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勒根那,七零后作家。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到哪儿去,黑马》《父亲鱼游而去》《骑马周游世界》等,诗集《一只羊》。作品散见《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天涯》《作家》《作品》《青春》《草原》等文学期刊,有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摘。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2020年度民族文学奖、第十届“诗探索·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短篇小说另获第十届、第十二届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第三届“敖德斯尔文学奖”。电影剧本荣获第26届金鸡百花电影节民族电影创意剧本奖等。现居呼伦贝尔。
云青马老了,老得就像一片退化殆尽的碱草滩,戗毛戗刺的脊背瘦骨嶙峋,双目暗淡犹如沙尘吹过的黄昏。与云青马一同老去的是我的祖父,中风困住了他的双腿,让他颤抖成一片风中的枯叶。云青马卧在门前沙化土里,祖父倚在蒙古包前,手拄拐杖,一把用钢筋箍定的椅子被他笨重的身躯压得吱呀作响,他游移不定的目光长久地锁住云青马。祖父在风烛残年对家人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云青马离开他的视线。
云青马还没有老到迈不动步子,它时而起身去周遭啃食寥若晨星的沙棘,四根不太灵便的腿还能支撑起干瘪的身躯,僵直的脖颈尚可轰走蚊蝇。只要望不到老马,祖父就会颤颤巍巍地摸起拐杖,一点儿一点儿挪动步子,一寸一寸跟上老马,仿佛那是他的魂灵,没有了它,祖父也将飘散如一粒沙粒。
祖父抖着喑哑的喉咙呼唤云青马:唿咧——唿咧——云青马的耳朵背了,好半天才转过头来,扭动着残缺的耳翼,显出一副孩童般的乖顺,咴——咴——它仰头回应,嘶鸣声像一把被烧着的牧草,充满灰烬的味道。
唿咧——唿咧——
咴——咴——
祖父与老马遥相呼应,你一声我一声,你迎向我、我踱向你,祖父架着拐杖像耷拉着掉毛的翅膀,终于,他与它会合一处,前者却已抱不紧老马的脖颈,只有将头顶住马的颈部借以歇息。接下来,祖父蹲坐在地,用抖动的双手摩挲它的四肢,按摩松塌塌的肌肉,须臾,又抬起它的蹄子察看老马破损的脚趾。祖父老眼昏花,一对眸子被岁月的雨水泡烂了,这会儿却瞧个仔细,他看到右前肢的马蹄铁松动了,便将它夹在膝间,用那只灵便的手举起榆木拐杖,稳稳地几下,咚咚作响的声音,仿佛一只啄木鸟敲醒着老树。
“昂阿(云青马的昵称),你的蹄子快磨烂了,我得给你修一修。”祖父对老马说着,“等修好了你的蹄子,我还要你驮着我远游呢。”
“知道你跟隨我有多少年了吗?一个寒暑是一年,算一算你跟我这个老头都有七个巴掌的缘分了。看看你现在,老得和我差不多一个样子……”祖父咧了咧没牙的嘴乐了。
祖父正认真钉马掌的工夫,我父亲骑着摩托从营地外回来,路过老人家的身边,这时却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拐杖:“阿爸,你真是老糊涂了,这么做会把自己的腿敲断的。”
祖父抬起眼睛:“你是谁?你没瞧见我是在给昂阿钉掌吗?”
“我是你的儿子达喜,我要告诉你,你敲打的是自己的膝盖。”
“达喜?”祖父眼神空茫,“……马掌就要掉下来了,你快把铁锤给我。”
“哪里有什么铁锤,这是你的拐杖。”
“快把它给我,我要给马钉掌……”
我父亲不得已,没好气地把拐杖丢给祖父,但他挥动双手,冲着祖父空无一物的身边吆喝了几声,转头对祖父说:“你的老马肚皮饿了,快让它吃草去吧。”
“可它的蹄子还没修好……”
“我会帮你修好它的。”
“我可不相信你的鬼话。”
父亲白了老爷子一眼,搀扶着他,一步一挨地回走。
“阿爸,算我求你,你的腿脚不好,就不要乱走了,你孙子阿斯汗会帮你照看它的。”
“你早知道孝顺我就好了,”祖父说,“对了,我让你从镇子上买的豆饼呢?我还要好好喂喂我的老马,让它驮我上路。”
“买了买了,”父亲拍拍自己的肩膀,“瞧,就在我的肩上背着呢。”
“达喜,你越来越能骗人,你肩上什么都没有,”祖父推搡开他,“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从小就爱撒谎。”
“阿爸我可真拿你没办法,你该糊涂的时候怎么一点不糊涂……”
我家那匹云青马其实十几年前就死掉了,这个祖父明明知道,可就是在祖父知道云青马死掉的那一天,他的脑筋出了毛病。
阿斯汗,你快帮爷爷打水去,昂阿要渴坏了。祖父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我的,我是他的长孙。我应允着,一边跑向不远处的机井。我打开电闸,接了满满一桶水,装作给马饮水的样子,一边用铁刷刮马的鬃毛。昂阿,你多吃多喝,看看你这几天不好好吃草料,都瘦多了。家人里,只有我自愿配合祖父,帮他老人家侍弄别人看不到的老马。祖父从小把我看大,按我父亲的话说,老爷子除了对云青马好,其次就是对我这个长孙好。不知怎么的,我对祖父也有种天生的亲近感,那种冥冥中的感觉甚至超越了血缘。而那匹不存在的云青马,或许是祖父打小把它灌输给我,以至于在我的脑海里牢牢地生根发芽,有时我竟然也能看到它的肉身,真切得连马毛都数得清。不过,那种幻象不是时时都能显露,它只出现在我神清气爽的时候。
今天中午我用汗板为云青马刮汗时,它的肉身就没有显现;傍晚,祖父又要我为老马洗澡,我打来清水,把马拴在拴马桩上,其实那只是一副马笼头。我做这些的时候惟妙惟肖,祖父持着板凳坐在我的面前,细眉细眼地瞧着我做的一切,说,等给昂阿好好喂上几天草料,让它长长膘,爷爷就要骑马远行。我说,爷爷,你要去哪儿呀?祖父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你知道吗,爷爷活这么大年龄还没有走出过咱这片沙荒呢,我,我要去看看真正的草原。我眼睛一亮,爷爷您能带上我一起去吗?祖父想了想,爷爷当然想带你去,可是云青马老了,它驮不动我们两个呀……说着话,他又指指马的肚皮,这儿,这儿不干净,对,是这儿。咴,瞧瞧,它的腿下边好多大包,一定是牛虻给咬的,这些该死的小东西……
叔叔家的小妹萨如拉刚刚六七岁,围在我们的身边嬉笑不已:“哥哥你在做什么呀,你是在为空气洗澡吗?”
祖父板起面孔:“小孩子离马远一点,小心踢到你的鼻头。”
我父亲远远地在蒙古包里看着这一切,他要我去打一瓶酱油而我现在无暇顾及,这让他气不打一处来。父亲踢飞了进屋啄食的鸡,撵走了到处拉稀屎的鸭,背着祖父冲我凶凶地打着哑语,我佯装没看见,继续我和祖父的活计。有祖父在,他是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祖父的腦筋并不总是处于混沌之中,他偶尔也明白一阵儿,明白的时候就咒骂我的父亲:你这个不孝的儿子,你额吉就不该把你从灰堆里捡来。瞧瞧,你的嘴巴里都是黑灰……
老爷子那是怪罪我父亲呢。这个责怪可由来已久,事情就出自云青马,正是这个因果导致祖父的脑子坏掉了。
那是大约十几年前,祖父要将他的老云青马放生。那可是他最心爱的伙伴,生产队解体前,他一直骑着它为队里放牧,等包产到户,他舍不得这匹坐骑,用两头牛的代价换得了它。老爷子对云青马的感情一度让他的亲生儿子嫉妒,直到今天,达喜酒醉后还和我们唠唠叨叨,说他小时候犯错,祖父竟骑着云青马追撵他,用套马杆套他……可是你们得知道,你爷爷从来没有用套马杆套过昂阿。后来我们乡村土地沙化,由牧业转为农耕,作为我家唯一能犁田的牲畜,祖父不得不忍痛让云青马架犁耕田。不过,那是怎么的情形呢,说起来至今还是我们乡村的笑话——云青马犁田时,祖父竟然备了另一副扛把子,自己充当另一匹马拉副犁,没谁见过一个男人把自己当牲畜使唤的,乡人嬉笑着和我说。云青马就这样为我家效劳了二十几年,直到它老得和祖父一样走不动路。就是这样一匹马,祖父要将它送归自然去。
那天,祖父最后一次为云青马洗净了身躯,梳理过皮毛,与它一同走向远处的山冈。那是乡村的公共坟地,墓与墓之间尚存着小片草地,除此之外,我们乡村已找不到任何可以让牲畜饱餐一顿的牧场了。祖父在那里守了云青马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祖父牵着肚皮滚圆的老马回来,把缰绳交给了他的长子,祖父说,去吧,达喜,去把它放生到乌珠穆沁吧,或者呼伦贝尔,走得越远越好,去找一片最好的草原,要人迹稀少,有水有山谷的地方,把昂阿安置妥当,否则不要回来。我父亲问:为什么?这不是你的心头肉吗?怎么要将它放生?祖父说,昂阿在我们家里辛劳一辈子,苦了它了,现在它年老了,我再不能自私地把它留在身边,我们要还给它自由,让它到真正的草原上,去它该去的地方,你明白吗,儿子……
父亲摇头说:“是你糊涂了,阿爸。”
“照我的话去做吧,”祖父老泪盈眶,“本来我要亲自送它走的,可我怕舍不得它……达喜,你能办好这件事吗?”
父亲应允下来:“那好吧,阿爸,我正好骑着它去乌珠穆沁看望我的同学。”
“你可不能一路骑它,它老了,腿吃不住劲儿了,你骑上一个时辰就要下马牵着它走,累了就歇一歇。路上要给它喝干净的水,给它吃最好的草料。”
“你就别啰里啰唆了,这些我都记得了。”
父亲打马而去的时候,祖父站到最高处的沙坨子上眼巴巴望着,直到云青马和达喜成为两个黑点,消失在光秃秃的沙海里……
达喜走的那几天,祖父就像丢了魂一样,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丢东落西,时不时地向村落里仅有的几条路上张望。偶尔他瞥见昂阿戴过的马具和门前的拴马桩,就禁不住流泪。
一周之后,一身酒气的达喜终于坐着长途大巴回来了,他下得车来,尘土飞扬地向自家营地走着。祖父迫不及待,远远地迎上前去,声音颤抖着问他:“怎么样?我的儿,昂阿放生在哪片草原了?”
达喜打着酒嗝,目光躲闪,说:“一切都遵照你的话做了,我把老马放生在……在锡林郭勒了……”
“那里的水草怎么样啊?”
“那还用说,当然大大的好。”
“那是怎么个好法?”祖父刨根问底。
达喜耐着性子,东一句西一句地和祖父描绘了一番锡林郭勒草原的水草有多么丰美,河流有多么宽阔,山谷又是怎么样幽深,云青马在那里像在天堂一样,吃喝得五饱六饱,只顾在阳坡上晒太阳睡大觉。
祖父听了,赞许地点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这天傍晚,我祖父像煞有介事,以萨满的仪式点燃一堆篝火为云青马祈求平安,不断冲着四面八方泼洒奶子,嘴里念念有词,一遍一遍为他的老伙伴献上吉祥的祝福。
可就在那天晚上,祖父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云青马眼神哀戚,冲着他不断悲鸣。祖父扑上前去,云青马却躲闪开了,就在这时,祖父看清了它的身躯,老马浑身是血,脖颈处已与身体断得只剩下一层皮……祖父惊愕住了,不由得瘫坐在地,双膝做步移向老马,昂阿!昂阿!你这是怎么了?是谁……谁把你弄成这样?昂阿,你到底怎么了……
我父亲那天早上是在马鞭子狠狠的抽打下惊醒的。祖父满脸怒容:你说,昂阿到底被你弄哪儿去了!阿爸你疯了吗,我不是把它放生到锡林郭勒了吗?不,撒谎的东西,你没有把它放生,你快说,到底把它弄哪儿去了!就……就是锡林郭勒,你打死我也是锡林郭勒……来,当着佛祖面前发誓……祖父揪起达喜的耳朵,把他拎到宗嘎巴佛祖面前,达喜跪在那里,嘴唇哆嗦,左瞧右望:我……
我年轻时的父亲毫不定性,贪杯好耍,骑着马一路来到锡林郭勒盟,他先在乌利亚斯太镇上和同学喝了两天酒,赌输了所有的钱,这才去东乌珠穆沁草地。半路上他遇到几个赶马的男人,便停下来询问他们,哪边的草地好,人烟稀少,有河水有山谷。几个浑身污垢的男人上下瞟了达喜几眼,反问他,你要找草地做什么。达喜在马背上还未醒酒,歪歪斜斜地堆在那里,大着舌头说,阿……阿爸要我把……把这匹老马放生,让我寻找……找这样的草地。马要放生?几个男人禁不住哈哈大笑了:那不如交给我们,我们替你放生,省得你还要辛苦走远路。那可……不行,阿爸交给我的事情我……我得办到,否则没法和……和老爷子交差。哦,原来你还是个孝子,这样吧,看在你这么孝顺的分上,我们给你指条明路,把你的不中用的老马卖给我们吧,我们给你几个钱当路费,否则你的马放到哪里都是白扔,这个年头,谁见了没主人的马都会拉去杀了吃肉,即便没人发现它,狼也会把它吃掉的。达喜急了,那……那可咋办?我阿爸可……可是让我把老马安置妥当才能回家。男人乐了:这小伙子心眼倒是实诚,你想想看,把这匹老马卖给我们,我们替你在草地上看管放养,不也是等于放生了吗?达喜闷头琢磨了一会儿,还真是这么个道理,简直两全其美……他接过男人给的钱,一再叮嘱:你们说好了,可要善待这匹老马啊!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老弟,马现在是我们的了,我们不会亏待它的。
祖父浑身颤抖:“我问你,达喜,那几个男人放的马群是什么样的?我说的是每匹马屁股上烙印的花纹……”
达喜想了想:“都不一样,当时我还奇怪呢,怎么一家的马,却是不同的烙印呢……”
祖父就是在那一刻瘫倒在地的,口斜眼歪,嘴吐白沫,他手指达喜:“你你你……你把昂阿卖……卖给马……马贩子了……”
祖父昏睡了三天三夜,等他醒来,脑子便故障百出了,我阿爸、几个姑姑和一個叔叔轮番上前,他都认识不得,满脑子只记得云青马。昂阿,我的昂阿呢?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身,才发现自己的一半身子不听使唤了,但他无暇顾及,张舞着那只好使的手臂,看到谁都只说一句话:快,快去,把云……云青马找回来!
眼见着老爷子一病不起,达喜懊恼不已,坐着班车又去了一趟锡林郭勒,可是草地茫茫,到哪里去寻找那几个马贩子?他心中料到,老得不中用的云青马早就被他们屠宰吃掉,这会儿连骨头渣子都没了。不过,达喜并没有空手回来,他想既然老爷子的病起因于马,那就再买一匹小马驹子算了。等他风尘仆仆到了家,自作聪明地让家人搀扶起老爷子,让他看看自己带回了什么,我祖父的目光空洞地越过小马驹子,问道,是昂阿回……回来了吗?它……它在哪儿?达喜以为祖父的脑筋坏掉了,哄骗他说:阿爸,它就是昂阿,你看看它的毛色……不,它不是昂阿,它是……是一匹还没断……断……奶的小马,你从哪儿弄来的,就……就送回哪儿去,不要让这个孩子,见……见不到妈妈……
祖父的病就此落下了,无药可医,直到达喜娶妻生子。我即将出生的那天早晨,许是添丁进口的喜讯触动了祖父锈蚀的神经,他几年来第一次自己拄着拐杖下了床,一步一步挪到晨光耀眼的屋外,遮目远望了一阵子,忽然眉开眼笑起来,冲着远处呼喊:唿咧——唿咧——我阿爸好生奇怪,凑到他跟前问他:你这是召唤谁呢?祖父手指院外,你瞧,云青马,是云青马回来了……达喜朝院门口张望了半天,没有啊,阿爸,是你的眼睛花了吗?不等我阿爸说完,祖父已一瘸一拐地迎去,挥动拐棍别开了院门。像配合祖父一样,一股小旋风摇摇晃晃地刮进了我家小院,围着祖父转来转去,直旋到我家的屋檐下,才消失不见。就在这时,屋内传来哇哇的啼哭声,我在母亲使出最后一把力气时终于降生了。
从那天开始,那匹任谁都看不到的老马又回到我们家里,所有家人都被老爷子的魔法惊得愣目愣眼。而祖父的病情就此好转,再不用人搀扶照料,早早起床,拖着半瘫的身子喂马劈柴,自此不再让老马远离自己的视线,生怕它再被达喜卖掉。我们的家就是从那时起搬到了沙坨子里的,那是应了祖父的要求。祖父说,我们再不能住在巴掌大的院子里了,这个一泡尿就尿到院墙的地方太憋屈了,我们要迁居到能容得下云青马的地方去。我父亲虽然极不情愿,但因为心里有愧,对他的阿爸也只能言听计从。
我的出生确实为祖父带来了欢乐,如达喜所说,祖父对我的喜爱堪比云青马,稍有空闲就哆哆嗦嗦地把我抱在怀里,上下端详,仿佛我的身上藏着什么秘密,一会儿又把我翻过身去,看我屁股上的那块青色胎记,看着看着就抖动起胡须,露出一副诡异的笑容。那时,我的几个姑姑已经相继嫁了人,叔叔也自立了门户,我父亲从早到晚忙着种田,母亲喂鸡打狗,只有幼小的我成了祖父的陪伴,我就在这片沙荒子里,在祖父的眼皮底下慢慢长大。
我是一个长相特别的孩子,两只眼睛间距过宽,鼻孔奇大,躺在摇篮里时就懂人事似的,见到谁都笑上几声,可那声音据乡人说糟糕透顶,嗯对,就像一匹马驹子的叫声。另外就是我的眼睛相当好,夜晚没有月光也能看清远处的物体。还有,我走路走得很早,五个月左右就能满地跑了,三四岁的时候,便可帮助祖父干活儿,给云青马割草喂料饮水;直到我现在长到十几岁,四肢发达,越发能跑善跳,为此,乡人还给我起了个绰号,叫我“飞毛腿”。我漫山遍野跑来跑去的时候,祖父在后面呼唤我,怕我摔倒了。有时他就会叫错我的名字——昂阿,你慢一些!他这么喊我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别扭,愉快地答应着。反倒是祖父愣住了,问:我刚才叫你什么了?我说是昂阿呀。那你怎么也答应呢?我说,爷爷,你就当我是你的小马驹子好了,我就是昂阿。祖父听了,抖动着嘴唇,扑簌簌地落下老泪。
祖父让小妹萨茹拉离马远一点,小妹却偏要凑到跟前,我本来忙着给云青马洗澡,并未在意。我举起铁桶往老马身上浇水,水花四溅,萨茹拉看着欢喜,蹦跳着扑过来戏水,却被一股力量生生地弹了出去,跌倒在几米之外的地方。萨茹拉啊啊地哭起来,我连忙把她扶起,好在小妹没有受伤,只是衣服前襟上有一个碗口大的泥蹄印。
那些天里,祖父嚷嚷要云青马驮着他出门远游,我便积极为他准备。除了我,家里人只当那是疯言疯语,没人能信,因为那匹老马根本不存在。我母亲心地纯善,和父亲说,不行你用摩托车驮着阿爸出去转一转吧,阿妈去世得早,他老人家为了拉扯你们几个孩子,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兴许心里憋得慌呢。我父亲闻言吹胡子瞪眼:用摩托车驮他出去?你以为他是八岁的孩子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来负这个责啊?母亲白了他一眼,父亲则背着手走出门去:都给我消停消停吧,这个家都够演一出戏的了。
父亲说让这个家消停消停,可事与愿违。那一天早上,给田地浇了一遍水的他迟迟不见祖父起床,便来敲老爷子住的蒙古包门,敲了好半天也不见动静,推门看时,只见床铺上空空如也,被褥倒是叠得整齐。父亲以为老爷子在近处转悠,房前屋后瞧了一圈,却一无所获。这时他还没有慌张,骑上摩托车四下去找,他想一个腿脚不利索的老爷子还能溜达多远,可方圆几里转遍了,仍没见祖父的身影。
真是活见鬼了。父亲回到村上,召集了我叔叔和许多帮忙的乡人分头去找。达喜即便不算是个孝子,但他也不想让我祖父曝尸荒野。人们大车小车,灯笼火把,从白天寻到日落,又从黑夜寻到天亮,竟然连祖父的脚印都没找到。乡人和我父亲好生奇怪,难道说云青马真的显灵,驮着它的主人云游四方去了?回头一想,即便那匹老马还存活于世,也该老得不成样子,别说驮着祖父,连它自己走路都费了牛劲。这时,叔叔忽然想起我来,提醒我父亲说,达喜,你的儿子阿斯汗呢?他平素和爷爷最亲,或许他该知道老爷子的下落。父亲一拍脑门,这才把摩托车掉转方向,回过头来找我……
彼时,我正背着祖父奔跑在距家乡百里之外。这里开始有连绵的丘陵,那是沙坨里见不到的石头小山,山上面薄薄的一层泥土,生长着稀稀拉拉的野蒿和不知名的碱性草;开始有泥沟般的小溪,两边是一簇簇的柳毛树,低矮的山榆,偶尔有几只山羊绵羊,或三五乳牛在溪边食草。祖父拍拍我的肩膀,孩子,你累坏了吧,快停下来我们歇一歇。我抹了一把汗水,将祖父放下来,拿起水壶先给老爷子喝上几口,自己又猛灌了一气。祖父说,天都亮了,阿斯汗你已一夜没合眼了,我们不急着赶路,你快睡一会儿吧。我说,爷爷,我看得清夜路,不困也不累,我正兴奋着呢。这话并非假话,虽然我只十五六岁,可精力充沛,浑身是劲儿。我和祖父分食干粮,一边问他:您老人家累不累呀?祖父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一想到去草原,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说到这里,祖父和我就孩子一样相视而笑了。
继续赶路的时候我有点晕头转向,我说爷爷这回我们该往哪里走?祖父眯着眼睛辨别了一番,说,那边最高的山上有一个石头堆子,该是蒙古人的敖包,专门给人指方向的,我们到那里去看一看。歇息过一阵子后,我体力恢复,没费什么力气就背着祖父爬到了山冈。
祖父一站到山顶,站到敖包堆子面前,便跪倒在地。老人家已经很多年没见到过敖包了,这是族人用来祭祀长生天的地方,如今在我的家乡,因为沙化得找不到任何一块石头堆砌敖包,这个传统自然也消失了。祖父像丢失多年的儿子终于见到母亲那样老泪纵横,三拜九叩,我也学他老人家给老天行了大礼。祖父拉住我的手坐下来,说,阿斯汗,我知道这都是长生天的眷顾啊,让云青马的魂灵又托生在我家里,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是我的云青马。我心里一惊,虽然我曾和祖父说自己是他的马驹子,可那毕竟是戏言,我挠着脑袋问祖父何以见得。祖父说,你的屁股上面那个青色胎记的形状,正是云青马曾有的烙印啊,那是我亲手给云青马烫上去的……
现在我就像匹青葱骏马那样,驮着祖父奔走在郁郁苍苍的群山峻岭。这里白桦黑桦混交参半,落叶松密密匝匝一拔冲天。头顶上,游走的白云像大海般波澜汹涌,而山涧间,浩荡奔流的大河仿佛正驮运着群山。祖父张着嘴巴左瞧右望,眼睛都有点不够用了,祖父问我,阿斯汗,我们俩这是来到仙境了吗?我像马儿那样打了两声响鼻,告诉老人家,这不是什么仙境,我问过路了,这是大兴安岭,越过这座山岭,我们就到草原了,那就是传说中的呼伦贝尔……
祖父闻听,又流得满脸是泪,说:“孩子,到了草原,你要找个没有人烟的地方,那里只要有河流有山谷,你把我送到那里,放生到那里就行了……”
我笑了:“爷爷,你又不是马儿,怎么可以放生呢?”
“我是马儿,”爷爷说,“我就是那匹一辈子受苦受累的云青马……”
“您刚刚还说我是那匹云青马呢,爷爷。”
“没错,阿斯汗,我是老云青马,你是小云青马,瞧,现在我们一老一小就是一对儿放生马……”
此刻,我忽然感到祖父把著我肩膀的手臂像铁钳般有力。“把我放下来吧,孩子,我要自己走一走。”
我说:“爷爷,我还是驮着你走吧,我不累。”
祖父不容分说,从我的后背坠爬下来:“你看那天上的鹰隼,它老了,翅膀都耷拉着,可还能在天空中飞翔。我也要下来走一走,我要在这青山绿水间看到自己的身影……”
我看到祖父站在山岭上的腿脚忽然变得坚实,似一副鹰爪抓拿着松柏。这会儿祖父手臂一挥,将那把拐杖像丢根烧火棍那样丢下山涧,接着从喉咙里发出几声老马才有的“噗噗噜噜”,便摆动起半瘫的身躯向前挪移。我看到祖父滑稽的奔跑姿势像极了鸭子,不由得笑了起来,我发出的笑声却是马儿的嘶鸣。
咴——咴——我叫了几声……
咴——咴——祖父也随声附和……
祖父先前还拉不开步伐,跑着跑着,不好使的那蹩腿脚竟然也灵便起来,慢慢跟上了我,我们俩真像两匹并肩而行的马儿,鬃尾飞扬,四蹄如风,向着高高的山岭,苍翠的大野,迎着阵阵松涛,铆足了力气撒欢而去……
责任编辑 安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