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燊
孔野平冲他哥们儿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即将取得的国籍,对方挥了一拍,将一颗网球狠狠打在了对面的墙壁上,为了接住回弹的小球,哥们儿的第二拍差点拍在了他脸上。
“你听清楚没有啊?”孔野平一脸不满。
“关我鸟事。”
孔野平悻悻地背起书包,里面空荡荡的,似乎只有一只笔袋。他思考着那个遥远的非洲小国,一头雾水。雨下起来,他饥肠辘辘,走到一个卖火烧的铺子里要了个牛肉馅儿的,屋里传出节奏均匀的剁馅声,他故意放慢咀嚼速度,想听听这个声音会不会因为需要短暂的休息而停歇,然而直到他走出铺子好远,那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力道十足。
回到家,父亲做了几个好菜,开了瓶冰镇啤酒,要他一定陪自己喝一杯。孔野平扫了一眼桌子,有春笋烧肉、红烧鸡翅、蒜蓉开背虾和一道老醋拌六样,偏偏此时他打了个饱嗝,被父亲瞥见了,他显得有些失望。孔野平只好坐上桌,给两人满上了酒。
“我妈呢?”
“她出去吃了。”
饭桌前有一个秃头小子举着筷子不知道该伸向哪道菜,他觉得此时母亲也一定是这样,和十几年不联络的旧相识聚餐,还要把话题引到帮自己的丈夫谋个差事上去,对于她这个快五十岁的女人来说,肯定是抹不开颜面的。
“接下来什么打算?”父子俩异口同声问对方,二人尴尬地碰了下酒杯。
父亲吃了一大口凉菜,单位减岗减编,他想要另谋高就,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去处。不过他相信他的妻子,会办事,能力强,不仅能给儿子弄个非洲国籍享受高考优惠,肯定还能把自己推销出去。总之,这个家目前全靠她了。
“好好努力,考个好成绩,别对不起你妈。”他叮嘱儿子。
孔野平机械地“嗯”了一声,听说换了那边的国籍,高考可以少考几百分。
“那比赛……”
“有那个功夫,还是看看课本的好。”父亲把儿子刚点燃的火苗掐死在了一声叹息中。他回想起几年前,这个毛头小子个子还没有这么高的时候,好像是从某部动画片中受到的启发,嚷着一定要学网球,本以为他只是三分钟热度,谁曾想竟有些天分,代表学校获得过市里、省里的奖,有人还专门过来挖他这株体育苗子。
孔野平十分气愤,甩了筷子锁上了自己的房门。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母宁愿让他做一个“叛徒”,也不同意他追求自己热衷的事业。省赛马上就要举行,教练把翻盘的希望全压在了他身上,可是母亲突然闯进来,煞有介事地向所有人宣布,她儿子从此以后再也不打网球了。
一只苍蝇在他眼前滑来滑去,雨夜出现了几道裂痕,窗户关得很严实,孔野平对上面那个白色的把手产生了兴趣,设想着里面锁芯的运作模式,怎么一滴雨都漏不进来,苍蝇却能进来呢?
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他听见母亲回来,父亲殷勤地问候。她用一些搪塞的话语敷衍地鼓励着他,如同鞋底与地板之间的交流。一条短信发来,是李敞。
“你到底来不来,要发车了。”
对方指的是代表学校去西藏打比赛的事。孔野平嘴角露出一丝自信的笑容,因为现在他还没有正式退出,双打赛要是少了他,李敞想要赢的希望可是很渺茫。他盯着手机屏幕,心想不回复这条短信的话,李敞能不能再发来两条。那家伙心气儿高得很,平时训练两人没少暗中较劲,除了在球场偶尔来点眼神杀,他们几乎没说过话。
他盯着手机,蓝光幽幽,心潮澎湃。要是秒针足够尖锐,墙壁上也许早就被巨大的“嘀嗒”声凿出一个圆形的窟窿了。
“白痴。”对方又发来两个字,孔野平笑出了声。他编辑了一行文字“你求我我就去”,但是就在要按发送键的时候,他把这行字删除了。一种史无前例的空虚感袭来,他觉得自己像是神话人物盘古一样,处在一个鸟不拉屎、举目无亲的地方。他把脑袋埋进枕头里,用脖子作为支撑点,跪在床上,把屁股高高地翘起,给自己创造一座岛。
就在他快要窒息的時候,李敞发来了第三条短信:“有病。”
这回孔野平坐不住了,他被骂得热血沸腾,急切地想要飞奔到火车上去给那小子一拳。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夜还没有黑透,隔壁邻居收听的广播里传出了一曲高亢的《我和我的祖国》。爸妈出去散步,房门轻轻地“砰”了一声。
孔野平飞奔到火车站,前往拉萨的列车刚刚开走。他咬牙切齿,愤怒异常,怎么谁都和自己作对?他强压怒火,低头看看裤脚上的泥点子,像一只只停留在树上的燕子。春天的确来了,但是人们仍然在凛冽的风中行色匆匆,没人回头,没人张望,只有呆立在原地的他仿佛是转动的自行车胎上的气门芯。
下一班开往拉萨的列车要在明早出发,孔野平买了张票,坐在候车室心事重重。他觉得作为一个爷们儿这辈子怎么也得闯荡一次,仗剑天涯。出门时他给母亲留了个便条,说自己必须要去参加比赛,最后打一次网球。其实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喜欢这个东西,他只是觉得把一颗球狠狠地拍在网以外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和把一群鱼从渔网里放生没什么区别。
还有,他不想变成外国人。为国争光这种事虽然他从没开口说过,心里却常想象着未来某一天自己站在领奖台上,身后是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孔野平脑子里又浮现出了那辉煌的画面,他眯起眼睛,沉浸在梦幻中。突然,身边座位有人重重地丢了一个双肩包过来,吓了他一跳。定睛一看,一个比自己小一些,一看就是问题少年的男孩坐在了近旁。
孔野平默默骂了一声,隔着高高的双肩包瞄过去,对方正在打自己最拿手的那款电子游戏。不过他太菜了,那么多装备竟然还能一滴血都不剩,也是个人傻钱多的主儿。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在这位“非主流”的身边坐下,热情地把刚买来的一本文学杂志递给他看,对方完全视其为空气。
夜渐渐深了,候车室的乘客走了一批又一批。孔野平有些慌张,紧紧攥着手里的票。他努力合上眼,希望明早能快点到来。人生中第一个离家出走之夜其实挺煎熬的,他觉得这个城市都陌生了,不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了。随着灯一盏盏被关上,他越来越坐不住,心想着要不干脆回家算了。
“有充电宝吗?”非主流突然冲孔野平来了一句,他手机没电了,看上去十分着急。
孔野平摇摇头,这家伙不是要通宵打游戏吧?他挪到了稍远的位子上,不想被吵到,又害怕这两个人不一会儿就离开候车室了,那样的话,孔野平脑海中蹦出了“流浪”一词。
“切!”对方蛮失望,站起来四处寻找,终于在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充上了电。不过他没有继续打游戏,而是攥着手机像是在等待什么人的电话。孔野平又回到了原来的坐位上,想离高大的中年男人近一些。
“你去哪里?”男人关切地问孔野平。
“拉萨。”
“我们也是。”男人说着把自己的票在孔野平眼前晃了晃,他们是同一趟车。孔野平悄悄舒了一口气。
“你是一中的啊,厉害,厉害。”男人冲他竖起了大拇指。孔野平看着自己校服胸口处的刺绣,自豪感陡然升起。
“那小子要是能读一中就好了。”
孔野平没接话,心想哪个父亲不是看自己儿子好,即使他儿子在别人看来没救了。
“你们一中的同学,个个都是一顶一的学习好,将来都是国家的栋梁。”
孔野平有些惭愧,他没承认过自己是学渣,但是此时此刻,他不由得诚实起来。
见中年男人还要发问,孔野平急忙打断了他:“叔,你们是去拉萨玩吗?”
男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没想到话题就这样聊死了,孔野平识趣地抿了抿嘴。他看看手表,已经是午夜时分,距离清晨发车还有几个小时。他半眯起眼睛,似睡非睡地保持着警惕。铁轨在巨大的黑暗中匍匐,再远一些还有什么东西就看不到了,窗户上映射着一颗颗大小不一的光斑,光斑中是自己的脸。他把手揣进衣兜,摸到一颗网球,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带在身上的了,不过这个小东西倒是挺催眠。
天亮了。孔野平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同父母爬名山大川时等待太阳从云海中慢慢出来的情景。他感受到了久违的热量,城市又是那个城市了,它的火车站没有出走,麻雀依然在水泥路面上寻找着旅客散落的食物。有轻微的雾气萦绕在房顶,它们好像是从下水道里钻出来的,茫然地盯着许多陌生人,未敢靠近。孔野平排在检票队伍的第一个,年轻的女工作人员大概是起晚了,发髻松松垮垮的,就要散开了。
孔野平坐在硬座上,看众生皆托着沉重的行李,只有自己一个人两手空空,感到了一种隐隐的超脱感。这些人想必是去拉萨务工或者探亲的,许多不同的面庞眨眨眼再一看,竟都长得十分相似。火车缓缓启动,他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
拉萨的天空蓝得深邃,孔野平想起生物课老师教的有关人体皮肤的知识,这种蓝毫不夸张地说,叫人直接看见了地球的真皮层。他仰着脖子拼命呼吸,前一刻还饿得“咕咕”叫的肚子现在神奇地饱了。
“在哪儿呢?”他给李敞发去了一条信息。
“你来拉萨了?”对方秒回。
“嗯。”
这条信息过去后,他像个傻子一样在站前广场杵了半天也不见李敞回话,只好给对方拨去了电话。
“在哪儿?”孔野平没好气儿。
没想到对方脾气更暴:“你不会问教练啊。”
孔野平来了气:“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李敞挂断了电话,孔野平差点把手机摔碎。就在落地的前一秒,理性劝住了他。给教练打电话挺难为情的。对于自己退赛的事,教练一直难以接受,母亲又从中使了个计谋,她跟教练说:“我们家野平说他早就想退出网球队了,可能孩子受到了什么不公平的待遇吧。”这招果然够狠,这些天以来教练从来没有单独联系过他。他能感受到他所蒙受的冤屈以及对自己有多么失望。
然而,组织还是要找的。正当他摩拳擦掌思忖着如何跟教练开口时,来电显示李敞这个大头鬼有话没说完。
“日喀则。”电话那头蹦出了几个字。
“什么?不是,怎么还换地方了?”
“不来拉倒。”
这回孔野平被气得连脾气都烟消云散了,他甚至还笑了出来,深刻地领悟了什么叫上杆子不是买卖。根据他的可靠消息,球队本来说好要提前一个礼拜到拉萨适应环境,比赛也将在这里进行。这会儿换到了日喀则,真不知道唱的是哪出。孔野平只好在路边摊吃了碗面,向老板打听去日喀则的路线。
上了大巴车,没想到又遇见了非主流父子,三人同排座。
“这么巧!”中年男人看见孔野平,热情地同他打招呼。
孔野平点点头,看见非主流还在玩那款游戏,一阵子不见这家伙技术飞涨。他不禁凑了上去,二人合力攻下了一座碉堡。所谓不“打”不相识,非主流热情地给孔野平肩膀来了一拳,二人说笑起来。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曲直。”
孔野平报了自己的名字。
“你一个人来?”
孔野平点点头,指了指中年男人,小声说:“你打游戲,你爸不管吗?”
“他是我妈的前夫,不是我爸。”
孔野平一怔,没反应过来这层关系。
“你该不会是离家出走了吧?”对方指了指孔野平的校服。
“不不,我是来参加比赛的,网球,我是校网球队的。”孔野平急忙否认。
对方露出崇拜的神情,说起了他最喜欢的一部日本动漫,里面擅长打网球的某某人物是自己的偶像。孔野平有些得意,车子在公路上疾驶,路人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无尽蔚蓝下的山川。几头牦牛出现在视野中,健壮,懒散,年纪大一些的那头看起来像陶渊明,它旁边那头则有些像苏轼。孔野平沉浸在不是语言能够描绘的绝美画面中,他觉得自己突然谁也不是,不是父母的孩子,不是老师的学生,也不是习题册那擅长偷懒的奴隶了,甚至连一缕风、一粒土都不是。
一面碧蓝的湖泊铺卷而来,在太阳底下闪烁着水晶般的光芒,如同一位打坐的僧侣。乘客们纷纷凑到车窗前发出由衷的赞叹。曲直两眼放光,狠狠地骂了一声,全车都听见了,但奇怪的是他那个脏字与美景并不冲突。
“我去……”曲直赞美道。
孔野平嘴里呼出的热气在窗户上若隐若现,如同翻动历史书的手指在页码旁影影绰绰。
“你说这儿夜里什么样?”曲直问。
“有狼吗?”他补充。
“肯定有月亮吧。”孔野平感叹。
“有月亮也有狼。”
“狼吃啥,抓鱼?”
“不知道。”
“笨啊,吃山羊呗。”
二人就狼会不会游泳展开了激烈的争论,然后他们探讨了兔子、昆虫、木头会不会游泳,以及他们自己。
“前面就是冰川了。”司机师傅宣布。
曲直瞄了一眼跟他一起来的中年男人,他皱着眉头,看起来不太舒服。
“没事儿吧?”他推了推男人胳膊。
对方摆摆手。
“喂,前面能不能停下车?”曲直没讲礼貌,司机师傅也没理他。
孔野平见状替他打了圆场,结果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中年男人制止了曲直,说他到日喀则后休息休息就好了。曲直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刚刚愉快的心情似乎一扫而光。
“你学习好吗?”半晌,他问了孔野平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问题。
孔野平否认,没觉得有什么丢人。
曲直嘟囔道:“要是我学习能好点儿,我妈也许就不会生病了。”
“你妈妈……”
曲直指了指自己肝脏的位置。孔野平觉得抱歉,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对方从书包里抽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了中年男人。
“我们这次来,是找我爸要钱的。”
孔野平更听不懂了。
“我亲爸。不过他长啥样我也不知道,我妈手术需要很多钱。”
“你现在这个爸爸没有钱?”孔野平压低嗓音。
“他原来挺有钱的,后来没了。他不是我爸。”曲直强调。
中年男人侧了侧身子,显然是听到了两个男孩的对话。
“你咋不玩儿游戏了?”他问。
“没劲。”
“那就睡会儿吧。”
孔野平听着这对父子的对话,不禁冲曲直插言:“我看他对你挺好的。”
对此,曲直用一声鼻音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冰川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真安静啊。”曲直发表了自己对于卡若拉冰川的第一印象。孔野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已经被震撼得不知所措、呆若木鸡,好像心被撞碎了,变成了许多飞鸟。
“我妈躺在病床上,就是这个样子的。”曲直打了个寒颤,眯起了眼睛。
大巴车抵达了日喀则,孔野平的屁股仿佛被钉在了座位上,仍然沉浸在沿途的风光中,丢了魂兒似的。中年男人下车便吐了一摊,然后像有什么急事一样撇下曲直去远处打电话。曲直一个人晃悠,他看到孔野平像一只迷路的羊,被司机师傅撵下了车。
孔野平再次拨通了李敞的电话,对方告知他队伍现在已经到了珠峰大本营。
“你玩儿我呢吧?”孔野平质问。
“教练说比赛前带大家来参观珠峰,鼓舞士气。”李敞说。
孔野平无言以对,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去珠峰?”曲直的问题,得到了孔野平和养父异口同声地回答。然而今天他们必须在这里住一晚,日喀则距珠峰可还远着呢。
曲直一头雾水:“我爸怎么上珠峰去了?”
“你妈说的。”中年男人心不在焉。
曲直将信将疑,他邀请孔野平跟自己去同一个旅店住下,大家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人家小伙子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别干涉人家。”中年男人不满曲直替别人做决定,在这两个小屁孩中间他才是家长。
孔野平正想跟着这对父子,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他觉得跟着他们一起行动比较安全,也省得自己像只无头苍蝇一样。
夜里,中年男人独自走到了一处僻静地,想要看看日喀则的星空并如愿以偿。这里的夜晚和大城市不同,静谧、诗意,如果可以他愿意和妻子来此共度残生。也许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会痊愈,再告诉他一次曲直的父亲是谁。对于她第一次给出的答案,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中年男人一夜未眠,他站在屋外,用心听着里面两个孩子打鼾的声音,希望明天这个一中的男孩能顺利地与他们分道扬镳。
当孔野平站在珠峰脚下拨通李敞的电话时,对方向他坦白了一个“神话”。
李敞说:“那个新搭档太菜了,跟他合作有损小爷的颜面。”他指的是此次网球比赛教练为他换的新双打队友。
“虽然你也很烂,好歹咱俩还有那么点儿默契。”他补充。
孔野平的肺要炸了,不知道是海拔的问题还是被李敞气的。
“我分析了藏族选手的实力,这次比赛咱们赢不了。你也没必要去冒险,咱俩的名声能挽救多少算多少吧。”李敞说。
孔野平冲着听筒怒吼:“这就是你把我骗得团团转的理由?”
“你不是也欣赏风景了吗,我这是成全你,要不你谢谢我?”
“你在哪儿?”
“去狮泉河的路上。对了,你可别和教练说,他以为我回家了。”
“你这么逛荡,家里不管你?”孔野平担心起来。
“管个屁,你以为我妈是你妈啊。”李敞说出这句话后,孔野平感觉自己的毛孔燃烧了起来,像是有一阵旋风把他卷到了天上,一时恍惚,没有听到李敞又说了什么。
“你再说一次?”孔野平紧紧抓着手机。
“我说,欣赏完伟大的珠峰你就回家去吧。”李敞挂断了电话。孔野平觉得如此决绝的李敞像一个孤胆英雄,有点像小说里的人物了。要是能再遇见个什么姑娘和他一起浪迹天涯,可谓一段佳话。不过他很担心这家伙除了经济以外的实力,记得有一次教练让他往北边发球,他愣是不知道冲哪儿发。
曲直问孔野平接下来的去向,得知他要去狮泉河把哥们儿找回来之后,自告奋勇要同他一起去。中年男人觉得两个男孩是在开玩笑。
他呵斥曲直:“你跟着裹什么乱?”
“你说我爸在这儿,人呢?”
中年男人不语,其实他们父子俩比预计早了一天到达此处。事情不能按期进展,现在他只能蹲在地上抽烟。当他掐了烟屁股站起来的时候,忽然不晓得自己是谁了。在失去意识的刹那,他感到身边的一切都变得斑斓起来,珠峰变成了彩色的,天上的云慢慢往地上掉,雪花儿变得很大,像蝴蝶那样呼扇呼扇地飞着。他听见曲直喊了自己的名字,喊得很慢,很好听,但是这声音越来越远,如同一盘绞了的磁带。
救护人员迅速抬来了擔架,曲直和孔野平十分焦急,他们都明白高原反应不是闹着玩儿的。男人的手机从口袋里滑落出来,孔野平捡起来递给了曲直。他们在帐篷外听见医生说,男人的症状严重,需要一味当地药材,不过他们已经所剩无几。
曲直灵机一动,打开了养父的手机熟练地输入了密码。
“这你都知道。”孔野平感叹。
曲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拨通了通讯录中第一个电话号码,这个号码没有所属者的名字,显得有些神秘。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讲着蹩脚的汉语,听不出那呕哑嘲哳平仄不分的口音是哪个地方的。
“你是我爸吧?”曲直单刀直入,最后一个字是轻声,使得他的疑问句听起来像肯定句。
对方咿咿呀呀,哼哼哈哈,孔野平什么都没听明白。
“听说你是卖药的,有治高反的特效药吗?”
孔野平不晓得曲直是怎么听懂对方所言为何的,不过他很麻利地就把事情办妥了。两人蹲守在帐篷外,等着救命药“从天而降”。
“既然你爸有神药,怎么不让他救救你妈妈呢?”孔野平挺好奇。
“他要是有能治那个病的药,早就成世界首富了。”
孔野平思忖着接下来自己怎么办,不把李敞找回来他总觉得对不起谁。曲直说要找人可以,但是得带着他。
“人多力量大。”他说。
孔野平觉得曲直过于热心了,他的语气有种毋庸置疑的成分,听起来怪怪的。
“你还是尽快回去陪你妈妈吧。”
曲直摆摆手,坚定地说:“团结就是力量。”
孔野平示意他帐篷里还有一个病号需要照顾,没想到曲直斩钉截铁地说,就让他躺这儿好了。
“走吧。”曲直拉着孔野平就要往狮泉河出发。
“这不合适,你爸还没把药送来呢。”
曲直语塞,但他的神情十分焦虑,好像比孔野平还急着要走。
“找到了你那个朋友,你们就回成都了吧?”
孔野平没想好是带着李敞回到拉萨参加比赛,还是一同打退堂鼓,这是个严峻的问题,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找人。
曲直狠狠踢了一脚土,扬起的砂石覆盖在他鞋面上,他左右摇晃保持着平衡,想要留住那颗稍大一些的。天气越来越冷,好在前几天旅馆老板便宜卖给他了一件军大衣,否则现在倒下的就不仅是中年男人一个人了。一辆面包车开过来,看起来是刚买的,在落日的余晖中闪耀着皎洁的银光。车子停在曲直跟前,一个猎人打扮的汉子走了过来。此人双眼深邃,颧骨突出,再看看曲直,怎么都不像是和这个人有血缘关系。
此人说他叫更群,这回他讲的话清晰了,不像之前电话里那样牙疼似的。他神色凝重,两眼射出幽幽的光,寒气逼人。被他死死盯着,曲直感到寒毛直竖,躲在了孔野平身后。
“早了一天。”更群嘀咕道,还把孔野平也瞪了一眼。他走进帐篷,说了一句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听起来应该是骂骂咧咧。
曲直两脚发软,孔野平不相信这个叫更群的人是曲直的生父。这俩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相像的地方,一处也没有。
“他不是我爸。”曲直把孔野平拉到面包车后面,俩人背靠在车门上,曲直朝车窗里张望了一番,好像里面有什么埋伏。
“我后爹要把我卖给这个人。”
孔野平刚想说话,曲直捂住了他的嘴。
“哥们儿,现在能救我的只有你了,要是我真被卖了,你也看见了,我肯定是逃都逃不掉。”
孔野平扒开曲直的手,对他所言难以置信。
曲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不拉几的照片,“这个才是”。他说。
的确,照片上的人跟曲直长得有几分神似,比更群要有说服力。孔野平观察了一下环境,有辆大巴正在组织游客返程,看样子还有空座位。他们询问了司机,得知是开往玛旁雍错的。可是由于曲直未成年,没有身份证,给他买票成了一个挑战性问题。
更群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两人身后,吓了他们一大跳。
“你们两个干吗呢?”
曲直不敢作声,孔野平替他打圆场:“更群大叔,里面那个叔叔好些了吧?”
更群点点头,用狼一样的眼睛逼视曲直,捏了捏他的肩膀和小腿的肌肉。
“挺结实嘛。”
曲直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孔野平不忍心,借着找李敞的理由把更群叫到一旁。
“更群大叔,我朋友去了狮泉河,我明天从这里出发还能追上他吗?”
更群上下打量了一番孔野平,又虎视眈眈地瞅了瞅曲直。
“上车里坐吧。”他说。
曲直说什么也不上车,孔野平说我们不冷。更群钻进了驾驶室,看样子是打开了空调,车窗很快上了霜。车子未发动,看着那层暖暖的薄雾,孔野平更冷了。他不停搓着手,打开了副驾驶的门。
更群递给了他一包饼干,孔野平像是得到了什么珍馐一样撕开包装大口吃了起来。曲直见状也坐进了车后座。他没有吃孔野平递给他的饼干,车内热烘烘的气体萦绕在周身,他舒了口气。
曲直突然惊叫了一声,他看见了一柄猎枪。
孔野平瞬间停止了咀嚼,心脏被提溜了起来。
“别动!”更群呵斥道,曲直条件反射地举起了双手。更群下车将猎枪的两颗子弹退出来,把枪杆子扔进后备厢,重新回到了车内。
“小孩子不要碰,危险。”他说。
孔野平和曲直面面相觑,像两头僵硬的鹿。孔野平想起来以前看科教纪录片的时候,里面提到了嘉绒藏族的猎人,他们好狩猎、擅骑射,还有神秘的猎神崇拜。他依稀记得这种猎人中有一部分人被称之为“吊鹿子”,铺得一手好机关,据说还会什么咒语和法术。想到这些,他看了看手里的饼干,寻思这会不会是一包下过咒的饼干,吃了会不会致幻?他使劲摇了摇头,还好,晕劲儿过去了就没再来。
“更群大叔,您不会是嘉绒藏族的猎人吧?”孔野平十分想得到答案,不过对方没有正面回答他。
孔野平来了兴致:“你們真的会法术吗?”
“那你要去问山神爷。”
“山神爷?”
“就是守着这些山的神。”
“真的有山神吗?更群大叔,你见过吗?山神长什么样?”不仅孔野平万分好奇,曲直也凑了过来。
“怎么可能见过嘛,又没做亏心事。”更群说着瞥了一眼曲直,语气减弱,好像言不由衷似的。
曲直不知哪来的勇气,直接戳中了更群:“没做亏心事,你带枪做什么?”
“防身。”
“防身?不可能,我看你是用它打猎的。”
更群转过头去狠狠瞪了曲直一眼,孔野平吓得一哆嗦。
“打猎又怎么了?”
“打猎不算亏心事?”曲直哼了一声。
“猎户也是要生存的嘛。”更群强调。
“动物不也是要生存的吗?”
“只要不贪心,山神爷是不会怪罪的。可要是贪心的话,山神爷发怒,谁都救不了喽。”
“更群大叔,山神爷是怎么发怒的?”
“我没有亲眼见过,不过倒是听我母亲讲过一些传说。”
孔野平和曲直把脸凑了过去,虽然曲直一脸厌恶,耳朵仍然竖得高高的。
“说是以前有一个卖草药的人专门套怀了孕的蛇,把蛇蛋从肚子里剖出来泡酒,家里摆满了这种酒坛子。有一天一条被开膛破肚的母蛇本来已经死了,却突然窜出去把卖药的给咬了,他中的这种毒只有一味草药能解,那人就挣扎着往山里走,原本草药就长在他熟悉的那个地方,可是走着走着却迷路了,到了一个全部都是小孩子的村子,小孩说他们有解药,但是需要卖药的出高价购买,这高价不是钱财,而是给这些小孩子们一人找一个阿妈。”
“后来呢?”
更群没有说话。
“你不也是卖药的吗?”曲直显然是处处针对更群。
“救死扶伤,积德行善。”对方淡然极了。
孔野平只好再次打圆场:“更群大叔,再给我们讲一个呗。”
“这种故事多了去了,不讲了。”
曲直发出了一声响亮的鼻音表示不爽。
“再告诉我们一个吧。”孔野平来了兴致。
更群想了想:“倒是还有一个。传说很久以前有个小伙子千里迢迢从外乡来到藏地,选了块依山傍水的地方自己建了座房子,开辟了园子,可是他种什么都不长。小伙子每天都向山神祈祷,有往来的穷人向他讨要吃食,虽然自己食不果腹,他还是慷慨地分给大家。有一天一个漂亮的姑娘找上门来,身世可怜,小伙子只好将她留了下来,把仅有的一张床让给了她,自己就睡在院子里,头枕着土,眼望着天。后来姑娘嫁给了他,奇怪的是院子里渐渐长出了好多作物。一天夜里小伙子发现妻子不在身边,他来到外面寻找,发现妻子散下了挽起的长发,她的头发变成了一条溪流,浇灌着他的园子。”
“后来呢?”曲直和孔野平异口同声。
更群又不作声了。
“别呀,怎么总是不讲结尾啊。”
更群把头扭向了一边。
“你那个朋友也像你这么大年纪?”过了半天,他突然向孔野平过问起李敞来。
“我俩是同学,本来一起去拉萨打比赛的。”
“啥子比赛?”
“网球。”孔野平不自觉挥舞起了右手。
“你说他一个人去了狮泉河?”
孔野平点点头。
又过了半晌,更群冒出了一句:“等明早帐篷里那个醒了,我帮你把人找回来。”
孔野平刚想感谢,曲直在后座狠狠踹了一脚他的椅子背。他差点忘了眼前这个能讲故事的大叔是个坏人。坏人都擅于忽悠,他想。
朦朦胧胧中天亮了。当孔野平睁开眼时,万丈金光从远处珠峰的身后射出来,仿佛巍峨的高山展开了羽翼。曲直呼噜打得震天响,孔野平回头看了看,发现他和自己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条毛毯。更群和衣而睡,他的手紧紧抓着衣领。
孔野平下车,把一整个自己都浸润在晨曦中,雪山的美让他恨不得扑上去,飞过去,但是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思绪的旋风并不能将他连根拔起。还差点什么,就差那么一点儿。中年男人坐在不远处面冲着珠峰的光芒一动不动,好像一块化石。
“您好些了?”孔野平礼貌地问。
男人稍微点了一下头,把脸别向了另一方,不转头还好,他脸上旋转的光晕反而使孔野平看到了他的泪水,比眼泪更闪亮的是他人中处的鼻涕。这种涕泪横流的自由对于像他这样高大的男人来说,怕是不常见,但是此时孔野平没有任何想要安慰他的意愿,他感到嗓子眼儿在抽搐,鼻子酸得很,自己也要流泪了。
更群走下车,中年男人看了看他随后把头又转向了珠峰,太阳就要完全从山顶跃出了,不知是谁在用朝霞狂草,倜傥不羁却又井井有条。三个沉默的背影组成了两个线段,在某个地方也许有把尺子正在衡量这几颗微尘的比例。
“拉索啰!拉索啰!”更群突然放声大叫了起来。
孔野平不知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便问:“更群大叔,你念的是什么?”
更群做了一个深深的吞吐空气的动作,然后说道:“去找你那个朋友。”
孔野平拨打了李敞的电话,一句“您所拨打的号码超出服务区”使他瞪大了眼睛。
“糟了,别是进无人区了。”更群紧张起来。
孔野平急了,他知道狮泉河的下一站就是羌塘无人区,李敞那小子向来不合群,又是个路痴,要是他自己进了无人区,后果可想而知。中年男人站起来,不晓得更群给他用了什么药,精神看起来比之前更好了。
“孩子丢了可不行,事不宜迟。”中年男人说,与更群心照不宣。
众人坐进了面包车,更群把油门踩到底,向着羌塘无人区进发。孔野平从未在清晨中如此狂奔,他感到自己此刻是裸体的,像一头动物。
“那是什么?”曲直指着远处一个小小、尖尖的身影问。
“藏羚羊。”更群回答道。
孔野平摇下车窗,他只在语文课本里见过藏羚羊,知道它们聪明、敏捷、通人性。
“它们是藏地的精灵。”更群说。
“我看它们更像是珠峰打的喷嚏,活了。”曲直抢答。
中年男人笑出了声,拍了一下他的脑瓜子。
“你再说一次,它们像什么?”
“像唾沫星子。”曲直白了他养父一眼。
中年男人这回笑得很大声,可孔野平心烦意乱。不知为什么,要是李敞真失联了,他感到自己有不可逃脱的罪过。
“更群大叔,这天苍苍野茫茫的,咱们咋找?”
“山神让咋找就咋找。”
“那你倒是说说,山神怎么跟你说的?”孔野平焦虑不已。
更群狠踩了一脚油门,众人向后仰去。
中年男人问:“那孩子可能面临什么危险?”
更群说;“他要是不会野外生存,天气、野兽、没吃的没喝的,都能要了他的命。这里可不缺白骨。”
“我聽说之前咱们国家只有一位牛人成功穿越了这里,用了好像是七十七天。”
更群哼了一声。孔野平感觉心里像是着了火。突然,一个陌生号码打通了他的电话,急忙接起后里面传来的声音很小,断断续续,孔野平只听清了一点有用的信息,分辨出打来电话的肯定是李敞,他提到了藏羚羊,还有一个“救”字。
“你这朋友不是遇上偷猎分子了吧?”更群踩了刹车,一道刺耳的声响产生了回音。
孔野平一脸茫然,更群眉头紧皱。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情,搞不好小命就没了。”
“我报警!”孔野平刚要在手机上拨打110,曲直拦住了他。
“咱们人多力量大,不用麻烦警察叔叔。”说着,他瞄了中年男人一眼。
“那些个丧家的身上都背着枪,不好招惹。”更群说。
“你不是也有一条吗?”曲直反驳。
中年男人闻此,吓得急忙四处看去。曲直指了指后备厢,男人脸色煞白。
“你怎么会有枪?”他问更群。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可是你明明说你是卖药的。”
“药我卖,山我也得守着不是。”
男人和更群的对话充满了火药味,严重偏离了主题。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男人不停质问更群的身份,对方则是据理力争。忽然,更群猛踩了一脚油门,众人再次向后仰去。
“去哪儿?”孔野平一面勒紧安全带一面问,更群没说话。
“停车,我们要下车!”中年男人以命令的口吻对更群说。
曲直不同意:“干吗下车?”
“咱们还得回去照顾你妈,要是有个好歹,你妈怎么办?”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同情心,一点英雄气概都没有。”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我说你冷血。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何况咱们也不能让偷猎分子得逞。”曲直肯定地说。
“看不出你这个娃还挺有骨气的。”更群通过后视镜给了曲直一个赞赏的眼神,中年男人被讽刺,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孔野平翻开手机通话录,这几天始终没有被父母联系,现在也是一样,他们没打电话也没发短信过来,最后一次通信还停留在半个月前的那次家长会之后。为什么他们杳无音讯呢?孔野平这几天设想过许多答案,最愿意相信的一个是他们默许了。有时候他很羡慕李敞的父母,常年在外,把李敞像行李一样寄存在学校,还是不怎么贵重的那种,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更群忽然摇下车窗把头探了出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面包车后有一头野牦牛在拼命追赶他们。他放慢驾驶速度,野牦牛很快追了上来,它没有攻击车辆,而是跑到了前面。
更群笑了,露出异常洁白的牙齿。他紧紧跟着野牦牛奔跑的方向,“山神给咱们指路来啦!”他欢呼。孔野平被眼前一幕深深震撼,不过他不明白为什么牦牛会指路,难道这个大家伙认识李敞?
“拉索啰!”
“大叔,你喊的什么?”
更群没有回答。
“我说,你认识路吗?汽油够烧吗?要是出不去咱们有粮食吗?”中年男人一副绝望的表情,他刚刚看见地上有几处白骨,不知是动物的还是人的。更群仍然不说话,野牦牛很快把车子带到了一处水草丰茂的地方,一弯小小的湖泊像是被谁遗落的丝绸手帕,随风波动着。众人下车,野牦牛颇有绅士风度地走远,频频回头,更群步行跟上它,发现了零星血迹。他沾到手指上闻了闻:“天杀的贼。”随后狠狠啐了一口。
“大叔,这不会是人血吧……莫不是李敞受伤了?”孔野平惊恐地看着他。
“是藏羚羊的。”
中年大叔有了意外发现:“你们看,这是不是个箭头?”他指着草丛中一处用折断的枯木枝拼凑的图案,上面压着一块石头,指向北方。
“上车。”更群说着,打开后备厢拿出了猎枪。中年男人吓了一跳,曲直发出了一声鄙视的鼻音。
更群加大马力,几个人手机完全失去信号,油量表显示汽油已接近尾声。中年男人苦笑,曲直却一副打了鸡血的样子。他双手抓着更群的座椅,屁股悬在半空。
“把他们一网打尽!”他吼了一声。
孔野平忽然想起来教练也用这个成语鼓励过队员。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比赛就要举行。从家里出来前父亲烧的那几道菜的模样浮现在脑海中,他又想起了未曾蒙面的非洲那个国家,感到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放逐了。但是他不在意,土地从来都是一整片的,如果有人再告诉他一次土地是不相连的,他也不信。前路隐约出现了一辆货车,更群将油门踩到底。
“没油了!”坐在副驾驶的中年男人惊骇。
“你来开。”更群的眼神不容置疑,中年男人只好吃力地与他互换座位。更群探出半个身子,用枪瞄准了前车的轮胎。
“你确定吗?万一人家是驴友呢?”
更群根本没听见质疑,枪里只有两发子弹,要是不能用其中一发将货车逼停,更大的错误也许还在后面。
“太帅了!”曲直望着更群,不禁拍手叫绝。
一声枪响,子弹正中那辆车的后轱辘,与此同时面包车也熄了火。更群像电影大片中的神枪手一样把猎枪支在肩头,朝前方走去。中年男人从驾驶室挤到了后座,生怕待会儿会有激战伤到自己。他搂着两个男孩的肩膀,三个人缩着头,只露出眼睛紧紧盯着更群。货车上下来两个手持枪械的人,浑身充满了戾气。
“他不会死了吧。”曲直小声地担心起更群来。
“嘘—”
曲直一面佝偻着,一面对养父说:“他要是死了,你就拿不到救我妈的钱了。”
中年男人把曲直的头捂在了自己胸口。
“我喘不上气啦!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他根本不是我亲爹,你要把我卖给他!”曲直一面挣扎一面恶狠狠地说。
“嘘—嘘—”中年男人不停示意他不要出声。孔野平努力思考着怎样才能帮助更群大叔,车里没有武器,唯一能飞出去的东西就只有衣兜里一直揣着的这颗网球。他把网球攥在手上,悄悄摇下车窗。
更群和偷猎分子说着什么,孔野平听不清,他那奇怪的口音又出来了,就像曲直第一次同他打电话时那样,好像不是地球上的语言。此时货车后备厢内传出了猛烈的敲击声,所有人大吃一惊,尤其是货车的主人,更群借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枪瞄准了其中一人,另一个则用枪对准了他。
“我的妈啊—”曲直刚想惊叫,中年男人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巴。
两个偷猎者眼神交流后,其中一个改用单手持枪威胁更群,另一只手打开了车厢门。浑身是血的李敞站立在藏羚羊的尸体中,孔野平的心一下子跳了出来。
“救命!”李敞想要跑向更群,被偷猎者一把劫住充当人质。
孔野平晓得更群大叔只有一发子弹,眼前这情况必定有人要送命。他看着手里的网球,一个大胆的想法使他冷汗直流。
“还有活着的羚羊,有活着的!”李敞大喊。歹徒用手臂死死勒着他的脖子,他不再能发出声来。孔野平咬紧牙关,心中巨大的恨与愤怒如同即将暴发的雪崩。
更群扣动了扳机,在同一瞬间,孔野平先发“掷”人投出去的网球击中了其中一个劫匪,子弹则打中了另一个的手臂。被网球击中脑袋的那个当即晕了过去,李敞捡起他的枪与更群统一战线。剩下的偷猎分子缴械求饶,孔野平向更群大叔和李敞奔跑过去。他感到风把自己抬了起来,土地似乎要醒过来一样。同时,中年男人和曲直解下裤带把两个偷猎分子的手牢牢捆住,关进了货车厢。
这是孔野平第一次拥抱李敞,李敞满身藏羚羊的血也沾了他一身。更群仍然保持着举枪的姿势,他手臂僵硬竟一时放松不下来。中年男人接过他的枪,眼睛里闪耀着晶莹的光。孔野平知道更群大叔刚才没打算活,而他自己扔出去的那颗网球也不知怎的恰好避开了李敞的脸,这是他有史以来发得最成功的一次球,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像是计算过精准度一样。现在,什么都不差了,一切似乎都变得正确了。
众人坐进货车,中年男人张开手臂,在大方向盘上画着大大的圈。更群向前弓着身子,从挡风板里张望着天上翱翔的那只大鸟。远处一群藏羚羊在视野中跳跃着,火焰一般。
曲直问李敞:“哥们儿,你之前是怎么混到这車上来的?”
李敞闭着眼睛,看样子是睡着了。孔野平的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母亲。
“比赛要开始了,我和你爸就在现场,你看见我们了吗?”
信号断断续续,“妈,你再说一次?”孔野平把手机举过了头顶,又嫌头顶不够远,他想让所有长耳朵的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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