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在庆
蛋蛋的这个夏天阳光灿烂。蛋蛋全身赤裸,黑不溜秋,像条泥鳅,一跳一跳地奔跑在村外池塘边,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高唱着:“晾——晾——晾干干,打火火,吸烟烟。”他的哥哥们在池塘里打闹,你用泥巴扔我,我用泥巴扔你,从水里扔到岸上,从岸上扔到水里。蛋蛋不知道他的灾难已经拉开大幕,这个七岁的男孩自由自在。
蛋蛋的歌声戛然而止——一块泥巴飞过来,正中蛋蛋头部,蛋蛋一下摔倒在地。蛋蛋醒过来时,一圈光屁股哥哥大眼小眼盯着他,二正叔的白色医疗箱就在蛋蛋头边张开着。二正叔剪掉蛋蛋伤口附近的头发,用酒精消毒,疼得蛋蛋鬼哭狼嚎。他的胳膊腿都被哥哥们按着,上药,包扎。原来砸在蛋蛋头上的,不是泥巴,是半截砖。
池塘里还有多半池水,蛋蛋被剪掉的头发还没长出来,他又在水里和哥哥们快快乐乐地嬉闹了。和哥哥们比赛谁游得快,一群哥哥在岸上叫喊着蹦跳着给他加油,他居然赢得多输得少。他可以憋一口气潜入水底,手刨脚蹬,在水底淤泥中快速爬行,远远地在水面冒出来,大叫大笑着向抓他的哥哥挑衅。
悲苦又降临到蛋蛋头上。五英伯的宅基地紧靠池塘,游泳的孩子们在这儿上上下下,池水日渐侵蚀宅基地。五英伯不胜其烦,干脆拿来几个酒瓶,高喊着叫池塘里的野小子们看清楚了,然后砸碎,一片一片插在他家宅基地旁的池塘边。那儿从此成了雷区。蛋蛋也看得清清楚楚,但不久便忘得一干二净,于一次慌不择路的追逐中,一脚踏上雷区。
蛋蛋独自在池塘里游来游去。池塘只剩下一小片水,已见了底的部分,裂纹横七竖八,如罗中立的油画《父亲》的那张脸。有一次蛋蛋抠起一块干泥巴,底下的湿泥中居然有两三条尾巴在拼命往下钻。蛋蛋愣了一愣,赶忙去揪。尾巴哧溜滑走,钻入淤泥不见了,蛋蛋两手又黏又腥。
“池塘”已不再是池塘,应该只是池塘里的一条小水沟——说水沟也不准确,因为沟里没有水,全是泥巴。蛋蛋并不孤独,他伸伸腿就能蹬到一头猪。他和那头猪都努力把身体往下压,只把头露在烈日下。蛋蛋和那头猪的想法是一致的:泥巴太浅了,稍不小心就把脊背和屁股露出来了。太阳太毒,晒得人和猪都受不了。二正叔赤着上身站在树荫下,肚皮耷拉到皮带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和那头猪。
后來连泥巴也没有了,蛋蛋只有坐在门楼下的墙角里,那里比较阴凉。蛋蛋一身黑垢,不能动,一动皮肤就裂开,一道一道血丝渗出来,遍身如同刮脸刀片在割。他把身体紧靠在墙壁上,每根毛细血管都张开,吸收砖块里若有若无的凉意。脚心里四五厘米长的大口子老长不好,红肿流脓,又胀又疼。蛋蛋昏昏沉沉,半睡半醒。隔壁家的伙伴们正在唱戏,有敲凳子的,有敲脸盆的,咿咿呀呀,叮叮当当,好不热闹。蛋蛋醒来时已是满天繁星,阒寂无人。
蛋蛋就像一个龇着牙的小狗,看似柔软弱小,却极不驯服。一群人在街上大声说笑。蛋蛋漫无目的地走过来,忽然从人群里伸出来一只手,一把抓住他。二正叔把蛋蛋往上一举,双手顺势往下一滑,就抓住了蛋蛋的两个脚踝,然后一圈一圈抡起来。也不知道抡了多少圈,也不知道是停下来了还是没停下来,蛋蛋只觉得天旋地转,干呕欲吐,各个方向各个角落都有笑声传过来。蛋蛋坐到能站起来,一步一步在众人的笑声中走开。走到很远了,估计他们追也追不上了,蛋蛋放声大骂:“小二正!小二正!”然后飞奔而去。对于蛋蛋而言,直接叫堂叔的小名,就是最恶毒的谩骂。
蛋蛋必然要为他的不驯服付出代价。当他去奶奶家的时候,忽听背后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不远处二正叔正往他这里蹑脚飞奔。蛋蛋如受了惊吓的兔子,扭头就往奶奶家跑。进了奶奶家院子,他听见奶奶就在厨房里做饭,风箱吧嗒吧嗒一下一下响着。但蛋蛋不相信奶奶能保护得了自己,转身躲进东房里,藏在了床下面。二正叔前后脚闯进来,一把把蛋蛋从床底下拽出来,咬着牙抡起了巴掌:“还敢叫我小名吗?!”
蛋蛋只觉得后背嗵的一声遭到重击,身子飞出去,脚尖几乎离了地。他并没有叫,但从胸腔里挤出半个“啊”来,眼冒金星。还没站稳,后背又是嗵的一声重击,身子再度飞起来,胸腔里又挤出的半个“啊”接上了前半个“啊”。这次蛋蛋想叫了,他想叫:“二叔,我再也不敢了!”但只叫了前半个“二”,后半个“二”变成了半个“啊”。东房里响着疾风暴雨般的嗵嗵声和一个男孩不似人声的啊啊声,十米之外的厨房里响着吧嗒吧嗒不紧不慢的风箱声。
蛋蛋蜷缩在他的小床上睡着了,睡着了的蛋蛋还在一抽一抽。哭泣的蛋蛋从窗口里飞出去,白色云朵在他脚下飘来飘去。蛋蛋用手背左一下右一下抹着眼泪,他确定自己在寻找什么,却又忘记了要找什么。蛋蛋好像听到有人在叫自己,扭头一看,一个慈眉善目的人站在一朵白云上,左手托着一个瓷瓶,右手拿着一截杨柳枝,凝神瞧着他。那人用枝条在瓶里蘸一下,往他头上一洒——
“妈妈回来了!”
满脸泪痕的蛋蛋跳起来,看见将近一年不见的弟弟跨过横放大门前挡猪羊的门板,用普通话高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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