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关地的“外婆桥”

2018-12-25 10:57吕硕文
广州文艺 2018年9期
关键词:外婆桥西关

吕硕文

凡是有河涌的地方,就会有桥。过去,羊城西关河涌纵横交错,自然也就有数不清的桥了。

那时候,西关的桥,大大小小,几乎都是用麻石板筑砌的,石的阶梯,石的桥板,石的围栏,石的桥似乎是专为点缀西关水城风景而造的,又好像有了石桥,才有了水城风景的故事和故事里的春花秋月。

清早,河涌上的晨雾还未散去,芳村的花艇已经靠泊桥边的埗头,花女挑着一担满满的花香轻巧地走过桥,送到大街小巷里的富贵人家;几个十岁八岁的孩童背诵着“勤有功,戏无益”,经过桥头赶往河那边的学堂;身穿竹纱唐装、手挽鸟笼的西关金少去对面岸上的茶楼饮茶;风骚开朗的三姐与几个老街坊吱吱喳喳地从市集买菜归来。傍晚,临水的窗口打开,胡师奶伸出头对下面的船家叫着:“阿娇,明朝送三十斤荷柴五斤丝苗米来。”“哎……”一声带着乡音的回应,在河涌水上荡漾。桥洞里栖身的船家,在船头点燃炉中的“水流柴”,蒸碟咸鱼炒条白菜张罗着晚饭,柴火冒起的轻烟,悄然地融入了黄昏的朦胧霞影……

这些,是旧时西关桥的故事,是在西关桥上桥下每天反反复复描画的一幅市井风情画。清代羊城有个爱桥爱水而又好事的诗人蔡士尧,为这幅风情画配上一首首诗:“桥心国色灿流霞,桥外东西有人家;宴罢画堂归去晚,红灯双导绛与纱。”

他的诗,在那淡雅的风情画上真切地添了一笔栩栩如生的色彩。只可惜他没有杜牧的巧笔,抒写不了 “二十四桥明月夜”,更没有毛泽东的气魄,吟诵不出 “大渡桥横铁索寒”。当然,西关的小桥流水,本来就没有江南扬州的妖娆,大渡河上的峻危,我们又何必要苛求蔡士尧呢。

没有非凡的名声和气势,是难以在厚厚的史籍上留下只言片语的,更难引得历史的一声叹息,西关的桥并未因此而失落,它们似乎觉得自己不过是几块名不见经传的麻石,默默陪伴西关人世世代代生活是本分的事。淡薄了盛衰荣辱,不论人或桥,自然没了烦恼,自然会越活越开心,越活越滋润的。

其实,西关的桥也不是没有自己的传说。不过,它们的传说不是记录书册上,而是真正由西关人的口去流传。许多年前,我就听说过顺母桥的故事。

不知在哪个朝代,西江边一条村里有对恩爱的李氏夫妻,生有一子,取名李光瑞。后来西江发洪水,将李父冲走,李母含辛茹苦养育孩子。母子后移居至西关,李母时常涉水到长寿寺拜佛,祈求儿子成才,阖家团聚。有一天偶遇寺僧净因,细认之下竟是自己丈夫,不禁悲喜交集。此后不管风吹雨打,每天她都要蹚水過涌到长寿寺与净因和尚会面。直至光瑞科举高中,荣归故里,李母才将事情真相告诉他。光瑞即暗中命人建起一道桥,方便母亲往来探父,不必再涉水湿衣。人们赞扬光瑞待母一片孝心,把这道桥称为“顺母桥”。

西关的桥,流传着许多这样的传说。

我知道,其他地方的桥也有各种各样的故事。记得,一个杭州西湖就有三道世上有名的“情桥”:见证许仙与白娘子雨中邂逅的断桥,陪伴梁山伯与祝英台十八相送的长桥,诉说阮郁令苏小小望断行云的西泠桥。三道“情桥”为娇媚胜似西子的那一湖春水,平添了几分凄美的人文色彩,也为后世留下几个无法释怀的故事,一段诱人寻觅的传说。而西关的桥,与那三道“情桥”相比,少了一些浪漫,却多了一些亲情,

顺母桥故事中叙述的那份亲情,放在每一个人手上、心里,都会有一种沉甸甸的分量,虽然,它没有西湖“情桥”倒塔、化蝶和筑坟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神话张力,却是人间至善至美至纯至真情感,仿佛像昨天发生在坊间邻里的一件琐事,然而又同样表现了一种深沉的爱,一种夫妻、母子之间的真情,令人更觉可信,亲近。江南多情,粤地重行,固然是地域文化不同的缘故,也应该是两地人文取向的使然。

孩时,“龙舟水”浸街,母亲常常会摇着我唱:“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当年的情景,我未有忘却。而外婆桥在哪里?却无从考究了。不过,我想一定在西关。

记得那时每年初夏,一场风雨,珠江水暴涨,倒灌进西关的大大小小河涌,把石埗头、石桥头和河涌边的麻石街巷都浸了……那些日子,成了满街孩子最开心的节日。他们拿着木盆拖着木凳蹚着水来到石桥。男孩摇摇晃晃地爬上桥栏,转身一跃跳进溢泛的涌水,溅起一片水花一片惊叫。有的用细绳绑着小瓦片扔得远远的,打捞在水面漂流的水草。至于那些捞来的水草有什么用处,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了。也有的跑到桥边,手忙脚乱地去捉那些在石缝里奔逃的小蟛蜞。女孩胆小,她们排排坐在小桥的石级,把脚伸到凉沁沁的涌水中,有点羡慕地看着男孩的各种恶作剧,时而为他们惊叫,时而又为他们开心大笑……

老西关孩子的记忆,永远是那一个个初夏的季节。

西关的河涌西关的桥,成了重要的文化符号。它以某种特殊内涵或者特殊意义向人们标示着老西关的一方水土与人情。同时,它又告诉人们,老西关有着一个自在、温馨和开心的环境氛围。当那些本来已经模糊、变得零碎的童年往事重新被编织进我们的记忆之中,肯定会产生一种强烈的、稳定的归属感,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情结。这个情结又经过受众者集体的叙述和想象,更丰富了它的魅力。难怪唱起那童年的歌谣,我会认定,外婆桥就在西关。

有人说,西关的桥是幸运的,因为它有幸成为众人记忆中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然而,也有人说,它是不幸的,它虽然走过了上千年历史,却在短短的几年间,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功能和价值,销声匿迹。

其实,幸与不幸,并非是一个空洞的、难解的哲学论题,却关系着某些人在心理上对本土传统文化的取舍选择。

在那个打破旧传统的年代,西关的河涌与桥自然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于是,河涌被封埋了,一道道大大小小的桥也被拆除毁坏了,只留下几个意味非常的桥名,也随岁月远去而如烟般渐渐飘离西关人家的梦了。

有一天,人们打开背囊收拾行装,准备去江南水乡旅游的时候,这才忽然想起,当年假如没有把河涌填了把桥拆了,今天又何必跑到远方,去游别人的河走别人的桥呢。

当大家回首四顾,这才发现除了失去河涌和桥,属于一座历史古城的,也所剩无几了,这不能不让人有一种断根之痛。幸好这时候世界开始鼓励人们去寻根,他们理所当然地想起了河涌和桥,立即着手修复西关水城的第一道风景线。

这时候,西关的桥,似乎才得到些许安慰,终于可以轻轻舒一口气;西关的人家,似乎才敢去想找回过往日子的一些痕迹。

桥是重新建起来了,还有意用上过去的桥名:龙津桥、汇源桥、永宁桥……人在桥上,将珍重与情意托付给了新造的风景。于是,人和风景,装饰了众人的梦。

不过,这一道道的桥,毕竟没了那古朴、有点龙钟的身影,也没了桥脚下那片片苍绿斑驳的青苔。丢失了过去的、熟悉的,难免又令人心绪惘然、不安,似乎总觉得有一些耿耿于怀。

虽然只剩下几个旧桥名,它却充分展现鲜明的传统性和地域性,鼓动着人们对本土旧日风情的追忆和怀恋。同时,它形象化和具体化的演绎,诱发了后辈人对昔日情怀的认知。当他们努力地去还原这种过去风景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在自觉或不自觉中又加入了一些现代元素。于是,西关的桥不仅重获了生命,将一种文化延续,直至明天、后天,甚至永远。它还以新生命的形式,诠释着西关新的风情、韵味和时尚。今天,不仅我们去走别人的桥,别人也来走我们的桥,走西关的桥了。这些,不都是值得我们举杯好好庆贺的吗?

在这一时刻,不必为不见了那一道旧桥影、几片失去苍绿的苔痕彷徨、哀伤了,因为西关的桥不再被人看轻,受尽委屈了,因为我们又见西关的桥,又能走过西关的桥,我们的孩子又会唱起“摇呀摇,摇到外婆桥……”

世事变了,而我们对西关石桥的情怀未变。也许,今生今世也不可改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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