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荷马到鲍勃·迪伦

2021-09-18 00:48黑爪
花城 2021年4期
关键词:缪斯迪伦卢比

黑爪

我们很多人的文学启蒙很可能都始于这句话,“从前……”;不少人知道鲍勃·迪伦很可能始于这首歌,Like a Rolling Stone(《像一块滚石》),而《滚石》的第一句,恰恰是:“Once upon a time…”

迪伦的歌中贯穿着一种让人感到遥远又熟悉的东西,是“从前有座山”,也是荷马、维吉尔、莎士比亚。所有这一切,有一个共同点:用最基本的形式,讲述每一个人类都体会过的最基本的感情,爱、向往、死亡和悲痛。因其基本,所以普世,所以永恒。

2020年3月27日,我已在家办公两个星期。新冠病毒此刻正在撼动整个世界,改变所有人的生活轨迹。迪伦在这一天发布了8年来第一首新歌,Murder Most Foul。这支歌以肯尼迪遇刺为背景,长达近17分钟,歌名直接取自《哈姆雷特》名句,“最邪恶的谋杀”。紧跟着4月、5月再各推出一首新歌,I Contain Multitude(《我包罗万象》)和False Prophet(《伪先知》)。三支单曲铺垫之后,6月19日,他艺术生涯中第39张专辑Rough and Rowdy Ways(《坎坷喧嚣的道路》)发布。这一年虽然艰难,但圣诞节依然转眼到来,手机上的音乐软件Spotify放出年度总结:是这张新专辑陪我度过了这一年,一共10首歌,我翻来覆去从初夏听到岁末。专辑中,迪伦以一贯的风格与过往群贤攀谈,他包罗万象。

缪斯,在我的身体里歌唱

他在1963年的一首单曲GoinBack to Rome(《回到罗马》)中唱道:

Goin back to Rome

Thats where I was born.

(回到罗马

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2005年马丁·斯科塞斯的传记式纪录片No Direction Home:Bob Dylan(《迷失了回家的路:鲍勃·迪伦》)一开始,童年时代的迪伦在家里的阁楼上发现了一个唱机和几张唱片,歌声响起那一瞬间,他惊觉:我出生在了错误的地方和错误的人家。其实,任何一个特定年代的地方,任何一对特定的父母,可能都會是错误的。这是古老行吟诗人在少年迪伦身上的初次觉醒。

去年这张迪伦79岁推出的《坎坷喧嚣的道路》,像是一场纷繁扰动的梦,梦境是一幅人类文明史的马赛克,由文字和音乐组成。本文将试图通过这张专辑,将马赛克的每一个碎片置于放大镜下,寻找迪伦与古典文明以及古典行吟传统的联系。

互文一直是迪伦歌曲创作的标志性特征,新专辑中这一特征虽得以延续,但与过去相比出现了一些变化。人们在迪伦以往作品中更经常见到的是直接引用,例如2001年专辑Love and Theft(《爱与偷窃》)对佐贺淳一《浅草黑帮告白》、马克·吐温《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和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的引用,再比如2006年专辑Modern Times(《摩登时代》)对奥维德流亡诗①的引用,以及2012年专辑Tempest(《暴风雨》)对荷马《奥德赛》的引用。哈佛大学古典学教授理查德·托马斯对这种类型的互文是这样解释的:

诗人、歌曲作者、作曲家或任何类型的艺术家通过创造性地重复使用文本、图像或声音来创造新意义的过程。当读者或听众留意到层叠的文本,并从中辨识出被艺术家重复使用的内容时,这一认识将被“盗用”对象的背景激活,从而加深对新文本意义的领悟,令人回味。这是互文力量的最好证实。

迪伦的歌曲Early Roman King(《古罗马王》),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它通过互文带给听众几层反转。从歌名看,我们以为他要讲传说中罗马的奠基人,孪生兄弟罗慕路斯和雷穆斯二人。然而迪伦在这首歌里所说的古罗马王,是20世纪60年代纽约的拉丁裔黑帮。与此同时,歌中又包含了这样的句子“Coming down the mountain/ Distributing the corn”(从山上下来/给众人发玉米),因此的确又把古罗马王引入了叙事。歌中还有对荷马《奥德赛》一字不差的引用,“I can strip you of life / Strip you of breath / Ship you down / To the house of death”。

在新专辑《坎坷喧嚣的道路》中,这样的直接引用少了,但古典元素展现得更加纷繁密集,出现标题的就有两首:Mothers of Muses(《缪斯之母》)和Crossing the Rubicon(《跨过卢比孔河》)。迪伦年近八十(2021年5月正值迪伦八十大寿),已臻无拘无束之境,他不再只是小心翼翼地“引用”先贤。像荷马吟唱希腊,像乔伊斯借《尤利西斯》在各种文化中穿梭,迪伦邀请了所有真实的、虚构的、宗教的、世俗的、远古的、同代的人物:恺撒、施洗者约翰、圣母院的驼背、教父白兰度、拿着镰刀斧头的马克思和带着梦的弗洛伊德,马丁·路德·金,披头士……与他一起演绎人类文明史。这部文明史,就是专辑里的一首歌名:My Own Version of You(《我自己版本的你》)。

这首歌《我自己版本的你》,是一个文学上的弗兰肯斯坦,开篇明显来自玛丽·雪莱①的经典:

All through the summers and into January

Ive been visiting morgues and monasteries

Looking for the necessary body parts

Limbs and livers and brains and hearts

(整个夏天,直到一月

我不停造访停尸间和修道院

寻找必需的身体器官

四肢、肝脏、大脑和心脏)

以这样狰狞的方式所启动的生命,却令人联想起《创世记》中最初以肋骨创造的生命。

接下来,我们看到诗人的灵感从高、低、宗教和世俗的文学语境中,四面八方涌来:莎士比亚《理查三世》“这一定是‘我隐忍难堪的严冬”(It must be the winter of my discontent),《哈姆雷特》“你能否告诉我,‘生存还是毁灭究竟是什么意思”(Can you tell me what it means to be or not to be);美国经典流行文化元素“疤面煞星帕西诺和教父白兰度”(Scarface Pacino and the Godfather Brando);他创造的新生命,“要像莱昂·拉塞尔、李伯拉斯和使徒约翰一样演奏钢琴”(play the piano like Leon Russell / Like Liberace,like St. John the Apostle。这是我们所熟知的迪伦,把文化上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放在一起,就像这一句里让使徒约翰摇身一变,成为钢琴演奏家。歌中提到杰罗姆,这是5世纪的一位神学家,在400年左右将《圣经》从希腊文和希伯来文翻译成拉丁文,杰罗姆此举远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之前,使得拉丁语系的西方人读到了《圣经》。因此在上帝面前,杰罗姆的《圣经》译本无异于这里的歌名“我自己版本的你”。

在我眼里,这首歌是这张专辑,甚至迪伦艺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自我宣示。他此处化身新生命(怪物)创造者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学习梵文和阿拉伯文,以提升我的智慧”(I study Sanskrit and Arabic to improve my mind),从而“做点有益全人类的事”(do things for the benefit of all mankind)。不动声色,但也毫不掩饰地揭示出迪伦的人文理想。

为了进一步说清楚这一点,让我们从罗马另一位伟大的诗人维吉尔说起。歌中有这样一句:

Stand over there by the cypress tree

Where the Trojan women and children were sold into slavery

(站在那边的柏树旁

特洛伊妇女和儿童被卖为奴隶的地方)

这里的典故藏得巧妙。乍一看,我们以为是在引用欧里庇得斯②公元前415年的反战剧《特洛伊妇女》的剧名。但我们当然知道,这是迪伦的老剂量,还记得前面提到过的“古罗马王”吗?事实上这里是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这首诗的第二卷由战败的特洛伊王子埃涅阿斯叙述,他在家人离开燃烧中的特洛伊时,暗示他们将来在哪里见面:“那附近有一棵古柏矗立。”稍后埃涅阿斯看到“特洛伊男孩/和颤抖的女人站成一长串”。这就是迪伦的柏树和特洛伊女人和孩子们给我们的指向,这首史诗也是专辑中另一首歌,Mother of Muses(《缪斯之母 》)背景的一部分。

恺撒大帝跟维吉尔同一个时代,分别是将军和诗人,来自公元前一世纪,比杰罗姆早了400年。

Long before the first Crusade

Way back before England or America were made

(远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之前

早在英格兰或美洲被制造出來之前)

迪伦想要回到古典世界,一个可以让他看到“整个人类历史”(I can see the history of the whole human race )的世界。

恺撒大帝在这首歌中这样被赋予了权威:

Ill pick a number between a-one and two

And I ask myself,“What would Julius Caesar do?”

(我要在1和2中间选一个数

于是我问自己,恺撒大帝会怎么做?)

这为后面的几首歌充当了引子,我们会在后面的歌里看到恺撒大帝会怎么做:他会跨过卢比孔河,从而改变了历史的走向,改变了未来。

歌曲False Prohet(《伪先知》)的典故是关于凯撒的养子屋大维,即后来的第一个罗马皇帝奥古斯都,以及那场将罗马共和国过渡为帝国的罗马内战。奥古斯都在迪伦的早期作品中出现过很多次,都与阿克西姆战役和腓立比战役相关。在奥古斯都眼里,那是复仇之战。复仇是人类社会常态,复杀父之仇更是迪伦作品中时常出现的主题。

This is how I spend my days

I came to bury not to praise

Ill drink my fill and sleep alone

I pay in blood but not my own

(我就这样度日

我来是为了埋葬,不为赞美

我喝饱了,我一个人睡

我付出血的代价,那血却不是我的)

这就是公元前49年1月,凯撒跨过卢比孔河,发起20年罗马内战的情况:到了公元前30年,最后的胜利者奥古斯都埋葬了安东尼;那之前安东尼和奥古斯都埋葬了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再之前他们一起埋葬了恺撒;而恺撒埋葬了庞培。

第五首Black Rider(《黑骑士》)有一句歌词颇引人注意,“The size of your cock will get you nowhere”(你那话儿的大小不会帮你实现宏图)。但这并非迪伦生造出的一句粗话,二世纪罗马讽刺作家尤文纳尔(Juvenal)在一篇小说中写到一位男妓在生意萧条时哀叹:唉,我这么大好尺寸的话儿却无处施展。这不是迪伦第一次引用尤文纳尔,Tempest(《暴风雨》)中那句人们熟悉的“妓院老板戴维 / 出来了,让姑娘们下班了”(“Davey the brothel keeper / Came out,dismissed his girls”)就出自尤文纳尔的“皮条客已经让姑娘们散了”(“the pimp was already dismissing the girls”)。《黑骑士》是迪伦世界中恺撒、奥古斯都、奥德赛这些庙堂英雄之外的江湖。

专辑第一面过半之后的Mother of Muses(《缪斯之母》)这首诗终于彻底展示了迪伦对史诗传统的把握,像宣言,他便是这一传统在当代的最伟大继承者。这首歌的开场白 “缪斯之母为我歌唱”(Mother of Muses sing for me),直接触发听众联想起他于2017年6月12日发布的诺贝尔受奖演讲的最后一句:

I return once again to Homer,who says“‘Sing in me,Muse,and through me tell the story”.

(再一次我回归荷马,他说“在我的身体里歌唱吧缪斯,让我来替你讲故事”。)

歌的开篇同时承担了这张专辑剩余部分的前奏。接下来的三首歌,一首长过一首,Crossing the Rubicon(《跨过卢比孔河》)7分23秒,Key West(《基韦斯特①》)9分34秒,Murder Most Foul(《最邪恶的谋杀》)16分55秒。人类在争斗中演进的历史,落脚在最沉重的暗杀,这三支歌形成“暗殺三部曲”。

直接用“缪斯的母亲”引出本首歌的半部分以及本专辑最后三支歌的史诗特征,它在这里的功能是十分传统的:

Mother of Muses,sing for me

Sing of the mountains and the deep dark sea

Sing of the lakes and the nymphs of the forest

Sing your hearts out,all your women of the chorus

Sing of honor and fate and glory be

Mother of Muses,sing for me

...

Sing of the heroes who stood alone

Whose names are engraved on tablets of stone

Who struggled with pain so the world could go free

Mother of Muses,sing for me

(缪斯之母,为我歌唱

歌唱山岳和蔚蓝的大海

歌唱湖泊和林间的仙女

唱出你们的心声吧,咏歌的女人

歌唱荣誉、信仰还有荣耀

缪斯之母,为我歌唱

歌唱孑身挺立的英雄

他们的名字已被刻在了石板上)

在前面那首《我自己版本的你》中,歌手已经唱过了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以及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为此处的缪斯女神追思往昔战士唱响了前奏。在《伊利亚特》第二卷中,荷马曾请缪斯女神帮他回忆那些来到特洛伊城的希腊英雄的名字:“缪斯女神,你们这些家住奥林匹斯山上的人,现在请告诉我……希腊人的领袖他们都是谁?”是缪斯启迪了一个又一个的吟游诗人,让他们将战斗英雄那些光荣事迹在世间传唱。

维吉尔生活在荷马之后的几个世纪,他在不同的语言文化中写作,将荷马的“船名表”(《伊利亚特》第二卷)改编到他的意大利史诗背景之下:

女神们啊,现在请打开赫利孔号

带领我歌唱:

哪些国王被逼上了战争。

每位酋长身后的平原上有什么军队。

什么英雄在意大利开花结果?

又是什么武器让她燃烧起来?

因为女神们啊

你能记得,你也能唤起

她们能记得,因为她们(缪斯女神)的母亲名为谟涅摩叙涅(Mnemosyne),希腊语里是“记忆”的意思。她为宙斯生下了九个缪斯,亦即我们今天熟知的九位文艺女神。维吉尔在颂文中强调了与记忆有关的词,你能“记得”/也能“唤起”,记得和唤起都是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就像对迪伦来说它们是歌曲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样——“记住这些句子,记住这些韵律”。

维吉尔的记住,是建造罗马的代价;迪伦的记住,是暗杀组歌里的“三王”和他们各自的时代——恺撒、麦金利和肯尼迪。他的句子,根植于荷马和维吉尔,传统与创新并存。此处既无希腊将军,也无意大利战士,他对荷马和维吉尔做了更新,引出了现代史的英雄。“歌唱孑身挺立的英雄 / 他们的名字已被刻在了石板上”之后,他在下一节里就引出了那些在反对南方联盟和纳粹德国的战争中,为自由而战的将军的名单。

Sing of Sherman—Montgomery and Scott

And of Zhukov and Patton and the battles they fought

Who cleared the path for Presley to sing

Who carved out the path for Martin Luther King

Who did what they did and then went on their way

Man,I could tell their stories all day

(为谢尔曼-蒙哥马利和斯科特吟唱

为朱可夫,为巴顿,还有他们打的那些仗

是谁为普雷斯利清扫了歌唱之路?

又是谁为马丁·路德·金开辟了道路?

他们做完了,就又上路了

哦,他们的故事我说一整天也说不完。)

这里的蒙哥马利,究竟是内战中率领一支黑人士兵部队的废奴主义者詹姆斯·蒙哥马利(James Montgomery),还是二战中的英国将军伯纳德·劳·蒙哥马利爵士(Sir Bernard Law Montgomery),我们再一次不得而知。但是歌中唱的是这样的战争:它得以让猫王唱蓝调,得以让马丁·路德·金登上山巅。记忆女神谟涅摩叙涅尽到了职责,此时歌者/诗人和缪斯卡利俄佩(Calliope,九位缪斯中最年长者,掌管英雄史诗)终于走到一起了。在这首歌的后半段,卡利俄佩成为他的情人,和他一起踏上了回家的奥德赛之路。这时的卡利俄佩已经不仅是缪斯,迪伦的缪斯向来也是他的情人。

Take me to the river,release your charms

Let me lay down a while in your sweet,loving arms

Wake me,shake me,free me from sin

Make me invisible,like the wind

Got a mind that ramble,got a mind that roam

Im travelin light and Im a-slow coming home

(带我到河边,释放你的魅力

让我躺一会儿,在你甜而爱的怀里

唤醒我,摇动我,将我从罪恶中解脱

让我像风一样隐身

我想要漫步,我想要游荡

我无拘无束,我缓缓归来)

這首以荷马和缪斯开始的歌曲,以卡瓦菲斯①的伟大诗句《伊萨卡岛》的意境结尾:伊萨卡永远在你心中,抵达那里是命中注定。但不要急着赶路,若能持续很多年,那才是最好的。奥德赛之旅,意义在路上。因此奥德赛对于卡瓦菲斯和迪伦来说,就成了生命本身,如迪伦所唱:“我缓缓归来。”

卢比孔河—基韦斯特—达拉斯

这张专辑史诗转入高潮亦即尾声的三部曲,每一首都立足于政治暗杀:尤里乌斯·恺撒(前44),威廉·麦金利(1901)和约翰·菲茨杰拉德·肯尼迪(1963)。

《跨过卢比孔河》是一首慢板蓝调,由回旋曲所带来的强烈戏剧性,加上开始两句的歌词,所有这一切,都立刻让听者明白无误地感受到,跨过卢比孔河不仅是困难,它更将改变一切。

根据当时的罗马共和国法律,任何将领都不得带领军队越过作为意大利本土与山南高卢分界线的卢比孔河,否则视为叛变。这条法律确保了罗马共和国不会遭到来自内部的攻击。(维基条目)

因此,当恺撒带领着自己从高卢带来的军团(恺撒当时任高卢行省总督),在公元前49年1月渡过卢比孔河的时候,事实上就是在向罗马宣战。据称渡河前他曾有过片刻艰难的犹豫,很快沉舟断腕,越过湍急的河水,进入意大利,走向罗马。当时没人能够预知,460年的自由共和国便是因他此举而走向终结。

希腊史学家阿庇安在200年后记载了一则逸事,比人们所熟悉的“骰子已经掷下”(“Alea iacta est”),更准确地抓住了穿越的那一刻。据说恺撒在奔流的大河前停了下来,对可能的后果思前想后,“朋友们,如果我不跨越,将是我个人麻烦的开始;如果我跨过去,那将是整个世界麻烦的开始”。然后,像所有受到鼓舞的人一样,他决然迈出这一步,“掷下了骰子”。

the Rubicon is a red river

Goin gently as she flows

Redder than your ruby lips

And the blood that flows from the rose

Three miles north of purgatory

One step from the great beyond

I prayed to the cross,I kissed the girls

And I crossed the Rubicon

(卢比孔是一条红色的河

缓缓流淌

比你宝石般的红唇更红

比流淌在红玫瑰身上的血更红

炼狱以北三里路

距来世一步之遥

我对着十字架祈祷

我亲吻了女孩们

我跨过了卢比孔河)

恺撒一经越过卢比孔,整个地中海世界的河流便都将被内战的鲜血染红。然而这些红色的记忆,在迪伦身上必定跟岸边的女孩交织在一起。也许诗人歌手在越过卢比孔河的时候,心中依然想着卡利俄佩,他把听众带回2008年的Red River Shore(《红河岸》)中那个红河岸边,让歌手“will always adore”(将永远爱恋)的女孩。迪伦从不放弃任何可以在几千年的过去、现在、将来之间翩然游走穿梭的机会。

恺撒死在刺客的刀下。死亡自然是史诗最爱的话题,但若死亡能让我们看到来世的光明,死亡便不是终点。对于那些能来到基韦斯特①的人来说:

Key West is the place to be

If youre looking for immortality

(基韦斯特是个好地方

如果你在寻找不朽)

我在一个名为“Untold Dylan”的网站(bobdylan.org.uk)上读过一篇署名拉里·法费关于这首歌《基韦斯特》的文章。他说:“这首歌被具象化为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冥界,而歌手/诗人则化身为维吉尔的埃涅阿斯。”

Key West is under the sun,under the radar,under the gun

You stay to the left,and then you lean to the right

Feel the sunlight on your skin,and the healing virtues of the wind

Key West,Key West is the land of light

(基韦斯特在阳光下,雷达下,枪口下

你向左,然后向右

身上沐浴着阳光,微风在为您疗愈

基韦斯特,啊,基韦斯特是光之国)

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中,西庇尔给前往冥界的埃涅阿斯指引:“左边这一带……用来惩罚恶人的恶行,右边的道路则通向伊利西亚场”。

They gained the land of joy,the fresh green fields

The Fortunate Groves where the blessed make their homes

Here a freer air,a dazzling radiance clothes the fields

And the spirits possess their own sun,their own stars

(他们获得了欢乐的土地,清新的绿野

福禄林是有福之人安家的地方

这里的空气更加自由,耀眼的光芒照耀着田野

所有的灵魂都拥有自己的太阳、自己的星星)

传说中的伊利西亚场,是不受尘世纷繁困扰的福岛;迪伦的基韦斯特,则是依靠诗意之想象力创造出来的这样一块逃避凡人纷争和宿命的土地。他在歌中这样与维吉尔的伊利西亚唱和:这是一个“美好而公平”(fine and fair),“真正有福”(truly blessed)的地方,在那里,“冬天……是一种未知的东西”(winter . . . is an unknown thing),道路通向“天真和纯洁”(innocence and purity),是一个“神圣的天堂”(paradise divine)。

在前面的《我自己版本的你》中,歌手引用了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他正着手准备将他的人民迁出燃烧中的特洛伊:“站在那边的柏树旁 / 特洛伊妇女和儿童被卖为奴隶的地方。”我这里再次提到《我自己版本的你》,是想要强调,这首歌就像迪伦史诗的一个词汇表和元素表,是整部作品的弗兰肯斯坦配件,是“四肢、肝脏、大脑和心脏”,这些“必需的身体器官”就是专辑里的每一首歌。而《基韦斯特》便是其中重要的一个。

2016年10月13日,瑞典文学院宣布迪伦获得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奖牌的背面,刻着一个坐在月桂树下倾听缪斯女神的年轻人形象。铭文取自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上面写着:“Inventas vitam iuvat exces。Inventas vitam iuvat excoluisse per artes.”大意为“他们通过新的艺术形式让这个星球上的生活变得更好”。这句维吉尔式的铭文,令《我自己版本的你》中的迪伦“学习梵文和阿拉伯文”,“我想为全人类的利益做点事”这一理想呼之欲出。

维吉尔本身算是一位“盗版”哲学家。在《伊利西亚场》中,他汲取了在柏拉图哲学、埃利西尼亚、奥菲克甚至犹太神秘著作中所能发现的末世论思想。基督教对来世和灵魂提供了不同的解决方案,但公元前19年即已去世的维吉尔,则自创了另一种可能,他通过互文缔造出一个来世版本。在他的描述中,死者的灵魂将在千年后重访世界,岁月“洗净了我们坚硬而顽固的污渍,只留下清晰/空灵的感觉”。现在,“盗版”哲学家迪伦,又把这些思想组装进自己的版本,他在《基韦斯特》中创造的土地,是通往“通往天真和纯洁的门户”。这首歌在他的伟大作品中无疑占据了一席之地,它证明了迪伦的不朽,使他当之无愧与金斯伯格、科索和凯鲁亚克齐名,与荷马、维吉尔和但丁比肩。

《基韦斯特》开头,引用了一首1926年的民歌,主题是关于1901年的麦金利总统遇刺:McKinley hollered,McKinley squalled(“麦金利大叫/麦金利啼哭”)。1926年,老,却又不那么老。新、旧、高、低,无拘无束。缪斯们或者住在赫利孔山,或者住在帕纳苏斯山,那是希腊人或者罗马人去拜访她们的地方,迪伦就是在那里倾听卡利俄佩和她的母亲。

那是哪一天?

《最邪恶的谋杀》(Murder most Foul)没有点明22日,因为那是个几乎人人都知道的日子:

Twas a dark day in Dallas,November 63

(那是达拉斯阴沉沉的一天,在63年的11月)

以日子开头,是民谣的特点,它自然而然地就把事情放在时间和地点上,开始讲故事:战役或者仇杀。

《跨过卢比孔河》是很多首以某一个日子开始的歌中的一首。

I crossed the Rubicon on the 14th day

Of the most dangerous month of the year

(我在那个月的第14天跨过了卢比孔,

那是一年中最危险的月份)

这里的时间很模糊。四月是T.S.艾略特眼里“最殘忍”的季节,对于泰坦尼克绅士们来说,也是最危险的月份,迪伦2012年的另一部史诗作品Tempest(《暴风雨》)第二节:

Twas the fourteenth day of April

Over the waves she rode

Sailing into tomorrow

To a golden age foretold

(那是四月的第14天

她骑着海浪

驶向明天

去一个预言中的黄金时代)

4月14日仿佛是个恰当的选项。也是这一天,1865年4月14日晚,林肯被枪杀,次日4月15日去世。然而,还有很多的14日同样可选。《基韦斯特》中,麦金利总统在9月的第14天去世。只是恺撒的最危险月份无疑是3月,如今很多西历都会标注 The Ides of March(三月中),因为那是恺撒的死期。

因此在非线性的诗意世界中,那神秘的危险月份的第14天诗句后,我们听到了这样一句:

I got up early so I could greet the goddess of the Dawn

I painted my wagon—I abandoned all hope and I crossed the Rubicon

(我早早起床,以迎接黎明女神的到来

我画了马车——我放弃了所有希望,我跨过了卢比孔河)

早起迎接黎明女神,这是一件恺撒与奥德修斯都会做的事。迪伦在《暴风雨》中曾借用了很多《奥德赛》的句子:

When young Dawn with her rose-red fingers shone once more

Odysseus quickly dressed himself

(当年轻的黎明女神带着她玫瑰红的手指再次闪现时

奥德修斯很快穿好了衣服)

这与《跨过卢比孔河》的最后一句:

I lit the torch and looked to the east and I crossed the Rubicon

(我点燃了火把,望向东方,我跨过了了卢比孔河)

形成一个框架。希腊语中的Eōs,既是东方又是黎明,《奥德赛》有言:“东方,那是永远年轻的黎明女神的家。”

而“画马车/放弃希望”一句,因为之前在《伪先知》中,我们已经有了冥界舰队这一注脚,因此在这里见到但丁的影子也就不足为怪,“放弃了所有的希望”出自《神曲》:

Abandon all hope you who enter here

(走进这里的人,你们放弃了所有的希望)

迪伦在高中时代曾是学校拉丁社团的积极分子,他为校报撰写过一篇小文,庆祝“三月中”节气。那篇小文包括一段罗马历史,一首诗,一幅漫画,和另外一些“挺罗马”的东西。他一直知道,那是危险的一天,那是恺撒五年前跨过卢比孔河的后果。

不再伟大

迪伦1962年的成名专辑中有一首歌,I Shall Be Free(《我应当获得自由》),歌中有这样一段:

Well,my telephone rang it would not stop

Its President Kennedy callin me up

He said,“My friend,Bob,what do we need to make the country grow?”

I said,“My friend,John,Brigitte Bardot

Anita Ekberg

Sophia Loren

Countryll grow”

(我的电话响个不停

那是肯尼迪总统找我有事

他说:“朋友,鲍勃,我们要怎样做才能让国家成长?”

我说:“朋友,约翰,我们需要碧姬·芭铎

安妮塔·艾克伯格

索菲亚·罗兰

国家就会成长”)

去年3月27日午夜过后,迪伦发布了他8年来的第一首原创歌《最邪恶的谋杀》),以1963年11月肯尼迪遇刺事件为中心并围绕其展开。

面对这首歌,听者不像是在听一首歌,更像是在经受海浪的冲刷。它跌宕起伏,几乎不成句,只有波涛和无尽的叠浪,而听者不是站在光滑的沙滩上,而是站在岩石的海岸,没有地方可以坐,甚至无处落脚。这时,这首歌像大海一样袭来,长串的词携带着画面,绵延不绝。

器乐开场非常安静,醇厚的中音和大提琴之后,是优美的钢琴。很悦耳,并不突出。因为,音乐在这里只是背景,就像为他诺贝尔获奖演讲做伴奏的爵士钢琴。这首歌的意义和重要性都在歌词:短小、平实、掷地有声,被人评为“海明威式”。

Twas a dark day in Dallas,November 63

The day that will live on in infamy

(那是达拉斯阴沉的一天,1963年的11月

这一天将永远活在耻辱中)

“The day in infamy”是罗斯福总统在珍珠港受袭后,发布宣战演说中最著名的一句话,1941年12月7日将是“一个会永远活在耻辱中的日子”。1963年11月,美国再一次迎来一个永远耻辱的日子,也是发生在自己的国土上,其后果堪比那一最终将美国带入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袭击。迪伦用“Twas”这样一个相当过时的表达法,让这一天变得不再仅仅是一个“日期”,而是永远耻辱的“一天”。

这首歌,让人惊艳的还不仅仅是用词,更在于其语言形式。开篇阴沉的那一天,肯尼迪总统本是风头正劲,President Kennedy was a-ridin high。这一天本是可以好好享受活着的一天,同一句里话头一转,也是用来死去的一天,Good day to be livin and a good day to die。

熟悉迪伦的人都知道,他的人称代词向来没有定数,前一句说:

“Wait a minute,boys,you know who I am?”

(“等一下,孩子们,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这里拟声一个即将被“Shot down like a dog in broad daylight”(像狗一样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击毙)的人,而这个“我”一转眼又从歌手/旁白身份“我要去伍德斯托克,这是一个新时代”(Im goin to Woodstock,its the Aquarian Age)变为濒死的总统,“我眼睛里有血,我耳朵里有血,我,我将再也无法抵达那个新前线”(Got blood in my eyes,got blood in my ear,Im never gonna make it to the New Frontier)。谁是“我们”,谁又是“他们”,难道是他在隐喻半个多世纪以来,关于刺客奥斯瓦尔德是不是有同谋的懸疑阴谋论的暗示?迪伦的诗歌总是在引发更多的问题,却从不回答。而如果歌中有答案,这答案也通常来自“他们”。但是,请不要相信他们。

谋杀可以成为被“完美执行”(Perfectly executed)的魔术吗?执行力就在这句话身上,哈姆雷特的谋杀就像一个魔术,在耳郭里下毒。迪伦这首歌的标题就取自《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五场,父亲的鬼魂告诉惊恐万分的儿子,他的死是一场“最邪恶、最奇怪、最不合乎自然”的谋杀,是一场兄弟相残。

进入第二节,盘点20世纪60年代,从“英伦入侵”,1964年2月披头士乐队的到来,再到伍德斯托克。第三节美国最著名的唱片DJ伍夫曼·杰克被请出来打碟,从而带出一个播放清单,构成了这首歌其余部分的框架:充斥通篇的电影、文学和文化,直至 《最邪恶的谋杀》结尾。这是对后肯尼迪时代流行文化之琐碎的认知和审视,伍迪·艾伦1965年电影《风流绅士》(Whats New Pussycat?),由汤姆·琼斯演唱片头曲,演员名单群星荟萃,以心理治疗和通奸不忠为主题,它是60年代流行文化中粗俗娱乐的典范。迪伦用这场闹剧引出质问——

Whats new,pussycat? Whatd I say?

I said the soul of a nation been torn away

And its beginning to go into a slow decay

(有什么新鲜事,小猫咪?我说什么了?

我说一个国家的灵魂正在被撕裂

正在走向缓慢的腐烂)

就这样把崇高和荒诞焊接在一起,琳琅满目、扑朔迷离,绝对非线性,每一句都以Play开头,可以理解为播放,也可以理解为游戏。

Play,“Tragedy”play,“Twilight Time”

Take me back to Tulsa to the scene of the crime

Play another one and,“Another One Bites the Dust”

Play,“The Old Rugged Cross”and,“In God We Trust”

(放一出“悲剧”,“暮光时分”

将我带回塔尔萨,回到犯罪现场

再放一首“Another One Bites the Dust”

放“The Old Rugged Cross”,“我们信仰上帝”)

俄克拉荷马州的塔尔萨市中心有一个被称作格林伍德区的地带,曾号称美国的“黑人华尔街”,是全美最富有的非裔美国人社区。但在1921年的纪念日周末,塔尔萨市中心近40个街区被洗劫一空,继而被烧毁,数百人被杀,数千人受伤。2019年在塔尔萨举办了首届“鲍勃·迪伦的世界”研讨会,有人在发言中第一次将那次事件称为“塔尔萨大屠杀”。存放着迪伦档案的全新鲍勃·迪伦中心,将位于格林伍德区,正对着如今被命名为“和解路”的地方。歌中所唱The Old Rugged Cross(古老嶙峋的十字架)自是要坚守的,但下一句以 In God We Trust (我们信仰上帝),这是美国自1776年以来的官方座右铭,也是自1864年以来写在美钞上的一句话。金钱,这是继种族歧视之外,塔尔萨大屠杀的第二个重要原因。一切在《最邪恶的谋杀》中回旋,歌词在看似不断扩大的陀螺中旋转出去,然后摔倒,回到一个个焦点,聚集一個个相关的细节。

歌曲的内循环还在继续:累积、建构、层层递进,用它的分量沉沉地压着你。那些让你笑的闹剧电影,同样很容易让你哭。赌徒和银行劫匪,被俄克拉荷马州称作罗宾汉式的好汉,威尼斯商人和马克白夫人也出现了片刻,但转瞬消失在关于兄弟的诡异对话的威胁中:

Tell them,“Were waiting,keep coming

Well get them as well”

(告诉他们,我们还在等,请接着来,

我们会同样对待他们)

JFK(约翰·F.肯尼迪)的死预示着RFK(罗伯特·F.肯尼迪)的死,每一个听这首歌的人听到这里都不由得毛骨悚然。《最邪恶的谋杀》层层铺陈然后褪去,从哼唱到古典乐,从军乐到情歌,最后是一段随意的宣叙调,回到主题:最邪恶的谋杀。

Play the Blood Stained Banner—play Murder Most Foul

(播放《血染的旗帜》——播放《最邪恶的谋杀》)

《最邪恶的谋杀》自成一体,从头再来,在我的结束中是我的开始。

责任编辑 杜小烨

① 奥维德是奥古斯都时代的古罗马诗人,与贺拉斯、维吉尔齐名,并称古罗马三位经典诗人。被奥古斯都流放至黑海一带,并在流放中终其一生。流放原因一直有争议。

① 玛丽·雪莱:英国19世纪作家,因其1818年作品《弗兰肯斯坦》(又译作《科学怪人》)被誉为科幻小说之母。她的丈夫是浪漫主义代表诗人珀西·雪莱,她也是女性主义哲学家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女儿。

② 欧里庇得斯:与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并称为希腊三大悲剧大师,《特洛伊妇女》是其著名悲剧之一,描述战争的残酷和对生命的无视。

① 基韦斯特:Key West,美国最南端,佛罗里达群岛中的一个岛。

① 卡瓦菲斯:19世纪末20世纪初希腊诗人,大众熟知的“愿你的道路漫长”便出自他的诗《伊萨卡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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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恭毕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