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
1.诗是一个过程,不是一个句子和一个句子的拼接。
2.写诗不是造句。
3.诗要求抵达,抵达诗。一首具体之诗指向抽象之诗。
4.诗不可能“一览无余”,一眼望到头,望到诗,它经历时间。诗的时间就是它的空间。
5.用“诗的语言”写诗便是诗,这是很普遍的误解,几乎是集体无意识。
6.“诗的语言”不是诗,而是对诗的扼杀。就是把句子设立为目标,在行进的路上叠床架屋。
7.诗所要抵达的不是结论,它也不是一次解密,是进入神秘。
8.进入陌生就是进入神秘,在结束处有一个开口。
9.你正在写的东西被称为诗,在这首诗中试图抵达诗,后一个“诗”因怕混淆,或可称之为“诗意”。但诗意的概念不够单纯,还是称它为诗吧,此诗非彼诗。
10.诗在结束之处,甚至在结束之后。
11.有人说,写诗是为了最后一句,不予置评。但就诗而论,结束的确远比开始重要。
12.诗歌是结束的艺术。
13.诗的神秘因此与生命的神秘息息相通(人生是死亡的艺术?)。
14.诗要求抵达某处,这种意欲本身即是诗,并不一定真的有所抵达。或者,所谓的抵达已经包含在某种流向的运动中了。
15.诗可以以无结束的方式结束。
16.诗可以以中断的方式结束。
17.抵达或者结束已先验地包含在诗的生命时间中。
18.诗具有结束的意欲、倾向、气氛和准备。
19.一首真正的好诗是不耐烦的,某个时间点一过便不耐烦起来。
20.诗奔结束而去,似乎,那里有什么值得一探的东西。
21.在一首诗里,可多次接触到那个东西,触及到那个“结束之意”,不一定非要等到最后不可。
22.但最后的结束仍然是最严重最可观的。“哦,终于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23.一首永不结束的诗或者毫无结束之意的诗,是件麻烦事,或许根本就不是诗。
24.组诗是单独的集合,或者不同时段的续接,不应该视为某种建筑式的构造。
25.反对长诗就是反对这种体系性的构造,但不反对短诗以任何名义集结在一起。以组詩的名义、诗集的名义、相似主题或者题材的名义皆可。
26.诗歌可以类比音乐、戏剧,但和绘画进行类比须格外小心,类比建筑则完全不得要领。
27.只有语言材料的诗才不是任何比喻意义上的诗。
28.比喻语言之诗,所要强调的是时间、过程,重中之重是要强调结束的倾向。
29.诗歌是某种死亡——再生艺术,是重生之术。
30.标准语(如普通话)因没有任何特点,所以是合适的“诗歌语言”。
31.诗歌的特质来自诗人,写诗的人,而非他所使用的语言。
32.就语言方式论,特殊性、异常极其珍贵,但它应该是一首诗最终的结果,而非起因。
33.把毫无特色可言的语言变成一首异样的诗歌,而非相反:用怪异反常的语言写一首平庸之诗。
34.某种“空的语言”才是诗所需要的语言。而“诗的语言”因其不纯和混杂,缺乏写作诗歌所需要的可塑性。
35.普通话就是标准语,对诗而言就是毫无特色的“空的语言”。
36.但诗不停留于空,由语言之空导向诗之实——语言之诗。
37.有人讥笑我们把诗称为“诗歌”,说是 一种不专业的称呼。其实,以“诗歌”命名语言之诗是更加完善的。诗歌包含了语言之诗的两个部分,即诗与歌,二者指向不同。诗指语言之诗的所向、意欲,歌则是指语言之诗的声韵、节律之类。诗不为语言之诗所特有,而歌却是语言之诗独特的物质形态。诗歌中的歌并非音乐,不是音乐之歌,只是语言的音声,语言运动的音声。诗歌中的歌是语言之歌。
38.诗歌中的歌赋予语言之诗以外在,但有可能只有歌而无诗。
39.格律诗是典型的诗歌,但仅有格律并不能成为诗。
40.自由体亦然,分行与否都只和节律、音声有关,而和是否抵达了诗隔了一层。
41.诗不是韵文,也不是变相的韵文——由呼吸、心跳影响的颤抖的书写。
42.就诗而论,关系比形象重要。然而最重要的关系是形象之间的关系。
43.写几首失败的诗,然后有一首成功的诗,这也是一个过程,写作的过程,有别于诗歌内部的运行过程。
44.在心理上要尽量写得短小,能在一两个句子里完成的尽量在一两个句子里完成。完成不了,是因为溢出。溢出的东西远胜于故意拉长,品质不同。
45.写诗这件事,所谓的技术不过是方式,所谓的方式不过是心理。
(选自微信公众号“两只打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