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东
“三道沟事件”也称韩德完犯越事,发生于康熙二十四年(朝鲜肃宗十一年,1685)八月。当时“三藩之乱”刚刚结束,清朝开始重启搁置已久的《大清一统志》的编撰工作。受命前往鸭绿江中上游地区勘画舆图的清朝驻防协领勒楚等人,在行至三道沟一带时,与以韩德完为首的朝鲜非法越境采参的边民相遇,并发生武力冲突,据勒楚所说,“我们画舆图行至三道沟地方,于八月十七日路遇朝鲜人各处邀截,放枪打伤数人。我们只得用宽铁箭迎射,亦伤彼五六人,一人被重伤致死”。(2)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五一《犯越三·礼部知会犯越人等严查候审咨》,汉城:翰进印刷公社,1978年,第966页。
事件发生后,清朝礼部大臣在接到护军统领佟保的上报咨文后,立刻于九月二十九日行文知会朝鲜国王“将犯人务要先期严行拿获,以待审理”。(3)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五一《犯越三·礼部知会犯越人等严查候审咨》,第966页。康熙皇帝闻知后,也对此非常重视,于十月初六日派遣佟保、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丹代前往朝鲜,敕谕肃宗国王和朝廷钦差一起,不仅要把“前项不法之人”,还要将犯有“疏纵”之罪的“地方官”一并缉拿定罪。更重要的是,康熙帝认为国王也难脱“怠忽之愆”,要佟保等“一并察议以闻”。(4)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五一《犯越三·遣官查拟敕》,第966页。这样的追责力度,确实有些超过以往。(5)清朝对朝鲜边民“犯越”的交涉与处理,在皇太极时期因为特殊的历史环境,确实是较为粗暴、严厉的。但进入顺治朝后,这种情况已经大为改观,虽然对犯越边民也有处罚,但程度大大减轻且常常通过“恩赦”等方式予以减免,尤其对地方官员的处罚更是采取了十分“宽缓”的态度。详情可参看李花子:《清朝与朝鲜关系史研究——以越境交涉为中心》附卷一《17、18世纪中朝围绕朝鲜人越境问题的交涉》,第183-191页。
朝鲜君臣接到清朝的通知后,感到事态的严重,立刻展开调查,历经艰辛终于搞清三道沟位于朝鲜三水郡辖下厚州对岸的白石塔附近,并最终将韩得完、张界白、金松彦等主犯6人,金太成、李青元、闵爱奉等从犯22人捉拿归案。加上已经死去的3人,“不法之人”总计31人。十一月二十一日,佟保等抵达汉城,肃宗国王托病没有出面迎接,也未参加使臣与朝鲜大臣的会审,直至最后一天,在清朝使臣的强烈要求下,才不得已参与了最后的审讯与定罪。(6)《朝鲜肃宗实录》卷十六,肃宗十一年十二月丁亥,《朝鲜王朝实录》第39册,首尔: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影印本,1986年,第50页。最终,韩得完等28名主从犯人皆被判处斩首,案犯原籍官员及越境处地方官员则根据情节轻重,分别处以杖责、流放、罢职、降级等处罚。对于康熙皇帝敕谕中所要求的,对朝鲜国王失责行为的“察议”,清朝使臣最初要求肃宗本人以文字形式书面悔过,但在朝鲜大臣的请求下作罢,只进行了口头上的谢罪。
在肃宗君臣看来,事件的处理至此似乎算是完结了。虽然相较于顺治时期,还是相对严厉了些,但也算保全了国王的颜面,对这样的结果朝鲜君臣还是感到较为欣慰的。但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年二月,清廷却对肃宗本人做出了进一步的处罚决定,“将朝鲜国王姓某,应照佟宝(保)等议,罚银二万两”。(7)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五一《犯越三·礼部知会罚银咨》,第975页。对国王进行如此高额的处罚,这在朝鲜内部引起了很大的不满与恐慌。当时还在北京的朝鲜使臣郑载嵩等三人,为使肃宗免于罚银之辱,未经请示便愤然上书进行辩解,认为以“懈怠等语为寡君之罪案”,实在是“有乖于大朝前后体恤之盛典”。(8)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五一《犯越三·呈礼部文》,第976页。之后,双方又围绕此事,进行了几度交涉。虽然清朝的一些大臣针对郑载嵩等人的无礼行为,要求进一步加大对朝鲜君臣的惩处力度。但康熙皇帝还是采取了相对宽容的态度,决定对郑载嵩等“免严拿,令该国王裁处”,最后只给予了“各降四级调用”的处分。(9)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五二《犯越四·礼部知会呈文陪臣宽免咨》,第986页。此外,清朝还将之前判处斩首的金太成等22名从犯,也免予死刑。(10)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五一《犯越三·礼部知会犯人首从分等处断咨》,第980页。但对朝鲜国王的“罚银”惩处,还是维持了原来的决议。至此,历经一年多的“三道沟事件”,才算落下了帷幕。
对于严惩朝鲜的原因,在清朝的正式说法中,一般都归结为“朝鲜国王藐玩令甲,戕我边氓,讯得情实,以该国王素无约束,罚锾示警”。(11)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五二《犯越四·礼部知会呈文陪臣宽免咨》,第985页。这当然并非妄言,但是否真就如此简单,却还需要进一步思考。朝鲜王朝史料《同文汇考》中,收录了当时清朝礼部的一份议处咨文,其中表达了这样的看法:
顾乃其君昏懦,其臣恣肆,玩愒骄惰,习以成风,弃礼忘恩,非惟一事。臣等每闻使臣至彼,不遵先年所定仪注,其国王或迎而不见,或偃蹇不迎,天威咫尺之义谓之何哉。往者陪臣来京,违禁私购野史。以有癸亥年,伊国废立始末,妄请删改,宴赏之际,肆厥狂言:夫史者,天下万世之公也。考实直书,不凭野乘,有其事者不得为隐,无其事者自难缘饰。公义所在,宁循私情。而又妄称日本来伐伊国,乞师救援,徐而察之,略无声息。先年曾腾章奏,诧言备倭,煽惑欺罔,是其故态。方我国家小丑未靖,兴师征讨之时,复骋浮词,瞯我虚实,其心尚可问乎。夫藐信使而不见,至无礼也。褒诛钜典,辄以私干宴赏颁行,恣情要挟,大不敬也。日本原无侵伐之举,而妄行疏奏,是罔上也。积有重衅,应即重惩,皇上念其狂愚,悉从矜宥,在彼君臣感激图报,当复如何哉。乃迩年以来,边界奸民屡干法禁,一国之长若罔闻知。且又借端请乞,言非情实。去年更有奸民韩得完等公行采参,擅放鸟枪,邀截官役,杀伤致死。揆诸国法,难以再逭。皇上始遣大臣会同严讯违禁奸人,从重拟罪,国王一并察议。犹念小民犯法,其主或未之知,仅以约束不严,罚锾示警。(12)国史编纂委员会编:《同文汇考》原编卷五一《犯越三·礼部知会呈文陪臣免严拿发与该国治罪咨》,第977-978页。
在礼部官员看来,之所以要对朝鲜进行严惩,不仅仅因为此次由于国王管束不严,导致的不法边民越境采参、放枪伤害清朝官兵的严重事件,还缘于朝鲜种种“弃礼忘恩”的不义之举,归结起来,大概包含这样几点:(1)不守臣仪,藐视清朝使臣,国王对使臣托故不予迎接或者迎而不见,大为无礼;(2)朝鲜使臣无视禁例,私购野史图籍,为“宗系辩诬”之事大放厥词,以遂一己之私,可谓大不敬;(3)清朝征伐内部反乱(“三藩之乱”、郑氏据台)期间,妄称日本来侵,托言备倭,煽惑内外,言行不实,欺君罔上,有居心叵测之嫌。由此看来,清朝对“三道沟事件”的处置,之所以采取相对严厉的态度,除了边民越境犯科外,与朝鲜对清朝态度的“不诚”也有着很大关联。而朝鲜对清朝的情绪波动,则与此时波谲云诡的东亚局势之变化紧密相关。
清朝严厉的处置态度,确实给朝鲜带来了极大的震动与压力。尤其是礼部咨文中所列举的种种“罪行”,不能不引起朝鲜君臣的重视。所谓藐视使臣、管束不严之罪,更多的只是一种说辞,而且通过案件的处理,以及国王的悔过与罚银,应该是可以交代的。私购“禁书”与“宗系辩诬”之事,已经过去多时,而且从当时探知的信息来看,清廷似乎也没有把此事看得如此严重。(13)关于礼部咨文中所提到的私购“禁书”与“宗系辩诬”之事,可参见黄修志:《清代前期朝鲜围绕“仁祖反正”展开的书籍辩诬》,《史学月刊》2013年第5期,第46-56页。据《朝鲜王朝实录》记载,当时的朝鲜大臣权大载,曾将之前私购“地图”与这次私购“史册”之事进行比较,认为虽然清朝官员的态度较之从前确实“大有所持难”,但最后康熙皇帝还是给予了宽缓,“特减罚金,而使臣以下犯禁者,皆以赦前事勿论矣”。因此,朝鲜内部对此并未给予足够重视,多认为只是一些对朝鲜不满的礼部官员从中破坏所致,“于我国事,辄为生梗”。参见《朝鲜肃宗实录》卷六,肃宗三年九月庚寅,《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367页。于是,在朝鲜君臣的自我检视中,很快意识到清朝的严厉态度,可能与朝鲜国内的“倭书”事件,有着密切关系。事实上,就在三道沟事件发生的前一年,即康熙二十三年(甲子年),朝鲜告讣使臣李濡抵达北京后,内阁大学士明珠曾奉康熙皇帝旨意,召见李濡并询问“自日本有书来否?且曰向因倭书,汝国骚屑”。(14)《朝鲜肃宗实录》卷二十,肃宗十五年闰三月戊戌,《朝鲜王朝实录》第39册,第164页。消息传回后,着实令朝鲜君臣大为震惊。
“壬辰倭乱”后,朝鲜通过“通信使”外交,渐渐恢复了与日本德川幕府的“交邻”关系,尤其是与隔海相望的日本对马藩的交流,更是十分频繁。“三藩之乱”发生后,朝鲜与日本都采取各种手段加强了对相关情报的搜集工作。(15)关于日本、朝鲜对“三藩之乱”的情报收集,可参看松浦章:《海外情報から見る東アジア》第三章《東アジア世界を巡る“三藩之乱”の情報》,大阪:清文堂,2009年,第122-131页;陈波:《对马倭书与朝鲜传闻——朝鲜与日本围绕三藩之乱的情报交涉》,徐祖远主编:《国家航海》第13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17页;王桂东、达力扎布:《清三藩之乱期间朝鲜对清朝情报的搜集》,《北华大学学报》2013年第4期,第60-63页。于此之中,来自日本对马藩的重要“倭书”,主要有两通:
一是康熙十四年,“三藩之乱”初发时,对马岛主平义真送来的探问文书:
其书皮封,大书双行曰:问华戎兵事、邻壤安否,遗礼部大人。其书略曰:大明旧臣吴三桂,辅翊先帝幼子,久怀立孤丕运,恢复之筹。分箚倡良将,杖节举义兵,方欲树创业守成之功,而今业已图南、北两京。各天异地,未详斗乱情形。贵国地近靺鞨,道通中原,不知干戈余殃,无及边徼耶?(16)《朝鲜肃宗实录》卷四,肃宗元年六月庚申,《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287页。
文书名义上是慰问邻国安否,实际上是向朝鲜通报吴三桂反清复明之事,打探朝鲜的动向并暗含诱导之意。肃宗君臣对此自然十分清楚,深知“吴三桂发难于南方,清人颇有猜疑我国之意”,(17)《朝鲜显宗改修实录》卷二八,显宗十五年三月己丑,《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178页。更对日本的真实意图充满了警惕。因此,最终决定将此事上报清朝,并表达了对日本侵伐的担心。(18)金锡胄:《息庵先生遗稿》卷十九《咨·以马岛来问中国事情事移礼部咨》,《韩国文集丛刊》第145册,首尔:景仁文化社,1995年,第463-b页。这也就是礼部咨文中所说的,“妄称日本来伐……乞师救援”之事。清朝对此虽然也有猜疑,觉得“汝国之事,实为可疑”,但还是给予了“若有急,则当发兵救之”的承诺。(19)《朝鲜肃宗实录》卷十五,肃宗十年二月庚子,《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678页。
另一通也来自对马岛主平义真,是于康熙二十二年(癸亥年)十二月送至朝鲜礼曹的,其文如下:
比来南京治乱如何?窃闻兵革未息,属者东宁郑锦舍丕募奇兵,风舶万里,侵于贵国地方,兀良哈直入北京,而将决战攻。又闻清王雄奸傲强,以不道之难,而谴责贵国矣。两般流说,总出于汉商之口款也,贵国更无耗斁否?邻交不渝,倾注曷已?若有急变,速须申喻,希勿含糊。
这封书信的手法和意图,可以说和第一通如出一辙,但内容却更为惊悚了。肃宗君臣虽然回书批驳了平义真的说法,表示“谴责之说,尤无端绪,流听多舛,不足为怪”。(20)《朝鲜肃宗实录》卷十四,肃宗九年十二月己未,《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668页。但对于此份“倭书”是否应该上报清朝,却犹豫不决,生怕因内容过于敏感,而引起清朝更大的猜忌。在几经商议后,决定秘而不报,并确定了“彼若流闻而诘责,则我当答以非急报,故不告耳”的应对之策。(21)《朝鲜肃宗实录》卷十五,肃宗十年二月庚子,《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678页。
第一通“倭书”因为朝鲜已经上报清朝,作为康熙皇帝近臣的内阁大学士明珠,应该是知晓的,他所说的“向因倭书,汝国骚屑”,就是指此而言。因此,明珠所探问的“日本来书”,显然是指朝鲜秘而不报的第二通书信。明珠所说的“倭书”到底是哪一封?仅是简单的言语探询还是确知其事?如果是后者,那么清朝又是如何知晓的?当时的肃宗君臣可以说完全摸不着头绪,遂立刻展开调查。根据书状官李蓍晩的奏报,发现清廷关于“倭书”的情报,来自清朝的宁古塔将军,“此言因宁古塔守将转闻兵部,将欲按问而止”。(22)《朝鲜肃宗实录》卷二十,肃宗十五年闰三月戊戌,《朝鲜王朝实录》第39册,第164页。因此,第二年(乙丑年)朝鲜便派遣谢恩使南九万赴北京进行情报收集,并获知了宁古塔将军殷杜所上题本的内容,“称以癸亥十二月二十五日,朝鲜国人,偷过边界,言以朝鲜与倭连结,图谋不轨云云”。(23)《承政院日记》肃宗十五年闰三月戊戌条,首尔:奎章阁藏朝鲜王朝刻本,第334册,第90-a页。
令朝鲜君臣疑惑的是,日本对马岛主平义真的“倭书”,是在癸亥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才送到的,但三天后宁古塔将军殷杜就收到消息,光是从距离来看似乎就有问题,“中间不过三日,……何以传通于三千里外北边之人”?(24)《承政院日记》肃宗十五年闰三月戊戌条,第334册,第90-b页。而且根据边将李师命的检举,“癸亥春,在湖营,军官辛范得一幅匿名书,是海外难测之事”。(25)《朝鲜肃宗实录》卷二十,肃宗十五年闰三月戊戌,《朝鲜王朝实录》第39册,第164页。从时间和内容来看,这封“匿名书”应该并非平义真的“倭书”,而与另一封据说是朝鲜漂流民从郑经(锦)处带回的书信,似乎更具有关联性,因为其中“与日本连和我国,同击清人”(26)《朝鲜肃宗实录》卷四九,肃宗三十六年十一月庚子,《朝鲜王朝实录》第40册,第375页。的语句,与宁古塔将军题本中“朝鲜与倭连结,图谋不轨”的表述是极为相似的。而这封所谓“倭书”,大臣权大载认为并非来自日本,而是朝鲜人自己伪作的,因为“倭人文字措辞,与我国之人有异,今观倭书,酷似我国之文”。(27)《承政院日记》肃宗十五年闰三月戊戌条,第334册,第90-b页。因此,宁古塔将军在题本中所汇报的信息,来源应该不会是平义真的“倭书”,而是民间流传的这份“伪造之书”。在右议政大臣金锡胄看来,伪造者乃是朝鲜内部一些“失志之人”,目的是为了“假借他国,嫁祸异己”,(28)《朝鲜肃宗实录》卷二十,肃宗十五年闰三月戊戌,《朝鲜王朝实录》第39册,第164页。遂借机展开了一系列打击“异党”的整治行动。
通过一系列的调查,朝鲜觉得对马的第二封“倭书”,似乎尚未泄露,也可能是由于时间较为紧迫或害怕引来更大的麻烦,最终没有将此事对清朝进行汇报。事实上,告讣使臣李濡在出发之前,就曾对一旦清廷询问“倭书”之事该如何应对,进行过请示,但朝鲜大臣们认为清朝哪会知道如此严密之事,劝他不必多虑。(29)《承政院日记》肃宗十五年闰三月戊戌条,第334册,第90-a页。之前是如此,那么确定信息没有泄露后,也就更不必再寻多事,自找麻烦了。但令朝鲜君臣没有想到的是,不久之后偶然发生的“三道沟事件”,却和“倭书”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关联,而清朝更对朝鲜采取了超乎寻常的惩治态度。
当然,明珠所询问的“倭书”,是否就是平义真的第二封书信,在清朝的史料中也没有明确记载,我们很难全然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清朝对朝鲜情报的信息来源,并不仅限于宁古塔一条,而是要丰富得多。其对朝鲜相关信息、动态的了解,可能是超乎朝鲜君臣的想象的,正如多年后李濡在重新回顾这一事件时所感叹的那样:
甲子年倭书来到,臣于其时,适奉使将入北京,故问于庙堂曰:彼人若闻此倭书而问之,则奈何?大臣答以为彼何以知之云矣。及至彼国,则阁老招致于皇极殿而问之曰:自倭国有通书事于汝国云,然耶?臣难于为辞,答以为倭国之于我国,是交邻也。常时,不无文书往来之事云。则彼亦仍以置之。以此推之,则我国事,彼人无不得闻。(30)《承政院日记》肃宗三十七年四月戊子条,第460册,第109-b页。
可见,在此时的李濡看来,当年阁老明珠所询问的“倭书”,显然是指平义真的第二封书信,这是确定无疑的。但对于清朝是如何知晓此事,他也依旧没弄明白,只能感慨清人对于朝鲜之事,几乎“无不得闻”了。
对于平义真第二封书信,也就是癸亥“倭书”的真实性,朝鲜君臣是持很大的怀疑态度的。根据《朝鲜王朝实录》记载:
书到,朝廷颇疑骇,命大提学南九万与庙堂诸臣,相议撰答书以送曰:近者,我国使价回自燕京,传言闽兵深入台湾,扼其要害,郑锦势穷力屈,率兵民男妇数十万,出就招抚。信斯言也,与来书一何相反耶?……交邻之道,有急则相告,希勿含糊之示,恐虑我太过也。然毋论虚实,闻则相报,足见邻好之至意。
事实上,根据朝鲜冬至使赵师锡的汇报,这年闰六月八日,郑经之子郑克塽就向清朝递交了降表。但清军“虑其诡谲”,要求郑氏集团的实权人物刘国轩、冯锡范前来投降,才予以考虑。于是,七月十五日,冯锡范的弟弟冯锡珪“复赍来降表”,郑氏正式归顺清朝。(31)《朝鲜肃宗实录》卷十四,肃宗九年十二月己未,《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668页。而平义真的书信,据说是书写于十月,却还大谈“兵革未息”,声言“郑锦舍丕募奇兵,风舶万里,侵于贵国地方”,显然是有所不实的,“克塽之降,即在于癸亥闰六月,则十月倭书,何以曰:锦舍侵贵国乎”?(32)《朝鲜肃宗实录》卷二十,肃宗十五年闰三月戊戌,《朝鲜王朝实录》第39册,第164页。而且,在朝鲜大臣看来,“郑锦之越海万里而攻人国,事理之所必难。且清人即灭吴三桂,又与海寇相搏,郑锦方将御清人之不暇,何能至我国乎”?(33)《朝鲜肃宗实录》卷十五,肃宗十年一月乙酉,《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676页。因此,朝鲜君臣不得不对平义真书信内容的真实性,及日本的潜在意图,产生怀疑与忧虑。
于是,在给对马回书的同时,朝鲜又于次年三月派遣慰译官朴再兴赴对马岛,“外以问慰为名,令多赍白金,以觇其书意之诚伪”。(34)《朝鲜肃宗实录》卷十四,肃宗九年十二月己未,《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668页。朴再兴在与对马藩奉行平真幸的应酬中,微问“郑锦舍”之事,平真幸如此回答道:
去年因长崎汉商之有所云云,修送书契于贵国,非他意也。吴三桂生时,果有纷纭之说。三桂死后,了无所闻。锦舍死后,其子秦舍代领其众,时在东宁岛云。而非但地狭人寡,自东宁距胡境,不知其几千里沧波,则秦舍虽有大志,力所不及。汉商之说,虚妄必矣。(35)《朝鲜肃宗实录》卷十四,肃宗九年十二月己未,《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668页。
可见,对马方面对郑氏集团的信息还是相对了解的,但却将自己书契信息的“错误”,完全推给了“长崎汉商”的“虚妄”之说。至此,朝鲜可以说也基本确定了平义真书信的非真实性。
既然平义真的“倭书”内容是虚假的,那么朝鲜为什么对此还要讳莫如深,不像前一次那样向清朝汇报呢?而清朝为什么也对“倭书”问题如此关注,甚至派遣阁老明珠亲自查问呢?显然这背后的复杂性,已然超出了“倭书”内容本身,而与此一时期东亚政治局势的变动,及其对朝鲜内部产生的影响紧密相关。
清朝问鼎中原后,这种“以夷入华”的政权更迭,对东亚世界产生了很大影响。日本将其视之为“华夷变态”,并开始逐步建构、推进以自己为中心的新型华夷秩序。(36)参看纸屋敦之:《大君外交と東アジア》,东京:吉川弘文馆,1997年。鉴于“壬辰之役”的失败教训,日本虽然暂时放弃了征服中华的野心,但中原陷入“阳九之会”的失序状态,则无论是从文化心理还是战略需求来说,都是日本希望见到的。朝鲜被清朝以武力征服,被迫“弃明从清”成为“胡虏”(清朝)的藩属之国,但却以文化中华之遗绪自居,推行“尊周思明”的社会文化政策,“斥虏反清”的思想暗流一直涌动不息。(37)参看孙卫国:《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朝鲜王朝尊周思明思想研究(1637—1800)》,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康熙十二年清朝爆发了以吴三桂为首的“三藩之乱”,并很快与盘踞台湾的明郑势力联合,高举“反清复明”大旗,展开了对清朝的北伐行动。东亚局势也由此变得波谲云诡,更加复杂难测。
日本德川幕府虽然拒绝了台湾郑氏集团的“乞师”请求,(38)关于“乞师”之事的详情,可参看石原道博:《明末清初日本乞師の研究》,东京:冨山房,1945年。却似乎非常期望朝鲜卷入这一“反清复明”的政治旋涡,因此时常有意无意地通过对马岛,向朝鲜传递一些虚实掺杂的相关信息,并进一步打探朝鲜的政治动向。于是,也就有了康熙十四年对马岛主平义真关于“三藩之乱”的第一通诱导性的探问“倭书”。朝鲜在复书中辄称自己对“滇闽兵端”,只是“略有所闻”,(39)泉澄一编:《宗氏氏录》延宝三年(康熙十四年)五月,大阪:清文堂,1981年,第112-113页。但事实上并非如此,至少早在一年前,朝鲜就获知了吴三桂“传檄于平南王、靖南王、东亭(宁)锦舍,与之连谋。平南、靖南皆连兵相应,锦舍亦以十万兵,九百艘,海陆合势,期以六月进取南京”(40)《边例集要》卷十七《杂条·甲寅七月条》,首尔:探求堂,1969—1970年,第490页。的信息。而从这年儒生罗硕佐、赵显期等相继上疏,向肃宗建议“吴三桂即据南方,蒙古亦不亲附,天下事变迫在目前。乘此机会,练兵峙粮,大可以复仇雪耻,小可以安国保民”(41)《朝鲜显宗改修实录》卷二八,显宗十五年五月己卯,《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181页。的情况来看,关于“三藩之乱”的消息,在此时的朝鲜士林应该已不算是什么奇闻了。
根据《朝鲜王朝实录》的记载,对马岛似乎随后又给予了回书,声言“郑锦已整兵船,将与本国有事于中原,欲与贵国共事,而前日书契,贵国称以漠然不知。然则郑锦之兵当先到贵国,交好之间,不可不告”,并在朝鲜缙绅中颇为流传。领议政大臣许积则对此坚决予以否认,并查处了伪造倭书的赵昌汉。(42)《朝鲜肃宗实录》卷五,肃宗二年二月丁卯,《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322页。这封“倭书”的真假如何,我们姑且不论,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台湾郑氏集团意图联合日本、朝鲜一同进攻清朝;如果朝鲜不予应允,也不排除郑锦先攻取朝鲜以为伐清基地的消息,已然在朝鲜朝野内外广为流传了。(43)根据日本史书《华夷变态》记载,郑经意欲入据朝鲜的风闻,在朝鲜的朝野上下已经颇为盛传,并为日本所探知。参见林恕、林凤冈:《华夷变态》卷三,东京:东方书店,1981年,第135-136页。康熙二十三年,朝鲜使臣南二星出使清朝时,又偶得郑经文书誊本,其中亦有“挂一帆,则似可至高丽,何地不可立国?且古之主东土者,率多自异域来,箕子、卫满是也。刘福通大创于中原,而直捣松京;纳哈出叛乱于北方,而数为边患”的字样。参见《朝鲜肃宗实录》卷十五,肃宗十年一月乙酉,《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676页。而此时的清朝,因为朝鲜在北京发生火灾及吴三桂叛于南方之时皆无“陈慰之举”,似乎已对其政治动向产生了怀疑。(44)《朝鲜显宗改修实录》卷二八,显宗十五年六月庚戌,《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185页。根据使臣汇报,辽东地区民间还盛传“我国导郑锦入寇”的谣言,引发了不小的骚动。清朝也以防范海盗为名,在“辽河以东望海亭以上,设防守十余处,各置五人了望”,加强了与朝鲜相邻的辽东地区的军事防御。(45)《朝鲜肃宗实录》卷二,肃宗元年正月乙酉,《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241页。本来为征讨吴三桂,辽沈地区的清兵已大多征调南下,但唯独在与朝鲜接邻区域不减反增,“每月发甲军,巡视鸭江以下”,再加上“朝鲜举兵来,闾里疑惧”之讹言,在朝鲜君臣看来,清朝此举无疑是“托言于察海寇,而实疑我国”。(46)《朝鲜肃宗实录》卷五,肃宗二年十二月辛未,《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341页。面对如此复杂,甚至是生死存亡的局面,朝鲜应该如何应对?在朝鲜内部产生了很大分歧。
此前就有丰德幼学陈绚上疏,建议“请择能胡语、汉语者,间行深入,以觇贼奴虚实,又察吴将胜败。文武中择智谋异等者,为通信使,送于郑锦海岛,凭寄檄书于吴三桂,以约某月某日兴兵协力之期”。(47)《朝鲜肃宗实录》卷三,肃宗元年五月辛未,《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274页。这一想法得到了水原儒生李启祥的响应,并自请渡海。大臣尹鑴对此也大为赞同,他认为在这种乱局中,朝鲜作为各方争取的对象,重要性明显上升,对清朝也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彼方惧我国之生梗,又安敢生梗于我乎”?否则,当此“天下中分,干戈抢攘,(清朝)国内虚耗,兵民愁怨”之机,朝鲜“以全盛之国,士卒精锐,……声大义,率大众,乘虚直捣,则乃彼国灭亡之日也”。(48)《朝鲜肃宗实录》卷六,肃宗三年十一月壬午,《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372页。因此,他建议:
今日之忧,唯在于郑锦之猝迫海边,清虏之充斥西路,前秋虚警,亦非无根之事。 以此告急于清国,请得缮治兵事,且我服事清国,郑锦之所尝疑而忿之者也。今与吴三桂合力,其势甚张,恐有声罪致讨之患。一介浮海,以致诚心,似不可已。……彼即共扶朱氏,必有仗义侵我之意。我今通好,则是坐却十万兵矣。(49)《朝鲜肃宗实录》卷二,肃宗元年正月癸未,《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240页。
也就是说,表面上以我“服事”清朝而被郑经所恨为借口,打着防范郑经侵袭的名义,向清朝请求整治兵事,增强自身的军事实力。暗中则派遣使臣联合郑经等,择机进攻清朝,这样不仅来自郑经的威胁得以解除,还可以“合天下之力,并东南之势”,(50)《朝鲜肃宗实录》卷四,肃宗元年十月丙子,《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307页。恢弘孝宗遗志,一雪“丙丁虏乱”之耻。
领议政大臣许积在“反清复明”的“大义”方面,与尹鑴等是别无二致的,但对于这种过于激进的方式,却深有疑虑。他认为“清国虽疲,制我则有余”,(51)《朝鲜肃宗实录》卷一,肃宗即位年十一月壬申,《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219页。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下,最重要的是如何避免朝鲜被过早拉入战争的旋涡,并谋求“自强之策”。因此,他建议肃宗不要轻举妄动,并提出了自己的“缓祸之计”:
臣所陈缓祸之计,正是自强之策也。江都古为保障之地,今有难恃之势,而海寇则尤不可防也。西路城池,不能任意修筑。今番别单,通官张孝礼有城池修筑之问,移咨兵部,陈请修治,则必将见许。(52)《朝鲜肃宗实录》卷一,肃宗即位年十一月壬申,《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219页。早在皇太极征服朝鲜后,为限制朝鲜军事势力的发展,就定下了“新旧城垣,不许擅筑”的规条。参见《朝鲜仁祖实录》卷三四,仁祖十五年正月戊辰,《朝鲜王朝实录》第34册,第671页。因此,“筑城”一直是清朝与朝鲜之间较为敏感的话题,也是朝鲜方面多年来意欲寻求突破的一个重要问题。
在他看来,既然清朝通官在与朝鲜使臣的交流中,曾经建议朝鲜修治海防、城池以为防备,(53)关于张孝礼建议朝鲜修治海防器械的建议,参见《朝鲜肃宗实录》卷一,肃宗即位年十一月丙寅,《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218页。原文为:“大通官张孝礼等,问于译辈曰:本国地方距福建几何?福建兵祸,不无延及于本国之虑,海防器械,曾无修治否乎?译官答以我国曾不通路,何由知福建之远近,而器械虽欲修治,无上国之令何?孝礼曰:何不陈请上国乎?译官辈答以自我先请,有所不敢。自上国有令,可以修治矣。”不如乘机以防范“海寇”为名,向清朝请求修筑西路各处城池。待自身军事实力增强后,再根据局势的明朗程度,决定朝鲜的最终选择,以避免陷入万劫不复的危险境地。
许积的这一建议,得到了权大运、申汝哲等人的支持。刑曹参判南九万又进一步提出,清朝如果听闻“我国治兵之请,而且闻吴三桂檄书海船往来之说,则彼必先疑我之相通矣”。因此,向清朝咨请,恐怕难以得到应允,这样“不但所请之不遂,并与我可为者而废之矣”,莫不如不请而为。(54)《朝鲜肃宗实录》卷一,肃宗即位年十一月己卯,《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220页。许积在经过一番考虑后,也接纳了这一意见,并得到了肃宗的认可。随后,朝鲜就从南部地区开始,以“防盗”为名,展开了长达多年的“筑城”活动。但朝鲜悄悄而为的“筑城”举动,也没能逃脱清朝的注意。根据李濡所说,他在出使北京时,除了“倭书”之事外,也曾被问到“尔国以日本事,有城池军兵修补之举乎”?他回答以“虽非日本事,筑城搜卒,实有国之不可废”。(55)《承政院日记》肃宗二十年五月庚戌条,第357册,第43-b页。虽然清朝对此也没有进一步的追问,但可以看出对于朝鲜在这种特殊时期的“筑城”活动,清朝还是有所疑虑与警惕的。
可见,在“三藩之乱”的影响下,朝鲜内部的对清态度,一段时间内确实发生了很大波动,“反清”“雪耻”的政治潜流在这一变局的刺激下涌动不已,并渗透至朝鲜君臣的意识与行动中。虽然随着叛乱的平定与清朝收复台湾,朝鲜君臣的这股激情也随之很快消退,但曾经出现的这种变化,他们显然也是不希望被清朝所知的。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平义真的第二通“倭书”虽然语多不实,朝鲜君臣最终还是选择了秘而不报,因为其中所谓“东宁郑锦舍丕募奇兵,风舶万里,侵于贵国地方”的虚妄背景,恰恰是朝鲜君臣不愿提及且讳莫如深的。而所有这些,在清朝统治者的眼中,都是朝鲜“煽惑欺罔”“其心尚可问乎”的表现。
康熙二十四年,朝鲜边民韩得完等非法越界采参,在三道沟附近放枪打伤正进行舆地勘察的清朝官役。事件发生后,引起了清朝政府的高度关注,并表现出十分严厉的追责态势。除了对涉案人员进行追究外,清朝还特殊对朝鲜国王进行“察议”,并处以了白银两万两的高额罚金。从东亚整体视域来看,清朝对“三道沟事件”的处置,之所以采取如此严厉的态势,除了此次边民越境犯科的严重性外,还与“三藩之乱”期间朝鲜“事大”不诚的种种表现密切相关。
吴三桂反叛后,联合台湾郑氏势力,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一路北上进攻清朝。猝不及防的清朝,也一时陷入被动局面。这种突然而来的变局,对东亚地区的政治形势产生了很大的冲击与影响。被迫臣服清朝的朝鲜,在这种变局的刺激下,对清朝的态度与情绪也发生了一定转化。朝鲜内部意欲借机联合吴三桂、郑经乃至日本,攻伐清朝的政治暗流涌动不已。但基于局势的复杂性,最终确定了以防范“倭寇”“海盗”为由,加强军事力量,先谋求“自强”,再依据形势变化进行抉择的战略思路。于是,朝鲜开始以“防寇”为名修筑城池、栅堡等军事设施,暗中积蓄力量。为了避免清朝觉察到自己在这段变局中的情绪“波动”,还刻意对自己与日本对马岛之间的“倭书”往来之事进行了隐瞒。然而,随着“三藩之乱”的平定与清朝收复台湾,东亚局势渐趋稳定,朝鲜君臣“反清雪耻”的激情也随之迅速降温。
对朝鲜政治动向的变化,清朝是十分关注的。朝鲜的这些举动引起了清朝的猜忌与怀疑,为避免局势的进一步复杂化,清朝一方面加强了对辽东地区的军事防御,以示震慑;另一方面,则对朝鲜的“不诚”之举除了试探、敲打外,未做深入追究,以免刺激朝鲜走上与吴、郑势力联合的反清之路。但清朝内部对朝鲜的不满情绪,显然已经累积颇深,正如礼部咨文中所指斥的那样,“积有重衅,应即重惩”。同时,虽然在康熙皇帝看来,朝鲜于“三藩之乱”中最终还是守住了“藩臣”的底线,“到今宁谧之后,必无背我之理”,(56)《朝鲜肃宗实录》卷十五,肃宗十年六月壬子,《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691页。但在平定“三藩”这样大规模且影响面较广的叛乱之后,清朝无疑是需要对战争中波动较大的“宗藩”秩序体系与规则,进行重新梳理、强调与申明的。因此,大局甫定,康熙皇帝就立刻派遣一等侍卫篆你达等出使,向朝鲜宣示清朝“凶渠授首,边境晏如,悉剪蟊贼,永消隐忧”的武功盛举,并表示了要“用是荡涤烦苛,维新庶政”(57)《朝鲜肃宗实录》卷十三,肃宗八年二月己亥,《朝鲜王朝实录》第38册,第583页。的政治愿景。而“三道沟事件”恰好为清朝君臣整理与朝鲜关系,进一步警示、强化对朝鲜的威慑与绥服,提供了契机。这也是清朝之所以对事件的处理,采取了较为严厉态势的深层原因所在。
在基本达到预期目的后,清朝又很快恢复了对朝鲜边民“犯越”的宽容态度,更取消了派遣“查使”的举措,将案件审理等权力完全交给朝鲜自行处置,只在形式上奏报清朝裁定即可。(58)李花子:《清朝与朝鲜关系史研究——以越境交涉为中心》附卷一《17、18世纪中朝围绕朝鲜人越境问题的交涉》,第204页。之后的朝鲜肃宗国王,似乎也更加恪守职分,几乎是“国中之事,稍有关系者,必奏明仰取定夺,罔敢隐晦”。(59)《清圣祖实录》卷二四八,康熙五十年十月丁丑,《清实录》第六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57页。于是,清朝与朝鲜的关系也在这种相互信任的互动中进一步得以改善,康熙四十二年,朝鲜肃宗国王获得了康熙帝亲笔手书“藩封世守,柔远恪恭”(60)《朝鲜肃宗实录》卷三八,肃宗二十九年六月乙酉,《朝鲜王朝实录》第40册,第30页。的奖赐,而康熙皇帝也因为对朝鲜“待之过优”的宽容与亲善态度,被朝臣们私下称之为“高丽皇帝”。(61)《承政院日记》景宗二年十二月一日壬寅条,第548册,第7a-b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