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语咒
9月28日上午10点,山兰姆追上黄竹坑。因赶得紧,气喘,脸涨得潮红。五年前,她胸闷得厉害,伴随剧烈绞痛,说像囚在高压锅里。一家人带她去厦门做检查。医生说是心脏的二尖瓣脱垂。因左心室收缩障碍,血液常常倒流,手术已经免不了了。在这之后,再没人敢让她做重活。割松香的丈夫石盐,见她担点柴都只管骂,说她要把家财败光。她只好养点六畜家禽。女儿江美花有了小孩后,央她带着,才算多了点事可干。
山兰姆只一路喊:“良古仔!”心里面突突突的。没人应。沿着大道跑了三四里路后,她往回赶。推门进了玉香姆家:“没找着啊!”
玉香姆,快八十的老太,心康体泰,还常常下地种田。昨日,她跑去田间摘了一箩筐狗爪豆,见番薯叶长得茂盛,茎叶把两丘田给铺得密密麻麻。她想山兰姆家养兔子,用得着,早上吃完饭便让她去割。山兰姆听后回家拿了大畚箕、芒萁刀。出门后她见良古仔正拿着竹杈在地面上下挥舞,扬起一阵阵泥尘。她将小孩领到玉香姆家,让她顾着点。玉香姆正在烧柴,一大锅狗爪豆煮熟了得拿来晒。她点了头,便顾着烧火了。
蝴蜞凹四面环山,只东南面存一个窄口。因过村的流水全往那窄口涌,村人管它叫作水口。出村的路也在那儿。水口满眼大树,是全村的风水地,树一棵也砍不得。开村时,先人种下两棵樟树,说“樟”通“张”,有了它村子便有出路。因这两棵巨伞般的樟树,树下建了休息平台,暑热时有清风但无蚊虫,老头老太们爱聚在那边,消杀光阴。
玉香姆想就这么点大的孩子,跑不了的,便没管他。山兰姆回来后,放下大畚箕,手上沾了泥,未洗,便去玉香姆那儿问。玉香姆指了指,说,瞧他往上面走了。等山兰姆跑下来说没找着时,她只往锅里倒了一盆凉水,跟着山兰姆一块找。山兰姆往山上跑,几条大道都喊过了。玉香姆则往水口赶,问村人有无见着良古仔。老头子们说:“没出来。肯定还在里面。”玉香姆只好往回走,和山兰姆汇合。两人说了一通,山兰姆心焦,手汗把黏着的泥濡得潮乎乎。
两人跑回家,想他或许躺床上睡着了。打开门,一间一间找,床底下、衣柜里、谷仓里、屋背后……都没有。把两家都翻遍后,山兰姆眼泪滚了下来,气喘,脸上发麻,已经白了一片。玉香姆拍着她的背,让她先别着急,指不准良古仔待会自己会跑出来。两人又赶到水口,一路喊着。老头老太们见了只说,不可能的,好几个人都看着。山兰姆蹲下身,脸上已经抹了一层泥垢,说道:“不对了,今天是绝对不对了。大家得替我寻娃。”
良古仔三岁零两个月,脸蛋尖俏,额头宽阔,眼睛似乎还未长开,眯成一条缝,眉毛茸茸的,尚未长全。他打小被家人看得紧,断奶后被接到蝴蜞凹,由外婆带着。说起山兰姆带娃的细致,村人都说,她把小孩按得死死的。良古仔打小机灵,山兰姆给他买了个会唱歌背诗的玩具,他跟着能唱《小苹果》,会背《静夜思》《春晓》。走丢前不久,他已经能拿着笔写数字1,2,3,现在学到5,但4写得并不像。
水口的老人只留了一个,其他全往四下喊。黄竹坑前最后一户是茶金姆,丈夫死得早,性格阴郁,在家帮女儿带小孩。问她,她只说,我上哪儿能见得着他。到中午十二点,人还未找着。老头老太们只好宽慰山兰姆:再过一会,良古仔饿了自己会叫的。接着,众人散回家做饭去。山兰姆一边喊一边等石盐回来。按往常,石盐到夜里才会摸回来。割松香辛苦,一天到晚全在山上跑。树皮硬邦,没几斤力气,做不得。石盐原先是个石匠,也当过一段时间的伐木工,靠一双手抚养出个大学生。儿子江拓宏在厦门做了医生,吃喝不愁,生了小孩也用不着他们带—儿媳妇嫌他,在城里格格不入。
等石盐回来后,山兰姆身体软塌,像吃了雄黄酒的白蛇,偎在门框上。石盐脚下生风,村子上下喊了一遍。到下午一点,良古仔还未找着。山兰姆打电话给在镇上小学当副校长的江升。他见识多,主意大,且一群人中数他年岁小。半小时后江升从镇上赶回来。山兰姆问他要不要打电话给在东莞打工的女儿女婿。江升说:“等到下午五点钟还没找着再打。现在打,待会找着了,就让他们白操心。”
下午两点,江升老婆何秀英醒来,手机上好几个未接电话。他打电话给江升,了解情况后,顶着头乱发赶紧下楼。她向山兰姆说,上午9点多,她还见过良古仔。头天夜里,她和江升吵了一架,半夜出去寻酒喝,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见着良古仔时,他正拿着竹杈子,在他家门口扫来扫去。问他在干嘛,良古仔瞪眼,未回答。
村里人开始往山兰姆家赶。这几年,年轻的全往外跑,蝴蜞凹差不多空了,来的也全是老头老太們,大部分带着伤病。风湿、慢性支气管炎、老年痴呆和癌症在这个村似乎有传染性,一个接一个患上。人手过少,没法扩大搜寻范围,众人都只大略寻了一会。江升开着摩托车往麟伏山、黄竹坑跑,一路打鸣,喊着良古仔名字。麟伏山、黄竹坑都修了水泥路,一直通往大山凹,那儿是一片柑橘园。沿途经过的全是水田或者农业学大寨时期开垦的脐橙园。不过,这两年,水田荒废了,脐橙园也被山草阻塞。江升沿着水泥路一直开到大山凹,总共十五里路,三岁的小孩,绝跑不了那么远。没有寻着,他只好往回退。
到下午5点钟,良古仔没找着。石盐只得打电话给女儿江美花。江美花“喂”了好几声,他才呜咽着说:“良古仔,丢了,找不着了。”那头好半天没说话,过了许久才问:“怎么会丢呢?都找过了吗?”石盐无话,两只手哆嗦,只好将电话给了江升。
当天夜里,村人拿着手电筒,三两成群在田间地头寻找。一束光一束光在山间田野晃荡,像是百鬼夜行。人们开始将目光放在老旧房屋,怕良古仔是中了鬼祟,闯了进去出不来了。蝴蜞凹明朝以前是一块大泥塘,里头长满了茅草、青蒿、芦竹……泥塘凶险,一踩下去,人便被恶泥吞噬。里头常有蝴蜞出没,各个都比牛尾巴肥,专吸人精血。到现在,秋收后,农民还要把水沥干,撒上石灰除害。先人原是破落户,一群人扛着自家江神南奔逃难。到了这处,见山荒水滥,周围鲜有人烟便打了主意抢占这块山水。先人们假托再扛不动泥塑神仙,众口一词说江神有意在此定居,忤逆不得,便留了下来。几十年来,开山辟土,把泥塘填了盖起了排屋。七八年前,最后一户人家从排屋里搬出来,里头便成了虫蛇野怪的居所。众人商量,等天光亮了,再摸进去。半夜,石盐睡不着,邀了江升要进排屋。两人进去没多久,一阵阴风袭来,黑气压在他们头顶,十来只蝙蝠四下飞舞。商量一阵之后只好往外退,两人在排屋外面一阵喊,暗夜空寂,未有回声。
第二日,山兰姆、石盐、玉香姆已一夜无眠,眼神里全是血色。9点,江升向狭山镇派出所报了案。警车10点钟开过来,两位警察随众人找寻。石盐等几个男的拿着火把进了排屋。里头黑不溜秋,楼板已经腐朽,踩上去吱呀生响,有几条老鼠露出铜钱尾巴,四下横窜。各个角落都寻了一遍,没任何发现。出来后,众人才感觉身上的蠹虫慢慢退去。石盐身后跟着的打鱼老兵抱怨道:“我就说,别往里头找,小孩子不会跑这种地方去的。”
去年,各村村口都装了摄像头。只是谁都知道,这东西像个摆设,只能用一回,坏了绝不会有人来修。石盐让村部的来试了一回,摄像头早坏了。
当天,众人朋友圈已经开始转发关于良古仔走失的消息:福建省龙岩市黎县一名三岁男孩李延良,于9月28日9时30分许,在狭山镇蝴蜞村附近走丢,目前仍下落不明。男童身高约93厘米,体重约15公斤。失踪时上身着灰色毛衣,下身着粉色秋裤。后面附上了父母联系方式和孩子照片。照片中,良古仔站在一辆巨型坦克下面,左手比了个剪刀,右手伸出,像是要抓着什么。
孩子父母第二天乘最早的班车回乡,几乎每半小时打一通电话,问有无找着。答案没有任何变化:没有!到下午3点,孩子父母赶到蝴蜞凹。江美花两眼发肿,肿高半寸,放下包袱便随众人一块儿喊,声音嘶哑。丈夫李金平,跟着石盐跑到古井边。井已荒废多年,被青苔、水草所阻塞。石盐担心孩子是落了井,拿着钉耙把古井里的青苔杂草勾上来。石盐和李金平将水一桶一桶往上吊,直到见了底仍没看到半点踪影。
当天夜里,孩子奶奶、大伯从福州过来。大伯在福州开了饭馆,做小炒生意,忙不开,让奶奶帮着老大照顾两个孙儿。当时大伯和李金平商量,让山兰姆帮着带良古仔,钱由他出。奶奶、大伯得了消息便赶过来,心里面惴惴的。见了亲家,纵有怨言,却一句不敢说。
寻山的队伍也没有新的发现。就这么大的小孩能跑到哪儿去?村民怀疑是人贩子将小孩抱走了。出村的大路只一条,但若是山间小道,则不胜枚举。到夜里9点,离小孩走丢已经36个小时,过了这夜,若再没找到,就凶多吉少了。山蘭姆哭得没了声,众人劝她回去睡会儿觉。山兰姆没有回应,像是丢了魂,一个劲地念叨:“快出来呐。良古仔,娭毑在这儿哇啊!”
各家电话都已经往外打了,要年轻人赶紧回来帮忙。过两日便是国庆,从村外走出去的,都推脱着等10月1号再回来。他们心里已经盘算了,这么多人都找不着,再多几个人也不会有什么变数。江升听了,火气上来,嚷道:“全没良心的。这般寡淡。”几个老头不咸不淡地说:“早不是先前团结了,都赶着赚钱。离乡久了,人哪能有先前热络。”
夜里,石盐和江升商量,怀疑是仇家报复。两人盘算了一圈,将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排除了,唯有割松香的外村老头还有点可能。两年前,石盐不肯让老头染指附近松香,将老头赶出了蝴蜞凹。他寻了半天,没老头手机号,也不认识谁能找到老头,便作罢了。他又想到孩子失踪前一天,有一群年轻人到隔壁家讨债。钱是隔壁家女婿孔正明欠下的。孔正明在浙江游荡时吸过毒,被抓起来关了三年。出来后,聚众赌博,没少输钱。石盐想那群人会不会要抓孔正明的女儿却抓错人了,又或者孔正明贩了小孩还赌债。江升打电话去问了孔正明,闲聊了好一阵,没察觉出什么,便不好再多说。
后来,实在没人好怀疑,山兰姆想到茶金姆。她想起当时问她话时,茶金姆呛人的口气。江升向茶金姆说了,惹了一身骚,但足够说明茶金姆没做那种事。山兰姆听了,嘴巴里嘟囔,骂道:“恶事做绝的歪种,得被江神给淹死!”
当天夜里11点,陌生电话打到江美花手机上,说一放牛老头在钟寮发现陌生小孩,下午3点时正在路边哭泣。江美花和李金平问清了地点,扑过去。手电筒射着,小路清疏,无一人影。江美花只好先撤,托人第二天来寻。夜慢吞吞熬过去,等到正午,众人才晓得放牛老头认错了人,那小孩是钟寮某家外孙。
9月30日下午一点,小孩走丢第52个小时,玉香姆两个儿子及儿媳回到蝴蜞凹。此时,回村青年仍旧稀缺,除了江拓宏,石盐五六个亲侄、玉香姆两个儿子之外,再无他人。江升摇了头,叹口气,嘴巴里叨道:“都这样了吗?”之后,安排众人分了四队,往四个方向寻找。走起山路来,村人才发现,年轻的还不如年长的。他们被城市给惯坏了,腿脚软绵,不经磨。退伍老兵见了,直摇头,问:“城里长蝴蜞吗?一个个精血都被吸光了?”有年轻的回:“可不是,城里全是蝴蜞,把人吃干抹净了,就扫地出门。”
石盐、山兰姆、玉香姆仍留在村里。他们好几餐没吃,煮好的饭菜,摆在桌前,一口也咽不下。儿媳熬了排骨汤,围着玉香姆,劝她怎么也得吃点。玉香姆嘴唇发紫,哆嗦着说:“晓得我自己帮她割了。”说了几遍,才把汤饭往嘴里灌。到下午3点,玉香姆狂呕,把吃下去的全吐出来了。儿媳带她进了卫生所,挂瓶吊着,她两眼打直,像死绝了一般。
石盐拿着铁钉耙,进了村里几间茅厕。自打村人盖了新房,置了化粪池,这东西鲜少有人再用。下午,儿子拓宏刷手机时,说别村遇到过孩童掉进粪坑的情况。石盐怕良古仔也是如此。茅房多年不用,酵着一股陈年恶臭,粪坑里全是蛆虫,绿头苍蝇横飞。石盐搅和了两下,恶臭腾然而起,只得捏了鼻子,继续捞。搅了十几下,确定粪坑里没人了,石盐跑出茅房,喉间呕出一团黄汁,双眼里泌着一层热泪,像被辣着了。儿子江拓宏在后面跟着,问他有事没。石盐说不打紧,两人便往下一个茅房走。
确定粪坑里没人后,石盐已经没了气力,走着走着双腿发软,差点跪倒在大路上。被儿子扶着回了家后,家人只催他们入睡,再不让他和山兰姆外出。
傍晚江升回到家,看着桌上煮的鱼汤,怀疑小孩是掉进鱼塘里。他饭也没吃,打了电话给各个鱼塘主人。他们都说可以放水。江升和村人,持着手电筒,捅开鱼塘龙门。水轰隆轰隆泄掉,水位持续下降,直到露出大片塘泥。鱼儿大张着嘴,翻着肚皮,上下跳腾。一个水塘如此,两个水塘也是如此,直到所有水塘都泄过水。江升不得不把龙门堵上,往回灌水。
当天,各大报纸刊登了李延良走丢的消息。朋友圈及微博开始疯传,公安部儿童失踪信息紧急发布平台转发消息,外村的好心人进村帮忙。夜间7点15分,有好心人士打电话到江美花手机,说网上看到消息,有人在龙岩泰县遇到疑似丢失儿童。双方加了微信。那边将照片发过来后,江美花摇摇头,发消息过去说不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道声谢。这样的电话,她这一天内接了九个,每次都给江美花带来希望,但过不多久,失望紧随而来。
李金平、江美花夫妇一夜都在黄竹坑一带喊着。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连续工作三个月,没放过一天假。李金平在模具厂工作,原先自己开了厂,要不到单,折了本差点跳楼。江美花跟着丈夫后,一直待在服装厂,做染工,常把身上穿的衣服弄得花花绿绿。后来当上了领班,管十来个女工。李金平折本后,夫妻俩打算老打老实过一辈子,再不念想赚大钱的事。夜里,行走在山间小道,江美花一路喊着,凄凄戚戚,伴着秋蝉因露重发出的闷响。歇下时,她呜咽道:“只没想到,又来一遭,老天爷只不肯让人好活。”李金平没话,关了手电筒,呜咽,直淌泪。
10月1日,孩子失踪第四天,家人开始求诸巫蛊。在镇上开包子铺的三小说,石灵山的狐仙寻人索物非常灵通,要他们过去占一卦。江拓宏、江美花都不肯信,山兰姆只得跟着三小走。道观隐藏在深山古道里,绕一道弯又绕一道,上一级台阶又上一级,似乎没有尽头。三小只说,这种建在荒僻处的老观才有灵通,要没点能耐,老观早没了。到了道观,山兰姆才发现刘仙姑是个瞎眼老太,头童齿豁,黄土都要埋到额头了。三小只让她拜。封了一千块红包后,山兰姆急着要问。守观的刘仙姑歇了好一阵,说要孩子衣服一件,香油两斤,生身父母鲜血三滴。山兰姆只得打电话回家,让江美花过来。
东西都准备好后,刘仙姑排起八卦阵,焚了香,烧了纸,起符后一阵乱舞,嘴巴里念着奇奇怪怪的咒语,整个人倒显得轻灵,没了先前的暮气。等了足足一炷香时间,刘仙姑停下来。她拨开铜币,脸上挂着喜色说小孩还存着,得去日升月落处寻找,他就躲在老树底下。山兰姆听后,缓一口气,打电话给石盐,像是报喜,央人尽力去寻。四天,山兰姆瘦了一圈。这是四天来,她最开心的一回。江美花见了,心也松了下,指着刘仙姑说话有准头。
村里接到电话后,死馬当活马医,全往山里钻。东边的山寻了一遍又一遍,大树根下走了一回又一回,依旧没有任何线索。山兰姆回村后在东面山头哭喊,一边叫良古仔,一边怨刘仙姑是骗子,要把老观给砸烂了。
到10月1日晚,良古仔走丢超过84小时,人还未寻着。若是小孩自己走丢,生还只存在理论上的可能性。一家人只盼着良古仔是被拐了卖了,至少还能活着。江升让老头老太们早些休息,明日再鼓劲寻一天,若再找不着时,便要另做打算。
当天夜里,山兰姆梦见良古仔向她跑来,嘴里唤她娭毑。山兰姆奔过去,抱住良古仔,问他跑哪儿去了。再看他时,只见良古仔两个眼睑各贴着一条蝴蜞。蝴蜞在眼角咬了口子,正吸食人血。没多久,良古仔身上爬满蝴蜞,将身体给盖住了,一团影子越缩越小。山兰姆只往后退,嘴巴里喊:“盐,拿盐来啊。”再看时,良古仔化成了一摊黑水。山兰姆吓醒过来。石盐抱住她,说,在呢,在呢。之后,山兰姆再没睡着,脑袋里全是蝴蜞蠕动的画面,它们成群结队的,黑压压一片向她涌来。
10月2日下午3点,龙岩来的公安,带了警犬过来。警犬嗅了几回孩子衣物,往黄竹坑、麟伏山、月光岭、麻竹凹等处走。无人机飞上荒山野岭,让老头老太们见了回世面。在外的村人开始往山村赶,前一日,龙岩、厦门工作的村人已陆续到达。这会附近县市的义工也纷纷赶来。公路旁停着一溜车子。此时已是孩子走丢第五天,村人只得打起精神硬寻。塞路野道、烂缸破瓮也翻开来找一回。年轻人指手画脚,说这里不可能那里不可能,将老头老太们嫌弃了一遍。老头老太们只说:“那要去哪儿找?”听烦了,他们说:“早让你们回来了,那时干嘛去了。”后生们不再说话,各家有各家的难处。
公安的大队长说被拐走的可能性会更大,让大伙在社交平台多@名人、大V、大机构,把消息扩散出去。山兰姆又怕人贩子知道后心内紧张,会将孩子给撕了。江美花和李金平顾不了这么多,只四处求人扩散消息。
到傍晚6点半,厦门网友发来消息,说9月28日下午6点左右,在吕厝站前后遇着男童一名。哄不住,一个劲哭。一伙人坐了三四站后,便把小孩抱下了车。网友说,孩子和照片上的很像,衣服也差不多。之后又补充说,男童被一微胖妇女带着,妇女神情不太自然。江美花听了一通悲声响起,只不敢再和山兰姆说。山兰姆近期开始神神叨叨,一会说良古仔被人抓走砍去了手脚,去做了乞丐;一会说是被人抓去当宝贝儿子;一会又说仙人托梦告诉她,良古仔已经被恶人给谋了。
一群人托了厦门的亲属报了警,央人到厦门去寻。消息在厦门传开来,当地义工救援队纷纷转发,让市民多多留意。紧接着,消息如同滚雪球,飞一般在厦门市民手机中划过,越滚越大。李金平也连忙赶去厦门。深夜,厦门警方指挥情报中心介入,指令筼筜派出所调查处置。民警调取了651路公交监控,联系自称见到男童的网友,又联系了李金平和良古仔在厦亲属,确认该男童并非良古仔。李金平刚到厦门,看到亲友传过来的视频,一个劲摇头,鼻涕眼泪一齐往下泄。他只得让朋友开车回蝴蜞凹。风一路潇潇而过,李金平像刚被人从水里捞上来,失了魂魄。到服务区上卫生间时,他才发现双腿已经发麻,连捶十几下,才一寸一寸活过来。
消息传回蝴蜞凹,众人一顿感慨。先时聚在山兰姆家的村民迟迟不肯散去,要等李金平那边的消息。等到了,也不肯散去,似乎这般等着,便能等着好消息。各种猜测、怀疑重新从地底冒出。公安、义工组织在里屋商量。过不久,他们从里面出来,往狭山镇走。乡人一窝蜂而上,问石盐有什么新情况。石盐精疲力竭,望着众人说,明天还要辛苦大家,要继续找。
10月3日,第一批参与寻人的队伍已经开始惰怠,身下没了气力,走起路来飘飘的。江升让较年长的先回了家,若摔着了,不是个事。当天上午从桂林、南昌、广州、长沙等城市回来的后生加入搜寻队伍。他们鼓足了劲,跋山涉水。江升没给他们好脸色,私下里怪他们回来得太迟,这已经是孩子走丢的第六天了。后生仔们,进了山发现山乡已经大变,四野望去均是一个模样,已经分不清哪儿是西湖洋,哪儿是黄塘里。上迳凹、泥楼寨、古羚坪、梅竹背……它们只是要被遗忘的地名,全被芒萁、灌木所掩盖,再分不出谁是谁。时间似乎又回到明朝以前,几百年开垦的成果再次还给了苍山流水。
上午9点,玉香姆从镇卫生所出院,众人只宽慰她,说良古仔是好是歹,都是他自己的命,怨不得别人。玉香姆挣扎着要进山,拦不住,便只好让她去了。山兰姆跑出来,叫住玉香姆。过不久,她俩进屋收拾好香纸蜡烛,提着篮子出门。江拓宏见着了只骂:“都什么时候了,还信这种东西!嫌不够乱是吧。”
山兰姆听了一愣,停住脚步,全身哆嗦,大恸,说:“回龙宫的仙师公爹有准的,真有准,大家都说。”
江拓宏还要再骂,江升拦住他说:“就让她们去,待在这边她们心慌慌的,没更好。”
山兰姆、玉香姆等几个妇人乘中巴车往回龙宫走。中巴车上售票员见他们是蝴蜞凹出来的,问起走丢孩童的事。跟着的几个女人应答着。说了几句,感慨一回后,众人觉得无滋无味,便停住了。回龙宫在黄云乌峡处,得过怪石巉岩,经羊肠乌道。众人穿着黑衣行走,远处望,倒像是一群乌鸦。仙师公爹是宋初仙人,常在石壁、古岩处显身,在黎县信众颇多,祷雨问药多有灵通。
一行人走入回龙宫,只觉得天地开阔,望出去可以看见群山绵延,像波涛一般向四野涌动。走进中庭,见一棵梧桐立在大殿的水池边上,树叶呈蟹壳黄色,摇摇欲坠。回龙宫由一老头守候,老头长得精瘦,暮景残光,像再难见到明日阳光。山兰姆烧过香纸后,跪下磕头,念了良古仔生辰八字,拿着签筒摇签。过了许久,签筒内掉下一签,上面写着:“第七签”。山兰姆拿着签去通书上看。她字认不全,只认得打头写了一个“下”字,只好让老头帮忙。老头看上面写着:“天灾厄难人遭苦,祸患时来不到家。吉福不求相救助,那时忙却乱如麻。”老头摇摇头只说:“晚了,晚了。”
山兰姆感觉心脏像五年前犯病时一般,似乎还听到血液回流的声音。等山兰姆喝了几口茶平复之后,玉香姆问,刚才是不是忘了告诉仙师公爹良古仔出生地,哪里人了?山兰姆站起来说,是是是。接着跑到神龛前,拿起签筒,拜下后,再一次摇了起来。过不久,签掉出来—第三签。山兰姆认识那字,写的是“吉”,心下松了口气。再问老头时,老头看了看词,说道:“上面讲,邪魔已经驱散,孩子今后会有福气。”再问要到哪儿去寻时,老头说:“签不能一直求,求多了不灵。你们还不如回去到处找找。”
回家路上,山兰姆依旧惴惴不安,怕第一个签是准的,但也没问清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到家后,发现家门口又多了一批人,问起时,仍旧没有消息。找到孩子的希望已经渺茫。众人只盼,良古仔是被拐了,卖到了富贵人家。
当晚,石盐和山兰姆倒是能睡了。经了几天,悲伤早没先前沉重,夜里时,倒是想哭,只哭不出来了。
10月4日,孩子丢失的第七日。全国各地公安转发李延良走丢消息,人民网、中新网、央广网等转发微博,积极扩散。众人行走在山林之中,更像是漫步,已经失去了寻回的动力。石盐和李金平不肯放弃,只说好端端一个人,不可能平白就无踪无影了,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金平说要开山,把芒萁、杂草都给割开了。众人不便多说,只好分了四路,在群山之间来回找。谁都没再抱希望。
石盐带着三两个小伙子,第二次进入排屋。从天井旁上楼梯时,小伙子体重大,木板塌了,不慎摔下去。眾人忙往下走,手电筒一射,望见楼梯脚下的木柜边隐着条蛇,已经盘起身,弓着头,作势咬人。众人看去,蛇头比成年男子小腿还粗,身上布满黑棕色斑纹,蛇眼发着荧色绿光,吐出精红色信子,瘆得人发慌。众人一齐“哇哇哇”叫着往外跑。外边的人见有动静,一齐围过来。所幸,小伙子没摔伤,只手臂上黏着一层鼻涕状的液体,发出臭鸡蛋味。味道好几天都没褪去。
当天下午三点,江升亲侄江维提着大包,从厦门赶回。江升不满,将烟头掐灭,踩着扭了两下,讥讽道:“这会儿是来看热闹了!”江维未有回应。回家放下东西后,江维跑下来问江升要做什么。江升说:“不要你做什么,你那么忙,回厦门去,工作要紧。”江维听得脸红,往山林里走,像要藏起来。
下午4点15分,南路的带头人七乔姑打电话给李金平和石盐,说在罗雀岭发现一只沙滩鞋,7公分长,黑色。公安的大队长骑着摩托车带着石盐、李金平往罗雀岭赶。因不确定,他们掩了消息,没向众人声张。罗雀岭原先有田伯公的地堂,在岭的最顶端。先祖开垦田地后学当地人,做了社稷,也拜田伯公,祈求田肥土壮,禾丰仓满。田地荒废后,蝴蜞凹再不兴祭拜田伯公。通往罗雀岭的老路大半被山林给吞没。去年有竹商来收竹子,罗雀岭才辟出一条板车路。摩托车往里走,直到陷入泥坑再走不了一步。三人下车,一路小跑,再往里跑,发现路越发窄,后来只可一人通过。
到现场,石盐看了鞋子,悲声又起,说:“是,是良古仔穿的。”众人开始散开寻找。七乔姑说:“这样荒塞的路,想是人贩子知道大家都在找人,把小孩带到这边躲藏。要是实在无路出去,怕是……”
石盐、李金平回了气力,在野草丛中一路跋涉。过了半小时,才在一处洼地找着另一只鞋子。找到小孩已大有希望,一吆喝,众人围过来,再接着往山上走。又过了十来分钟,石盐在山林里发现粉色秋裤一条。众人的心吊着,怕小孩是被人给谋了。
公安的大队长迅速往山顶跑,说走到那儿看得更清楚。众人沿着那条祭祀田伯公的路,往上走。赶到山顶,大队长惊叫起来,在这,在这呢,快上来。
山顶开阔,田伯公的地堂已经倒了,旁边立着一棵矮树,盘虬卧龙,百年之前便是如此。上到山顶,才能知晓先人为何把田伯公地堂建在此处。这里望去,目力极广,四面都是山凹,旧时良田都在眼下。
良古仔背躺着,头埋在芒萁丛中,身体呈紫青色,有不少抓痕。大队长拍了照后,众人将良古仔翻过身,只见他嘴唇发白,两眼闭合,双腿、双手、脖子都有被蚊子叮咬的痕迹。身上无刀伤、勒痕,钝器致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四周芒萁、荒草均被踩踏,已不成样。两米远处,有倒下的泥塑田伯公,面朝黄土,身上彩漆剥落,只衣裳遗留半点绿色。
石盐跪着唤良古仔名字,推搡着他的身子。七乔姑等众人将他拉开。大队长上前,抱起良古仔,轻得可怕,像团脱水棉花。石盐再难动弹,歇息了好一阵才随众人往山下走。七乔姑一路喃喃,说必有歹人将良古仔抱到这里,他一个小孩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消息还没传出去,众人仍在各个山中探寻。李金平只说要将歹徒给逮着了。大队长没说话,抱着小孩往山下走,全身发汗,热得像被雨淋了。
走到山下已是晚上7点,天灰蒙,黑暗一点一点围过来。将小孩抱进屋后,一片哀声涌来。南路退回来的几个小伙,拿手机四下拍。大队长将人赶出去,留几个核心家属。女人们围着良古仔哇哇哇嚷。大队长叫了石盐、江升、李金平、江拓宏等男人商量。亲属们说要把歹人抓住。大队长说:“还不清楚是不是有歹人带着他到那边,要查。但……”大队长向众人看了一圈,说:“我估计是小孩自己跑到那边。”之后一阵纷扰,各有各的说法。有支持歹人行凶的,也有支持小孩自己走丢的。
江拓宏坚持认为外甥是被恶人抱上山的,说小孩怎么会跑那边去,怎么会自己把衣服脱了!把良古仔抱回家后,山兰姆只觉得血管里的液体正冒着气,心脏扑通扑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这会儿眼泪哭干后,拉扯着江拓宏的衣角,暗暗地说:“他會,热天时,确实会自己把裤子脱掉……”证据越来越靠向小孩自己走丢。亲属们不甘心,吵了一个小时有余,决定先不对外声明,明日将良古仔送到福州解剖。此时,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江升把门打开,几个老头说,外头打起来了。
2019年9月12日傍晚,江美英从深圳往龙岩赶。这周五,班主任打电话告知她,蓝景晨过去一周两次旷课,一定要引起足够重视。江美英听后,打电话给蓝景晨,问去哪儿了。蓝景晨支吾一阵,之后说:“我不想读了。”江美英喉头哽住,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是怎么了?不读书,你去干什么?”电话那头挂掉了,“嘟嘟嘟”的声音传来。
两年前,为让蓝景晨接受更好的教育,江美英在龙岩买了房。今年春,房子装修好,散了几个月的甲醛。暑假时,她将公婆和小孩从村里接过去。整一个暑假,她都来回跑着,交这个材料,办理那个证件,总算把入学的事安排妥当。9月1日,江美英站在班级门口,望着小孩背着书包走进去坐到桌子前。之后,她在校园操场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想起要回家给小孩准备午餐。她怕小孩不适应,待着陪了两三天。蓝景晨让她赶紧回深圳,似乎对她颇为厌烦。江美英没上心,觉得青春期的男孩都烦爸妈。9月8日晚上10点半,小孩打电话到她手机上,江美英正在直播,粉丝们要她唱《走天涯》,她嗓音好,唱起来像降央卓玛,才开嗓,江美英赶忙将电话挂掉。直播结束,卸妆,收拾自己,洗个澡,敷完面膜后已经忘记这回事。
第二天一大早,家里面打电话过来,说小孩不见了。江美英忙打了电话过去,那头接了。她缓了一口气,急着道歉,又问他去哪儿了。小孩回道:“不打紧,我知道的,你忙。我起来得早,去学校了,想多念会儿书。”江美英大概知道,他是被城里的孩子给取笑了,问:“要不,妈过两天回来吧。”那头只说不用了,接着将手机给挂掉。手机是前不久买下的,城里的娃都有,不能落后了。买的时候,以为孩子自己能控制,蓝景晨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沉迷游戏的人。暑假时,她带着小孩到深圳买了一批新潮的衣服、鞋子。家里的老人思想跟不上,老给小孩买黑色运动裤和白色的翻领T恤。蓝明强带着小孩去了几趟游戏城,父子俩打杀了好几回合,又带着去了澳门,看了大三巴牌坊。在深圳待了快一个月,江美英才算放心些,心想小孩到城里上学后,总不至于和同学们没有话题聊。开学时,她往小孩QQ上打了两千块钱,让他别省着,该花就花。
小孩是公婆教育的,从小到大都像个书呆子,成绩好得不行,到龙岩也能进实验班,只是性格显得愚讷。两口子都怕孩子成了“小镇做题家”,但没办法,在乡村里公婆教成这样已经算是了不得了。因买不起房,他们没法接小孩到深圳来上学。蓝明强是程序员,月工资一万八,常年加班,不抱怨,被同事说成“铁牛”。江美英早年间做过销售,卖衣服,直播刚兴起时,她就入了局,算是吃到一波红利,费了不少气力生活才好过些。一开始红是因为几张古装照片,照片上她拿把扇子,一席素色古装男服,颇有侠客风范,粉丝们都叫她江少侠。后来,逐渐找到路数,剪了短发,专门扮演渣男,劝诫姐妹们珍爱生命,远离危险,偶尔也客串小狼狗,展示爆棚的男友力。
回到家已经是半夜11点,公婆都已经睡下了,江美英见蓝景晨瘫在沙发上玩手机,他将手机放下,看了会江美英,之后又将手机拿起来。江美英见了,坐在他旁边,看他玩了一阵。等水晶被推掉之后,江美英问:“这么晚睡,是等我回来?”蓝景晨没说话,又一次点击“开始游戏”。江美英将手机抢过来,说道:“再玩,再玩把手机给扔了。”
“你扔呗。”蓝景晨站起来,脖子粗了一圈,脸色猪血一般。
江美英将怒气给压了下去,说道:“不行的话,咱们回大洋上中学。”
“干嘛要回去,我干嘛要回去,我在这边好得很。”蓝景晨吼道,身子颤抖。
江美英没见他这样过,惊恐了一阵,见游戏已经开始,将手机还给了蓝景晨。
“不是说要扔掉吗?啊?扔啊!你扔啊!”
此时,婆婆从房间里走出来,朦胧个眼,说道:“一回来,怎么就吵上了?”之后走过来问是什么情况。
江美英说没事,招呼婆婆进屋睡觉。之后和蓝景晨商量说再玩一局就应该休息去了。蓝景晨没说话,继续瘫在沙发上。等江美英洗完澡出来后,蓝景晨回了房间,门锁了,手机搁在了茶桌上,方方正正地摆着。
江美英没多说话,蓝景晨也没有闹。两人一块待在家中,蓝景晨看书做作业,江美英在旁边陪着。其间,江美英问他想不想回大洋镇。蓝景晨两只眼睛亮了一阵,之后暗淡下去,说:“不用了,回去也没有什么好玩的。”江美英只好作罢。夜里,蓝景晨洗完澡后走进了江美英的房间,说想和她一块睡。江美英忙让开了位置,让小孩躺下。蓝景晨穿着睡衣睡裤,整个人消瘦得似乎只有骨头,让衣裤庞大得像是袍子。他颧骨高高的,眼睛尖细,头发两侧蓬出来了,江美英想着早应该带他剃掉了。她只讲了蓝景晨小时候的事,说他那时爱玩溜溜球,会各种玩法,老在大人面前表演;又说有一回带他去深圳中英街,人差点儿寻不见了,急得他们发疯。蓝景晨没有回一句话,江美英以为他听烦了,不敢多说。小孩翻过身子,问她为什么不讲了。江美英只好解释一番。蓝景晨挤出几个字,说道:“你继续说下去。”江美英听声音怪异,起身一看,小孩眼眶窝着一汪泪。她装作不知道,继续讲述她后来是怎么找到他的。
陪了三天,小孩状态好些了之后,江美英向蓝景晨说自己要回深圳。小孩没吱声,背上书包往门外走,过没多久,见他发来短信:路上小心点。江美英打下一行字:会的,会的,你自己要好好的,少玩点游戏。思量一阵后将“少玩点游戏”删掉,发送出去。
收拾好行李后,江美英整个人魂不守舍,连续三天没有和粉丝互动,热度将降一大截。动车上,江美英狂刷手机,想着将这三天错过的东西都给补上,晚上她计划搞点新花样来获取更大的流量。江美英三十六岁,直播里算过了黄金期,能活下来,靠的全是勤奋。上一周,抖音网红深圳站邀请了她,会上一群女孩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各种搞怪,一片欢声笑语。里头就数她年龄最大。年轻的,终归活跃些,好在她还能跟上这个节奏,聊的内容她都接得上话。会后,一个小姑娘要加她微信,叫了声“姐”。她愣了半天,说:“你可以叫我江少侠,大家都这么叫。”活动回来后,她心里面觉得难受,直播越来越不好做,她没有太多资源,岁数又摆在那里。她不主动告诉粉丝自己年龄,也不说她有小孩,只说有一个当程序员的老公,常拿他开涮。
当晚直播还算顺利,一场下来,收入五六百,几个老粉问起这几天去哪儿了,她只说:“回老家过中秋,顺便放空下,好准备新内容回馈你们啊。”结束后,蓝明强走上来,问小孩的情况。两人聊了一阵。蓝明强建议她干脆回家做直播,这种事反正只要有网在哪儿都可以做。江美英笑说:“我得在这边看着你,免得你到处拈花惹草。”这事,蓝明强已经提过几次,江美英每次都这样搪塞。
“房子都买了,就不能为了小孩再牺牲点吗?”蓝明强问。
一百一十七平方米的房子,将近一百五十万,花了他俩十年工夫。买的时候下了狠心,指望孩子能有更好的前程。龙岩的房子,他们是享受不了的。他俩住深圳的城中村,四十平方米,住进来时墙壁粉刷过了,还算新鲜,客厅里摆张桌子,上头贴了反光板,一个主灯配上几个补光灯,这便是她的直播间了。除了这块空间,其他地方都堆满了物品,一寸地皮都没敢浪费。两口子倒想过要回去,但不是现在,这会还能咬牙赚点钱。
“你这话说的,你怎么不牺牲下?”江美英顶道,“你这么爱回去就自己回去。”
蓝明强脸色难看,没回话,心里盘算着。江美英没好生气,捣鼓了一阵,睡下。夜里梦见自己回了蝴蜞凹,和江美花、江美琴等姐妹们一块到山上捡松球,说说笑笑,日子慢得像是能天长地久;又梦见蓝景晨,从山崖上落下去,惊得她动弹不得……
9月16日,单元考成绩出炉,蓝景晨排名班级第三十四,通电话时,蓝景晨那边话不多,人懵住了。江美英只安慰他,希望他下次更加努力。之后,实在忍不住问:“游戏还玩得凶吗?”那头回说,卸载了。江美英松口气,想小孩这么大了,自己心里有谱,没多说。
小孩坚持了一个多星期,9月25日,凌晨4点打电话到蓝明强手机上,只说了句:“我要完了,爸。”之后,再不肯多讲。第二天将是小孩第一次月考,江美英给他制订了目标,名次要出现在成绩单的第一页(前二十六名),奖励是国庆节带他去水族馆。
江美英抢过电话,问是怎么了,接着安慰他先平静下来,回去好好睡个觉,剩下一天时间尽力复习便好。话说了一大箩筐,小孩才说了几个好,将电话挂掉了。
之后,两人再没睡着。蓝明强说:“国庆节回去把他手机没收了吧。”江美英觉着问题的根不在手机上,而是孩子的自制力。两人争论了一阵,天光亮了。
当天,江美英拍了几组小视频,因不在状态记不住词,表情也没到位,只好让摄影师先回去。休息了半天后,强打起精神,策划三两个国庆应景视频。
9月27日,蓝景晨考试结束后,江美英打电话过去,打算问问情况。没有人接。第二天是休息日,接着再上两天学便是国庆,成绩将会在国庆放假之前出来。晚上,她打算和儿子连线视频,对方没有开摄像头,一片漆黑,江美英只好看着屏幕中自己上下蠕动的嘴唇。江美英打算今后把孩子送到教辅机构辅导,问蓝景晨意见,蓝景晨只消极地应着。江美英气道:“你这算什么态度,我……”
对方挂掉。江美英气得跳脚,之后打了一行字,发出去前删掉了。蓝景晨的空间已经上锁,所有信息都对她屏蔽,只剩下一个暖系动漫头像,张扬着嘴,在笑。
9月28日晚上8点,江美英正准备直播,接到家里电话,说江美花儿子上午失踪,全村老小上上下下寻了一遍,都找不着。母亲要她早些回来帮忙。江美英正烦,没入心,嫌母亲大惊小怪,说:“再找找吧,这会儿买不着动车票了,得等国庆节再回来。”之后,点开江美花朋友圈,转了寻人启事,号召朋友圈积极扩散。
第二日,江美英正常录制了视频,准备好接下来几日陆续发送出去。晚上,家长群里已经讨论开了,都在交流孩子成绩。江美英心急,正要打電话给蓝景晨,家里面电话打过来,说小孩还是没找着,让她尽快回来帮忙。江美英问都找过没,母亲惠园姆说:“犄角旮旯都寻了个遍,硬是没找着。”江美英说:“都找了两天了,找不着肯定是被人贩子给抓跑了。你们就算把整个村子给翻了也白搭,我回来又能起什么作用?”
惠园姆过了好一会儿才寡淡地说:“找不找得着是另外一回事。自家大伯,美花又是你一块长大的姐妹,不回来,让村里人笑话。”
江美英答道:“我会想办法回去,尽早。”两人又讲了一通可能藏匿的地点。之后挂掉电话,江美英开始直播。
晚上十点,江美英打电话给小孩,电话接通了,蓝景晨说成绩不理想。江美花问是多少分。小孩说,不理想。江美英牙根紧咬,吼道:“我问你考了多少分!多少分!你耳朵聋了吗?”
那头一片寂静。江美英站起身,咆哮,狂骂,声音嘶哑。
“妈,”五分钟之后,电话那头传过话来,“从咱家阳台上,跳下去,能不能死干净?”
江美英身子软化,两只眼睁大,黑眼珠子打直,迅速被一汪热泪淹没。她喘着大气,干吼道:“别,别啊,别,孩,别做傻事,妈求你啊,妈现在就赶过来啊。你等等我。”
电话那头未说话。空气窒涩。江美英赶紧挂掉,打电话给公婆。婆婆老半天才接,说小孩晚上心情不大好,说让陪着到在小区公园里走走,这会儿一个人待在石墩子旁。江美英让她看着,看得死死的,一刻也不能离开,又吩咐她回去后就把阳台门给锁死,家里窗户都给堵上。婆婆问为什么,江美英说:“你只听我的,我就赶过来。”之后挂掉电话,收拾东西。
蓝明强加班回到家见妻子匆匆忙忙,问她要做什么。江美英说了一通,蓝明强拦住她,说:“你先冷静下。爸妈已经知道了,肯定能看住的,你现在回去,也辛苦。不如明早再回。”
手上提的包包滑落,江美英上前抱住蓝明强,大恸,背部一阵阵痉挛。蓝明强轻拍着她背,安慰了好一阵。
9月30日上午11点,江美英回到家中,见小孩不在,心里发慌,问起婆婆,说是上学去了。“你怎么可以让他去上学!”江美英将行李放下,转身奔向学校。向保安打了招呼才走进了校园。成绩表已经出来了,江美英在家长群里看过,第四十五名,倒数第八。江美英进了教学楼,透过窗户,见小孩还在,赶紧离开。她打了电话给班主任,了解了下情况。班主任话不多,表情冷峻,只说这样下去别说上一中,二中都没门路。江美英点头,说今后一定会严管严教。
下课铃声响起,江美英告别班主任,跑过去,要牵蓝景晨的手。小孩装作不认识她,直直地跑出校门。江美英追上后,问他为什么要那样。蓝景晨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免得班里人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
蓝景晨两眼瞪着她:“说你是男人婆啊!”
“谁这样说了,”江美英上前,两颊发烫,问,“谁这样说了?”报名当天,她分明记得好几个女生说她是帅妈,蓝景晨脸上也挂着傲气。
小孩继续往前走,过了许久才停下,说:“我瞎猜的,没人说过。”
江美英问为什么要瞎说,小孩双拳下沉,吼:“你能不能闭嘴。”她只好接过小孩的书包,在烈日里站了一会儿,两人一块钻进出租车内。
下午,江美英让蓝景晨别去学校了,她给班主任请个假。蓝景晨背上书包,说:“干嘛要请假,我干嘛要请假!”江美英只好将小孩送到学校。
当天下午,惠园姆问她回来没。她说已经到了龙岩。那头让她赶紧回去,一块去找,又说恰逢国庆,警力不够使唤,没法铺开去寻。江美英差点没吼出声:“我自己的娃都管不过来!”她忍住了,语带疲倦,说:“明天就回来。”
当晚8点半,手机铃声响起,江美英看了后,缓口气,接了。如果不是来电显示,她听不出是江美花,那声音沙哑,咽喉里像卡了一大堆碎冰渣子。那头只说她认识的人多,有号召力,求她多帮忙联系名人、大V扩散消息。江美英一个劲点头,答应,说能做到的一定会做,又宽慰了她一阵。
接完电话,她胸闷得厉害,两眼湿润,见蓝景晨正忙着玩游戏,心想不会有事,便忙着转发消息到各个群组。她做了小视频,配上了紧迫感的音乐,和自己认识的各个网红打招呼,一时之间,到处都是小孩走丢的消息。
10月1日上午,江美英听人说,连茅厕、鱼塘都寻遍了,想小孩走丢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九成九是被拐了。她又一次到各个平台发布消息:孩子走丢的第四天,仍未能找到,请大家持续扩散消息,谢谢。
之后,整个人瘫在沙发上,只觉得累,想休息。到中午,家里面又打电话过来,问她到哪儿了。她走到阳台上,压低声音说:“小孩不肯上学,闹着要跳楼,我明天再回来。”那头问怎么回事。江美英嫌烦,说等回去再谈,又再三嘱咐,小孩自尊心强,要严格保密。惠园姆嗔道:“就算是不想去找,你也得回来摆个样子。也就是新时代了,这放在以前,没这样的。”
江美英气道:“你意思我拿小孩当借口?”
“我没这样说。”那头回说,“你自己看着办吧,之后看有没脸见大伯一家。”
江美英挂掉电话后想自己是嫁掉的人,婆家都难得回一次,更何况蝴蜞凹。想着等晚上蓝明强回来了,第二天早上回去也是行的。
傍晚,蓝明强到家,孩子打了个招呼,小孩却当作看不见。江美英要说孩子,被蓝明强拦住。他过去看了会儿孩子玩的游戏,愣住,头皮发麻,之后换张和气的脸说:“待会,爸带你下馆子。”
“好。”小孩回复道,接着狂按手机屏幕。
当晚,趁小孩去洗澡,蓝明强拿起他手机,点开游戏。打开界面后,上头陈列了史诗级皮肤11套,勇者级8套,传说级5套,另外用王者水晶兑换了英雄武则天(光这一项,花费将近一千五)。点开小孩QQ钱包交易记录,总共充值近五千元。蓝明强知道,小孩把过往攒下来的钱全花光了。蓝明强拍下图片后,将小孩手机放回原处。
夜里睡觉时,没能忍住,蓝明强将消息告诉了江美英。江美英起身,被蓝明强按住,接着一阵苦笑,整张脸塌下来,看向暗处的虚无空间。这样沉默了好一阵,只余下彼此的叹息声。
第二日一大早,江美英和正在廚房做饭的公婆说,今后再不许小孩动手机,一下都不行。之后,闯入小孩房间,将手机拿走。蓝景晨醒来,双眼赤红,瞪着江美英,未多说话。
之后,蓝明强开车载着老婆、孩子一块往蝴蜞凹赶。小孩一开始说不愿意去,江美英拽起他,说:“由不得你。”小孩冷笑,蔑视、不屑、失望全映在脸上。车上,母子一路无话,只蓝明强絮絮叨叨。
到娘家后,蓝明强夫妇换了身衣服,准备随众人一块寻找。临出发前,见小孩目光呆滞,江美英担心,留下陪着。
当天,江美英试图缓解和小孩的关系,欲言又止十来个回合,直到傍晚做饭时,仍旧没说一个字。惠园姆夫妇往山里钻了一天,回来只觉疲倦,见外孙不太说话,问了两句,没往心里去。惠园姆对江美英说:“今早,见着了美琴,人家从桂林赶回来的,问起了你的情况,我只说你身体不舒服,没来。”江美英低头,不语,只继续在各个平台更新消息,又陆续联系了几个大热的网红,帮忙转发。
夜深时,江美英邀小孩第二天去狭山镇红色纪念馆参观。前两天,她看了公众号,纪念馆组织了重走红军路的徒步活动,分成十公里组和二十公里组,正好可以锻炼小孩的意志力。小孩冷笑,问:“你是很想让我去?”
江美英沉吟片刻后,说:“当然啦。”
“那这回又由得了我了?”小孩继续冷笑。
江美英怔住,不知该说什么。脸上渐渐挤满了笑,想但凡是个别人,得一巴掌扇死他了。
“我会去的。”小孩转过身去。
江美英松口气。
第二天,母子两人早早到了纪念馆。江美英见小孩虽然不说话,但状态不错,便一路只管逗他开心。她指着纪念馆里的物件,搬出童年旧事来说过往的艰苦。后来又谈起蝴蜞凹的历史。说先民和蝴蜞争地盘,斗了三四百年,也不知被蝴蜞吸了多少血。小孩倒愿意听,江美英便一路讲。
蓝景晨选择了二十公里的,一路爬坡,之后是下山,身上背了不少吃的、喝的,没少受累。徒步完,母子俩都感觉双腿已经残疾,热汗把全身都给打湿了,肌肤被阳光灼成紫红色,像是被浸泡了的紫菜。走完后,江美英给小孩捏腿肚子,脸上流溢着红色的光。小孩嘴巴里嘟囔着:“要不你回来吧。”
江美英停下,抬起眼,和小孩对视了片刻,回转目光,继续捏揉从她肚子里长出的那块肉。
回到家,母子俩洗过澡,吹干头发后,开车到镇上吃小吃,两盘牛肉,一份香辣小龙虾,一大碗的牛兜,外加烤串若干。吃完,瘸着腿上车,回家休息。
10月4日,江美英醒来时已经是中午,吃过饭,觉得找到李延良已经无望,连网红、名人也不愿再@,只更新了搜寻情况。下午陪着小孩做了半天作业。她望着小孩背影,恍恍惚惚。
傍晚,吃完晚饭,江美英走出屋子散步。山村空寂,路边停满了车辆,远处只三两灯火阑珊着。过不久,一道灯光从大路射来,摩托车声音响起,一队人马黑压压地往石盐家走去。路上一阵哀号声渐渐逼近。
江美英身子往后退,嘴巴里念叨:“无可能的,怎么还能找到。”
额上发虚,热汗滚着,她只感觉像是幻梦,脚步渐渐往石盐家靠。远远地,她看到小孩尸体,身体都被包裹住了,只露出一只右手出来,耷拉在外头。她看清了,上头干裂开来,全是褶皱。她从没见过如果枯瘦的手掌,那么小,那么老。
江美英赶紧挤到人群中间。山兰姆已经昏厥,石盐背着她进了屋,救援队里有会医术的,正和江拓宏一块忙着施救。江美花头发凌乱,两只眼瞪得山大,全是红的。她抱着小孩,脸部扭曲,变异。一阵沸沸扬扬,直到大队长将门关上。所有人都站在门口。从山上下来的人越来越多,都在那块晒谷的坪里集聚着。
在哪里找到的,怎么找到的,找到时什么情况,不断地有人在问,不断地有人回答。细节开始滋生更多细节,问题又带来更多问题。人们开始追问,怎么就没往那边找。一位年轻后生将头给垂下来,一点一点往人群外圈挪。很快,南路的七乔姑说:“罗雀岭安排的是江新成和老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去,年轻后生不再动弹。老妖原先是煤球厂工人,干了半生,厂子倒闭后检查出尘肺病,五十出头,人便消沉得老态。他点了支烟,道:“都看我干啥,你们得看他。”他指了指,继续说:“我可是一寸土,一寸土尽心尽力地找的。国庆节那日下午,和他一块进了罗雀岭,到山脚下,我说应当再往上找找。他嫌累,腿脚酸麻,比我这老头还怠,瞅一眼,说小孩跑不上去的。要是当时,再上去三百来米,小孩或许还能有救。”
“我有找的,我有找的,”江新成撸起裤管,脸上多处红色伤痕,是被茅草给割的,右腿膝盖发青,“你们看,都是在山上弄的。罗雀岭那地方不好走,沟啊,坎啊,我都去跑过了,真的,我哪儿知道,要晓得他在上边,老虎豹子阻着,我也跑上去。”
老妖说道:“反正,如果是你们去,没比我们腿脚好,指不准,看到山上几处荒坟、露出的金缸(装骨殖用的瓮),腿比刚从女人身上爬下来还软。”
众人哄笑一阵。江新成眼角挤出一抹泪,鼻子发酸。
打鱼老兵站在江新成身前,说道:“我说,这怪不得我们家新成,至少,他正儿八经找了,小孩出事第二天他就回来了,对得起天地良心了。比起那些婆婆妈妈磨洋工的,算好上百倍千倍!要我说,过了国庆节再回来的,全是来凑热闹了。”
“这话说的,你们一家子都是正经人,我们这些人全没良心,也不用养家糊口,就闲着。”江维在人群中喃喃道。之后,有人站出来说道:“我们好歹也是牺牲了假期……”
“牺牲你娘,我没见过这样的。蝴蜞凹人,没这般熊样。找了两天就牺牲了?先人们从北到南,没牺牲?立村这么久,不是大伙拧成一条绳?”打鱼老兵说道。
“都什么老思想,还没过时啊。”人群里,一个后生说道。
老兵听了,双眉倒竖,窜过去,拽住后生的衣服领子。后生挣扎了一通,老兵手劲大,人被死死钳住了,动弹不得,只喊道:“你放下,放下,再不放,我得……”
人群一下子围了上去。老兵把手放开了,手臂上多了个牙齿印子。他冷笑一阵:“好好的人不做,学着当狗了。”之后上前,说道:“今天,我就替你老子教训你。身后的人群将两边的人给拉住了。后生嘴巴里叨念着:“谁会怕你个老不死!老不死,老不死,老不死……”
石盐家的门打开了,江升从里面走出来,吼道:“都好意思了啊,里头人哭得缺魂少魄,外头都嫌不够热闹,做戏给谁看。”之后,江升目光在众人眼睛前巡回。晒谷坪一下安静下来,哭声从屋子里传出来,声音越来越大,冷得人心里发麻。
众人逐渐往外散开了,走远了才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碎语。江美英脚步深重回到家,见小孩已经洗过澡了,顶着一头湿发,正坐在沙发上,抱怨这里没有吹风机。
第二日,小孩找到的消息也瞒不住了,亲人们怕还有人在找,对外做了声明。早上8点23分,李金平发了朋友圈:大家可以停止转发延良走丢的消息了。延良已经找到,但很遗憾,他不能来和大家说声谢谢。感谢大家這七天来对延良的关心。请相互转告,大家勿念,谢谢。之后是三个抱拳表情。
上午,公安、义工组织、好心人士开始撤退。10点,小孩被送往福州进行尸检。山兰姆家空空落落,唯有丧音萦萦绕绕。
到下午,村子里已经空空荡荡。江美琴走在烈日之下,跑进惠园姆家。江美英见了,心下欢喜。两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只觉亲切。
坐下来后,江美琴问小孩去哪儿了。江美英说道:“睡午觉去了。”
两人东扯西扯聊了一阵,江美琴说自己也在抖音上关注了她,喜欢看她的视频。有时候看了,有点想法,想找她聊聊,但后来还是作罢了。
“为啥呢?”江美英张大眼看着她。
“感觉,”江美琴笑了一阵,“感觉你都是大红人了,八成是没闲工夫搭理我们了。”
“没这样说的。我那只是混饭吃,大多数也只是僵尸粉,算不得数的。”
江美琴笑说:“你还是像以前那般随和。”
江美英说:“那时,你,我,美花……”
沉默了好一阵,两人只是叹气。
“我没有去山上找,一步都没有。其实10月1号我就可以到这边的,我没有,都没有。美琴,我这样是不是太薄情寡义了。”
江美琴只是笑,过了许久许久才说:“不会的。”
“美琴,”江美英皱眉,“我有难处的,我没办法,真没有。我们家小孩闹着要跳楼,我没办法……”
江美琴啊了一声:“我就说,你不是那样的人。小孩是怎么了?”
“一个月,旷了十来节课,人已经废了。前几日,站在阳台栏杆外头,说要往下跳,吓得人心脏都没了。”
“是为了什么呢?”
“我哪儿知道,他不肯多说。也许在镇子上成绩好,一直都全校第一,到了那边,竞争压力大,人缓不过来。”
“那不至于啊。”
“现在的小孩,心理素质都差。说出来的话,都吓人。我真怕他当时就这么跳下去了,那么大点的小孩……要不是小孩的事,我肯定早回来帮美花了。”
“理解,理解,我们都理解的。”江美琴说道。
之后,两人又聊了一阵教育问题,直到江美英去上了个厕所。蓝景晨恰是在这时从楼上下来,正要刷牙,江美英在里头喊让他再等等。
见了江美琴,蓝景晨坐下来,打了招呼,添了茶,两人一块看着电视。
“景晨,”江美琴柔声说道,“学校里面是不是遇上了烦心事啊?”
“没有啊,我在学校里挺好的。”
“要是有困难,也可以和阿姨说说啊。”
“真没有啊。阿姨这样问,是?”蓝景晨两眉皱起来。
“没事,”江美琴说,“我就想着,生命只有一次,可要好好珍惜。”
蓝景晨站了起来,问道:“阿姨,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事,没事,阿姨都知道的,”江美琴起身,试图安抚蓝景晨,“美英都和我说过了。”
“都和你说什么了啊?她都和你说过什么啊?”
“就是,你要轻生那件事,阿姨是觉得……”
蓝景晨眼睛瞪大,转身朝卫生间走去。他举起拳头狠捶着门,之后是用脚踢。卫生间门吱吱呀呀地响着。
众人开始猜测小孩为何会跑罗雀岭去。带小孩后,山兰姆没到过那儿,也没提起过那地方。没有任何有力的解释。村民只怀疑是田伯公引他去的,说没人祭拜后,田伯公心中不忿,把气撒到了小孩身上。
江升和几个老头聊天时只怪年轻人不肯回来,不然搜找范围一扩大,小孩能保住命。年轻的听了,不满意,说在外打工已经不易,没必要来怨怪人。此后,年轻的回城时,江升仍旧碎碎叨叨,何秀英听烦了,说:“真老脑屎,是要他们怎么样?又不是全活在二十年前,都住得近,一吆喝全村围上来。”
山兰姆心脏稍稳定后,约了一众妇女,再次往回龙宫跑去,说那边摇的签是准的,第一次便说了是下签,得回去还愿。石盐怕她血液再次回流,阻着。山兰姆只哭,说:“你就平日里不勤心,神佛少拜了,良古仔才会丢。若现在不去,还不知家里要怎么着。”纠缠了两三日,石盐没法,只得允了,让她再三小心在意,走不动了就别走了。
提了香紙蜡烛,盆里盛了猪肉、豆腐、水果,众人再次走进回龙宫。整个回龙宫,如同那老头一般,十来日不见,沧桑了不少。中庭的梧桐树叶落了大半,秋风一起,树叶打着旋,沙沙沙声不绝于耳。山兰姆和守宫的老头说起前事,之后众人在香炉里燃了三百炷香,山兰姆掏出一百元,放进了功德箱,当是还了先前的恩惠。
山兰姆跪下来,拿起筊杯,嘴巴里念念有词,掷下,见两块筊杯凸面朝上。旁边的妇人赶紧捡起筊杯说:“做不得数,做不得数,重新来。”山兰姆摇摇头说:“上回也是这样做了,没用的,仙师公爹不肯答应,这种事便强求不得。”
山兰姆坐下喝了老头递过来的定心茶,说是仙师公爹享过的。她见老头只一个人在这山里,问道:“将来,师父百年归山了,怕仙师公爹也没人照料了吧。”
“那不会,仙师公爹是得道的神仙,香火多点少点碍不着他的修行。只是这回龙宫怕要败下去了。”老头指了指庭院种的花花草草,“只可惜了这些东西,将来要被杂草给埋没了,也许那棵梧桐倒是欢喜,还能存个千百年。”
“没打算再找人来守着?”
“叫谁呢,叫你来你愿意吗?”
旁边的妇人说:“那就任由它荒败了?不做点什么?”
“修整是不可能了。没人愿意来拜神了,来的也都是老头老太,撑不起回龙宫的开销。不过,世道这东西,来来回回,也许过两年大家又都喜欢神佛了,还会拜回来的。”
“那当然,不信这个,信什么呢?”山兰姆说道。她又问起了田伯公的事,问要做些什么才能平了田伯公的怨气。老头伸出手指,一二三四地说了几条。
江美英自那事之后,决心回到龙岩,一心一意顾着小孩。她晚上依旧时常开直播,只是心里没先前硬气,好像人脱离了时代,被同行们给抛弃了。渐渐的,她头发也长了,粉丝劝她去剪,说剪了人更帅气。她犹豫着,总说过段时间便去,要好好潇洒一回。
农历十月十五,原先祭祀田伯公的日子,山兰姆随几个妇女上山。卤了猪头,带上豆腐、香米酒、各种瓜果上罗雀岭。村人试图把田伯公雕像重新立起。抬起后,咔嚓咔嚓,泥塑雕像裂成几块。
尸检报告出来,小孩无其他异常,只小肠距幽门两寸处有黑色斑点。报告中说,小孩死亡时间大约在10月3日午间。消息传来,众人只感慨,若能早一天发现,小孩或许还有救。村人只好自我宽慰:若说他不会跑,又能跑这么远,若说他会跑,也不晓得往大路上走。就当是没这个寿数的人。
当年11月,狭山镇组织拆除老旧危房工作。两辆钩机开进蝴蜞凹,三个小时后,排屋全部被拆。那条黑蛇,不知所踪。次年5月,江美花再次怀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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