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鱼
世上的事情如果皆有因果,那么,这些年所經历的一切,或许都只是一个幻影。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对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产生任何好奇。
事情是这样的。当年我刚搬来西关,正值酷暑,只想吃榨菜配粥,于是出去找榨菜。住的地方附近有一个叫 “逢源坊”的老街,牌坊旁边就有一个酱料店。那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店面,店里还保留着新中国成立前的那种旧式木板货架和柜台,一台三叶扇高高吊着,卷着盛夏燥热的空气吱呀作响。我一下子就对这间老旧的店铺产生了好感,抑或说,那是一种尘封和遗弃已久的哀伤与怜悯。扫视了一遍店里陈列得井井有条的货品,门口货架的角落里歪七扭八堆着的几包榨菜,与井然有序的货架格格不入。正午十分,除了吊扇与蝉鸣交相应和着,再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头顶的烈日简直让人对一切生无可恋,我使劲往店里望了望却不见有人,刚准备迈步离开时,从里面传出一两声咳嗽。猛然发现柜台后面靠了一副狭长的身躯,这狭长的身影在本就逼仄、昏暗的店内更难为常人所察觉。见我想买东西,那个影子才慢慢转过来。僵而白的一张脸,嘴角似笑非笑。不知道怎么的,我有点头皮发麻。我匆匆掏了钱,他才不紧不慢从里面踱出来,并且很客气地对我说,如果怕咸或怕辣,可以先用开水泡一泡再捞起。同时,他还用手做了个捞一捞的动作。那双留着长指甲的手指修长而白皙。他穿着一件灰格子长袖衬衫,很优雅地扎在裤腰里,三七分的头发梳剪齐整,有几分文弱之气,又有一种气定神闲之感。我觉得他像个旧时代门第衰落的大少爷。这里又正是西关老城区,百年前商贾豪门的聚居之地,因此,我心里暗戳戳地给他起了一个外号—“西关大少”。
隔了三四天,我又去买榨菜。但已经没有了上次那种,只有散装的,这种散装的我嫌口感不好,关键是我看到了浮在菜上的一层白霉。这时候,那“西关大少”又从柜台里面慢慢踱了出来,说如果怕咸或怕辣,可以先切开用开水泡一泡再捞起,说着就又做了个用手捞一捞的动作。他的声音慢而且轻,让我想到了电视里的太监。但我当时不想买,犹豫了一下,想找其他的,问有没有橄榄菜,咸鸭蛋也好。他竟立刻板起了脸,“没!没啦!给个官你做要不要?”他是咬着牙说的,同时脸上阴郁得可怕,好像与我有刻骨深仇。瞬间风云变化,我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敢惹他,因为初来乍到。随即交了钱拿了榨菜匆匆离开了。
后来我越想越气不过,很想回去跟他“理论”一番,但我还是打住了。到了晚上,店铺关门之后,我用一支502胶水把他的卷闸门锁孔牢牢封住,心里立即舒畅了不少。此后好几天没有从那里经过,所以不知道他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反正我已经出了气。一个星期后,我再从牌坊经过时特地留意了那个卷闸门,还是旧的,应该没有换。但我搞不清他是怎么打开的,也许是砸了锁或撬了门。我想象不出他当时是怎样的火滚,但应该会很变态。
从那开始,我就经常留意这个店、这个人。
每次路过,我都会瞟一眼,我不担心他会认出我,因为我发现他永远只有一个姿势:侧对着店铺大门,一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或低着头看地下,或静静地盯着一面墙,脸色阴沉,像在想什么伤心事。如果不特别留意,很难发现柜台后面的这个身影。即使是阴天,但只要是白天他也拒不开灯,自然光勉勉强强能够到店内中部,后面只剩黯淡,所以店里总是显得昏暗阴冷。隐在幽暗背后的这张脸,就更显得阴郁。他的这个模样,用如丧考妣去形容最恰当不过。真的,我从来没见过一张如此阴郁的脸,而且是如此长期地保持着。
时间一长,我渐渐发现似乎除了我以外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在他那里买过东西,至少在那里生活的大半年里没见过其他顾客。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口,确实不可思议。而且他还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作息规律—每天上午的营业时间是10:00—14:00,下午是16:00—21:30,几乎分秒不差。我经常在想他是怎么维持这样一间店面的。
我也搞不懂他为什么除了酱醋油盐再没进其他东西,比如卖些日杂之类的,或许能让奄奄一息的生意起死回生。或者贩卖这些货品是家族传承之故?但又不见挂任何招牌,着实让人费解。之所以门可罗雀,也许是这里的老街坊早已领教过他的怪脾气?每天来来往往都是些老面孔,而这些人常常不厌其烦地为一两根葱讨价还价,这就不难理解了。而只隔两三个店面的一家糕点店,却常弯弯曲曲地排着十几个人。这种对照真让人感叹。
多年后,我偶然跟老吴提起这个人,他立刻显示出极大的好奇,特别是对“给个官你做”这个说法非常感兴趣,一定要我带他实地考察一下。
老吴是个作家兼诗人,在这城市待了好几年,他除了写东西,还包揽一些诸如喷绘“垃圾分类,从我做起”“高压线有电,请不要剪”“保护野生动物就是保护你自己”等公益广告工程,日子还算过得去。
于是我决定找时间带他去见识一下那位“西关大少”。
再到逢源坊,算是故地重游。但已十多年没有经过这条街了,不知道这个店这个人是否还在。牌坊已经翻新,由水泥砖木变成了大理石板材,街道也铺了平整的麻石板。所幸店铺还在。还没有见到人,但从那熟悉的格局和货品中我就知道他还在,不由得一阵暗喜。同时,当年的些许阴影又被这熟悉的场景勾了出来。还是那个卷闸门,还是那些古旧的木板货架,还是没有一个顾客。门口的两级台阶上长了一些青苔。
我们若无其事地进了店。果然还是那张阴郁的侧脸,但是憔悴了不少。他欠了欠身,强缓了一下精神,好像刚从往事中抽离,眼里泛起了一点光,很有礼貌地朝我们点了点头。看他的样子,我知道他已经认不出我了,但我真想叫他一声“西关大少”。他可能觉察到了我们某种窥探的动机,因为老吴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就像参观博物馆。我真后悔进来之前没有提醒一下他。
我于是随口问有没有散装豆豉买。他可能正准备吃午饭,因为我看见他从一个环保袋里取出一个保温饭盒。“我这里,不卖散装的东西,散装的东西我是不卖的。”他说。声音还是那么慢而轻,又让我想到了太监。“那有没有包装的?”我问。“我这里不卖豆豉,卖的都是老牌货、老字号。”他这时候语气里有了明显的生硬。
老吴说:“那……有没有大闸蟹?”
西关大少突然瞪大眼睛,露出了一种恨恨的狠劲儿。这时候我觉得他又要说出“给个官你做要不要”这样的话来了。但却不是,他把一整个饭盒砸了过来,我们猝不及防,饭菜黏在老吴的头发上和他女友新买给他的T恤上,上面有一个切·格瓦拉叼着雪茄的图案。我的裤子和鞋面上也洒了不少汤汁。
我火了,顺手抄起一瓶酱油,意在警告一下他,但必要时也可能砸过去。老吴更是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直接把他从柜台里拽了出来,顺势一推,撞上货架之后再跌坐到地上,掉下来了几个鱼罐头。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后果却谁都始料未及。当时我分明听到了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同时,“西关大少”发出一声唱戏般的怪叫,又像是一声长叹,一只手在空中抓了两下,便不再动,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们,不多久瞳孔就暗淡无光。我们刚开始以为他是在装,一个大少爷居然也会装死?说出去怕是没人敢相信。
这个时候隔壁干货店的店主应该是听到了响声,便跑了过来。那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胖女人,胸脯里一甩一甩的。她说我以为又是哪个傻佬闹事了呢,你们不要惹他,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平时开着店却不会做生意。不过也不怪你们,生面人不了解他。然后这个女人过去想扶起他,一边像哄小孩般哄着他说:“好啦好啦,不卖就不卖嘛,跟别人发什么火?就是爱发脾气。”
她拽着他的胳膊拉了一把,却拉不动,发现不对劲。她学电视剧里分辨死人那样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立刻就尖叫了起来,号啕起来。
我们都懵了。老吳也过去把手放在他鼻子上试探了一下,再试一下。他可能不相信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没了气。“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我看见他的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
这时候,外面有一个戴着头盔拿着灭火器的家伙在门口晃来晃去,不时地叫嚷着什么。那是一个长得像海盗,走路有点双拐的疯子。原来这就是胖女人所说的傻佬。这个长得像个海盗的疯子多年前我就见过,仍是戴着一个绿头盔,仍是用黑布包着一只眼睛。
在胖女人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同时,老吴也有点慌乱地掏出手机,自己报了警。门外很快就围了一圈人。杂乱之中,我们努力使自己恢复清醒,拍拍脑袋,重归理智,压低声音简要地商量好怎么对付之后的审讯好做到口径一致。当时我们都没有想过要逃跑。
警车比救护车先到,下来三个穿着警服的人。救护车随后到场,一个长着马脸的医生先是用听诊器探了一遍“西关大少”的胸口,又撑开眼皮看了看瞳孔,向同伙摇了摇头。我们才确定这个人已经死了。
不一会死者家属过来了。那是一个八旬上下的老太太,由一个十六七岁学生模样的女孩搀扶着。老人还没有进店门就先抽泣起来,但并没有扑上去趴在死者身上哭,更没有出现电视剧里那种歇斯底里的场面,就好像她对这件事早有预料。老太太只是让女孩搀扶着,在距死者两步远的地方,很虚弱地塌着腰,一边哭一边说着什么,那语气似乎在责怪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声音嘶哑,有一种布满灰尘般的陈旧。过了一会,可能身体支撑不住,她转过身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用一条手绢擦着眼泪,嘴里继续念着什么,似乎在祈祷或诵经文。我注意到这个老太太戴着一顶银灰色的绣花棉帽,有一种雍容之态,不像那些天天出入市肆的老人。她那诵经般的声音与正午的白光及街口飘过来的黑芝麻糊味儿,掩盖了我此时此刻的慌乱。
后来,那个胖女人一边不停地同老人以及围观的街坊说着些什么,还不时用手指了指我们。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对眼前的一切充耳不闻,我一遍遍打量着店里那些平淡无奇的货品,想从其中找出一些特别的东西来,哪怕是一条蜘蛛腿或一点点油渍。我在想这是不是一个错乱的梦,或许不多久就会醒过来,因为我有过多次醒后逢凶化吉的经验。而这个老太太的形象和诵经般的声音似乎曾在我某个梦境里出现过。
不久来了一个法医。他把死者的衣服扒下,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除了背部的一小块擦伤,几乎没有看见任何伤口,更没有一点血迹。一个穿警服的年轻人拿着相机拍了很多照片。后来那法医和医护人员又商量了些什么,便把死者抬到担架上用白布盖好。
几天后,我们在拘留所得知了法医检查的结果:死者脊椎及右肋骨断裂,右心房被刺穿导致大出血。直接死因是心脏大出血。附加病历:患有原发性脆骨症,有过骨折病史。
接下来的调查过程中,我们均坚称同死者互不相识,是第一次到他的店里买东西,极力辩称我们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的过失和意外。“他很可怕地扑了过来。” “我们只是想买两包榨菜,谁想到竟碰上了这样一个人。”我们都这样解释。
半年后,老吴被判三年零六个月有期徒刑,另加赔偿死者家属十二万。老吴长吁了一口气,像是躲过了一次血光之灾。而我则免于被起诉。那时,我真想跪拜苍天,感谢它的温柔敦厚。
我还要感谢一位在司法部门工作的同乡,是他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很有实力的律师。那位号称“金牙大状”的周律师我早闻其名,他有过很多成功案例,还是个小有名气的收藏家。我没有什么钱,代价是给这位律师兼收藏家一张画。那是我两年前在天光墟一个旧货摊上意外捡到的丰子恺真迹,只有一个棋盘大小,画面上是三个小孩在放风筝,另有三个穿着长布衫的大人在一棵梧桐树下举杯小酌。如果我有钱,我宁愿给周律师一百万,而不是这幅画。
同时,我觉得有点对不住老吴,不是因为我,他不会落得如此下场。然而我又想,这不能全怪我,只怪他自己倒霉,本来就不该对什么都好奇。
但这时我倒对死者的家属产生了好奇。那个老奶奶和那个女孩,为何没有据理力争?为何她们甘于这样的结果而不继续上诉?
因为一些手续的交集,我对这祖孙俩有了一点了解—她们孤家寡人,势单力薄。后来,那老奶奶还要邀请我同周律师去一趟他们家。当时案子已经了结一段时间,真不知道这是什么用意。周律师也有点困惑,他认为这老太婆可能是为博取同情想多得到一些补偿,让我谨慎行事。出于疑惑和心底的愧疚,我还是决定去一趟。
他们家原来就在逢源坊里面,在一幢七八十年代的居民楼里。那天是周末,我和周律师一起,顺着一条采光很好的水泥楼梯上了三楼。敲门进去时,首先闻到了一股檀香,然后看到厅堂神龛上供着的一尊白瓷观音,以及另一旁摆放着的三个黑白相框。我认出其中前面那个就是“西关大少”,可能是他二十几岁时照的,脸泛笑意,有一种倜傥。客厅的家具是黑酸枝七件套,看上去年份不短,比一般人家的要精巧。周律師一进门便看中了这套家具,啧啧称叹,紧接着又对一个博古架上的几个瓶子评鉴了一番,好像他的身份变成了古董商。
老太太拖着步子由女孩从房间里搀扶出来,似乎正生着病。她招呼我们坐下,叫女孩给我们冲茶。那个叫阿雯的女孩从冰箱里拿来两支透着寒气的纯净水放在茶几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地说了声请喝水,然后坐在另一头的沙发上低头看手机。
我向老人家表示了极大的歉意,毕竟我始终隐瞒了事情的肇始。周律师在旁边暗暗地用他的皮鞋踢了我一下,但我真的是发自内心的歉疚。
不过我们如何也想不到老人是如此的宽宏大量。她说:“已经过去了,法律也做出了裁决,大家都不想的,相信吴先生(老吴)也不是故意的。过去了就让过去吧。这件事对于我们陆家,也是命。”她说得很淡然,除了喉咙不时咳嗽几声,还不时用手敲一敲膝盖。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不多久,有一个女人开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些蔬果。原来是保姆,她也很客气地跟我们打了招呼。
老人家继续说:“她自己信佛,也相信因缘。所有的事情都是因果。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是有原因的,无论劫难祸福,都是因果,都是在修行……”然后她又说了一大堆有关轮回、福报、修行之类的佛家语。我们大多听不进去,也开悟不了,但还是不住地点头称是。周律师更是一边打呵欠一边拨拉着手机。我知道老人家跟周律师说这些更是白搭,因为他习惯把所有的因果都归为钱,钱是所有人、事发生的前提和预设。也正由于此,他才获得今天的“成功”。相比老人家的佛理,这时候他更担心停在路边的奔驰车会不会被贴罚单。
后来,每到过年过节,我都打电话问候一下老人家。直到有一次,是保姆芳姨接电话,说老太太病倒了。我再次上门探望。才知道她患了中风和肾衰竭,看上去很不乐观,但她不愿意住院。保姆说不是费用问题,是老人家害怕住院。我觉得老太太不是害怕,而是她的因果观,所谓的劫渡和定数。“年轻人,很多都是注定的,很多事情,谁也怪不了谁,是非对错总不可避免,但只要心底不存恶念,人一辈子就过得自在。”这是我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三次去他们家,便是老人的病故。中秋节刚过,八月十七。是芳姨给我打了电话,她说陆家的亲戚基本都在国外,最近的一个本家也在香港,让我过去帮一下忙。说家里只有她和阿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记得当时是早上四点多,而我每天两点半才睡下。
老吴在蹲监,想不到如今能同陆家扯上一点关系的竟只剩下我和周律师。毕竟我们都得到了老人家的宽恕,于是我顺便找了周律师,觉得这人神通广大。在电话里,周律师说他正忙于接手一个离婚财产分配的官司,上午还准备去见什么重要客户云云。但他后来又突然想起了陆家那些黑酸枝和陶瓷,便答应过来。
那天是我第一次那么直接地接触死人。老太太静静地躺在她房间的床上,就像是睡着了,发髻严整,眉目安详,让人无法想到死亡,亦无法哀伤。如果有的死亡可以用美来定义,那么这便是其中一种。我看到床头柜上有一个相架,椭圆形的镜心中是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穿着素色旗袍的女人,抱着两个长得很像的小男孩。芳姨已为老太太擦好了身,换上了一身灰白的斜襟棉布寿衣,她让我同她一起把老人抬到客厅里。阿雯铺好了一张竹席,她想再在上面垫一张棉毯,但芳姨说不宜红红绿绿。老人的身体已开始僵硬,轻得不可思议,居然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戏台后面摆弄过的那些木偶公仔。
周律师匆匆过来看一眼,打了几个电话便走了,他说实在太忙。临别还专门交代阿雯,说以后要处理这些家具、物件可以找他。果然周律师办事效率很高,医院死亡证明和殡仪馆业务他几个电话就能搞定,好像已轻车熟路。
近中午,两位自称来自某医院的人员便上门开具死亡证明。填单的时候,女孩阿雯居然记不准她奶奶的名字,执笔的手在表格上停了半天。最后回去房间翻出了一个身份证来。她对着填:潘秀仪,女,1926年。
下午时,芳姨在门口的走廊上烧起了香烛纸钱,在香座和门边各插上一束白菊。她知道老太太参佛,便开了一个念佛机,循环播放着六字大明咒,这才勉强像一个灵堂。
晚上七八点,陆家在香港的那个本家也赶了过来,是一对老夫妇,年纪应该都在七旬以上,我不知道他们在陆家是什么辈分。但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亲人,连串门的邻居都没有一个。保姆芳姨说老太太在弥留之际交代过,暂时不要告知国外的亲人,她有钱,有钱就能办好事,不需要麻烦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
三根细香,两盏白烛,一句单调的大明咒,如此光景,我想象不出以前“西关大少”的丧事该是怎样的冷清。一想到此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
可能认为六字咒过于单调,女孩阿雯后来用一台读卡式功放机播放其他佛歌,歌声平缓祥和,能让人稍觉心安。我在阿雯脸上看不出多大的悲伤,好像只有一种失落和倦怠,还有一些茫然无措的惶惑。我觉得她始终对我有些看法,说不出那是恨意、猜疑还是避忌,或者皆有之。
毕竟我不是他们陆家什么人,夜晚守灵这种事是不宜在场的。而且我感到很累,昨晚才睡了一个多钟头,于是便先行告退。
翌日上午,殡仪馆来接遗体,我又早早赶到,另打了一台车同家属们一起前往银河园。一路上大家几乎无话,老本家夫妇一路看着风景,偶尔指指点点,说哪里哪里变得认不出来了。他们看我时眼神有些疑惑,像是在猜测我的身份,但又不便打听,定是这样的。保姆芳姨用手绢暗暗擦着眼泪。至于阿雯,我觉得她总是很疲惫,靠在车窗上睡得昏昏沉沉。
我们中午在殡仪馆里吃了个便餐。第一次在这种场合吃饭,我觉得每样食物都很可疑。大家都没什么胃口。火化前,没有什么仪式,就在一个小礼堂里,托馆方请了两个穿着和尚袍的人念了几段经文。也再没有什么亲友来吊唁,就那么几个人。周律师也没有过来。下午两点便火化。
女孩阿雯捧着骨灰盒,老本家捧着遗像。尽管到骨灰寄存处只有两三百米的距离,却很让人担心骨灰盒会从阿雯的手里摔下来。但这个我可不能帮她,有规定的。
自从这件事之后,我就企图把一切淡忘。重新投入到自己的生活和所谓的理想中。或是继续埋头在纸堆里,做着那些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价值的事情;或是在天色将明未明时去逛一下天光墟。天光墟,那神秘而诱人的民间鬼市,影影绰绰,我希望能再从地摊上摸到一两件宝贝。抱此期待,人生因而得以继续。
始终放不下的是心中的愧疚,觉得那是一种抹不掉的罪责。就像小时候捣毁了一窝燕子。
那个女孩阿雯,平时同她联系不多,都是我主动打电话给她,比如问她学习和生活怎么样,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等等。其实我可能一样都帮不了她,只是随口说说。我总怕她会想不开,平时就看不出她是个性情开朗的人。但她每次只是草草回应,只说学习很忙,要准备高考了,等等。我觉得她太可怜,虽已不是小孩,但实际成了一个孤儿。我想,在这座城市里再没有人比她更孤独的了。我认为她今天的一切不幸同我息息相关。
其间我们见了一次面。她说有一件事要跟我谈谈。那天我们到内街一个西点店,是她定的地点。在相对僻静的街边,找了一张小方桌坐下,开了一瓶汽水。这是当地年轻人一种很日常的见面方式,有点“非正式”的意思。我也很怀念这氛围,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在这种地方坐过了。
她似乎变得开朗了一点,这让我稍感欣慰。毕竟一年多的时间是可以改变很多东西的,人也会长大不少。
“我想处理一批家具。”她开口便说。显得是在跟我谈业务。
我以为她是想把家具全部变卖,但不是,她说只是她父亲和奶奶房间里的,一些旧式的台椅床柜。我说这些是好东西,为什么要清理,你缺钱?
她久久没说话。后来才咬着嘴唇说,人都走了,留这些东西占地方。
我说我对这些不怎么懂行情,建议找周律师,他应该比较在行。她立即说不用找他,找他干什么?似乎有一种憎恶。
你随便帮我处理就行了,也不只是为了钱,越快越好。她说。
我想了想,说可以,但有个小条件—我想了解一下你老爸的一些过去,觉得他这个人,怎么说呢,有点特别。我只能这样形容。
这为什么?有什么好说的?她说。然后似乎沉入了某种回忆。
我觉得这无异于揭伤口,想收回这个想法算了。但我还是抑制不了我一直以来的好奇和疑惑。我说你爸平时是不是过得很不开心?每次看到他都是很忧郁的样子。一说出我就又后悔了,不应该说每次见到他,这样会露了馅,因为当时口口声声说从不认识这个人。但已经不可能把话再收回来了。幸好,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
“不完全是这样的,”她说,“也不是一直阴沉着脸,他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说说笑,平时喜欢听一下歌。”
“听歌?听什么样的歌?”
“喜欢一些老歌,特别是梅艳芳,总是一遍遍听着那首《似是故人来》。”
我也很喜欢这首歌,于是我脑海里立刻出现了那熟悉的旋律,那凄婉的歌词: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恨台上卿卿,或台下我我,不是我跟你。俗尘渺渺,天意茫茫,将你共我分开。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
“想必他以前有过一段苦恋?”我问。
她低着头好一会才说:“是的,听说二十多岁时,他喜欢上了自己的堂嫂。堂哥堂嫂当时刚结婚不久。那时候梅姐这首歌刚刚流行,堂嫂最喜欢唱。她喜欢唱,并不是说她也经历了什么过往,可能只觉得好听而已,她结婚之后,生活还是挺和睦的。
“堂嫂只比他大一岁,他对堂嫂的恋情,只能说是一厢情愿。她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怎么说呢,有种古典的美,也有古典里的活法,相夫教子,读读闲书,听说很喜欢张恨水的小说。还会做针织。她有一台德国进口的缝纫机,现在还留在祖屋里。自己和家人穿的衣服,很多都是她一手裁剪,而且还能紧跟潮流……”
“那后来怎么样?她和你父亲。”
“没怎么样。他们后來都移民去了国外。”
“你们家还有祖屋?”
“嗯,我们以前住十甫路。”
“是那种西关大屋?”
“嗯,算是吧。”
这就对了,符合我一直的设想。“那你就是地地道道的西关小姐咯。”我笑说。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其实之前我见过她几次都穿着校服,连她奶奶出殡那天也是一件黑白相间的学生套裙,所以从没有把她同什么西关小姐联系在一起。不像她那老爸,一眼就能让我看出旧时西关大少爷的影子。当然,历史上所谓的西关小姐我也只是见过一些老照片,她们大多穿着大清贵族那种抹杀一切身姿仪态的长襟大袖旗装,根本看不出什么美来,实在让人失望。
女孩阿雯在我眼里只是一个宅家的学生,更像是小家碧玉,或说是一个邻家女孩的模样。当然我对她还不是很了解。只觉得她有点孤僻,有点不可捉摸。她是那么瘦,有那种病态的秀气。所以第一印象不会让人以美不美去评判,只觉柔弱得可怜。我甚至很担心她会不会像她老爸那样也有脆骨症。但我又想,如果她注意打扮一下,应该也是很美的,她有这样的资质。
我一直奇怪怎么没见过她母亲。这时也不怕唐突,便问。她愣了愣,说她很小的时候母亲便离开了家,如今多年无音讯。至于怎么离开的,去了哪里,我没有问。这些都是伤心事。亲情人伦,生离死别之痛,莫过于此,居然让她这样一个女孩全都经历了。
我还是继续对她的老爸“西关大少”有兴趣。
“他年轻时候读过两年艺专,会画画。但没有什么保存下来,他经常画好之后又撕掉了。”她咬着汽水瓶的吸管,细细地吸吮着。
“唔,他还画画?”我对这个人越来越有好感了。真想知道他画的是些什么。
下午,我同阿雯又回到逢源坊,是为了看看她要清理的家当。保姆芳姨还在,她很殷勤地给我倒了茶,洗了一盘紫葡萄。
阿雯打开了一个房门,是她老爸“西关大少”的。应该很久没有人进出过,靠西的一个窗户射进一道光线,桌椅器物表面有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我闻到了一股旧木板和陈年衣物的气息,好像还有一股淡淡的药味。房间不大,十五六平方。一个书柜和一组嵌着云石的屏风隔开,里面是一张雕花木床。对着一个梳妆台,是一把藤椅。梳妆台旁边那把高脚凳上摆着一台黑胶唱机。总体上,格局摆设显得不太合理,可能因为地方不大之故,也可能因为这些老家具,只有放在青砖大屋里才能协调之故。特别是梳妆台和梳妆镜,一般人家是最忌讳直接对着床的。书架上书不多,只一排,看上去应该是些通俗小说之类。
房间里最显突兀的便是那张雕花大床。长方形的床体分床额、床身、床座。四条雕龙画凤的床柱顶起一排工艺繁复的床额,镂着山水、花草、鹊鸟、人物,中间有“琴瑟和鸣”字样。床身、床座和床屉上同样雕着仙鹤龙凤、童男童女以及一些神话故事。看上去只能说是百年之物,至于一百年还是两百年,则不在我的学识范围之内。梳妆台不用看也是非同寻常之物,镜上的玻璃已斑驳不堪,只照得模糊面目。这时候,不知是邻居家里传出来的音乐还是我耳朵的幻听,我又听到一段段熟悉的歌词:
……无份有缘,回忆不断,生命却苦短……留下你或留下我,在世间上终老。离别以前,未知相对,当日那么好。执子之手,却又分手,爱得有还无。十年后双双,万年后对对,只恨看不到……
歌声有点断断续续,但我分明是听到了。我看了看那台黑胶唱机,没有转动,上面覆着尘灰,连插头也了拔出来,不可能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她说奶奶的房间还有一些衣柜、木箱、摇椅等。但我不想再看了。无端觉得有点不安,有点难受。刚进来时我心里就有一些异样,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好像这是“西关大少”对我的一种邀约。
我说,这些东西我心里没底,恐怕不能替你做主。你是否再考虑考虑?她说已经考虑过了,不用再考虑了。态度之坚决是我所未见。我说,你爸不会同意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但她没有反应,只看着手机。
我说,我想看看他的画。
她说不知道还有没有,他一画好就撕掉。但她还是找了几个地方,最后从书架下面的一柜子里翻出了一沓泛黄的画纸。有十来张。但多数没有完成,有的只有一个轮廓。多是人物画,确切说画的都是些女人,穿着裙子或旗袍,或站着,或坐着,或倚着栏杆。有的有了整体形象,却不见口鼻耳目,有的只是背影。但看得出她们都很美。有一张只画了景物,那是一树繁花,占了画幅的一大半。看不出是什么花,白色的,像梨花或樱花,隐约可见花影后面是一个方形阳台、两根柱子、一扇趟栊门和两只灯笼。上面没有人物,花树下只有一把开着的沾满花瓣的伞。画面似乎在下雨。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尽自己所能,找了几个相对公允的行家上门看货。每次只带一名买主,真正做到价比三家。奇怪的是,他们无一例外都看上了那张梳妆台,而雕花大床次之,据说梳妆台为海南黄花梨,如不走眼,应是明末之物。三个买家,出价落差在二十万左右,我想,这应该就是古董家具行业的大致价格了。于是让阿雯定夺,择优成交。最终,梳妆台和雕花大床总价为一百六十万。衣柜、木箱、屏风、藤椅、书架等只算是附带品。
阿雯问我看中什么的,也可以拿去,她口气像是一个破了产的慷慨老板娘。我想了想,只要了西关大少那幅画。料想她留下来也觉不着有什么用。当然实际上也不会值钱。刚开始我想要那个黑胶唱机,但又一想作为新故遗物,一切能发出声与影的东西,总不好日常相对。何况又是这样一种情形。
看着我们同买家终于谈好,一旁的芳姨有点落寞。后来她对我说,如果阿雯考上了大学或出去工作,她就不再干了,要回去台山老家,结束在陆家近三十年的保姆生涯。芳姨丈夫在乡下,有一个女儿,以前还时不时过来看望她,现在已经嫁人有了孩子,也就少了来往。
买家的货款在银行当面交接。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有机会见到的最大一笔钱了,看上去有点心惊肉跳。但阿雯却如看一堆冥币般毫無表情。
那天,阿雯为表示对我的谢意,说要请我吃一顿好的。处理了家里这批东西,她心情似乎宽松了不少。我说什么叫“好的”?她说酒店里有喜欢吃的都可以点,不问价钱。我想起一个段子,说我要点十个牛腩面,专吃牛腩不吃面。这时候,我觉得她已打消了对我的猜疑和偏见。
她提议,去附近一个老牌酒家吃佛跳墙。据说是正宗古法食材,为该老字号的招牌菜。我也很早就听说过这道名菜,但一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觉得这个名字古怪。终于见识,原来是个土豪菜,菜牌上标注每盅原价1088元现价优惠为888元。俗不可耐的数字,什么都是8,也什么都说是野生。原来所谓的佛跳墙,除了盅盖上坐着一个大着肚子的弥勒佛,里面的东西看不出什么是佛,什么叫作“跳墙”,不外是鲍参翅肚和各种肉的大杂烩,上面放几枚鸟蛋。鸟蛋代表佛?搞不懂。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好吃之处,有点五味含混。直到后来我读到费孝通先生一本书,说发明此菜者乃一帮要饭的乞丐:有日某饭铺老板出门,闻街头有奇香飘来,循香发现竟是乞丐们在破瓦罐中将剩酒剩菜倒在一起火煨。老板因此启悟,回店以各种食材杂烩于一起,配之以名酒,创造了佛跳墙。
吃完佛跳墙,我想起阿雯说过她家有一间祖屋,我便想去看看。她答应了。
原来同吃饭的地方只隔了一个十字路口,那里是几条骑楼街。
看样子那是一座清末民初大宅。上下两层,青砖墙体,木梁瓦顶,门面却有点西式,两根罗马柱上是一个方形石栏飘台,有浅浮雕,左右两扇狭长的窗子上镶着彩格玻璃。进门是一个绿釉栏杆小院,种着几丛竹子和芭蕉。大体上类似于西关大屋,但格局有所不同,有点中西合璧的意思,我说不出这是什么风格。院门不大,上面有一块扇形木匾,写着翠雨茶居。
我看那罗马柱、阳台和趟栊门,便想起了“西关大少”那幅画,居然是写实。但门前没有了那一树繁花。我问阿雯,说这是你们家开的茶室?她说不是,租给别人的。
我们进去的时候有一个穿着杏黄旗袍的服务员过来打招呼。问我们有没有订座。阿雯说只是过来看看。服务员说这里的茶座要先预定的。我指着阿雯说,这是房东小姐,你新来的?服务员再想说什么,但我们进去了。里面有琴声。我以为是音响播放,过了前厅,是一个天井,才知是一个女子在弹古筝。里面已被修葺一新,挂有各种情调的灯具。但我还是能看出屋里原有的那种阴暗和封闭。真搞不懂那时的人盖那么大的房子为何总不愿多开个窗户。年长日久,这种阴暗潮湿必将成为虫蚁的最理想栖身地。
这座大宅在一个比较好的地段,距老西关步行街只有一巷之隔,外面便是滚滚红尘。我想应该租金也不低,难怪他们家不愁生活,也难怪西关大少赔本开着一个酱料店只是为了打发日子。
进去里面又是一个大天井。有假山水池。另种着两缸荷花和一缸小叶浮萍。
阿雯说她很小的时候,他们家就是住在这里面的。后来大伯爷一家移民,不久他们也搬到了逢源坊,祖屋闲置了好长一段时间。她说现在没有几个当地人愿意住这种老屋了,除非迫不得已,再也适应不了那种阴暗逼仄,因此除了出租就是闲置,有的人家专用来摆放骨灰牌位。听说以前这屋有一个房间还被太祖奶奶用来供养一尊古曼童,晚上经常听到小孩的打闹声和哭声。
古曼童据说用婴儿尸体制成,盛行于东南亚,供养者用于祈福消灾。她说她小时候如果不听话,一个做了自梳女的大嘴巴老保姆就经常用这个故事来吓唬她。那个房间后来用来堆放杂物,她从不敢走近过。我特意过去看看,现在成了一个隔间,上面写着“听雨”。里面地方不大,不见有人,一缕沉香飘了出来。
那个酱料铺子,自从西关大少死后就关着门,没有委托招租或出让,一直空着,里面的货品也未曾处理,原封不动。
后来阿雯考上了一所三本学校。我觉得她是不是考砸了。因为她不像那些资质一般的女孩子。这可能同家里近年来的变故多有关联。
保姆芳姨回乡下之前,我请她吃了一次饭,算是送行,也是为了想从她那里多了解一些陆家的事情。不知为什么,我对他们的过去有了一种执迷,特别是“西关大少”,而阿雯总不愿多谈。
“西关大少”和他们家族的往昔在芳姨的补充下才得以有个大概。
据说陆家在新中国成立前开了好几个商号,有布店、米店、南货店和当铺,太祖父还在海关当过官。太祖父有三个儿子,均为两妾所出,其中一妾相貌娇美,但有怪病,一经房事就会骨折,这妾便是阿雯的太祖母。除了那个移民国外的大伯爷,还有一个三伯爷因为曾经给国民党和军阀做过事,新中国成立后就被枪毙了,这个三伯爷陆家后人一般不会提起。阿雯的爷爷年轻时去过德国留学,回国后在大学教过书,五六十年代在多次运动中被批斗,突然疯掉,经常爬到楼顶上拉屎,拿女人内裤罩在头上。但八十年代后却又变得正常了,做起生意来,还炒股票,直到1996年得病去世。
对于“西关大少”,芳姨一阵叹息。
“他得的脆骨病可能是祖母的隔代遗传,都说他很难活长久,因此性情也古怪。家人对他一切都尽量照顾,唯独他爱上堂嫂这事绝不能容忍。有一次不知道他对堂嫂做了些什么,他父亲要将他赶出家门,他便要跳楼。”芳姨说。
“他以前经常骨折?”我问。
“很小的时候就骨折过。谁都怕他,动不动就发脾气,一发火就摔东西,连观音像也摔,阿雯的母亲就是给他逼走的。有一次他举起凳子打她的时候还把自己的手臂给闪断了。但他也只有举起一张凳子的力气了,连一瓶煤气都挪不动。他倒是很疼爱阿雯,从不会对她发火,长到很大的时候还亲自帮她冲凉洗头。
“其实他这个人心地不坏的,对外面的人很客气,很大方,每次碰到一些乞讨的他都会施舍,甚至把自己打来的饭让给别人吃。有一次,他在路边见到一个腿上缠满纱布的乞丐,还渗着血,他立刻就叫来救护车,自己垫了钱,但那人却死活不肯上车,还骂了他一顿。但下次见到了他认为很惨的人,还是会打电话叫救护车……”
我问起了阿雯的母亲,难道离家那么多年一直没有音讯?芳姨有点避而不谈的意思,只叹息说都是苦命人。后来又低声说,人都没了,十多年前就出了车祸,听说是她故意撞上去的。
我只觉得一片空虚,白茫茫、空荡荡无可奈何。
我还问了一些其他琐碎的事情,比如他们的祖屋,以前的生活,甚至是花花草草。于是便想起了画中的那棵花树。
原来那是白花紫薇,门前一左一右本有两棵,均有近百年树龄。堂嫂离开后“西关大少”就挥刀把它们砍掉了。堂嫂当年踏进陆家家门时,紫薇花开得正好。那天下大雨,她刚从车里下来的时候,碰巧“西关大少”正要出门,于是顺便打一把伞过去给她遮雨,可能临时事急,他随手拿的是一柄黑伞,进来的时候,伞上沾了很多白色的花瓣。可能就是那时候,他爱上了这个堂嫂。砍树是为了不再睹物思人。
我问西关大少画里的女人是否就是那个堂嫂?
但芳姨的回答太出人意料。“他画的可能是那位得脆骨病的祖母,我見过她的照片,确实很漂亮,跟他画的很像。堂嫂的头发没有那么长,而且很少见她穿旗袍。”
我总是试图一片片拼接起那个陌生的年代,去寻找一种仿佛经历过的似有似无的过往。如今看来,连当年在这一带生活过的日子,居然都有很多情景能与之重合,好像这十几年我从没有离开过这里半步。
当年在老西关,我就像一个游魂。我对这里的迷恋,就像一个走失多年的孩子重归故土寻找血脉。千百次游走在这层层叠叠如梦境般的老屋古巷之间,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穿过窄长的石板街,到荔枝湾湖边去看荷,或坐在落满了杜鹃花的台阶上,苦苦思量着一些渺无痕迹的世事更替。有时真的希望能从中理出一些头绪来,以期找到自己前世曾经存在过的某种根据。
始终难忘的是那个曾经栖身过的地方:斑驳的墙皮,狭长的廊道,逼仄的房间,二十四格的窗户,下雨时挂满水帘的瓦檐。还有阳台下正对着的一个荒芜的西关大屋后院。那栋废弃已久的老宅,青砖灰瓦,深阁重楼,铺满青苔的院子里遗留着假山池榭的残迹,一棵孤零零的白兰树伫立其间,开着满树玉瓣小花。下雨天,沁人的芳香夹杂着腐草败叶以及老屋朽梁的霉味弥散开来,有一种唤起隔世尘梦的感觉。以至于风雨之夕或淡月之夜,掌灯未眠之际,我都禁不住要对那老屋荒苑窥视几下,希望能有一个西关小姐的幽魂飘出来。似乎不需要想象,就能看到那院子里曾经的蜂飞蝶舞,花前月下,以及一地清脆的笑声。当然,还有日后的撕帛裂扇、风雨飘摇。
最记得是那棵白兰树。刚搬过来的时候春夏交替,它是那样的郁郁葱葱。下雨时我喜欢隔着栏杆听雨点打落在花叶上的声音,呼吸那被雨水冲淡、在空气里凝固的气息,看大雨过后的满地落英。然而到了那年冬天,准备搬离时,白兰树竟开始枯黄凋落。当时还以为是时令所致,但翌年春天再度探访时,它只剩下残枝萧索,不知是虫蛀、人为还是水土流变,好端端的竟到了生命尽头。树犹如此,人更不必说。
我徘徊在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昔日浮想之中,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直到如今才明白,本质上我是一个无视现实和未来,而只向后看的人。梦里不知是客,此身虽在堪惊。
不经意间,我又来到了以前住过的地方,熟悉的一道铁门,一面水泥窗花,陶质排水管,金鱼嘴雨漏。屋子仍在出租,那个手腕上有一大块心形白斑的看管阿姨还在,居然还认得我,记得我当年就像个读书赶考的书生。原来住的屋子,被隔成了两个小房间,墙壁已被粉刷过,门口摆着一个落满灰尘的鞋架。移步阳台,那棵白兰树已片迹无存,院中杂草如木,一些藤蔓顺着墙壁爬到了栏杆。这让我想到陆家的祖屋,以及其间的人和事,我似乎看到了永恒的荒芜。
如今,西关老街那飘浮着银桂花和九里香的雨天,离我已渐行渐远,再没有了昔日的愁怀衷肠顾影自怜。偶尔有,那也只是一种茫茫然的无所适从。
有一天,我从三元宫山脚下经过,路边有一个盘腿而坐的老者说我气色不太好,要多见日光。我觉得这种桥段太泛滥了,只向他笑了笑,便在前面不远处的石凳坐下来吸一支烟。但他好像并没有要我帮衬他生意的意思,再没有理睬我,似乎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天气那么热,他却身着黑布长袍。头挽花白发髻,一支银簪横插上面,稀疏的胡须长有尺许,颇具古风。我一直都处于迷茫之中,很希望能得到一个智者的点拨,但此刻却不愿相信这样一个长得最像是智者的人。我觉得他应该在云水空蒙处手抚七弦琴,而不是在这里摆摊算命,真可惜了一身仙气。
自从在一个私人开办的报社辞职后,我就再找不到合适的事情做。那是一个美术报,每期只印两百多份,我的身份是个美编兼校对。但那个留着大波浪卷发喜欢吃素的老板,却要我们跟那些老干大学书画班的老人家说:“我们的报纸全国发行五十万份,业界标杆,专门推介艺术大师,您老的艺术水平放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现在只差我们报纸帮您宣传一下了。每个版面爱心价只收五千元。”我们整天干的就是这样的活。虽然那些老人家退休后都很有錢,有的之前还是省部级领导,但却不轻易买我们的账,因为他们说五千块钱两口子可以坐在茶楼上吃两百次早茶了。
之后我多次毛遂自荐,找过好几条活路,但屡屡碰壁。我记不起好像从哪里看到这样一句话:你百般讨好一个有能力买下整个国家的人,希望能从他那里分得一间房,而实际上他连个鞋垫也不会给你。
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像酒过八分,魂不附体,头重脚轻,自己在飘,看一切都在飘。
我漫无目的四处游荡,走了一条又一条街巷,累了随便看到一辆公交车便上,坐到终点站便下。近年来,父母的病,叔父的死,家族的纠纷,离婚后对孩子的挂念,万般事情我束手无策。干脆,债多了无愁。我知道我真正的脆弱不是在心,不是在体魄,而是在生活。随时,轻轻地一根稻草就能把我压垮。身在俗世,却又如此无助,如此孤独。命运让我徘徊在孤独与庸俗之间,两者都让我付出了巨大代价。
我不知道,人在清醒还是在浑噩中更容易看到虚无,但我知道,谁都想极力躲避,企图否认和无视,但最终都无法逃脱。很小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人生的哀乐就像一条曲线,起伏不定,一生的过程就是心境的过程。但我现在才知道还有一种漫长的真空,这种真空就是看不到前面,也回不到过去。
何以解忧,书与酒皆无力。
我现在也越来越喜欢听梅姐的歌。似是故人来,胭脂扣,似水流年,夕阳之歌,戴着耳机循环播放。在天光墟的地摊上,我见到八九十年代的黑胶和磁带便买下,盗版的歌碟也买下,回家便疯狂地回放着属于那个年代的声音。见到民国版本的书册画片、信笺手札,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也尽量收罗。所有的过去都不可能再重现,但却能重温,借助声与影,借助遥远的油墨气息。
我常常梦见穿着长袍布衫的人物和场景,看到了心目中的西关小姐,她们衣袂留香,笑语盈盈走在街上,那里有买冰糖葫芦和龟苓膏的小贩,有馄饨担子,有人衣冠楚楚地暗中摸出一把枪,还有一个家伙抱着一只大公鸡走来走去。我见到了“西关大少”那郁郁寡欢的侧影,他从柜台里面走出来很客气地对我说,如果怕咸或怕辣,可以先用开水泡一泡再捞起,他用留着长指甲的手做了个捞一捞的动作。他可能还不知道,我早已看穿了他的脆骨症,无论他怎么掩饰伪装。
其间我还去石井监狱探望了几次老吴。因为无聊,我有时走路过去,过两座大桥,走几段土路,经两个村镇、一片菜地和一个屠宰场,用三个多小时,共十四公里。回来才坐车,在车上一路睡到终点站。但每次去,见老吴却那么精神,躲在厚镜片后面的眼睛光溜溜地转。我说:“你这是乐得其所啊。”他说:“我这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只想多收集些里面的题材,出去好好写一写。”
我说:“这机会是难得,要好好珍惜。”
“但想不到这个监狱那么太平,电视剧里的古惑仔都是骗人的。”他说。里面虽然也有一些头子,也分帮派,也偶尔有打斗,但很少,根本不成气候,连传闻中的搞基也没有,杀人越狱、打砸暴动更没有。
老吴在里面兼做文职,协助狱方给犯人们读读文件,讲一些政治时事。如果干得好,有望减几个月的刑。但更多时候是干活,帮厂里粘鞋底,穿线管,做拉杆箱。目前是给那些粗制滥造的胸罩剪线头,一天处理一千多件。“这对我们来说简直是为了增加性压抑。如今居然连这些东西都能引起冲动,过的什么破日子!”老吴说。我说:“这个真没办法,最多下次我帮你找几本封面女郎过来,民国的或现代的,日韩的或欧美的都行。”
我想,其实他在里面过得很充实。空虚离他十万八千里,这真好。如果这两三年换我进去,也未必是个坏事。
后来,阿雯说想要我经营那个铺子。她说不要我租金,但要保持铺子的原状,里面的格局不变。我没有任何准备,也就没有立刻答应她,毕竟我从来没有生意头脑。她说话像是老练了不少,不再是以前那种略带羞涩和矜持。不知这是否是因为隔着电话的缘故。
她说:“其实,我一直都好奇你是干什么的,好像整天无所事事。你应该早就成家了吧?”
我苦笑了一下,回答:“如今无业,除了捡捡破烂,如果这也算是职业的话。至于家庭,早已经妻离子散。”
她问我:“那你怎么赚钱?怎么生活?”
我说:“正因为这个,所以妻离子散了。但运气好的时候也能搞几个钱的。比如会捡到一些漏。”
“捡漏?捡什么漏?”她问。
“这个不好说。比如希望能捡到一盏阿拉丁神灯或佛骨舍利什么的。”
“好像你也懂画,以前也有画画?”
我说:“画过一点。但没有你老爸大少爷以前那么好的条件,也没有他的天分。我不能随心所欲地画我喜欢画的东西。”
“那你画什么?”她问。
“别人给点钱让我画什么就什么呗。”我说,“比如画个大展宏图,画个伟人像、钟馗捉鬼、年年有鱼,还有风生水起什么的,给死人画像我也干过。这些东西画多了,我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人渐渐就会变傻,刚开始别人也认为我是有一点艺术天分的。结果成了今天这副鬼样子。”
而对于家庭变故,我不想多说。虽没有任何背叛,但确实在生活上亏欠了妻儿。七年之痒,我曾经是多么不屑于这个说法,但它却终于像匕首一样刺进了我的人生。如今,每次想起孩子却欲见不能,我就心如刀绞,觉得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但荒谬的是,我还要继续活下去,而且还经常知道肚子饿,知道去菜市场买回半只烧鸭几瓶啤酒,依然吃得有滋有味。
“那怎么不找点正经的事情做做?一个大男人的,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她说。
过一段时间,我终于答应接手那铺子。那是元宵节过后不久。尽管我不知道能摆些什么东西,但也正需要换个环境,离开那个曾经温馨如今却触目伤情的地方。
为了方便,我又搬进了十几年前住过的那幢墙皮斑驳的老楼,挤在一个比以前更小的隔间里面。这就好比一只苍蝇,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我不知道这日子究竟是往前还是往后,总有一种似梦非梦的感觉。但我知道,一个人很开心或很不开心的时候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打开酱料店卷闸门的时候,一股说不出来的五味杂陈的气息扑面而来。除了灰尘就是蛛网,还有老鼠、蟑螂的粪便。那些过期的酱料,有的已经发了霉,有的溢出了瓶盖。除了几个瓶子似乎是被老鼠或猫打翻,其他的还是整整齐齐地码在货架上。清理货品时,我在小仓库里看到了一批生产日期在十一年前的腐乳,还有六年前就已过期的几瓶老抽酱油。更意外的是,角落里有一个用石灰封口的坛子,如果不是坛身上有褪了色的“绍兴花雕”字样,我定以为是个骨灰缸。西关大少当时躺倒的地方,一点痕迹也没有。我想就算有所谓的阴魂不散,我也不会害怕的,面对现实种种已经足够累的了,再没有心情去害怕。
开业之初,阿雯派人送来了两个花篮,一边摆一个,算是意思了一下。但这老店同以往一样,连个店名也没有,大概也不需要,一看就知道卖的是什么东西。那段时间,从这条街经过的每个人都要放慢几步,疑惑又好奇地向里面瞟几眼。
这个老铺子,我一时想不出能做什么,于是同样进了一些日杂,不限于油盐酱醋,还卖米面、鸡蛋、瓶装酒。但看上去同以往没多大区别。几个月过去,同样经营不顺。附近還新开了一个超市,两个穿着天蓝色短裙的女孩整天站在街边拍着手叫闹着。也有几个街坊过来买一包盐或几斤米,但更多是为了看新鲜,眼神里好像都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暗示。以后的日子,我努力做过各种变革,兼卖过百香果、粘鼠胶和漏税香烟。有一段时间我在门前煮了一锅茶叶蛋,有时零零星星卖出几个,卖不出去的最后就会变硬,被我一个个吃掉。我还想过要卖早餐,米粉、腊肠和柴鱼花生粥,但经过早上一段时间考察,发现这条街没几个上班族,都是一些早起喝茶兼买菜的老人家。有一个老婆婆每次喝茶经过时都要在门口石阶上歇一会,她建议我卖一些散装称斤的用来拜神的小蛋糕。
后来便是兼营旧货杂物,那些所谓的老古董。十年前,荔湾路一带的旧货市场还在,每逢周末我流连其间,常常为淘到一两件心仪且实惠的东西而沾沾自喜。我会入手一些诸如树根、石头、陶瓮、二胡、油灯、旧风扇、石舂臼等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曾抱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汉剑招摇过市。有时什么也没带,隔一段时间没去,只是想逛逛罢了。在那里买回的东西,后来却成为每次搬家时的最大负担。但一切都成了过去。现在除了仅存的一两处天光墟,其他的旧货市场早已不复存在,到处都变得很高档。偌大的城市,我再也找不到自己可以去的地方。如今,刚好我可以把这乱七八糟的破烂变卖掉,这些累赘,是时候该清理了。
我觉得这些东西跟店里的氛围倒挺衬合。有的并不假,只是很难碰到有缘人,比如民国的图书信札,清末的笔筒墨砚、旧相片、烫斗,还有一些年份不明的线装书。有的是之前我从天光墟和旧货市场淘到的,也有的是后来收购的。这里的旧民居多,老人也多,时不时就有一些老人过世,他们的家人便会把一些碍眼的和用不着的旧东西清理掉,有的便到了我的店里。东西没卖出去多少,反而越积越多,后面的小仓库都堆满了。店里的格局,包括柜台、两排木板货架、木格子天花和那台摇摇欲坠的老吊扇,始终都保留着。这是阿雯所要求的,尽量保持原貌。这种木结构的老屋,经常爬着蜈蚣、蜘蛛和壁虎,我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它们都躲在暗处里默默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刚开始,我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个疯子的骚扰。他几乎天天从店门口经过,每次都要说声“老板恭喜发财”,然后就赖着不走。我想,以前“西关大少”肯定少不了为之大动肝火的。疯子可能早认出了我不是原来的主人,便放肆起来,有时会在门口乱唱乱叫一阵,或佯装要拿走一瓶酱油或一包鸡精。但我发现他并没有什么恶意,这些东西又不能吃,便不理他。有时我还给他一块钱,让他唱唱戏,他会唱粤剧,但都是一段一段,分不清唱的是哪一出。唱着唱着,便找不着调,听得烦了,他还要唱,兴致正高。这时候你要再给一块钱他才离开。后来,疯子竟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每天中午十二点半,很准确的时钟。一两天没有见他,就觉得缺了些什么。有一次,他连续好几天没有出现,我就担心他是否病了或死了。毕竟人这种东西是可以很脆弱的,我知道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自然规律的结果,比如一个人的好运、倒霉与消亡。
尽管阿雯说不用租金,但我还是每月把2000元打到她账户上。当然,这点钱相对于这个地段的实际价格要低很多很多。
自从上了那个三本大学,阿雯就很少回到这里,有时候好几个月都没有见过她。每次回来,她都会过来看看,打一下招呼:“嗨,怎么样?”如此罢了,像是路过。有时候也会带来一些水果或零食。或许她只是为了看看这铺子,她说以前经常是她负责送晚饭。
每次见到她,我都感到一种陌生。但何尝不是呢,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她打扮得越来越漂亮时髦,令我不可直视,吸着一大杯奶茶,手机款式每次都不同。女人从来都是多变的,这是男人们的普遍看法,更何况是一个已经走进了社会的女人。
我不知道这个老铺子是不是有一种摆脱不了的宿命。我渐渐入不敷出,没多久,就连租金也难以维持。这是我一开始就预料到的。以前每次定期往阿雯的账户里转钱,如今只有拖欠。当然她不会说什么,就好像从来没有同我有租赁关系,我所做的只不过是为陆家撑着一个古老的门面。
除此之外我还要给孩子的赡养费,还要生活。因此只能一次又一次割爱,把那些自己喜欢的藏了很多年的旧物字画低价转手。其中一些藏品是我想留给孩子的,作为对他的一种补偿,梦想着以后大大升值了便可以给他买一套房子。我是多么的爱他,曾经,他那圆溜溜很有肉感的额头,我怎么亲都亲不够。但现在我连一面也很难和他见到。每次看到一个圆头小孩从外面蹦蹦跳跳闪过,我都要跑出去看一看。
好端端的一个老字号酱料店变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杂货铺,这样的生活让我变得越来越焦躁。我想了无数种办法,生意却还是没有丝毫起色,种种莫名的压抑,头脑也变得越来越混乱。不知是眼花还是什么原因,坐在柜台后面,我经常看到外面有一些很相似的身影,像以前的熟人,像前妻、孩子、同事,有时是老吴、周律师、阿雯,甚至是“西关大少”。我至少有两次看到一个长得很像“西关大少”的人从门前经过,走得步履无声。更让我不安的是,我经常听到一种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我给自己的解释是,因货架或天花板干裂之故,又或是虫蚁在啃噬屋梁之故。我总不免想到“西关大少”那个侧影,想象他的形同枯木,天天面对虚空,这样的人生该有多漫长啊。每想到此就感到脊背寒凉。但我又不得不坐在他原来的位置上,除了可以更换一把能够折叠的椅子。
我不知道阿雯对她老爸“西关大少”是怎么样的感情,一直很不解,当时他出事的时候,她好像并没有什么悲伤。我还记得她当时搀扶着老太太看着坐在地上死去的父亲的情景,除了有点发愣,并没有见她掉一滴眼泪,更没有上前去查看一下的意思。我当时还以为她只是一个外人或者邻居。就算跟我说起她父亲过去的时候,也总是显得那么平静,并没有带太多感情色彩,就好像说着一个与己无关的人的故事。因此我觉得她是个很看得开的女孩。而且早已淡忘了此事并原谅了我们,何况又过了那么些日子。我想既然时间可以淡化一切,那也同样可以淡化猜疑和仇怨。
有天百无聊赖时,我随手翻了翻那本忘了何时何地捡回来的《梦影录》,才发现署名烟波客的作者居然跟我以前的网名相同,于是便打起精神看下去。这本民国十二年印行的旧书有一股好闻的纸墨气息,布满了虫眼,但并不影响阅读。
大致劇情是这样的:江宁富家子弟萧帆,自小身体孱弱,神经敏感,患有肺痨。他爱上了新过门的婶子筱云(叔父的小妾)。两年后,因与婶子偷情败露,被逐出家门,而女人则受惩家法后自缢身亡,但情思难断,留下遗书云“生不同衾,死当同穴”,族人以为大耻。萧帆后来到苏州投靠朋友,家里的一切产业则归由自己的一个孪生弟弟掌管。他身无长物,但会涂几笔丹青,在朋友的接济下以题扇画伞为生,勉强度日。后因脾性越来越乖戾,经常疑神疑鬼,终于和朋友决裂,而致举目无亲。因而愈发加重了对前尘旧事的缅怀,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没多久,因为时局变动,江宁萧氏家族开始走向破产没落。最终结局是这样的:
帆近来恶梦日多,常见筱云披头乱发,凄婉泣诉其魂无所依,召帆速来与之缔结连理,以正夫妻名分……因思念日甚之故,以致其郁郁终日,难以维生。
一日,城中有丧事。某钱庄老板染疾身亡,出殡之日,其家人以花布彩纸扎一侍妾,以作为殉葬之物,真人大小,眉目栩栩如生。时殡葬队适从门前经过,帆见纸人,竟以为筱云焉,遂上前紧追不舍,至普济桥下,体力难持,大呼数声而仆倒,吐血升许。不日即殁。
这是一个痴男怨女苦恋殉情的故事,在当时的读物里大抵可归为鸳鸯蝴蝶派一类,但我惊奇地发现,里面的角色和情节居然同陆家有不少暗合之处,特别是主人公的性情身世,就像是另一个“西关大少”。
清明节前,我见到阿雯和另外两三个男女,在巷口守着一部搬运车,看着几个工人把东西往里搬。我过去问,原来她要搬家。我没有问她是买了房子还是另外租了房子,也没有问她搬到哪里。因为看样子她本来就没有打算告诉我。那七件套旧家具还在,没有处理掉,看来她还没有准备把自己家里过往的一切都摒弃。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见过她。
直到有天晚上,大概一点多,她突然打来电话,说话有点含混不清,像是喝了酒,大意说她在长堤路的酒吧碰到了麻烦,让我找些人过去。
我打车赶到的时候,看到一辆警车已经开走。我不知道是我刚才无意识报的警还是别人报的警,也不知道警车里面是否带走了肇事者。但此刻的我反倒有点像警匪片里那些事后过来收拾残局的蹩脚警察。
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场没有什么打斗的迹象,也没见谁流血。三个年轻男女坐在灯色渐变的台阶上埋着头吸烟,看着有点面熟,像是上次来搬家的那几位。阿雯则扶着走廊的灯柱在呕吐,看见我过来,摇摇晃晃地指着我说:“你,你真没用,这种事情报什么警?真看错你了。一直装吧,你这个杀人凶手、伪君子……”
我站在一旁茫然无措,真恨不得身在一场无聊透顶的浴血火拼中,为她义无反顾赤膊上阵。
她画了一道浅蓝色的眼影,看样子已有八九分醉意,如果在平时我肯定认不出是她。在我印象中,她不是那种会去酒吧喝酒的女孩。心里又不觉腾起一阵心酸,觉得她这时候能想起我这个人,说明她也是多么的无助。或者她只是喝多了临时起意,本想在同学朋友面前冒充一下自己的外界势力,却想不到如此的败兴?她大概以为我在这城市混了那么多年,肯定会有一些道上的朋友。
一个染着黄绿头的家伙想送她,我说:“没你事了。”我打了车,一直送到她居住的小区,我问她:“你搬到了在这里?”她没回答。她穿着黑色吊带裙,踩着高跟凉鞋,跌跌撞撞,透出一阵像是紫罗兰的香水味。真的很难把她和三四年前那个学生模样的女孩联系在一起。她不需要扶,推开我的手怨怒未消的样子。我不知道她这时候是否已把我错认成了某个负心男友。那是一处新建不久的高端住宅楼,我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踉踉跄跄往前走,直到进入大堂电梯间。说实话,此情此景,如果换是其他女孩,我或许不免于乘人之危的想法,毕竟我不算什么正人君子。但在她面前我望而却步,我是一个罪人,她的杀父仇人,她亲口说的,或许她心里一直都这样认为。
十一过后不久,老吳出来了。我算了算,他在里面待了三年零两个月。状态同之前并没有多大变化,不胖不瘦,还是留着一只芋头般的头型,目光倒是硬朗了不少。
他一进来就叫嚷:“老板,有没有大闸蟹?”我们相视而笑。
“你说这一切到底算怎么回事?!”他用力拍着柜台。我从仓库的角落里捧出“西关大少”遗留的那坛年份不明的花雕。是时候开了。
“……但你能确保你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吗?比如,当你在街上看到一个女人的裙子里面掉出了一条鱼。”老吴醉眼迷离地说。
老吴不久便回了贵州老家,他在县城里搞民宿。从那以后,他很少再来这座城市,他说这是他的不祥之地,少来点为好。
近来,我开始觉得我已年老体衰,身体某部分的骨头在隐隐作痛。偶尔抻一下腰,冷不防总像被某种东西撕扯着,剧痛中有一种缺氧窒息的感觉,真担心某根筋骨会因此断裂。有一次蹲下去整理货品时还出现了几分钟的休克,就像突然间堕入了阴凉昏暗的九层地牢。于是去了一趟医院。医生说是出现了一些肌肉萎缩症状,但也不太要紧,只需要服药一段时间,坚持运动一下就好。对此我很不解,毕竟我还算体魄健壮,也还不到四十。我以前好像听谁说过,心老了人也就会老。莫非如此?
自那晚之后,我已经快半年没有见到过阿雯了。本来,我在等她一个电话,想着作为补偿和歉疚,如果再有此例,我定会只身赴会,为之两肋插刀,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我能说到做到。
但是因为连续两三个月没能给她转账,主动发了几条信息想向她说明,但均未见回应。心想这样下去没意思,干脆把这店关张算了,我根本不会做生意。考虑了多次,打电话想正式跟她说这事,但居然是空号,好几次都是。刚开始我以为她是换了号码,也就没有多想。只觉得这女孩真难以捉摸。
这样又过了三四个月,她的电话还是空号。
后来我索性到那个小区门口,扮演成一个兜售假古董的傻子那样守了好几天,没见任何踪影。
我想到了翠雨茶居,作为租赁的大户,我觉得他们应该有她的信息。我找到了茶居的老板,但他说这屋子的房东根本就不是什么陆家,这是某街道的物业,已经租用七八年了,也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阿雯。
我很困惑。
设想了种种可能性。比如是不是给人骗了去传销,但又一想不大可能,因为她这人似乎对钱并不看重,而且也不缺钱。传销都是专坑那些想暴富的穷人的。或者她已被谋财害命?我真不愿往这方面想,但世间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于是我去派出所想报案。然而派出所以我未能提供对方的身份信息,而且也不能确定我和她的任何关系为由,不予立案。我同周律师说了这事,他也觉得很费解,同时他还很惦记着陆家的七件套和那些古董。
最后,周律师让我以债权人(实质是债务人)的身份去试一试,因为我每月向她转钱。警方给出的信息让我更加困惑:那个开户名为陆雯的账户,记录了我陆陆续续转进去的每一笔钱,一共是十九个2000元,但原封不动,分文未取。而那个叫陆雯的名字,身份证居然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过期。头像是一个女人,但绝不是女孩阿雯,长得不像她,出生年份为1957年。他们给出的解释有两种:或是他人的身份证,或是个假身份证。
身份不明,且没有任何涉法行为,因此同样不予立案。那可不可以帮忙找人,以失踪的名义?我说。对方依旧回复:身份不明,无从办案。
我又想到隔壁干货店的那个胖女人。但因为一开始她似乎就对我经营这店有意见,打个招呼都不愿搭理的样子,而且她很反感我招呼那个疯子在门口唱戏。平时没有什么交道,也就没想过向她打听事情。然而我觉得也许只有她才知晓一二,或许通过她可以找到阿雯也未定。我到她店里很大方地买了一堆我吃不了也用不着的东西,才顺便撬开了这胖女人傲慢的金口。她说:“你说那个阿雯啊?小狐狸精来的,你最好离她远点。可能是去找她爸妈了吧。”而且显得很厌恶地撇撇嘴。
“去找她爸妈?你是说她……?”
“放心吧,她才不会去死呢!”
“她父母不是都没了吗,你怎么说是去找他们?”
“好了!他们家的事情我不想说。你去问一下那个阿婆吧,是他们以前的老邻居,或者她会讲给你一点历史。”她指了指斜对面的那个香烛店,已经很不耐烦。
相邻两年多,我真不知道这个胖女人为何对陆家特别是对女孩阿雯如此的反感,我并没有见阿雯同她有多少交集。而当年她却显得对“西关大少”那么关照和暧昧,我至今还记得那天她像哄小孩般摇着跌坐在地上的“西关大少”肩膀的那一幕,而当她得知他已经死去时,那种慌乱和伤心又像是一对苦命夫妻。
世事真难懂。
“陆家?逢源坊早就没有了陆家,也没有陆家的后人。他们家族二三十年前就已经移民。那个阿雯是一个从别处抱养的孩子。”香烛店的阿婆张着漏风的嘴说。她的背驼得很厉害,像是驮着一个什么东西。每年七月十四前后,她都会接一些帮别人在街头打小人的业务。我曾见她蹲在纸灰余烬飞扬的夜风中,一边念着咒语一边用鞋底拍打着用白纸剪成的小人。
抱养?难道阿雯不是西关大少亲生的?我更疑惑了。
“那她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吗?”我问。
“怎么可能知道?是在一岁多时从福利院抱过来的,”她把声音压得很低,“我本来不想多事,但他们都不在了,说说也没关系……”
从阿婆的口中,我得知了这对父女一些捕风捉影般的过往:阿雯在三四歲时养父母便离了婚,是因为“西关大少”同原先的女邻居(那个胖女人)有了瓜葛。而直到阿雯九岁那年,母亲因车祸去世,她重新回到了养父身边。父亲对她疼爱有加,开始打起精神像变了一个人,每天教她唱歌、唱戏、练琴。上初中时,还买回很多旗袍和首饰让她穿戴,给她化妆,让她摆出各种姿势当模特画画。每个周末,还要让她穿上旗袍一起出去逛街。后来,邻居们便对这对父女有了一些很不好听的传言,甚至认为“西关大少”是想把女儿当成自己的妻子,因为这个人本来就不正经。因为这些传言,阿雯转了两次学,而且也渐渐对父亲有了隔阂。有一天,她把所有的旗袍一件件剪碎,扔到了几个邻居的门口上。后来她便长期寄宿在学校,很少回家。“西关大少”也是从那时候再次消沉起来的,见谁都像仇人,终日不发一言,而且比以往更日甚一日。
在我的软磨硬泡下,阿婆透露了一些关于“西关大少”的故事,“西关大少”刚出生时就被诊断出患有和母亲一样的病症,他的母亲受不了家里人对西关大少的冷眼相待,搬到了偏院也就是现在这个地方居住。随后我打电话给芳姨,也大抵证实了这些说法。但听得出她仍有一些遮遮掩掩,特别是对阿雯的身世,她说这是当初答应一定要替陆家保守的事情。还问我从哪里听来的。我说从哪里听来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叫阿雯的女孩到底是谁,去了哪里?或者说,我是谁,我在这里干什么?
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关于她的半点音讯。恍恍惚惚真如梦。但我能确定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并非虚幻,不可能一个梦做了好几年:“西关大少”的死、老奶奶的葬礼、木偶般的遗体、雕花大床、梳妆镜、留声机、佛跳墙,满树繁花的一幅画,我终日守着的这个老铺子,还有那曾经触碰过的透着紫罗兰香水味的微微体温。
七月初,天时正立秋,市声隐隐中,一阵黑芝麻糊的气味儿又从明晃晃的白光中飘来。我在想,从门前经过的人们,看到的是否一个似曾相识的侧影?
责任编辑:柴思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