了,他手中的勺子等得不耐烦,带着热油在打荷小弟头上猛然一敲。刺啦一声,一团白烟伴着烧焦的煳味升起来。
徐小胖是一个“泾渭分明”的人:只要下班时间一到,他立马关火解围裙走人,才不管锅里那些加工了一半的东西;要是有大包桌不得不多干一会儿活儿,他就会拐弯抹角地提醒老板加班费的问题。老板觉得他有两下子,也不敢轻易得罪他。
那几年,县里在搞大拆迁,“过桥贷款”越来越吃香,根据房地产开发商和社会赌徒们的强烈需求,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雄心勃勃组建担保公司。机会来了,徐小胖在他的同学——县工商局一名副局长的暗地支持下,脱掉厨师服换上亚麻唐装,手腕多了一串崖柏手串,摇身一变,成了腾达担保公司的副总经理。老板成了他的第一个客户。第一次来给老板分红,徐小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只信封,红色的百元大钞簇拥着露出了头儿。他没有急着打开信封,而是用一只白色线手套开始反复搓擦那些崖柏珠子,手串散发出一股很浓的新棺的香气。
几天后,尝到甜头儿的老板把积蓄都投了进去。
那一段时间,腾达担保公司天天请客户吃饭,徐小胖吃遍了县城大小酒店,经常以一个内行人的身份对人家的饭菜指手画脚,干着“鸡蛋里面挑骨头”的勾当,他也因此成了一个脂肪球。他经常吮着油汪汪的指头,醉醺醺地对别人说:“我还缺什么?就差人恨了!”
忽然有一天,本县一个公众号上发布了一则令人伤心的消息:腾达担保公司因资金链断裂,没有挤兑就倒闭了。腾达的客户听到了风声,蜂拥而至,团团围住徐小胖和另外几个搭档,用超市购物袋里的鸡蛋西红柿和临时从马路边大叶女贞树上折下来的带着青叶的枝条,表达了他们内心的愤怒。
老板多年的积蓄全部打了水漂儿,气得大病一场,心口仿佛堵了一块石头,出院后还不得不大把大把吞顺气丸。他算了一笔账,腾达担保公司的倒闭,让自己六年饭店白干不说,还搭进一套拆迁包赔的三室一厅。政府介入之后,把徐小胖关了起来,又责令腾达担保公司出台了一个还款计划——谁都知道这是一个精神安慰,那些在担保公司借款的企业都是濒临倒闭的企业,把银行和集资户坑过之后又去坑担保公司的。最后,老板和众多受害户一样,默默承受了下来。有不少受害户担心被人取笑,甚至连去登记认领都不敢光明正大。
徐小胖的亚麻唐装在“腾达事件”中被撕得不成样子,崖柏手串早已不翼而飞。他被关了一年多又给放了出来,三个月去政府报到一回。那一段时间,徐小胖就像谁家走丢的狗一样,老婆不让他回家——他把老丈人一生的积蓄也拿去“鸡生蛋蛋生鸡”,结果全部弄飞了。他想重操旧业,但由于声名狼藉,县城的酒店都拒绝他,好像商量好了似的。
有一回,老板去县里新建的农贸市场进菜,在一个“8元管饱”的新式街头快餐摊上,看见徐小胖一边擤鼻涕一边跟摊主吵架,原因是他吃完饭后非要把一疙瘩带皮蒜带走(这几年狗日的蒜商们囤蒜抬价上了瘾,一斤大蒜居然卖到9元钱)。摊主坚决不允许,他就跟人家吵起来,把带皮蒜往长条桌上一拍:“抠死了,抠死了!会做生意不会?”他的身后停着一辆“金彭”牌载人三轮,新焊制的车架和绿色帆布车棚。县里的出租三轮司机仿佛商量好了,开的都是这个牌子的三轮。这时他看见了老板,用手抹抹脸,仿佛干洗脸似的,还未来得及张口就先抽噎起来,玉米粒似的眼睛里有一种浑浊的液體在往外流。老板心一软,又让他回来了。还有一个原因,来烙馍村吃饭的客人经常抱怨:鲤鱼焙面不是原来的味了,大葱烧海参的葱香不如以前。
这回徐小胖老实多了,见谁都唯唯诺诺,未说话先敬烟。主动加班,有大包桌的时候抢着去洗碗,下水道不通了不用老板说话他就去想法疏通。老板的父亲生病住院期间,徐小胖自告奋勇担任饭店的采买,大清早五点起床,采买回来还不耽误炒菜,并且一分钱补助都不要,说是报答老板的收留之恩。老板为此很感动,不止一次称赞徐小胖的变化,后来干脆把采买的活儿正式交给了徐小胖。烙馍村的厨师服务员都说徐小胖变了,像换了一个人。
有一天,打荷小弟回宿舍时碰见徐小胖正在一张单据上写写画画。见人进来,徐小胖慌慌张张收起单据,还把一支笔塞到枕头下面。接下来徐小胖有意无意地讨好这个打荷小弟,请他吃了一回西部大盘鸡,还塞给他两盒玉溪烟。没想到,打荷小弟给老板敬烟时引起了注意,一问,他啥都说了。老板突击检查宿舍,吓了一大跳:那是一支修正笔。再翻阅徐小胖的采购单,更是吃惊:29元一箱的锅巴变成了40元,青菜单据上也有涂改的痕迹。跑去市场调查,几个材料户都摇头叹气,大肉供应商吞吞吐吐又气愤不已地告诉他:“他跟我要过两回排骨,真说得出口!”老板没声张,在徐小胖又一次采买回来时突然检查青菜的重量,一个品种一个品种地过秤。站在旁边的徐小胖满头大汗,脸色渐渐成了猪肝,玉米粒似的小眼睛眨个不停。
最后,实际重量和进货单上重量的差别让老板气愤至极,徐小胖看势不对就往厨房门口移动。老实敦厚的烙馍村老板再也控制不住了。一颗没有剥皮的洋葱朝徐小胖飞去,正好砸在他的脑袋上。又一颗愤怒的洋葱飞了过去……
徐小胖“哎哎”地叫着,脑袋跟着不停地晃动,真是像极了一颗色子。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