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梦牛
我的世界并不拥挤。
在一列90年代的绿皮火车上,也是如此。
过道里挤满了人
但拥挤是别人的事,我总能
找到属于自己的空间
一排硬座之下,一张捡来的报纸
成就我的卧铺。这是一个
没有竞争的区域。
铁轮与铁轨的摩擦声
如此清晰。在哐当哐当的节奏里
我怀揣乡愁和对远方的热爱
沉沉睡去。那时
我没有手表
但总能在火车到站前准时醒来
我两手空空,但肩上扛着沉甸甸的青春。
——异乡的红日,撞个满怀。
我不想做一个纯粹的人
从来不想
没有一丝杂质的人是可怕的
黄河的强大
在于它泥沙俱下
但我一点也不想成为黄河
我只想:清澈见底
在一次又一次混浊之后
就像今天清晨我所看到的玉龙潭
淤泥和清水各归其位
清水之下是淤泥
淤泥之上是清水
很多年来,我一直认为
所谓远方
是遥远又陌生的地方
比如天之涯,海之角
很多年来,我的一颗心
总是想着比遥远还远的远方
现在,我知道我錯了
故乡,才是我真正的远方
我可以走遍千山万水
却永远无法抵达近在咫尺的
故乡
——我的故乡,已成默片;我的双亲,已是
故人
多么羞愧,西西弗斯
我还没找到命运中的那面山坡
巨石在我背上、怀中、肩头、脚下……
而我还没找到那面山坡——
如果没有那面山坡,它怎么滚上滚下
好让生活在不断的悖论之中获得意义?
再地处偏远的花,哪怕只一枝
蜜蜂也不会将它放弃
再苦涩的花,蜜蜂也能酿成蜜……
——你知道的,这不仅说蜜蜂与野菊花
——我想说出答案,又显得多余
我不是因为孤独才想你……
镜子没了,而我还在;你没了,而这尘世还在。
想到我会活得又老又孤独,我就忍不住哭泣;
想到你会躲在暗处看着我,我又一次忍住了
哭泣。
这一年,依然读书,写诗
读书不为颜如玉和黄金屋,写诗却浪费了很
多汉字
——决意赎罪,用更大的浪费
这一年,视我为得意者的
在他们眼里我更得意,视我为落魄者的
在他们眼里,我加倍落魄
这一年,白马寺听过梵声,丹河谷底听过涛声
一次次试图走向孤独
又一次次,被生活拉向庸俗
这一年,为逝去多年的母亲
和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的陌生人
落泪数次
这一年春日,还曾在玉龙潭公园的玉兰花下
袒胸露乳,酣睡半晌
梦见来世和前生
我停住脚步,给一只白鹅让路
初夏时节,万物繁衍生息
一只白鹅带着它的六七只幼雏
正横穿公园里的柏油路
这些年,我习惯了给人让路、给车让路
给一只鹅让路,还是第一次
它嘎嘎叫着,大摇大摆地
趾高气扬地
从我面前走过,那感觉
好像就该我给它让路似的
这呆头呆脑的家伙,生性笨而执着,有时
还狂妄自大,这一点,我如此熟悉
我停住脚步为它让路,除了因为它是一位母亲
还因为,万鸟之中,只有它
与我共用一个“我”
想到我老了,我的名字
似乎也变老了
想到年幼之时,我的名字
也仿佛刚刚钻出地面的小草
——阳光下没有新鲜事
想到我的名字,可能是前人用过的
也的确是前人用过的
想到被我用旧了的名字,已经套住,即将套住
一具具新鲜的肉体
——我呀,就忍不住要赞叹这生而为人的神奇
“要么庸俗,要么孤独。”
亲爱的叔本华
人生就是选择,但我无法选择
你带来的两种生活
我只想在庸俗与孤独之间
活成一枚笑柄,一枚供世人把玩的
笑柄,他们说我
终究庸俗得不够彻底
他们说我孤独得不够资格
他们说对了
而我,只想在世人把玩的过程中
慢慢泛出光泽
谷川俊太郎说:
生活太无聊,只好开始写诗。
你问我为什么写诗,我也
如是说。
你是一个幽默风趣的人,而这个答案
正好幽默风趣。
你笑了,我就知道你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