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钉

2021-09-27 12:33伊梦
延河 2021年9期
关键词:苞谷婆婆

伊梦

方月英

我叫方月英,是罗小斐的奶奶,1942年出生,今年已经七十八岁了。小斐刚才缠磨着要采访我,问我有没有偷过什么。唉,这个鬼丫头,啥子不能问,偏偏要问偷。她不知道,我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别人提到“偷”字。提到它,我就感到心里不熨帖,总觉得像是有根刺扎在那儿。扎的时间长了,外面虽然长严实了看不见,但它却在肉里面悄悄作祸,慢慢长成了刺钉,只要一碰就会隐隐作痛。

1961年我和罗国庆结婚。当时他已经招工进了城,他模样儿长得好,又是铁饭碗,能看中我主要是因为我身体壮实,做事下得力。用他的话说,能生养,吃得苦。他家负担重,三个姐姐老早出嫁了,需要有个棒劳力替他帮衬。婚后他在城里钢铁厂上班,一个月回来一次。我留在乡下,一边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一边侍奉公婆。随后几年,我们又陆续有了三个孩子。我公婆都是病秧子,公公偏瘫在床上多年了,婆婆早年间得了痨病一直没好,加上孩子们又小,虽然家里有一个吃公粮的,但我们的日子还是过得很紧巴,屋里的粮食总是不够吃。

1974年夏末,我婆婆的病忽然加重,人躺在床上眼看就快不行了。我每餐端饭喂她,她总是将脸扭在一边,说是没有胃口不想吃。这样过了四五天,她一口东西也没吃过。我打电话到城里钢铁厂找我男人,厂里说他送货去了外地联系不上。我很着急,想着她再这样下去,就算不病死也会饿死。

这一天,我婆婆将我叫到床前。她虚弱地问我说:“月英啊,现在是吃苞谷浆的时候吧?”

我连忙说:“娘,是时候了,可俺家没有啊。”

我婆婆眼巴巴地看着我说:“你给想想主意,我也不想磨你了,只想吃碗新鲜的苞谷浆糊糊好闭眼睛。”

这个请求要是放在现在简直不叫事儿,但在当时却让我感到非常为难。当时地里的苞谷确实已经开始成熟了,正是吃苞谷浆的时候。可惜那些苞谷都是生产队的,我家的几分自留地全部种着黄豆。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炒板栗似的翻来翻去睡不着。我是个孝顺的人,想着婆婆的心愿不由一阵阵发愁。迷迷糊糊中,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正是那个念头,让我做出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那时候我们村正在搞农业学大寨,社员们都在一个叫椿树洼的山坳里平整土地修梯田,挨着修梯田的地方就是集体的苞谷地,苞谷梭子长得又大又好。我打起了那些苞谷梭子的主意。

第二天生产队放工时,我故意磨磨蹭蹭走到队伍最后面,瞅着别人没注意,我慌慌张张地掰了三个苞谷梭子麻利地塞在装猪草的篮子底下。我挎着篮子急匆匆地往回走,刚走到大队部的稻场边,迎面碰到了我们队的一个妇女,那妇女平时和我很要好,我们常在一起说些体己的话。

“方月英,就你会过日子,撒泡尿也得肥自己地里一蔸菜,出个工也还带着弄篮猪叶子,真是个鸡扒命儿,你都不会偷懒玩一会儿。”那妇女扫了一眼我臂弯上的篮子,笑着和我叙起了家常。

“屋里没人手,不做不行啊,稍带弄一点儿,多少也能凑合着吃两顿。”我说。

“喂,你篮子底下……没藏别的东西吧?”她又瞥了一眼我的篮子,意味深长地问,声音明显压低了很多。

我心里陡然一惊,赶紧说:“没,没有啊。”

“没有就好,不然被抓住了可不得了。”

“咋的啦?”我假装随口询问。

她告诉我说,因为昨天邻村社员偷生产队的苞谷被逮住了一大批,上面要求要开大会批斗。今天我们村也在搞突击检查,大路口正有民兵堵在那儿一个个搜查篮子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心里马上缩成一团,心不在焉地和她敷衍几句,就赶紧结束了和她的聊天。前面拐角处就是大路口,我必须得想办法尽快处理掉篮子底的苞谷梭子。那时候我觉得装在我篮子里的不是苞谷梭子,而是随时就会爆炸的炸弹,它们随时会将我炸得粉身碎骨。

然而,在打量完周边环境后,我的心不由拔凉拔凉的。稻场四周光秃秃的,一眼望到头,根本没有一个适合藏匿苞谷梭子的地方。正当我急得不得过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亮,我注意到路边离我不远处有一个竹篮,篮子里面也满满地装着猪草。路下十多米的地方是厕所,我推断篮子的主人肯定是解溲去了。我见四周无人,三步并作两步跨到篮子跟前,飞快地把那三个苞谷梭子掏出来塞进那个篮子下面,头也不回地扭身走了。

大路口果然有人搜查,他们将手抄到我的篮子底下翻了个遍,当然没搜到。我一边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一边为那个被我无意栽赃的人忧心。

我惶惶不安地回到家里,婆婆还眼巴巴地躺在床上盼着苞谷浆糊糊。

“娘,我没用,我……” 我沮丧地杵在她床前。

“唉。”婆婆輕轻叹一声将脸扭向墙边。我在她床前站了好半天,她再也没有开口说话。我心里很憋屈,但没有告诉她我偷生产队苞谷梭子的事。

“赶明儿我一定让你吃上苞谷浆糊糊。”我咬咬嘴唇说。

婆婆还是没理我,我只好轻轻退了出去。孩子们也都吵嚷着说肚子饿。我只好用仅有的一点儿白面做了一小锅面籽疙瘩汤。

我盛一碗面汤端给婆婆,轻言细语哄她坐起来吃几口。一连说了好几遍,她总算又开口说话了。她背对着我赌气般地说,除了苞谷浆,她啥子都不吃。

我只好又端着碗去喂公公。四岁的幺儿子守一也闹着让我喂,我劈头盖脸地将他呵斥了一顿,他只好抹着眼泪找他姐姐喂他。伺候完一家老小,我刚把饭碗端在手里,大队部的高音喇叭就响了。我听见村里的播音员在喇叭里喊道:“社员们请注意,社员们请注意,今晚8点在大队部召开批斗大会,请下列人员立即到大队部集合,押解地富反坏右分子。”接着,我听见广播里念出了几个熟悉的名字,我的名字也在八名押解人员中间。我们都是民兵,一般有女“坏分子”时,我们女民兵才会被派去押解。

我丢下饭碗,火急火燎地赶到大队部,稻场上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大家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蹲着。一群孩子正在追逐疯跑,闹成一团,几个“坏分子”一声不吭地蜷缩在稻场的一角。民兵营长开始点名,随后他为我们分配了押解任务。

那晚要批斗的共有四人,一位是大地主张福禄,一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搞投机倒把”倒卖小商品的周来宝,他俩是挨批“老油条”,每次批斗都少不了他们。一位是偷生产队黄瓜的“坏分子”刘文炳,一位是偷生产队苞谷梭子的“坏分子”杜玉娥。据说,后两位在白天突击检查中被抓了个现形。按着分配,我和另一位女民兵刘金菊将要押解“坏分子”杜玉娥。

接到这样的任务,我的脑瓜子不由轰的一声,心里也顿时揪成一团。我要押解的人正是被我栽赃的人啊!最要命的是,杜玉娥号称方圆左近有名的硬豆瘪子。这人个性硬,爱认死理,宁断不弯。我当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溜出批斗会现场,找到一个没人的旮旯藏起来,但这由不得我。

我心里正在打划算呢,口令已经响起来:“把张福禄、周来宝、刘文炳、杜玉娥押上台来!”我只得和刘金菊押着杜玉娥走上台去。

果不其然,杜玉娥不肯认罪。

“我没偷!不是我!”杜玉娥犟驴般地梗着脖子不肯承认,瘦弱的腰杆儿挺得笔直,与另外两位低头哈腰认罪的“坏分子”完全不同。

她的反抗,彻底惹恼了批斗者们。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

“你没偷?你没偷是谁偷的?说!”

“不是你?不是你苞谷梭子咋会在你篮子里?难道它们自己长腿了?说!”

刘金菊将杜玉娥在台上推来搡去。我机械地抓着她的一条胳臂,身子随着她跌跌撞撞的步伐来回摇晃着,内心遭受的熬煎随着批斗变得越来越重。仿佛正在受批斗的人不是她,而是我。我感觉我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我的手心在细密地冒着冷汗,我的腿摇晃着开始支撑不住我的身体,我的脖子耷拉着开始支撑不住我的脑袋,我的头发、衬衣都被冷汗浸透了。我整个人几乎快要虚脱了。

第二天,我将家里预备秋播的麦种拿出一升,找一户种了苞谷的人家换了几个苞谷梭子,我婆婆终于如愿以偿地吃上了苞谷浆糊糊。她吃得很香甜,狼吞虎咽,看吃相她完全不像一个几天没有吃饭的病人。刚开始我用勺子喂她,喂了几口她嫌慢,一把从我手里夺过碗就凑在嘴边哧溜哧溜地喝了起来。我生怕烫着她,连忙劝她慢点,但她却挥挥手示意没事,吃完一满碗,又让我给她添了满满一碗。

那天夜里,我婆婆就死了。她走得很祥和,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我琢磨着可能这就是前人们常说的,每个人吃多少穿多少命中都有定数,怕是我婆婆命中就差那两碗苞谷浆糊糊呢,所以她才拖着病那么久没有死。

我婆婆死后,村里好多人都来了,杜玉娥也来了。葬礼上,换苞谷梭子的那家女人夸我孝顺,说罗家人命好,说像我这样贤惠的儿媳妇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说我居然舍得拿麦种换苞谷梭子给婆婆吃苞谷浆糊糊。这话杜玉娥也听见了,她深深地看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我却让她那一眼给看得脊背冷飕飕的,我感觉那是一个悉知一切的眼神。

后来每逢大会小会杜玉娥都被推上台挨批,她始终咬紧牙关死不认罪,坚持说那几个苞谷梭子不是她偷的。开始我总是心里揪成一团,生怕她招出了我。但她没有,她一口咬定苞谷梭子不是她偷的,但她也不知道偷苞谷梭子的人是谁。为此,批斗她的那些人认为她认罪态度不好,故意刁难她,让她吃尽苦头。参加劳动改造时,他们总是派最脏最累的活儿给她;游街时,他们在她面前挂一个写着大大“贼”字的纸牌;批斗时,他们更是把她往死里整……

最可怕的要数村里那些半大的孩子,他们跟在她身后喊她“贼娃子”“三只手”。不知哪家的调皮蛋还编了几句顺口溜—“杜玉娥,三只手,偷了苞谷拿不走。贼娃子,羞羞羞,全家老小把人丢。”她的大儿子李有义气不过,哭着骂着和那些捣蛋的孩子们打架,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

每当这时候,我总感觉心里不是滋味儿。我觉得杜玉娥这个黑锅背得实在太冤枉了。我又暗自庆幸她不知道给她栽赃的人是我,不然她不会挺着不说。这样想着,我心里多少感到好受一些,至少在面对她的时候我没有那么心虚。我也没有勇气站出来坦白,我怕一说出来,批斗台上站的人是我。

一天中午,火辣辣的太阳在头顶上晒着,晒得苞谷叶子无精打采,全都打起了卷儿。知了一声声在树上叫着热死,热死,热死,死,死,死……确实很热,我热得心烦意乱,却又担心我家自留地里的几株菜秧子被太阳晒死了,便拿着镰刀出门,准备去山上砍点儿树枝给菜秧子遮遮阴。我刚走到生产队大稻场路口,便闻到一阵扑鼻的大粪恶臭。扭着脖子四下看一圈儿,只见杜玉娥正弓着腰在稻场下边厕所背后的粪缸里掏粪。她戴着一顶破草帽,手持一把长柄粪吊子,正卖力地将粪水装进粪桶里。这几天,队里的部分梯田已经平整好,队长安排杜玉娥负责施基肥。

“杜玉娥,我来替你两把。”出于愧疚,我身不由己地向她走去,将镰刀別在裤腰里,一把抢过她手中粪吊子。

杜玉娥正在走神,我的出现让她吓了一大跳,她愣愣怔怔地仰着脸看着我,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不用,你甭管。”她说着抬起手臂在额头上擦一下汗,又将粪吊子夺回去。

“你到荫凉里歇会儿去。看你,汗得透湿。”我说。

她的衣服确实已经汗湿透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衣正紧紧地贴在身上,汗水如蚯蚓一样从帽檐下顺着她晒得发红的脸颊向下淌。

“我说不用就不用!”她气冲冲地说,态度非常生硬。我杵在那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正感到进退两难,杜玉娥忽然开口了。

“你婆婆是我的大恩人。五九年冬天闹饥荒,我爹身子弱没撑住撒手去了,剩下我们娘儿四个饿得只剩一口气儿,要不是仁爱婶儿接济我们三升麦子一斗米糠,估计我们全家骨头早都能打鼓了。六二年春上,我生我们家有义难产,他是倒胎生,头上屁股下,折腾了一天一夜只出来了一只脚,我疼得死去活来,是仁爱婶儿将手伸进我的肚子里才将有义拿出来。”杜玉娥的声音很平缓,很柔和,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小孩子说话似的。只是这无头无尾的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常言道,将心比心,以心换心。做人要是不凭良心,那和牛马畜生又有啥区别啊,方月英你说我说得是吧?”她忽然笑着对我说,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像是里面漾着一潭水。我不晓得该怎么搭话,只好支支吾吾应了几声。

“一直没有填上仁爱婶儿的恩。这样也好,也好啊。”她的语气像是正在说服自己。我心里不好受,赶紧借口说,既然帮不上忙,我还是砍树枝去算了。我匆匆和她打了声招呼,逃跑似的离开了她。

叶长卿

我是罗小斐的妈妈叶长卿。小斐这孩子,肯定是被我们惯坏了,现在说话完全口无遮拦,一点儿大四女生的样子都没有,你说她,咋就凭空想出个题目,说要采访我们偷过什么。

我活了半辈子,偷过什么?偷钱、偷鸡蛋、偷衣服?从来没有过;偷窥、偷听、偷税、偷艺?好像也没有;偷情、偷汉……当这些字眼出现在我的脑海时,我的脸不由一阵滚烫。

那年我应该只有二十三岁,刚刚结婚还不到一年。记得当时学校正在放暑假,小斐爸爸罗守一要去省城进修,要走一个多月才能回来。小斐爷爷奶奶去了辽宁我姑姐家避暑,小斐都还没有出生,家里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当时已经从镇文化站调到区委宣传部办公室上班,中午在机关吃食堂,晚上下班回家后随便做点儿吃的就伏案阅读。我是个小说迷,那段时间尤其爱看琼瑶的爱情小说。当时电视里经常播放由她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我总觉得看电视不如看书来得过瘾,就将那些书都买来重新读一遍。由于沉迷于书中的世界,家中虽然有些冷清,但也不觉得寂寞。

雨是在下午4点左右开始下的,那是我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雨。那应该是双休日,我当时正在窗前看书,天突然就暗了下来。不,准确地说,是天色突然黄了起来。你看过黄色的天空吗?那种黄极不寻常,是惨兮兮的黄,是毫无生气的黄,是暗无天日的黄,犹如久病将死之人的脸色。在那种黄色的映衬下,街道是黄的,街两边的树木是黄的,房子是黄的,路上的行人是黄的,连我书本中的纸张也是黄的。当时,我还以为是我眼睛出了毛病,使劲揉了揉再看,发现一切还是黄的。直到好多年之后,听说了“天黄有雨,人黄有病”的说法,我才知道那正是大雨来临前的征兆。

果然,天色黄过不多久,突然又变黑了,黑得极为阴森恐怖。城市在这种青黑色的笼罩下,到处影影绰绰,有点像童话世界中的魔法之城。不一会儿,倾盆大雨就铺天盖地呼啸而来了。那场大雨真吓人,如瓢泼,如桶淋,如瀑布倾泻,如天河决堤,让人为之震撼。我记得不多时地面就成了一片汪洋,通往我家的那条带点儿斜坡的巷子完全变成了一条河,浑浊的雨水顺着那条斜坡咆哮而下。当时我的耳朵里除了风的怒吼,就只剩下雨的喧哗,雨落在雨篷上,声音嘈杂,如千人呐喊,又如万马奔腾,讓人心中莫名其妙地恐慌。

我完全沉浸在大雨中,根本没有留意到我家已经进水了。等我发现时,客厅、厨房、卧室,多处已经浸泡在水中,天花板上的水还在哗哗啦啦地往下流个不停,家里俨然成了水帘洞。事后我才知道,是楼上的住户没有关窗户,碰巧那天那家人又外出了,雨水便顺着阳台灌进屋里,又顺势流到我们家中。我一见家里进了水,顿时有些慌神了。我家铺着木地板,被水浸泡了肯定会损失严重。那种情况下,我忽然想到了请李有信帮忙。

李有信是罗守一的干弟弟。这之前我和他见过两次,一次是几个月前我和罗守一的婚礼上,一次是在上个月他从部队转业回来我和罗守一请他吃饭时。李有信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人长得英俊帅气,性格沉着内敛,我对他的印象一直很好,甚至偷偷喜欢过他。他在部队服役期间,我们经人介绍成了笔友,经常有书信往来。因此,虽然我们只见过两面,但彼此感觉非常熟悉亲密。

暴风骤雨中,李有信如约而至,他的到来让我顿时有了主心骨。在他有条不紊的指挥下,我们把家里的锅碗瓢盆通通拿去接漏,又一起清理地上的积水。一切收拾妥当,我累得筋疲力尽。那时候,雨还没停,但已经小了很多,我们就坐在客厅里聊天。这时我才有机会仔细打量李有信,只见他下身穿着一条及膝迷彩短裤,上身穿着一件烟灰色的T恤衫,头发浓密,眉眼漆黑,健硕的身躯在湿衣服裹缠下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我看李有信的时候,李有信也在看我。实际上,从他进门后我就发现很多时候他的目光都停留在我的身上。此时,那目光像一簇火焰,炙热而强烈,灼得人不敢向它直视。莫名其妙地,我的心突然开始慌乱。我回想着我们之间的书信往来,心中突然敞亮。我终于知道为啥罗守一追我那么久我都不曾动心,那是因为我心里早就住下了李有信啊。

“长卿,我……”李有信唤我一声,却又欲言又止。

“嘘,别说,我懂。”我将右手食指竖在唇边,及时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晚了,我知道已经太晚了。现在说破,只会徒增烦恼。

“不,你听我说……”他急切地想要表达。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一边胡乱地摆着头,一边急切地站起身子往阳台上走去。由于地面湿滑,加上我走得太急,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啊,小心!”就在我即将摔倒的一瞬间,李有信从沙发上弹起来,一箭步上前将我拉住,在惯性的作用下,我跌进了他的怀里,后来也不知怎么我们俩就吻到了一起。

片刻,我恢复理智,猛地一把推开他。

“不,不行。” 我对李有信说。

“长卿,我……”李有信双手抱头痛苦地呻吟一声,我就势起身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眼睛陡然大了一圈,他的左脚踝处居然有一个刺青,那是一个“卿”字!

“咦,你脚上是怎么回事?”我指着他的那个刺青问。

“唉,一言难尽。”

“说说嘛。”

“……”

面对我探询的目光,李有信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不出所料,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暗恋我。

“还认得出这个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层层打开后,里面包着一块玉佩。我一见,惊得下巴快要掉了,那正是我在婚礼上丢失的那块树叶形状的玉佩!那块玉佩是父亲送给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是一片绿色的玉质树叶,晶莹剔透,小巧玲珑,加之叶是我姓氏寓意,因此深得我的喜爱,婚前我一直戴在颈上。婚礼那日,罗守一要求我佩戴他送的求婚项链,我才暂时将那块玉佩取下放在梳妆台上,谁知婚礼过后就再也找不到了,我还为这事懊恼了很久。

“我的玉佩怎么会在你的手上?”我惊讶地问李有信。

“说来话长,老实说,算我偷的。”

李有信告诉我,当年得知我和罗守一的婚讯后,他感到非常痛苦,借着探亲机会,他专门赶回来参加了我们的婚礼,婚礼上趁着人多眼杂,他偷偷拿走了我的玉佩。

“那腳踝上的刺青又是怎么回事?当兵还让纹身?”我刨根问底。

“那是转业后我自己用针刺上去的。”李有信别过脸没看我,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他眼中深藏的苦楚。

“这个‘卿字,一共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针。”李有信淡淡地说,语气不带感情。我听得心头不由一颤。

“其实,这些年来,我给你写的每一封信中都有对你的告白。”沉默一阵后,李有信幽幽地说。

我闻言不由怔住,随后从卧室衣柜里端出那只装信的大盒子,一封封信挨着翻看,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李有信将盒子端到身前,他娴熟地展开每封信右上角那片叠着的树叶。随着树叶消失纸张被展开,每封信的右上角清晰地出现五个漂亮的蝇头楷体小字—长卿我爱你。我不由张大了嘴巴,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这些年来,我只看到了每封信的右上角那片折叠树叶的精美,我只感叹写信人的良苦用心,可是我哪里会猜想到每片树叶背后隐藏的机关。

“你搞得这么隐秘,我哪发现得了。”我嗔怪道。

“好,就算这些你没看到,在你结婚的半年前,我给你写的那封表白信你应该看到了吧?可是你为什么不回?”李有信盯着我的眼睛。

“什么表白信?”我一头雾水,“我根本没有收到过什么表白信啊。”

“确定?”李有信审视着我。

“确定,说谎遭雷劈。”我伸出两个手指,对天发誓。

“别,我信你。”他一把掩住我的嘴。

李有信说当时他鼓足勇气给我写了一封表白信,可是一直没有收到我的回信,谁知半年后就从罗守一的来信中知道了我们的婚讯。

我想起来了。那半年,由于父亲被查出肝癌晚期,我的生活陷入了一片混乱,暂时中断了和李有信的联系。但我很确定没有收到他的表白信。至于那封信到底去了哪里,我无从得知,也许是造化弄人,我和李有信注定是有缘无分。

那天晚上,李有信没有回去,我们在暴风骤雨平息之后迎来了属于我和他的暴风骤雨。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我推醒了熟睡中的李有信。

我搂着他的脖子说:“有信,趁着这会儿路上人少,你快走吧。记住,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等你走出这间屋子,什么都要忘掉。”

“长卿,我只问你,你能做到吗?”李有信悲伤地看着我,眼里写满了绝望,他疯狂地吻着我,再一次和我融为一体。

那天晚上天黑后他又来了,我压根没有拒绝他的勇气,只好心里划算着在家人回来之前当几天他临时的妻子。

那几日,我们真如夫妻一样,一起下厨做饭,一起吃饭,一起看书,一起睡觉。他搂着我给我讲他在部队里发生的事情,给我讲每封信背后隐藏着的他的深情,我听得时而笑容满面,时而泪水盈眶。我们都知道这短暂的几天对彼此意味着什么,因此都很珍惜,及尽所能地为对方留下最美好的回忆,恨不得为对方倾尽一生的温柔与多情。但是,每当提起罗守一的时候,我们俩又感到十分内疚和不安。我们都知道,在罗守一面前,我们是不可饶恕的罪人。

接到公婆即将回家的电话,我知道分手的日子终于来了。我和李有信经过好几日的耳鬓厮磨,感情已经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

怎么办?怎么办?李有信如困兽一般在屋里不停地转着圈,而我更是心如刀绞。

李有信捧着我的脸痴痴地说:“长卿,我们私奔吧。”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傻瓜,我是你嫂子。”大概是“嫂子”两个字刺痛了他,他瞬间失去了斗争的勇气。

我再次流着泪搂着他说:“记住,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下次见面后我们怎么办?” 李有信神情忧伤地红着眼睛问我。

“要么形同路人,要么一如既往当兄嫂。”

“不!我不要这样!”他痛苦地低吼一声,许久才抬起头来,“如果那样,我宁愿这辈子都不见你们了。包括你,守一哥,和我干妈。”

“当真?”我瞪圆了眼睛。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斩钉截铁地说。说完后,他的脖子仿佛突然被人砍了一刀,脑袋软绵绵地垂了下去。我发现他哭了。

第二天午餐桌上,我听公婆说李有信放弃了转业安置的好工作,只身一人去了深圳发展。当时我正在喝汤,一口汤呛进嗓子里,咳得我泪流满面。

罗守一

我叫罗守一,是罗小斐的爸爸。小斐刚才抛出的关于偷的话题我觉得挺有意思的。老实说,“偷”是一个非常不受人待见的字眼,提起它就让人想到了贼眉鼠眼,想到了鸡鸣狗盗,想到了男女苟且,想到了鬼鬼祟祟。

我十岁的时候偷过生产队的鸡蛋,偷来了埋在红火灰中烧了吃。谁知第一次就烧炸了,扑通一声炸得火灰四溅,差点儿把我的眼睛给烫瞎了。我疼得哇哇大哭,本以为会博得母亲的同情,谁知道她查看完伤势后,见我眼睛没瞎,就将我拉过来按在大腿上一顿暴揍。天知道她当时下手咋会那么重,打得我屁股整整肿了两天,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偷东西。

当然,按照我女儿罗小斐刚才的界定,偷的对象除了物品外还可以是行为,倘若那样的话,我这辈子可能与偷脱不了干系。怎么说呢,除了那次偷鸡蛋之外,我还偷看过我老婆叶长卿的信。

当时我在离家六十公里外的一个乡镇中学里教书,叶长卿大学毕业后分配在那个乡镇的文化站工作。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认识了,之后我便开始追求她,但她始终对我不冷不热。也难怪,那时候她才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人又长得一枝花似的,追求她的人自然很多。而我当时已经三十岁了,长相也很一般。我谈过两次恋爱,第一次谈了三年,就在我打算求婚时女方却移情别恋一脚蹬了我。我伤心了很久,调整了好几个月才从心灰意冷中恢复过来。第二次的那个女孩是通过相亲认识的,我们试着处了半年,彼此双方却硬是不来电,最终我们不了了之。见到叶长卿后,才一眼我就被她迷住了。怎么个迷法儿呢?就是只要一见到她,我眼睛就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我认定她是我这辈子要娶的女人。

叶长卿和我那在部队当兵的干弟弟李有信是笔友,他们经常都有书信往来。由于邮局紧挨着学校,为了制造更多见面的机会,我主动揽下为叶长卿取信的任务。

那阵子,叶长卿特别喜欢集邮,李有信就变着法儿地为她寄来各式各样漂亮的邮票。虫鱼鸟兽,人物花草,交通工具,房屋建筑,几乎什么样的都有。我都不知道他在部队是通过哪里的渠道弄来了这么多式样的邮票。

除了集邮外,叶长卿很享受这种书信往来的生活,她甚至把这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每个周末我们相聚时,她总是围绕她和李有信通信的内容聊个不停。

守一哥,有我的信吗?守一哥,李有信在信里说……这几乎成了她每次和我说话的开头。她甚至毫不避讳我,将她和李有信的通信内容整段整段地念给我听。

开始的时候我也没有当回事儿,后来听得多了,我慢慢看出问题来了。我意识到叶长卿恋爱了,可是她喜欢的人不是我而是李有信,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李有信也同样喜欢着她,只是他在信中写得十分含蓄,始终没有捅开他们之间的那层窗纸。我懂得李有信的顾虑,他妈死得早,他爸好不容易将他拉扯成人参了军,在家境优越的叶长卿面前,他自然有些自卑。窥破这个秘密后,我顿时有些急了,我知道两颗相爱的心一旦碰撞必定会迸出爱的火花,我必须要尽快把叶长卿拿下。

偏偏那个时候,李有信又有一封信寄到了。这封信乍一看和以往的来信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我很快发现了这封信的秘密。以往信封上都是直接寫着“叶长卿收”,而这次写的是“叶长卿亲启”。

我捏着那封信,心里无比烦乱。“亲启”两个字像钩子一样牢牢地钩着我,让我断定信中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甚至预感到,这个秘密对我极为不利。一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像被猫爪子抓过一样难受。偷看吧,觉得自己不地道;不看吧,不甘心也不放心。我不停地同自己做着斗争,但好奇心占了上风,最终我还是偷偷撕开了那封信。不看则已,一看之下我气得手都开始抖了。如我所料,那是封求爱信。和以往的含蓄截然不同,这次李有信大胆狂热地在信中说他喜欢叶长卿。信的结尾,他向她保证说,尽管他目前的条件并不好,但他相信以他的能力和他对她的爱与责任,他一定可以为她撑起一片天地。

我当时倒是不恼李有信,因为我从来没告诉过他我在追求叶长卿,叶长卿在给他的信中肯定也没有提及这事儿。但我知道,我若不出面阻止,叶长卿注定早晚投入他的怀抱。我当机立断,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封信交到叶长卿手里。那天,我躲在厕所里将那封信撕了个粉碎,碎片全部丢进厕所里。爱情都是自私的,谁愿意将自己喜欢的人拱手让给别人呢。

随后,我对叶长卿展开疯狂的攻势,约她出来玩,请她吃饭,陪她看电影,送礼物给她……献殷勤也好,死缠烂打也罢,各种手段用尽了,但她依然不为所动,始终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

人走运的时候老天爷也会帮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促使老天爷将叶长卿推进了我的怀里。

就在我毁掉那封信没几天,叶长卿的父亲突然病倒了,他被查出了肝癌晚期,医生预言估计最多只有半年的时间。叶长卿被击垮了,除了和她母亲一起抱头痛哭外,未经世事的她显然毫无办法。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她的哥哥在她十五岁的那年出车祸死了。这个时候我自然而然成了她最大的依靠。当时恰巧学校放了假,我每天鞍前马后地陪她出入医院,楼上楼下地排队拿药,以男友的身份为她父亲端屎端尿,对她们母女嘘寒问暖,慢慢得到了她和她家人的认可。

有一天,叶长卿的父亲做完化疗后,将她们母女和我叫到他的床前。他用枯瘦的手将我的手和叶长卿的手握在一起,问我:“守一啊,我晓得你喜欢长卿,我只问你一句,你愿意和长卿结婚不?能够一辈子都对她好吗?”

“愿意。叔,我愿意!这辈子要是能娶到长卿,我愿意给她当牛当马!”我强按住心中的狂喜,赶紧当面表态。

“长卿,你呢?你是个啥意见?依爸看啊,守一这孩子,不错,应该靠得住。以后爸走了,你和你妈,得有个人照应。”

“爸……”叶长卿将脸埋在她父亲的胸口哭个不停。

她母亲催她,说:“长卿,快给你爸说啊。”

叶长卿抬头看我一眼,抽噎着对她父亲说:“爸爸,我,我,愿意。”

“那就好,爸爸还想,还想看到你们的婚礼。”她父亲虚弱却心满意足地笑了。让我抓紧安排双方家长见面,赶紧筹备婚礼。为了满足叶长卿父亲亲自参加女儿婚礼的心愿,我们匆匆忙忙地结了婚。

亲事刚一定下,我立即给李有信写信告知了我和叶长卿的婚讯。我是怕他再次给叶长卿写信表露心迹。李有信专程回来参加了我们的婚礼。婚礼那天,我陪他喝得酩酊大醉。李有信搂着我的肩膀又哭又笑,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很难受,我懂得失恋的滋味。我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又是开心,又是难过。为着我爱的女人,为着我的兄弟。

罗小斐

我洗完澡出来,客厅里的灯依然亮着,但仅仅只是灯亮着,却一个人也没有。很显然,我的奶奶和父母都去睡觉了,他们没有等我。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卧室,倚在床头拨通了李云桥的电话。

“喂,你这死人,吊胃口该吊足了吧?现在说说看,我偷了什么。”

“哈哈哈,女神,那么冰雪聪明的一人儿,到现在还没有想到吗?”他在电话那端笑不可抑,声音贱贱的,恨得我牙齿痒痒的。

“滚,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儿知道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啊。”我笑骂。

“你答应过我,在腿伤没有完全康复之前不跑步的,今天晚上是不是偷跑了?别不承认啊,我看了你咕咚运动圈,你跑了十三点一四公里。嗯哼,我没说错吧?”

“嘿嘿嘿,原来是这个,居然被你发现了。”我话锋一转,“采访一下你,你从小到大有没有偷过什么?”我把对奶奶、爸爸、妈妈说过的范围重复一遍,然后强调说:“必须要实话实说,撒谎遭雷劈哦。”

“这……”李云桥陷入了沉默,好久都没说话。

“喂,怎么不说话了?难道还真偷过?”

“是的,”他深吸一口气,“我偷看过我爸爸的日记。”

“哇,好刺激,真的吗?”我顿时兴奋起来,“你爸爸还写日记?快告诉我,日记里都写了啥?”

“这个,不好意思,由于涉及我爸爸的个人隐私,我不能告诉你。”

“好吧,不勉强。”

“谢谢理解。”

“哈哈,咱们俩,谁跟谁啊。快睡吧,晚安,亲爱的。”

“等等,你偷过什么没?”

“有哇,幼儿园时我偷吃过别的小朋友的饼干,小学时我偷过我妈的零用钱,高中时我偷过数学老师的考题。”

“还有吗?”

“没有了。”

“好的,晚安,爱你。”

“晚安。”

我挂了电话关灯睡觉,准备趁着入睡前另选一个课题作为寒假作业。关于偷的话题因为一无所获,只能到此为止了。

对了,我忘了说明,我男朋友的爸爸名叫李有信。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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