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婉京,青年作家及艺术评论家,1990年12月生于北京,北京大学博士、美国布朗大学哲学系任访问学者,现于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教授艺术理论。自2009年起从事电影剧本创作及艺术评论,曾获得第45届香港青年文学奖与首届台湾“罗叶文学奖”。著有作品《清思集》《相亲者女》《隐君者女》等。
人眼大概是人身上最精妙的装置。它类似一个高清晰度的35毫米照相机,能够根据光线的不同自动调节亮度,可以自动对焦于感兴趣的物体。所以,当我第一次在宇宙基地看到马修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惊讶自己的眼睛为什么停在了他身上,因为我很快意识到我对他感兴趣。
他和我一样是来宇宙基地租房的。
今年是2059年,有一半的人已经成功移民火星。刚移民的头几年,他们还会从火星派人回来打理房子。但日子一长,他们就忘了自己曾经在地球生活过的事实。那些房子变成了“鬼屋”,我家附近也有几幢,它们是我童年的游乐场。“鬼屋”中潮湿阴森,常能见到散落在地上的玩具,拼到一半的拼图,喝剩半杯的咖啡,好像这些东西的主人是在匆忙之中逃离这所房子的。还有一次,我和同伴在一个“鬼屋”的地下室找到了一袋金砂。我拿回家把它交给我妈,我以为她会说这袋东西很值钱,结果她却告诉我,金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袋东西现在跟一袋土没有区别。
有人说,这帮有钱的火星新移民是故意丢掉自己的过去;也有人说,他们派管家回来打理房子的成本比这房子本身还贵,不值得。这些留下的房子就像被留下的地球原住民,应该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后来,废弃的房子被宇宙基地统一收回,重新翻修了之后再出租给我们这些留在地球上的人。
我的父亲在我刚出生时去了火星,他是最后一批移民者。跟他一起走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孩,她是我们家从前的保姆,我的奶妈。我爸留给我们一封信,署名是给我的,他在信里说到他要去火星追寻爱情。我妈将那封信收了起来,直到我成年的时候她才第一次拿出来给我看。她告诉我,不要相信爱情,爱情都是骗局。她讨厌火星,她认为火星上的所有人都是骗子。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每晚7点准时打开她的视频接收仪,戴上她的虚拟视听设备,准时收看宇宙新闻。
7∶28,《火地连线》这个节目是她的最爱。她会拿着一份旧报纸微微遮住她的视线,让她看起来根本没在注意这个节目。但她的眼睛骗不了人,一动不动地盯住接收仪上的一切。她竭力在屏幕上搜索着什么,像是要把自己的存在接入这5400万公里之外的世界。在那荧荧如火的红色星球,她的目光随着一个又一个隆起的陨石坑跃动,跳过砾石遍布的沙丘和沟壑遍布的高地,在看上去像是有人居住的伞屋之间停留。火星表层目前约有5万个伞屋,它们彼此相连,共用一个从火星地核深挖上来的磁场。伞状的结构让它能够天然地抵抗太阳风和宇宙射线。我爸大概就住在其中的一个伞屋。《火地连线》每期会采访一户伞屋的主人。这个节目时长2分钟,会在7∶30准时终止。中断信号后的一个多小时,我妈还是坐在沙发上,假装她还在跟火星连线。
我在宇宙基地看到马修,第一眼先看到他腰间挂着的Klone罐。这个东西跟基地的房子一样,需要摇号取得。Klone因为采用的是从火星进口的纤维管,里面装的是火星深层的液态水,在市场上一“罐”难求。宇宙政府会抽取这些幸运儿眼部的基因组织,将他们的细胞培养在液态水中。
大约一年前的某个下午,我妈特意让我对着一个镶满了水晶的灰色长条U形管眨眼,并让我把眼泪滴在U形管上。她还揪下了几根我的睫毛,装进了一个跟管的颜色相同的纳米分子小袋。她下手很重,弄得我疼了好几天。在我那些睫毛还没有完全长好以前,她就带着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回到家里。
我的目光掠过这陌生来客的脚,她脚上穿着跟我一样的拖鞋和脱了线的棉袜,左脚第二个脚趾在袜子上戳了一个洞,肉粉色的脚趾露了出来。短袜上面是被黑色棉裙挡住的半截小腿,她穿著一条奇怪的网眼丝袜,密密麻麻布满了孔,就像我从我妈那儿见过的U形晶体管。她注意到我在盯着她看,于是一只脚往后一撤。然后,她做了个极其轻微的动作,一面微微弓下腰,一面悄悄对着我的脚看。我自认为我比她聪明,因为我把她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我随之将余光微微落下,发现自己的左脚第二个脚趾也露在外头。等我再收回余光,快速向上看,结果我的腿上也穿着一条网眼丝袜。那双袜子是我前男友送我的东西,自从他移民火星之后,我就一直穿着。它有点脏了,旧旧的,好像本就烂塌塌地长在我的皮肤上。
我妈管她叫“Klone”。我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妈,但我们已经很多年不跟对方讲话了。我们默认对方已经丧失了跟自己对话的机能。尽管我听见她和这个跟我长得完全一样的Klone聊天,用笨拙的普通话(因为太久不讲话的缘故)冲着她喊我的名字时,“京京,京京”,我还是会有一种莫名的不适。仿佛在我和我妈的关系里,通过这个小罐,她一直期盼的“我”终于被创造出来。
这个“我”比我要温柔得多。她会挽着我妈的手在客厅里散步,她会为正在收看《火地连线》的妈妈披上毛毯。她见到我时通常会绕着走,这是因为在她的人工智能程序中,要尽量避免与她模拟的真实对象碰面。实在没办法,她必须见到我的时候,会远远地对着我礼貌地鞠躬。这个时候,她腰间挂着的小罐也跟着一晃一晃,晶体管中裹着我基因组织的液态水流动着,发出宝石一般的光泽。我知道她有意避开我的视线,她不敢看我的眼睛。因为只要一对视,她就会明白她是个替代品。
人的角膜背后是折射率为1.33的水,水之后藏着一个类似洋葱那样层层叠层结构的晶状体。Klone没有眼睛,她没有人类的晶状体,她的生命是靠腰上那个小罐子,那就是她的眼。我想我需要表现得比她更像一个复制人,对任何事都冷眼相待,这或许才能让我妈意识到,我打心眼里根本不在乎她。
起初,我以为我妈去摇号、急着抢购她只是为了追个风潮,或者是为了缓解一下孤独。但很快我发现,她是需要一个载体来承载她过去的记忆。记忆与智能是两码事——没有记忆,就不可能学习,而学习又是具备智能的关键一步。我妈一遍遍地讲述她从小经历过的事,包括她的父母、她过去的房子、她跟我爸的相遇,以及地球原本的模样,人们没有移民火星之前曾经拥有的快乐时光。她教这Klone的第一个词是“妈妈”,第二个词才是我的名字“京京”。她把这个名字赐予了她,在她的记忆中便成了她的造物主。
她们从早到晚腻在一起。我妈按照人造人的出厂说明书,给她安排了一天24小时的训练。那些课程的名字来自火星引入地球的最新技术,一些新的术语,比如“驯化”(acclimatization)、“抗性训练”(hardening)、“防卫反应机制”(priming)、“条件反射”(conditioning)……这些训练在我看来,不过是为了让Klone更好地适应与人的对话。她在训练中得到经验,然后在经验中学习如何像个“人”那样生活。可她毕竟不是人,很快就露出了马脚。比如最简单的吃饭,她就学不会。当我妈放了一块面包在她面前,教她如何咀嚼面包的时候,她的程序阻止了她将那块面包送入嘴里。所以当我妈把面包塞进她的口腔,她还是没办法咬住。面包上涂着厚厚一层花生酱,几乎无一遗漏,都被挡在她的嘴唇之外。花生酱开始滴落在她的胸上,她低眉望向胸前那团棕色的东西,我看到她微微张开的嘴里牙齿正吓得打战。这个生活中细小的问题,暴露出Klone与人本质的不同。Klone不需要依靠食物来获取能量,她的能量生产与消耗全在腰间的小罐中完成。这一点有点像植物,她进行的是一种被动运动,她并不依赖于蛋白质的复杂结构(像人那样),而是仰仗“水力”——以液态水的简单输送过程为基础,在水分进出组织的过程中为自身提供动力。
至于她身体发出的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通过调控Klone罐内的自身细胞液浓度来实现。她就像一棵含羞草,当细胞浓度上升时,Klone罐的晶体管会变蓝,她会自然而然地张开双臂;她又像一株捕蝇草,当细胞浓度骤降时,她的晶体管会变红,这时她會急忙缩起身子。
谈话对她而言是最难的一种动作。因为她要先熟练调控细胞浓度,才能完成流畅、完整的对话。说明书上显示,她的记忆只能保存40天。这就意味着,每隔40天,她就会完全忘记之前经历过的事情。我妈给宇宙工程部打了电话,用质问的口气向他们讨要延长Klone记忆的方法。没办法,这项技术是宇宙政府和医疗机构一起研发的。他们的工程师正在研发第二代Klone,但是难点就在记忆保存这一部分。Klone罐内的U形管目前只能负责给Klone提供基本的运行动能。如果要在U形管的晶体上再植入记忆芯片的话,这意味着要给Klone装一个“大脑”。工程师想做的不是打造一个新的人类物种,这太危险了。
对于留在地球为数不多的人类而言,他们认为最重要的是保证“人”的纯正性。面对我妈执着的追问,他们最后给出的答复是——他们也许会将Klone升级为一种类似高级植物的东西。在不远的未来,Klone应该可以跳过反复学习这一阶段,直接开口说话。他们也承认,新技术会用到朊病毒。这种病毒含有错误折叠的氨基酸链的蛋白质,令蛋白质在复制过程中引发邻近蛋白质变形。在动物体内,朊蛋白一点好处也没有,它是克-雅病(疯牛病)的致病元凶。但在植物和Klone体内,这种蛋白质能帮助母体生成一种独特的生物化学记忆。
最后我妈问他们:“别说那么多了……你能保证我的京京会记得我?”
“当然。只要您每天都跟她说话,就不必担心40天的记忆期限。”
大约在半年前,我在客厅偶然间听到她们之间的对话:
“嘿,老妈。我是京京。”
“京京,很好。我是老妈。你觉得我今天怎么样?美吗?”
“老妈,你是全地球最美的女人。”
“京京,很好,非常好。可火星上是不是有很多漂亮女人?说不定她们比我还要美?”
“老妈,不用担心。我有一半血统来自火星,我熟悉我故乡的情况,那里极地冰川下的液态水孕育不出来地球上奇妙美丽的生物。”她见到我路过客厅立刻低下了头,声音也拉低了,继续说道,“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老妈。”
我妈看到了我,随即提上了音调,扬声说:“你凭什么这么肯定?你老爸曾经也跟我许诺过要永远守在我和你身边,可现在?你们小孩子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我妈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可我心里想的是,我已经31岁,无论在地球还是火星,都不能再被当作“小孩子”。
然而我妈面前的那个“我”还是微笑着握住我妈的手掌,在她掌心画了一个圆圈(也有可能是个爱心),说:“没关系,老妈。爱情都是骗局,不要再提那个男人了。现在你有我在你的身边,永永远远不会离开。”
我愣了一下,然后马上意识到,“爱情都是骗局”这句话不可能出自我口。这个家伙说的每句话都是参照我妈的思维方式导入的算法。也就是说,她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可她的内核是我妈的投射。我听见我妈低头抚摸着她的脑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很好,很好,很好。”
Klone来到我家已经大半年,身上还穿着出厂时那套衣服。不知为何,我妈没有给她添置任何新衣服。Klone自己也没有主动提出这方面的要求。她们俩有时会到宇宙基地地下城的旧货收集站淘一些日用品,这里的大部分东西都是火星移民留下来的。我从不陪我妈来这地方,因为大部分的旧货都是还没来得及送去堆填的尾货,它们乱哄哄地堆成一座座小山,前来买货的人要爬到那垃圾山上逐件挑选。还没挑几件,人就会陷入垃圾山。抬起胳膊嗅嗅自己,也跟周围没人要的垃圾一样,闻起来好像腐烂了很久。
四处飞舞的苍蝇,慌不择路,常常一头撞在人的脸上。我无法忍受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购物,可我妈偏就喜欢。她喜欢跟一帮与她年纪相仿的老太太争抢一件稍微干净一点的毛衣或针织衫。有时,她抢得太多,手里抱不住这些衣服的时候,她就会一股脑儿地将她的“战利品”套在身上,里三层外三层。有了Klone之后,我妈逛地下城的频率明显提高。她开始攀爬那些以前根本挤不上去的垃圾山。她爬到一半快要跌下去的时候,Klone就会上前扶她一把。她扯了太多衣服,下半身完全陷进去之前,Klone又会把她抱起来重新放回到垃圾山顶。Klone没有嗅觉,她不嫌那些衣服臭。她的Klone罐,闪着微光的晶体管。就这一点点微光,刺得人极不舒服,晃得那些跟我妈同场竞技的大妈头晕目眩。少了对手,我妈成功将一整座垃圾山搬了回来。
有天我推开门,苍蝇和臭味同时袭面而来。我妈拉着Klone的手坐在那座小山上,神色骄傲地看着刚进门的我。
她端详了一番我的脸,然后转头问Klone:“京京,她是谁?你认识吗?”
那一刻,我觉得我要搬出这个家。
宇宙基地办事处每天都要处理十几单住房申请。申请人一般都是我和马修这样无法跟父母再住下去的年轻人。整栋大楼除了申请人之外,见不到一个办事人员。
宇宙基地大楼用透明的晶体板构建而成,浩浩汤汤几万亩,它的边界设在天际线上。每一块晶体板都能接收到走在上面的人的热能,通过计算这些热能数据,基地后台的办事人员就能获取到我们的个人信息——身高、年龄、职业以及婚姻状况。我走到二楼的时候,晶体板已经提示我走右侧的“未婚”通道。连接主楼和“未婚”公寓副楼的是一条没有天顶的露天甬道,人走在上面,才觉得地球的夏天已是如此溽暑难耐。
而他,就站在桥上,干净的衣衫上一条渍痕也没有。马修,跟我一样守在“未婚”区域的马修,我瞥向他的时候,他刚好正望向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的原因,我的脸上突然发烫。当我的眼睛撞到他的眼睛时,我赶忙收回了我的目光,但这依旧不妨碍我喜欢上了他——他裸露的有力双肘、干净的方形脸颊、平淡无奇的温柔双眸。尽管我们彼此都没跟对方说一句话,我脚下的晶体板却已经热得快要烧起来了。如果晶体板也能把我那一刻的情绪并上传到宇宙基地,工作人员一定会疑惑我这个租房人究竟是怎么了。
马修在我前面被传唤进一个四面透明、挑高很高的大开间。我站在门外,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和办事员的一举一动。与马修相比,那办事人员根本不像个人。那人套着一种类似防辐射服的保护膜,全身没有一寸肌肤露在外面。他说话时嘴巴不动,只有腰间的Klone罐频频闪动。他们没谈多久,办事员就生硬地抬起手在马修的档案上盖上一个戳。
马修走出来时,冲着我挥了挥他的文件,笑了笑:
“到你了。”
“我要说些什么呢?”
“他会问你一些具体的问题,像是你为什么一定要从家里搬出来之类的。”
“我……你呢,你为什么非搬不可?”
“如果还有下次见面,我下回告诉你。”
“等等,你叫什么?”
“我叫马修。”
他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腰间有什么东西晃了我一下。我抬头去看甬道上方的天顶,太阳压得很低,一只壁虎不知死活地匆匆奔过,停留在太阳中心动弹不得。它明显是迷了路,晶体般透亮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我。哪天再会?也许是十年之后。那时,说不定他也拿到了去火星的通行证。
后来,等我见过办事员,拿到了“宇宙基地独居许可证”,我再回想起他离开时给我的无措感,他腰间闪烁的不明物,我怀疑他可能是一个Klone。我回到家以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马修应该就是一个Klone。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又怎么解释他举手投足间的“完美”?想到这儿,我的心就揪成一团,撕裂般难受。然后它又开始膨胀,怦怦狂跳。
我妈虽然糊涂荒谬,但是她从小就教导我“人是有缺陷的”并无错处。现实生活中的人,喜欢试探各种人际关系,直到它们崩盘为止;人还有不可抑制的欲望,不懂得控制、收敛,非要探测人际关系的极限不可。我们被抛弃在地球上,自生自灭,某种意义上也跟人深层的劣根性有关。那些基因更优越、智商和社会地位更高、创造力更强的人都被送到了火星,留下的我们可不就是低等的人吗?几个世纪以来,人类内部的优胜劣汰一直悄然无声。作为被抛弃的一部分,我们必须不带一丝怒气与积怨继续前行。只是火星上的同胞,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们会创造出Klone,在最低等的物种中间研发了最完美的“人”。有了Klone,我妈不仅摆脱了与我多年的情感缠斗,还在垃圾抢夺战中成了当之无愧的“一姐”。
只是当Klone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我还是有些愕然。我在意的不是纤维管提取了原生人的复制技术,也不是Klone人马修是否拥有爱人的能力,这些不过是技术与道德伦理的问题。真正令我受挫的是,原本那么排斥Klone人的我,最终竟然爱上了一个Klone。这意味着在我潜意识里,深层困扰我的依旧是我和我妈的关系。即便我暂时搬去了宇宙基地,我仍旧不能彻底摆脱我妈对我的影响。每到我想要坠入一段感情时,我脑中响起的就是我妈为Klone洗脑时说的那句话——“爱情都是骗局”。“爱情都是骗局”,她就是这么为我洗了30年的脑。
如果我想要印证马修到底是人还是Klone,必须先揭开Klone身上小罐的秘密。这意味着我不得不靠近我家的那个Klone,即使冒着被我妈发现的风险。
那是我在这个家的最后一晚,我趁着我妈入睡之后偷偷潜入客厅。Klone就杵在客厅与厨房相接的角落,她身上别着的Klone罐在夜里是荧光色的。我寻着那光去,踮着脚。当我距离Klone还有不到一米,她的Klone罐忽然变红,她惊慌地眨眨眼,迅速将脑袋转到一边。我想她是知道,一个Klone不能跟自己的原生人对视。接着,我每往前走一步,她就会往后退一步,我们这样僵持着,直到她无路可退。
“你别怕。”我说话时还是忍不住想要打量她的眼睛,“我很感谢你。有你在我妈身边,她不像以前那么糟了。”
她张着嘴巴,没有作答。
我继续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摸摸看你……你的小罐?”
沉默了片刻后,这时她才第一次开口跟我说话。她说:“只要您答应我不扭开它……”
“好,我答应你。”
我们虽然是两种不同的物种,但那一刻我俩达成了某种秘而不宣的共谋。她明明可以启动呼救装置,让睡在里屋的我妈出来捉我,但她始终没有。我慢慢蹲了下来,举起她腹部一侧的Klone罐。
窗外的月光从拉下来的软百叶窗透入,其中的一小块,映在那小罐中的晶體管上。光线朦胧,我看到她有点为难地耸着肩。我的手就要触到她的身体时,她微张着嘴,尽量保持不动,好像在她的头上有一滴热腾腾的雨珠正准备落下。
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虹膜在观看中逐渐敞开,我角膜背后藏着的折射率是1.33的水仿佛也跟着这U形管中的液态水在流动。我相信我正在观看一些肉眼无法识别的东西。我原以为只有一个的晶体管里面充满了褶皱,然而实际上,每一个褶皱上都长满了禾本植物种子壳上才有的细而长的纤维。
她压低声音说:“这是芒。”
在芒的中心部分,有着明显螺旋状的纹路,一层层盘旋着引入一个带有刻度的圆盘。圆盘的一端系着比毛发更轻盈、更结实的东西,作为指针。整个U形管鳞片般密布着芒,芒就是靠着这些圆盘计量时间。轻轻地,很有节制。晶体管内部的设计,每一层构造都有特殊作用,能夠帮助Klone完成一系列令人叹为观止的运动。
“如果我扭开这个小罐,”我还是没有从U形管上抬眼,“那你会怎样?会死吗?”
“我想……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老妈也从没问过我这类的问题。”
“但你知道自己不是人类。”
“我知道。我是一个Klone。我有出厂编号,有这个小罐,还有芒。”
“Klone和人有什么区别?”
她半晌没有说话,眼睛越过厨房的餐桌、桌上的餐具,越过水池和作业台,越过窗。她凝视着前方,神情有些恍惚,让我不禁怀疑她究竟有没有自我反思的能力。这时,她平静地开口道:
“芒看起来像是一块钟表,实际上是用来储存记忆的。从我被创造出来的那刻起,您的基因就在我的芒里面生长。我只是无法获取您最新的体验,但您过去的记忆我都做了备份。尽管对于更新的记忆,我只有40天的储存期限。但对于从前的记忆,您出生时候的模样,您父亲离开您和老妈时的场景,您的男友为了您的好友跟您分手……这些在我出厂前就植根在您心里的东西,同样也种在我的心里。”
听她说话的一刻,我陷入一种无法进行自我反思的真空。那感觉像是被人抛到火星,上面是狭长的陆地,下面是沸腾的岩浆,而我的意识就浮在两者的中间,一个冰冷的真空。她提到的那些我最不愿意想起的人,居然还清晰地活在我的记忆深处,就在我现在生活的环境里。我的父亲在登机前一秒紧紧搂住我的肩膀,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火星。
“我不要!”
我的父亲盯着哭成泪人的我看,他叹了口气,咂咂嘴,最后转身离开。他拿着一块比我的小手掌还要大的手帕擦拭他布满胡楂儿的下巴。可能还擦去了眼泪。这一组动作好像刻在我的脑中,或许我也有一个存放记忆的晶体,我想念他的时候,他就从晶体中被调取出来——在我的梦中,从头至尾地出现,显影。
我再见到马修是在宇宙医院的病房里。他守在我妈的身边,他的身后站着我家的Klone。Klone见我到来,从门槛边上踱步过来,她为我播放了一段我妈入院前录制的语音。随着我妈的声音,我们三个的目光慢慢集中在我妈的身上。此刻,她头上正戴着一个椎体的罩子,睡在一个类似船舱的白色病床上。她很安静,她的沉默就像她还在收看《火地新闻》一样。
马修带我到医院外的草坪坐了一会儿。他和我上次见他时的样貌有了些变化。我记得他之前没有胡子,但他现在不光留了一撮八字胡,还在下巴上蓄了一缕胡须。我还注意到他的腰间少了那个Klone小罐。
他告诉我,他从来都是人。这些Klone是他的团队和宇宙政府一起研发出来专门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用的“陪护克隆人”。我家的“京京”就是我妈在第一次确诊后,被马修安排送到我家的。Klone的主要功能是代替人类,帮助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储存他们的记忆。至于出厂前设置的40天短期记忆功能,是为了能在40天的重复动作中加强记忆训练,延缓患者记忆衰退。这样一来,Klone罐内的晶体管既能存放记忆又能牵制记忆,方便他对我妈这样的病人进行实时的追踪观察。
而上次见面时,我瞥见他腰间闪闪发光的却是“芒”的纤维组织,他做实验时不小心掸到身上的。
他侧目一笑,问道:“你以为我是一个Klone?”
他的语气很亲切,他的话随着太阳赭石色的热力慢慢蒸腾到空中。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现在是2059年,地表温度达到100华氏度。但我觉得有一个问题堵在我的胸口,我不得不说。因为我越捂,它就越烫。
“马修,你觉得我妈病好了之后,她还认得我吗?她还能分得出我和Klone吗?”
他顿了一下后,望着我说:“在她的记忆里,始终只有一个你。”
过了一刹那,就在播放留言的那一刹那间,地球和火星上发生了很多事:地球上的一个森林发生了火灾,火星上的一个新能源被人发现,地球人和火星人共同孕育的第一个试管婴儿诞生。那一刹那就这么过去了,不知道这一刹那是否也可以被谁的记忆晶体永远存留。
我妈在留言中说:“女儿,谢谢你大老远从宇宙基地赶过来。老妈只想说……我很爱你。”
责任编辑 李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