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培
(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广州 510507;中央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1)
当人们在谈论“技术理性”这个话语时,会习惯性地把它作为一个专有名词来看待,甚至会把它和“工具理性”画等号。这种相对固化的对待技术理性的方式不仅会在人们日常用语中出现,而且也经常作为一种学术话语出现在专家学者的研究文本中。而人们对于技术理性是什么这个本源性问题却缺乏细致的追问和考察。我们认为,在研究技术理性这个学术话语时,有必要对其进行一个“康德式的追问”,即技术理性何以可能?由此,我们必须认真考察以下几个问题:第一,何谓技术?第二,何谓理性?第三,技术和理性的关系如何?而一旦进入这种问题的场域中,就会发现这三个问题总是以复杂的纠缠关系黏合在一起,即我们很难找到离开理性的技术,也很难发现完全剥离技术的理性,技术和理性好像天生纠缠在一起,在不同的历史时代,虽然演变的逻辑不同,但基本没有跳出“理性的技术”和“技术的理性”这种范畴。因而,对于技术理性这个学术话语,应该而且有必要正本溯源,加以历史性考察,还原其真实面目。
技术理性仅仅是一个学术话语还是具有自然而然生成的历史必然性?当我们考察技术理性这个元问题时,就有必要也必须分别考察“技术”和“理性”这两个概念,并在此基础上辨析两者的关系。理性作为人类独特的理念之物毫无疑问具有“形而上”的色彩,但如果仅仅停留在“形而上”那也不过是人类思维的游戏罢了,这样一来,自然不会有现在我们看到的繁华世界。因而,理性必然要通过“形而下”的存在之物来反映其“形而上”的诉求,即理性一定要通过技术的方式展现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讲,理性一定是“技术的理性”。对技术的考察相对于理性就略显复杂,原因在于技术究竟是作为一种“形而上”还是“形而下”而存在?从技术的生成逻辑来看,技术当然离不开人类有意识思维的创造性,具有“形而上”的特征,但作为一种存在之物,它显现于现实之中,我们看得见、摸得着,显然又具有“形而下”的特征。所以,从技术的生成逻辑来看,它首先作为一种“理性的技术”展现出来。这种复杂的纠缠关系构成了技术理性发展的秘密(1)为便于理解,本文在探讨技术的本质时,把技术看作一种存在者的身份加以考察,以“形而下”的存在者追问其存在的秘密。这样既符合人们一般意义上对技术理解的思维惯性,也可以与“形而上”的理性加以对照。。
简言之,技术理性作为一种追求合理性、规范性、有效性、功能性、理想性、条件性的人类智慧和能力,是人类理性的一种独特形式,是技术和理性两种因素的融合,具有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两种属性,它和人类社会发展相伴而生,构成了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动力。
《古汉语常用字字典》中对“技”和“术”的定义如下:技:①技艺,本领。《左传·襄公十三年》:“小人伐其技以冯君子。”《后汉书·华佗传》:“佗之绝技,皆此类也。”②工匠。《荀子·富国》:“百技所成。”[1]181术:①道路。《孙膑兵法·擒庞涓》:“齐城、高唐当术而大败。”②方法、手段。《礼记·祭统》:“慧术也,可以观政矣。”也可作权术、计谋理解。《吕氏春秋·先己》:“巧谋并行,诈术递用。”③思想,学说。《史记·外戚世家》:“读黄帝老子,尊其术。”④技艺,学业。《韩非子·喻老》:“子教我御,术未尽也。”韩愈《师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⑤方术。指医、卜、星、相等。刘勰《文心雕龙·正纬》:“于是伎数之士,附以诡术,或说阴阳,或序灾异。”[1]384《现代汉语词典》给技术进行了一般意义上的定义:“人类在认识自然和利用自然的过程中积累起来并在生产劳动中体现出来的经验和知识,也泛指其他操作方面的技巧。”[2]陈昌曙先生在《技术哲学引论》中指出:“定义‘技术’一词之不易还在于它与外文的对应。在英语里,在英汉词典里,有多个词可以表示或译为技术,如art、skill、technique、technology。前两者常主要指技艺、技能,后两者则都与汉语中的技术相当。”[3]从词源来看,技术是一种主观见之于客观的实践活动以及由此形成的经验知识和技巧的总称,它内含着“形而上”的“先天”理性因素和“形而下”的经验成分,具有“康德式”的“先天综合”的类似特征。
只要我们考察下人类发展史就不难发现,技术的发展史几乎和人类的文明史如影随形。人类考古学的发现,不仅慢慢揭开了人类起源的秘密,也是打开我们了解技术的一把钥匙。“1965年在云南省元谋县上那蚌村发现的‘元谋猿人’(牙齿化石)距今约187万年。‘元谋人’生活在湖边的草原上,使用简单的石制工具,靠采集野生植物和猎取一些小动物充饥,过着原始群居生活。”[4]9但即便这样,我们的祖先已经显示出和其他物种不同的特征。在马克思看来,当人类确定了不是被动而是主动地在使用甚至是创造工具时,人类已经作为一种独立的物种和其他动物划清界限。而与之相伴的技术的发展,则成为人类开疆拓土的武器。从原始的石器,到钻木取火,再逐步发展到天文、地理、医药、建筑、交通、军事等各个领域,技术使人类掌握了改变世界的游戏规则。尤瓦尔· 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认为:“智人突破了地球上各个生态区之间的阻碍。在人类世,地球有史以来第一次成为单一的生态系统。然而,人类世并不是最近这几个世纪才出现的新现象。早在几万年前,智人的石器时代祖先就从东非走向地球的四面八方,每到一个大陆和岛屿,就让当地的动植物发生了改变。”[5]正是依靠技术的力量,人类成为世界主人。
那么,何谓技术?当我们思考这个本源性问题时,我们必须追问作为存在者的技术背后的存在是什么?从严格意义上讲,人们感性世界所理解的技术是技术存在物(即技术具体呈现的形式),而非技术本身。因此,对技术的理解,需要做一个海德格尔式的追问(即存在者背后的存在是什么):技术存在物背后的技术是什么。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技术不是纯粹的天然之物,它不是一种惰性的存在物;其次,技术也不是一种纯粹的意识流,它不是一种虚无的存在物。从这个意义上讲,技术的生成包含着两种尺度,一则是人的尺度,一则是物的尺度。它是人们主观见之于客观的一种实践活动。无论是纯粹的自然之物还是意识之物,都是构成技术的条件,而非技术本身。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技术的生成:意识流—实践—技术,即人们通过有意识的能动的实践活动获得技术存在,包括技艺、技术方法、技术成果等多种形式。因此,技术的生成从源头上一定来源于人类的理性创造,也就是说,技术一定是理性的技术。
对这个本源性的问题,我们不妨通过人类历史上经典的技术案例来解答技术和理性的深层奥秘。如果我们追问技术产生的准确的时间点,恐怕学界很难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技术的产生和发展深深打上了人类智慧的符号,即便是最古老的技术也不例外。来自旧石器时代的石器凝结了远古祖先的生活智慧,因为它们作为生存工具被赋予理性符号,和天然的石头相比,它们已经是人工之物。
造纸术作为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之一,对世界文明的传承作出了重大贡献,造纸术的发明和应用充满了人类智慧。“蔡伦总结了西汉以来造纸的经验,进行了大胆的实验和革新。在原料上,除用破布、旧渔网等废旧原料外,还采用了树皮,从而扩大了取材范围。在工艺上,更加完备精细,除淘洗、碎切、泡沤原料外,还用石灰进行碱液烹煮,这是一项重要的工艺革新,它既加快了纤维的离解速度,又使植物纤维分解得更细更散,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和纸张的印量,并为纸的推广和普及开辟了广阔的道路。”[4]47可以看到,蔡伦发明的造纸术,是人类的理性和自然之物的结合。可以肯定的是,纸张并不是自然之物,离开了人类理性的智慧,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纸的存在。在蔡伦发明造纸术之前,渔网、树皮这些原材料已经存在,它们是构成纸张的天然材料,但并不是纸张本身。从天然材料到纸张本身,离不开充满人类理性因素加工的实践环节。
指南针的发明和应用,同样闪烁着人类理性的光芒。“沈括在《梦溪笔谈》卷二十四中记载了另一种人工磁化方法——制作指南针。书中说,‘方家以磁石磨针锋,则能指南,然常偏东,不全南也’。这是一种利用天然磁石的磁场作用,使钢针内部磁畴的排列规则化,而让钢针显示出磁性的方法,既简便又有效。这就为具有实用价值的磁体指向仪器的出现创造了重要的技术条件。关于指南针的装置方法,沈括在书中记载了四种:水浮法、指甲旋定法、碗唇旋定法和缕悬法。”[4]93显然,磁场作为一种自然现象天然地存在着。但指南针作为一种人工之物,显然不是一种天然存在,它是中国古人运用智慧发现自然规律的人工之物,充满了理性的因素。
毕昇发明的活字印刷术,同样闪耀着中国古人的智慧。“沈括在《梦溪笔谈》卷十六记载:宋代庆历年间(1041—1048),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它的基本原理与近代盛行的铅字排印方法完全相同。他用胶泥制成泥活字,一粒胶泥刻一字,经过火烧变硬,又事先准备好一块铁板,板上加铁框,内放一层混合的松香、蜡、纸灰,遇热熔化,冷却后一版泥活字就粘在一起。冷却时用一块平板将泥活字压平。一版印完,将铁板放在火上加热,即可取下泥活字,以备再用。为了提高效率,可将两块铁板交替使用。毕昇发明活字印刷术,既省时又省力,经济方便,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在中国和世界印刷技术史上都是一个创举。”[4]95毕昇的发明,创造性地实现了“从无到有”的转换。活字印刷术的每一道工序都体现了中国古人的智慧。
类似的案例举不胜举。从这些案例可以看出,技术是人类有意识的理性的产物。无论是中国古代四大发明,还是人类近代的三次科技革命,理性成为天然之物和技术存在物的中介。从这个意义上讲,技术一定是理性的技术。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论述道:“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产生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6]在这个意义上,从远古社会到人类古代社会,再到人类工业化社会,我们看到的感性的对象化存在,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并继续展现着人类理性的力量。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把技术的发展史理解为打开人类理性的书本,技术是理性的技术。
理性作为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独特存在,既是人自身发展的前提,也是社会发展的前提,问题的关键是理性作为概念之物如何展现自身呢?如果理性仅仅停留在人的意识层面,那么它永远也只能作为一种概念而存在,就不可能成为推动人及人类社会发展的强大动力。恰恰相反,古往今来正是由于人类理性的独特魅力才不断提升了人类的认知水平,进而推动了社会的快速发展。那么,理性一定有一种独特路径实现自身力量的外化。我们试图以技术的独特视角来解答这一课题。可以说,理性的外化形成的张力,一则形成了面向计算和效率的工具理性,一则形成了面向目的和意义的价值理性(2)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将理性分为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工具理性追求的是通过计算达到效率的最优化,而价值理性追求的则是无条件的目的和意义。“工具理性体现了主体对思维客体规律性的认知和驾驭,它主‘真’,导向真理和认知,用来认识事物的本来面目,回答人与世界的关系‘是如何’的。由此形成的基础科学、技术科学、应用科学,构成了当今人类文明的积淀和促进人类文明发展的基础。价值理性体现了一个人对价值问题的理性思考,它主‘善’,导向决断和行动,用来对人类自身与世界关系‘应如何’和人‘应当是’进行判断。价值理性关怀人性世界,源于人类的终极关怀。在价值理性视野中的世界是一个人文的世界、一个有意义的世界,它不是在人之外的冰冷的客观实体,而是和人水乳交融、主客体浑然的世界。价值世界是以‘合目的’形式存在的意义世界。在这个世界,人对价值和意义的追问、人的最终归宿和终极关怀成为重心。”(参见张永青、李允华:《浅析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分野与整合》,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0期。)本文认为,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作为理性的两种不同表达形式,相互影响,互为补充,不能割裂。正是在这两种理性合力的作用下,人类变成了世界的主人,人有了价值和意义。。从工具理性的角度看,理性正是通过技术的外化才成为统治自然的强大力量。人类首先是作为自然之物而存在的,面临的首要问题乃生存之需。从这个意义上讲,理性就不能仅仅停留在意识层面,它必须通过一定的技术方式展现出来,获得驾驭自然的力量。人类之所以能成为世界的主宰,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理性通过技术的外化进而形成对自然界的统治力。只要我们梳理下人类科技史就会清晰地发现,每一次重大的技术发明,都始于人类的理性,展现为技术创造。火的发明和应用,在使人类摆脱野蛮、走向文明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而无论是钻木取火,还是火种的保存和使用,首先凝结的是人类理性智慧,而后才有具体的技术展现。文字的发明和应用,使人类的文明得以延续。而每一个文字的创造,首先来源于先辈们丰富的想象和理性的加工,最后是具体的技术展现。
我们以马家窑文化柳湾遗址出土的陶器符号摹本为例(见图1),这些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是构成中华文字的重要来源。我们发现,这种古老的象形符号已经将人和动物划清了界限,因为这种古老的象形符号已经不是自然之物,而是古人理性智慧创造的人工之物。考察技术发展史就会发现,人类历史越向前发展,人类理性创造的技术之物就越多。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对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的发展都作出了巨大贡献。马克思在《机器、自然力和科学的应用》一文中指出:“火药、指南针、印刷术——这是预告资产阶级社会到来的三大发明。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指南针打开了世界市场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术则变成新教的工具,总的来说变成科学复兴的手段,变成对精神发展创造必要前提的最强大的杠杆。”[8]这些理性的技术之物,成为人类驾驭自然的重要能力。近代以来,人类历史上涌现出来的三次科技革命,无一不是人类理性的技术展现结果。伴随着人类工业化的快速发展,人类驾驭自然的能力空前高涨。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这样描述:“资产阶级在它不到一百年的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机器的采用,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9]马克思这段经典分析,说明资本主义工业化发展对生产力的巨大影响力。实际上,人类的工业化正是建立在人类理性创造的技术之物的基础上的。可以说,理性作为人类的一种能力,它的外化必然和技术结合在一起,这既是理性张力的内在要求,也是人类借助理性实现驾驭自然的外在要求。
图1 马家窑文化柳湾遗址出土的陶器符号摹本[7]
从价值理性的角度看,人类理性的张力具有面向精神世界的价值诉求。理性的惯性在于,在认识到人的有限性时总会在精神世界寻找无限性,而为了实现这种理想,理性总能把概念之物通过技术的方式投射到有形之物,实现从无形到有形的转换。这种独特的人类追求,自古至今反映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方方面面,对人的发展及社会的发展都产生了巨大影响。从图腾崇拜,到神话、诗歌,再到现代工业化、信息化,都反映了人类理性的张力借助技术诉诸价值理想的努力。古代的图腾崇拜,就是先辈们借助他们崇拜的某种神秘之物寄托精神世界的一种表达。“中国古代的伏羲、女娲就是人首蛇身,《山海经》中有大量的各式各样的怪物,中国商周青铜器上有 ‘双身一头’的蛇,神话中的嫦娥可以径直飞到月亮中去,敦煌壁画上有在天空中自由飞舞的 ‘飞天’,佛教寺庙中有古怪的 ‘千手观音’的造型;古代埃及神话和雕塑艺术中有‘狮身人面’的怪物;古代波斯王宫门前有‘带翼的人面牛身’的神牛;印度的绘画和造型艺术中有‘三眼四脸的湿婆’,有 ‘象头人身’的‘象王’,有人首鹿身的怪物,有‘三十二变相’的佛陀,等等。这些神奇的形象体系,都是古代东方人狂野想象的结果。”[10]这些表达了先辈们在有限的此岸世界渴望无限的彼岸世界的精神诉求。而只要我们深入研究就会发现一种普遍的现象,人类精神世界的表达,必然要借助一定的技术手段,否则它永远只可能作为一种精神存在之物,无法延续和传承。古人的崇拜或巫术,通常都要把精神嫁接到有形之物上,以保持长久的生命力。
例如,中国古人对太阳神的崇拜,源于对太阳神秘感的认知,而为了表达对太阳的崇拜,就不能仅仅停留在思维层面,必须借助一定的有形之物来实现这种情感表达。仰韶文化郑州大河村遗址出土的陶器上的太阳纹就是中国古人太阳崇拜的情感表达(见图2)。再如,中国古代巫师出场通常要戴着特制的面具,手拿各种道具,以此实现神人合一的神秘化表达。
图2 仰韶文化郑州大河村遗址出土的陶器上的太阳纹[11]2
安徽凌家滩文化玉人像就表达了古人的这种精神诉求(见图3)。“在玉器上雕琢神人骑兽飞天的形象,这神人可能是部落的祖宗神,雕塑这样的形象,实质也是一种巫术,表达初民对祖宗神灵的崇拜和敬仰。”[11]3敦煌莫高窟的壁画、埃及的金字塔以及里面安葬的法老木乃伊、印度的佛像等,都是以不同的技术方式展示了人们理想的世界。即便到了工业化甚至是信息化时代,人们同样有寻找精神上的理想之国的价值渴望,只不过技术展现的方式更先进。例如,古人通过石壁、纸张来书写理想,而现代人更多是借助计算机、手机等现代化工具表达理想情怀。实际上,人类理性的最大特征在于能认识到人的有限性,因而必然会寻找一个可以安放精神的彼岸世界,通过技术的手段突破人类自身器官的限制,实现精神表达,这是古今不变的主题。
图3 安徽凌家滩文化玉人像[11]3
可以看出,无论是从工具理性的角度,还是从价值理性的角度,理性的表达都需要通过技术的方式呈现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讲,理性一定是技术的理性。
当我们讨论技术理性时,无法回避技术与人的关系问题。技术作为人的器官的延伸,内含着物质的力量和精神的力量,前者以工具理性的方式呈现,成为人类改造自然界和社会的动力,后者则以价值理性的方式呈现,成为人类改造自身的动力。虽然我们无法考证人类什么时间开始拥有技术,但是毋庸置疑,技术作为人类特有的一种存在,对人类社会的发展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
从工具理性的视角看,人类要维持自身种的延续,就必然需要从自然界中获取维持自身发展的物质力量,而技术自然充当了人类改造自然界的中介。马克思指出:“自然界没有制造出任何机器,没有制造出机车、铁路、电报、走锭精纺机等等。它们是人类劳动的产物,是变成了人类意志驾驭自然的器官或人类在自然界活动的器官的自然物质。它们是人类的手创造出来的人类头脑的器官;是物化的知识力量。技术首先是作为中介出现的,通过这种中介,人们借助于劳动工具和使特定的自然物质适合特殊的人群需要的活动,通过自己的劳动达到与自然的协调。”[12]正是看到了技术带来的这种巨大的物质生产实践的力量,马克思假定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是人的存在,要维持人的存在,就必须从事物质生产实践活动,而从事物质生产实践活动就必须经过技术的中介。马克思正是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中发现了技术的强大力量。从古至今,人类正是借助技术的力量获得了地球的统治权。从石器时代到大工业时代,再到互联网时代,技术的不断升级换代,意味着人类器官在不断延伸,改造自然界的边界在扩大。
从价值理性的视角看,人的本质恰恰是借助技术的手段展现了自身的价值和意义,即人类在改造世界中,展现了不断剥离兽性而趋向人性的努力。恩格斯指出:“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的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和人性的程度上的差异。”[13]478技术无论以何种方式呈现,都无法摆脱理性的纠缠,也就是说技术首先是在人类理性中以概念的形式呈现,然后经过人类实践才有了具体的形态。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看到的技术之物,并不是完全客观的存在,它内含着人的主观能动性和价值追求,闪耀着人性的光辉。“一切科学与人性总是或多或少地有些关系,任何学科不论似乎与人性离得多远,它们总是会通过这样或那样的途径回到人性。”[14]人类借助技术,不断勾画文明社会的宏伟蓝图。实践也一再证明,技术只有在价值向度的引导下,才可能有意义,才是符合人性的。二战中的奥斯威辛集中营,是人类技术的产物,但也是人类最大的悲剧;美国在广岛、长崎投下的原子弹,是技术发展的结晶,却造成了大量无辜平民的伤亡;现代工业化的发展在创造了巨大物质财富的同时造成了对环境的巨大破坏,威胁到人类的生存;信息化技术正在实现万物互联,但数字化生存正在创造新的异化。历史已经并在继续证实,离开价值理性向度,过度强调技术的工具理性,不仅是违背人性的,还会给人类社会发展带来灾难。
人是动态发展的过程,人类本质也只能在动态发展中慢慢展现,而作为人类创造的技术理性,也只能在动态的过程中来理解。尼采认为:“哲学家们有一个通病,即他们从现有的人性出发,以为可以通过关于人的分析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在无意中大致把‘人’视作永恒的真理,作为一切纷繁漩涡中不变的实在,作为万物可靠的尺度。然而哲学家们关于人的一切论断只不过是在一个极有限的时间范围内对人的见证。缺乏历史意识,这是所有哲学家的原罪。”[15]这种对人的永恒的理解,反映在技术层面上表现为技术万能论。逻辑实证主义就是一种典型的技术万能论的思维方式,认为通过自然科学的方法,抛弃情感因素,就能获得绝对真理。实际上,逻辑实证主义在拒斥形而上学的过程中,树立了科技万能论的神像,是另一种形而上学的变种而已。因此,无论对人的本质的理解,还是对技术的理解,只能在实践中而不是在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中找到答案。“人没有自己的本质。并不存在一个永恒不变的人性,这是人的基本的悖论:人的本性就在于它没有本性。人文学科的目的就在于唤醒人们身上的这个原始的本性,即回归‘无’的本性。”[16]这种“无”的状态不是对人的虚无化,而是说对人的本质要从动态而非静态来理解。这种关于技术理解的辩证法,恰恰源于对人自身有限性的认知。人作为一种生物意义上的动物,天生具有有限性;而作为一种理性的动物,天生具有一种思维上的无限性。“人的思维是至上的,同样又是不至上的,它的认识能力是无限的,同样又是有限的。按它的本性、使命、可能和历史的终极目的来说,是至上的和无限的;按它的个别实现情况和每次的现实来说,又是不至上的和有限的。”[13]463正是在这种有限和无限的矛盾运动中,人类不断实现着自身的突破。反映在技术层面上,工具理性代表了一种实用性的维度,具有有限性特征,满足的是生物意义上人的需要,是人体器官的延伸;价值理性代表了一种意义的维度,满足的是理性人的需要。
通过分析,我们发现在一定程度上,技术理性的生成逻辑是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两种合力的结果。它天生与人有关,是技术与理性碰撞的结果,具有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双重意蕴。其形而上体现在技术是人类理性的创造,天生具有价值理性的特征;其形而下体现在技术是人类实践的产物,具有工具理性的特征。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作为技术理性展现的两种不同方式,既相互区别,又相互联系。工具理性讲究“效率原则”,即通过“精打细算”实现利益的最大化,在一定意义上人类自身作为种的延续以及塑造琳琅满目的世界都需要通过工具理性而实现。价值理性讲究“意义原则”,即通过“人为自然立法”,赋予世界意义,在一定意义上人类的价值和意义需要通过价值理性而实现。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就如人类发展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在一定意义上,无“工具理性”则空,无“价值理性”则茫。所以,对技术理性的分析,必须从这两种维度出发,背离或忽视其中任何一面都是不全面的,也是不科学的。
研究技术理性的意义并不在于停留在概念的解析上,更重要的是通过文本的解读,剖析其现实意义。技术理性作为隐藏在社会发展的背后的一种理性的推动力,以一种无形的形式出现在我们生活的周遭,成为社会发展中一种重要动力。因此,要客观准确地把握技术理性演变历史逻辑,就不能把目光仅仅局限在过去和现在的视域中,还应具备未来视野。在未来,技术理性的发展离不开“求真”的科学精神,这是其发展的根基。同样,技术理性的发展也离不开“向善”的人文精神,这是其发展的人性基础。只有把技术理性同时放在科学和人文两种维度加以考察,才能充分发挥其“效率”又不失“人文情怀”,才能有效遏制其弊端,发挥其益处,才能为人类带来更加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