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落花

2021-09-30 14:09庄振加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1年5期
关键词:卖货晋江爷爷

庄振加

1962年,对于奶奶来说,是最难以逾越.的一年。

父亲辍学的第二年,他刚满十二岁,就跟着宗亲玉柱伯外出晋江,做木工学徒。当时学徒制三年里,师父只提供食宿,没工钱,到年底师父才会送一身过年的新衣。初次出远门,奶奶不放心,求了个平安香包,还一直送父亲走到涂寨街,一路上不停地叮嘱:“要听师父的话,勤学勤问,学做人,不能与人计较……”

谁曾料到,父亲到晋江的前埔木工厂,竞遇上了他失联十年的生身父亲。那年,他父亲出走时他才两岁,他怎认得父亲长什么样子,经同乡的木匠师傅证实,他们确是父子,他父亲也羞赧地点头默认。这十年没消息,奶奶以为爷爷早不在人世了,父亲也一直认为自己是没爸的孩子。这失而复得的相见,来得太突然,来得太让人不知所措。

爷爷还在,这十年为什么没回来,也不捎封家书来呢?奶奶得知消息,心里五味杂陈,悲喜交加。原来,爷爷在那里又成了一个家,已有了五个孩子(抱养一男孩儿,自己生了二男二女)。负心的爷爷说,他放不下晋江的妻儿,他对不起他原配的发妻,让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他没脸回乡。后来,1969年底我父亲结婚,爷爷送来了一车草和五元钱;再后来,他就再也没回来过。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命途多舛的父亲那年才24岁,在漳州石程公社做木工时,从三楼摔下来,左脚、右手骨折;29岁,又得了淋巴肿瘤,颈部淋巴结肿大,压迫到神经引起头痛,最后虽成功保住了性命,但从此也落下了病根儿,无法再从事体力劳动。巨额的医疗费使本就贫困的家庭倾家荡产,并负债累累。所有的苦和痛都压在奶奶身上,为了还清债务,63岁的奶奶毅然挑起生活的重担,到各山矿石窟售卖烟酒点心等杂货,去涂寨下街的“威灵庙大普公”过年守夜,待到初一上完早香为全家祈福后,再回来。奶奶到“大普公”过年守夜,一直坚持到后来她病倒,走不动了,才没去。

1985年初春,雨淅淅沥沥,风中摇晃的树木都长出了新芽,我和年逾七十的奶奶披着塑料布上山卖货,山间采石的叮当声此起彼伏,石窟旁凌乱地堆放着形状各异的碎石、片石、角石和条石等。山陡路滑,突然,奶奶一脚没踏稳,只听“嘣”的一声,奶奶连人带担子已滚落山坡,我赶紧跑过去,把奶奶扶起来,那衣服上被石头剐破的几处已皮破血流,担里的货物掉落一地。奶奶拍了拍身上的泥想要站起来,还没起身,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捂着胸口痛得不行。我被吓哭了,几位采石师傅闻声赶来,有的撕烟头的烟丝帮奶奶止血,有的帮着拾捡货担,一同将我和奶奶送回家。后经医院检查,奶奶左胸肋骨有三根断裂,在家休养了数月。

治愈后,为了生计,奶奶仍放不下挑担卖货,但年迈的她已不能再挑担上山了,就在石场边的一棵大树下搭棚摆摊儿。从上学起,每天早上我都会帮奶奶带货到石场,晚上再搬回来。我的同学们也乐意顺路帮忙,奶奶时不时赏给我们糖果、冰棍儿、铅笔、簿子什么的。奶奶每天中午都守着货摊儿不回家,她备了一口小锅,带些米和地瓜,用三块石头围成小灶,到渠道林中捡来柴草烧饭,折两根小树枝权当筷子。我午餐常和奶奶搭伙“野炊”,到了周末,我会带着作业到树棚下,边学习边帮奶奶顾摊儿。奶奶没上过学,不识字,但进货的清单、买卖收支、赊欠情况等,她都会密密麻麻地记在烟盒的背面,只有她自己能看得懂。

1995年,我上高二,奶奶已80歲了,佝偻的身躯已显得老态瘦弱。初夏的一个清晨,奶奶和往常一样在石料场的摊棚卖货,不知怎的,突然晕倒不省人事,被急忙送进县医院抢救,确诊是脑中风,经半个多月的住院治疗虽脱离了危险,但从此半身不遂,行动不便,无法再摆摊儿卖货。第二年年底,奶奶再次中风,病势来得比第一次更加猛烈。救过来的奶奶,嘴歪眼斜,偏瘫得更加严重,生活无法自理。那段黯淡的日子里,最辛苦的是我的母亲,每天起早摸黑儿种田、做工,回来后要洗衣做饭,给奶奶喂食、擦洗身体,一刻都没得停歇。再后来,奶奶渐渐地耳聋了,话也说不出来。每个周末回家,我总静静地坐在奶奶的床头,握着她干枯的手,默默地望着她日渐苍老皱褶的脸庞和稀疏的白发,她望了望我,努力动了动掉光了牙的嘴巴,想要说什么,却已说不出话来了。

1997年12月19日,奶奶病逝,享年82岁。

或许,一个能让人记在心里的人,不是你做了多少事,受过多少苦,而是你行了多少善,温暖过多少人。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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