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学

2021-09-18 00:48弋舟
花城 2021年4期

弋舟,当代小说家,入选中宣部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西北大学客座教授、硕士生导师。现任《延河》杂志社副主编。

历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第三、第四届郁达夫小说奖,首届“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第六、七、八、九届敦煌文艺奖,第二、三、四、五届“黄河文学奖”一等奖等奖项。

迈开双腿,走进凌晨的夜晚,她自己都觉得这挺荒唐,像是一个即将起跑却对赛事忽生厌倦的选手。还不完全是厌倦,是那种对所为之事的意义产生了怀疑之后,滑稽而虚无的感觉。套上专门买来用以运动的鞋子,围上一条薄围巾,她怀着近乎自我嘲弄的心情出了门。

这一带算是城市边缘了,如今却也高楼林立。夜色中,黢黑的楼影竟有一种纪念碑般肃穆的气派。除了夜深人静,入住率不高肯定也是一个因素,只有零星灯火从个别楼宇的窗口透出,置于整体背景之中,让夜空显得更加寂寥。一辆接着一辆,道路两边停满了私家车,它们停靠得规矩极了,也安静极了,让料峭的空气浮动着一种被人为规定后的秩序感。世界像是被洗劫之后。时空如果就此停滞,那么一千年后的废墟就该是此刻的景象吧。

顺着略有坡度的路基快走,她觉得浑身都被双腿带动出了运动感。脚下的鞋子弹力十足,每一步,都反馈出令人跃跃欲试的动能。此刻,这种称之为“爆米花”的鞋底材料,勾起了她顽固的职业癖。端环氧基聚氨酯——作为一个化学家,她在心中给出了准确的专业术语。

穿过十字路口,马路对面就是那座运动公园隆起的山坡。走到坡下,她停住了脚步,适当地活动了一下脚腕,又用双手揉了揉膝盖。隔着裤子,她能感到两只膝盖的冰凉,或者,是冰凉的膝盖反衬出了双手的温暖。发光,发热,变色,生成沉淀物,膝盖与手掌之间发生了一次化学反应——而判断一个化学反应的依据是,这个反应是否生成了新的物质……如此拗口的概念,对于她却是习与性成,当她意识到后,不禁又回到了自嘲的心情里。根据化学键理论,又可根据变化过程是否有旧键的断裂和新键的生成来判断其是否为化学反应……她一边搓着手,一边强迫自己赶走了脑袋里残余的专业本能。

有夜航的飞机轰鸣着低空飞过。植物弥漫着凛冽的气息,更像是一种薄凉的气温。

稍微费力地攀登了一小段路,她终于踏上了那条环山铺就的塑胶跑道。山势当然不会很陡,应该是用周围小区挖掘地基时的余土堆筑而起的。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隆起,却让平铺直叙的地势有了一些起伏的崎岖。离婚后,她选择在这里购房住下,正是因为中意这座运动公园人造的小山。快步走在塑胶跑道上,走在鞋底与跑道化学成就的共同作用上,她多少有些怀疑自己的行为是否真的能够达成目的。

她正在有计划地减肥。尽管,她不过110斤左右。每天走一万步,是计划中的项目。新的一天,她的日程已经排满,于是,她只有在凌晨时分提前兑现这一万步。一天尚未开始,却已经严格地预支了句号。在化学工业的加持下,世界变得轻易了,如果没有一双“爆米花”鞋底的鞋子和一条塑胶跑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有勇气跑上深夜的山坡。

跑道一侧有路灯,间隔大约50米,掩映在葱郁的树木间。环境显得有些森然。快步走过两根灯柱后,缓慢向上延伸的跑道边,有个女孩的侧影进入了她的视野。尽管坡度不大,但她仍然觉得自己是仰望过去的。一个正在与人拥吻着的女孩——她减慢了步伐,分析着眼前的状况。将对方定义为“女孩”,不过是下意识的直觉吧:介于明暗之间,她看到的是对方裙子下裸露的双腿,它们交叉着,分散了身体的重力,承重较轻的那条腿略微向后,呈现一种将要未要扬起的态势。被灯光更多打亮着的,正是这样的一个态势,而这个聚光灯下堪称耀眼的态势,反映在她的直觉里,就是年轻的依据。一个在深夜的公园与人热烈拥吻着的年轻女孩;但女孩的同伴完全隐没在婆娑的阴影与树丛之后。

意识到自己的迟疑时,她已经走到了女孩的身后。她只好跑了起来,发现自己略感慌乱,却并不完全是基于害怕,更多的是出自某种抱歉一般的情绪。她感到自己打扰了他人,同时,羞涩,尴尬,紧张,也许还有一点点被撩拨起来了的兴奋,都借着“抱歉”的感受一同涌来。这番感受成了驱使她跑起来的动力。

跑步并不是她减肥计划中的选项。她只打算每天快走一万步,因为她的年龄似乎已经不太适宜跑步了——据说到了她这样的年龄,不正确的运动,只会加重膝盖的损伤。她45岁了。

跑过去总比走过去更像回事吧?她一边跑一边想,这样不是更接近一个正当的、夜练者的形象吗?面对自己所撞到的一幕,走过去,太像是一个下流的偷窥者了。但跑总是要比走辛苦的,她感到了自己的身体并不适应这不期而至的跑动,两腿与心肺都承受了额外的负担。同时,她也感到了些微的激情。

她熟悉这条山坡上的跑道,快走五圈,能让她完成一万步的指标。那么跑呢?这里面有着相对复杂的换算,严谨一些,除了化学,大概还需要数学与物理的介入。激动起来的她无暇深思,此刻,跑步更像是一个难以换算的精神现象。

将要跑满一圈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无论精神还是肉体。她任由自己发出深重的喘息,一方面,是由于无法自控,一方面,也是有意要发出提醒。她想,也许对方已经结束了吧,她都跑了一圈了,因为艰难,所以时间都显得漫长——有谁能如此漫长地接吻呢?但她仍然看到了之前的那一幕。远远地,她停了下来,双手撑在大腿面上弯腰喘息。女孩还在投入地吻着,只是身姿比之前更加前倾,显得越发富有强度,辉光流泻的双腿在路灯下熠熠闪亮。她分不清耳边的喘息究竟是出自对方还是自己,或者,是整个夜空都在发出深重的呼吸。

她生出了原路返回的念头。返回去,冲个热水澡,回到离婚后独居的家中,回到不减肥也不用担心膝盖的日子,回到化学的世界里。女孩全情投入,仿佛竭尽全力拥吻着一个庞大的未知,在与某种莫须有的事物对抗与角力,带着青春的勇力,忘情地行使着神圣的特权。她直起了腰,脑袋里回响著一个句子:年轻,并且有两条腿。

年轻,并且有两条腿。

这句话,是她小时候从一本外国小说中读到的——一个装着假腿的老海盗,如此给自己气馁的年轻同伙打气。这句话有股神奇的效力,以年轻和两条腿,构成了不容辩驳的说服力,仿佛只消两者兼备便无往不胜,足以傲视一切风雨,视人间为天堂。离婚时,这句话曾对她有效过,离婚后,她起意减肥,也是这句话起了作用。下意识里,有两条腿,于她而言就是一个年轻的反证。那么,迈开腿就是了。

她以一种“有两条腿”的、沉着而坚定的步伐重新跑了起来。途经那闪亮的双腿与黑暗中年轻的激情,她目不斜视,仿佛心有旁骛便是对人格的玷污。

这一圈她跑得更加费力了。途中,她不得不在一块刻有“道法自然”的石头上坐了一会儿,心里又一次打起了退堂鼓;但有股无法说明的动力还是驱使她继续跑了起来,或者说,是某种欲望在更为有力地敦促她。

适应后的夜色变得没那么浓重了,发出剔透的深蓝色,有如一种质地喑哑的光芒。前方跑道边清晰地蹲着那个女孩,两腿完全掩藏在裙子下了,身旁依旧看不到同伴的影子。她徐徐跑过,视若无睹,“爆米花”鞋底与塑胶跑道摩擦出沙沙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还听到了遏抑的抽泣。

又有飞机低空飞过。这昼夜不息的人间。

跑过几十米的距离,阒寂的弯道上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同样有着两条夺目的腿,只不过穿着深色的牛仔短裤。是一个女孩——这个判断令她无端讶异。随着距离愈来愈近,女孩匀称而紧致的双腿像是一个命题,或者像一个复杂的化学实验,开列在她面前。

解题一般,女孩蓦尔转身向她迎面走来。她无法正视,只见女孩留着蓬松的短发,脖子因而显得格外颀长,如同又一条闪光的大腿。她和女孩擦身而过,彼此之间隐约有一个对视。她在慢跑,女孩在快走,她在上坡,女孩在下坡;跑与走的步幅相差无几,坡度也微不足道,但却分明是两股力量的相遇。她能够感到女孩步履艰难——是要回到同伴的身边吧?她不由得思忖,随即感到了些许的羞耻,像是萌生了不体面的邪念。

眼睛适应了夜色,身体也似乎渐渐适应了跑动,她力求自己心神澄明。“爆米花”是一种工业聚氨酯弹性体材料,经过加压加热预处理后,每颗TPU粒子像爆米花一样膨胀起来,在这个过程中,原来0.5单位大小的颗粒,体积将增大10倍,适用于需要经受强大冲击和频繁使用、要求透明、尺寸安定性及耐化学性能优异的产品……诸般专业的知识纷至沓来。

强大冲击,频繁使用。此刻,她觉得这不是一种科学术语,而是一种带有谶语性质的、对于自己生命际遇的描述。她在跑动,如同经受着加热加压的预处理。她想到自己是在跑着第三圈了,运动量或许已经与快走五圈持平了吧,这时身后响起了另外的脚步声。

有人在身后跟着她跑,或者说,是在追赶她。她即刻感到了不安,继而是慌张。她减慢了步伐,改跑为走。身后的脚步声轻盈而有力,带着绝对的、不容分说的把握感,让她打消了提速逃开的念头。想象一下自己拼命却徒劳地逃跑,只会让她不寒而栗。最终,她停下了,回头看向身后。穿着短裤的女孩已经距她很近了,一边跑,一边空洞地望着前方。她看到了女孩灰色T恤下跃动着的乳房。女孩可能并不比她高多少,只是短裤下显赫的两条长腿给人造成了高挑的错觉。她还看到了,在女孩左腿的大腿面上,有一枚胎记一般的青色文身。

她深长地呼吸着,两只手默默地攥紧。女孩跑到了她的面前。她重新迈开了双腿,因为她感到自己受到了无法拒绝的邀约。女孩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只是减慢了速度,用眼光向她打着招呼,明确发出了“接着跑啊”这样的邀请。那就跑吧,既然摆出了一副夜跑者的架势。

“你跑步的姿势不太正确。”女孩一边跑一边说。

“哦。”

“应该前后摆臂,尽量不要左右摆。”

女孩显然给她做着示范,雙肘呈直角,规范地前后摆动着。她无言以对,却不自觉地跟着调整了自己的双臂。

“你住在附近吧?”

“是,就住在路对面。”她答道,觉得这个答案能够给自己平添一些底气。

女孩似乎点了下头。转眼侧视,她发现女孩蓬松的短发呈黄褐色,还打着卷——像是顶了一头淋着焦糖的爆米花。这个想法令她放松了不少。现在,她们是两个并肩跑在塑胶跑道上的夜练者。女孩神色寻常,但她能感到其中蕴含着某种她无从理解的情绪。两人的年龄至少相差有20岁吧?可她感到并肩跑动着的女孩更占有一份主导性。这不仅仅是因为女孩的跑姿更标准,还因为,女孩在她眼里,全然象征着一个她毫无经验也无从想象的未知世界。

两个女孩之间的热吻。她不能理解自己看到的那一幕,但不妨碍她感受到了动荡与激烈,还有无以言表的、属于人的困境。自己最后一次热吻是什么时候呢?她竟然想不起了。她只确定,那一定不是和自己的前夫;而且,她还可以确定,迄今,自己从未在露天的环境下与人接过吻。在她有限的一生中,一切都像是化学性的、实验室性的,即便创造出了一些新的物质,实质上,也都是自然界中不存在的。

她隐约看清了女孩大腿上的文身——三个需要近距离才能辨认的汉字,也许是那个穿裙子女孩的名字?她想到自己的左腿面上,差不多同样的位置,也有一块类似的印记——当然不是文身,她绝对不会那么干的,实在要干,也只会文一组化学公式——那是一次酒后在浴缸里的滑倒造成的,伤口不大,却皮开肉绽,留下了永久的疤痕,结果导致了她从此不愿将两条腿暴露出来。有时候,她着实有些小题大做。

“尽量不要用脚尖落地。”女孩又一次指导她。

她留心一下自己的脚步,觉得自己显得既愚蠢又笨拙。

“你是学体育的?”

“你呢?做什么的?”女孩不回答,却反问她。

一瞬间,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告诉女孩,自己是一个小有成就的化学家,并且告诉对方,作为沟通微观与宏观物质世界的重要桥梁,化学是人类认识和改造物质世界的主要方法与手段。但她最终没有开口,因为她真的意识到了,此刻自己所经历着的,俨然是一个非物质的、纯然精神性的时刻。

“你都看到了。”女孩说。

这是一个陈述句,但听起来有些严厉。她一下子感到小腿有些灼热的刺痛。

“我差不多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都要来这儿锻炼。”

这也是一个陈述句,她想表达的是,自己并没有窥探她们的主观故意,相反,对她而言,这是常态,而她们,才是一个偶发的事件。

“你可以避开啊,不用一圈接着一圈地跑。”

不是吗?这很无礼。

“要避开的难道不是你们?”她忍不住反击了。

“的确,”女孩的声音听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是伴随着节奏平稳地喘息,“我们都可以避开,可是我们都没有。”

“还能跑是一件幸运的事。”过了一会儿,女孩又说。

她沉默地跑着。

“我的朋友就没法跑。”女孩自言自语般,“她有哮喘,军训的时候发作了,都被送进过医院急救。”

她再一次侧视女孩,此时,两人正好跑过一盏路灯最明亮的照射区域,她恍惚看到,有大颗的泪水正涌出女孩的眼眶。旋即,泪水与女孩的脸又都隐没在黑暗的阴影里。

“她天天都喝糖浆。”

“嗯,为了不让你们感觉受到了妨碍,我才跑了起来。”她像是在道歉了,仿佛糖漿味儿的青春就应当被礼让和脱帽致歉。她强调说:“平时我只是走路。”

“你不断地从眼前跑过去,卷土重来,倒让我们感到了踏实。”

“卷土重来”这个词差点把她逗笑,下意识地,她只能将一切又类比为一场彼此作用着的化学反应。同时,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向她发力,脚趾和小腿间肌肉的剧烈痉挛将她撂倒在了跑道上。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脸上定格为一个似笑非笑的僵硬表情,只是霎时间记忆起那一次酒后跌倒在浴缸中的滋味。彻底的、无能为力的绝望与污秽凄苦,就像一整块悲伤的笑料。

女孩快速蹲下,将她的双脚抱起,拉直膝盖,双手握住脚尖用力向上牵引。不过十几秒的时间,她却像是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击。夜风轻柔而冰冷,一如水与火的交融。女孩扶她坐起,用一只腿撑在她的背部,双臂将她的肩膀圈在怀里,同时帮她把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她知道自己现在一定狼狈极了,软弱地闭上眼睛,既感到了空前的委屈,也感到了被温柔地对待。一种久违了的、热切的盼望,涌上了她的嘴唇。

“不要跑了,先慢慢活动一下。”

后来,女孩扶她站了起来,叮嘱一句后,便矫健地跑着离开了。

望着女孩的背影,她意识到自己永远也没法像一个女孩子那样跑得又快又好看了。她无力地站在跑道中央,如同被遗弃了一般。暗处那块刻有“道法自然”的石头,在夜色中昭示着东方的化学观,四下的草茎都被它压得喘不过气。她缓慢地沿着跑道走,两手将脖子上的围巾紧紧地拉严实。她觉得自己的嘴唇麻木而空茫,仿佛被夜风完全包裹着深吻。她又一次闭上了眼睛,期待那久违了的、热切的盼望再度降临。

转过一道弯,她远远地看到那对女孩都蹲坐在跑道边。穿裙子的女孩把头埋在两腿之间;而那个穿短裤的女孩,遥遥注视着她走来的方向。距离让目光无法交织,但是她知道,此刻,在这个世上,自己被人深切地凝视着。大家同在一个环形的跑道上,在一个开放却又相互关联的世界里。

在意识的深处,她怕女孩们还在那儿,更怕女孩们其实走了。垂头前行,当她再一次举目张望,她们已经不在了。一度,她认为自己走过了,于是回头张望,只有空寂的夜色在身后永无止境地弥漫。她来到了她们置身的地方,想要找到一丝她们存在过的证据。她看到了倒伏的草木,一枚尚未熄灭的烟头;但令她更为笃信的是,她还嗅到了糖浆味儿,感觉到了她们离开后残留着的、带有年轻体温的痛苦而热烈的气息。黑暗中,她依稀还看到了她们挺拔而嘹亮的大腿,以及世间一切隐秘而倔强的脆弱。

年轻,并且有两条腿。

这让她如同再一次得到了激励,有力气走回自己熟悉的生活。从山坡上眺望,她能看到自己也许下半生都要栖身于此的那栋楼。夜色悲楚,还开始起雾了,渐渐像一锅又厚又稠的浓汤。夜航的飞机飞过,航速都变得有些迟缓似的。远处,一座塔吊笔直的摇臂傲然自立于夜空,好似随时会将世界吊打一番。人在这世上被吊打的风险可能不少,但没有哮喘就是幸运的;不喝糖浆就是幸运的,能跑就是幸运的,年轻,并且有两条腿简直就是所向披靡的。她像是走在一个庞然的虚构里,唯一能够让她将自己与现实维系在一起的,是这样的一个决定:从明天起,她将以跑步来替代走路。她确信她做得到并且配享这份幸运。俨然是一场化学反应,她知道新的物质产生了,依据化学键理论,就是说,旧键已经断裂,新键已经生成。

责任编辑 胡百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