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强
巨鲸搁浅的场面——人们听到消息,纷纷赶来割取鲸肉。巨鲸横在浅水中,成为一道堤坝。人们从低处开始下手,高处够不到,就搭了梯子上去割。有人不满足于鲸肉,他们扛来房上的梁木,撑开了鲸嘴,由口腔的广厦进入鲸体内。鲸喉咙里的息肉,来回颤抖,形同风中的门帘,内里的情形忽隐忽现。脚下有积水,众人一路上燃着火把照明,无法通行之处,便用利刃开路。行至脏腑深处,赫然出现的心肝悬挂在头顶之上,珠光莹然。遭受屠戮的鲸一息尚存,心脏仍在搏动,隐隐的雷鸣回荡在耳畔。众人径直走进鲸腹之中。此刻,他们割取鲸肝,打算用来熬制价格昂贵的肝油。
林日瑞(明末福建东山县人,曾作《渔书》,杂记鱼虾、海兽、渔具等)说,“我家住在海边,常乘船去海上,海里的大鱼也都是旧相识,见了面便认得,它们在波浪中出现,向我点头致意”。他还说,“我有过一些年少轻狂的日子,终日里四处游荡”。有一天,他经过一座不知名的海岛,舍舟登岸,见有一古刹,正殿中陈列一条锯齿状的巨刺,约五六尺,不知为何物。一问岛民才知,那是独角鲸的长角,是红毛国的洋人带来的,当地人称之为海麒麟。后来他再去找这座岛,却难觅踪迹,以至于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认为自己是在梦中去过这样的岛屿。
独角鲸的角长可达三米,实际上,那不是角,而是它的牙齿。独角鲸的上颚只有两颗牙齿,雄性独角鲸的左牙会突出唇外,呈螺旋状向前生长,最终形成一根直角。独角鲸最爱惜自己的齿,牙齿被网挂住后便乖乖不动,生怕有所毁伤,因此束手就擒,它的长齿也被视为宝物。独角鲸的遭遇和大象相似,它们的遭际有着海洋和陆地的奇异对称——它们都因为不幸长了宝贝牙齿而亡命殒身。
在神秘的博物学大行其道的时代,来自遥远国度的鲸齿,也沾染了奇异的光辉,人们相信,它会有超越尘俗的魔力,于是凿了小块,磨成粉末,熬成药汤服下。后来,停放在古刹中的鲸齿消失了,消失在锛凿、杵臼、炉镬、口腹之中。
海岛外围有一条长鲸,绕着海岛旋转。长鲸是何时来到海岛的,不得而知,岛上居民从小就看到这头鲸在环绕海岛。它的身子能绕海岛三圈半,每当有船经过,它就会沉到海面之下,仍保持高速旋转,海面上激流翻滚,船只必须格外小心。船过之后,长鲸黑漆漆的脊背再度露出水面。只有岛上的船才能自由通行,岛外来的船,都被拒之门外,望着小山似的脊背,只能掉转船头。人们尊長鲸为岛神,并在海滩上建了一座岛神庙,正堂中挂着卷轴,绘制一个三圈半的左旋符号,代表鲸的身子,正中一个圆点,代表海岛。后来人们发现,这头鲸的身子在暗中生长,已经能够绕岛四圈。人们便到岛神庙中修改了那个符号。鲸的身子还在生长,在无休止的环形运动中,它游了何止亿万里。在海岛的编年史中,它不断出发,又不断回到起点。当它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它的青春戛然而止,一下堕入了庸碌的中年。
早在十二世纪末,东海有两座岛屿,二者之间相去不远,中间有一窄条水道,两岸陡峭,岛上的人们隔海相望,鸡犬之声相闻,要到对岸去须乘船才能抵达。这一天,不知从哪里游来一头鲸,它一路追逐鱼群,为了食物四处奔走,鱼群遁入两岛之间,寻着礁石躲避,那头鲸信心十足,认为自己身子苗条,足以从两岛之间穿过,便长驱直入,不料却卡在两岛之间,动弹不得。海峡被鲸鱼填满,人们试着从鲸背上走过,脚底偶尔会有抖颤,后来习以为常。这头鲸又存活了很多年,它死以后,背上已经积了厚厚的泥沙,两座岛合并为一座岛。
十七世纪末的家庭教师蒲松龄足不出户,终日与孩童为伴。授课之余,依靠道听途说的故事打发时间。海边的传闻也飞到了他耳中,有人告诉他,莱州海岸有鲸鱼搁浅。他在灯下记下了搁浅事件的始末。
在那一天,路上满是挑着担子前来割肉的百姓,甚至造成了拥堵。来到鲸面前,人们对鲸的巨大身躯似乎并无多少惊讶,他们不说话,只顾挥刀割肉,长久的饥饿,让他们失去了好奇心,眼中所见,只有食物。不多时,陆续有人挑着担子离开。鲸肉越来越少,人们开始向上攀缘。有人爬上了鲸头,鲸的眼眶空空如也,眼珠不知去向。有人认为,鲸是龙宫水府的臣僚,犯了罪遭到贬谪,则剜去其眼珠,两个眼珠都是夜明珠,这是令穷人欣羡的至宝——放置在夜晚的暗室中,可以彻夜长明,省下无数灯油。疯狂的割肉现场出现了惨剧,鲸的眼眶里注满了海水,有人不小心失足落入眼眶中,登时溺毙。
鲸离开海水,会因自身的体重而压塌胸腔,只有海水的浮力能化解这种危险,这是庞然大物身上存在的悖论。海滨居民纷纷执刀提桶,去鲸鱼身上割取鲸肉,鲸自身的重量使它动弹不得,从它搁浅开始,痛苦的变形已经在它身上进行。不久,搁浅的鲸鱼只剩下骨架,鲸肉早被岛民分割。那时节,家家锅里都炖着肥腻的鲸肉。海滩上,鲸骨散射银光,仿佛天外来客。藏在骨架内啄食腐肉的恶鸟飞起,它们扶摇直上,翅膀拍打出旋转的气流,一直飞进了满月里。
他指着眼前的海滩对我说:“十二年前,有一头鲸夜里在这儿搁浅。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东边的天空出现了一大片鲸形的乌云,方头,长身,分叉的尾,横贯了半边天,头朝北,尾朝南。早起的船家都看到了这片乌云,他们望着天穹中的异象,窃窃私语,也有的抬手指指戳戳。太阳已经升起,躲在这片乌云后面,给乌云镶上了金边,直到太阳跳出来,乌云才散开。”
鲸的别名包括:鲲,,鲵,海,海鳅,鳅龙,鱼孽,闰鱼,巨鱼,吞舟,潮鱼,京鱼,井鱼,炮鱼,房鱼,波臣,谪龙,乌耕将军,海翁,海龙翁,海公,海主,老海牛,海精,海竖,海大鱼,岛鲸,摩伽罗鱼王,把勒亚鱼,赶鱼郎,龙兵,老赵,老人家。
儒学昌盛的年代,海中大鲸被视为年长的耆宿,当地人尊称为“老人家”,在海上见了大鱼必然振衣施礼,就像看到自家的长辈。在胶东,这一古风得以流传,有一种观念认为,身形巨大者必是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才得以无限生长,而且认为,年高者必有德,二者应当齐头并进。在虾峙岛,遇到一位年过八旬的老渔夫,他提到老人家时面现尊敬,他的同伴们也停止了说笑,场面一时庄重。另有一个老渔夫说——老人家从不伤害我们,还帮我们赶鱼。那么,为何老人家搁浅时却要割它的肉?答曰:搁浅是因为它犯了罪,从龙宫贬出来了,它的品德是坏的。
鲸搁浅之后,颅腔内发出汽笛般的哀鸣,后来变作哞哞的长音。那一夜,人们在夜里醒来,听到阵阵怪声,窗棂颤抖不止。人们披衣出门,来到海滩查看究竟。二十多米长的怪物尾部拍水,搅得泥水四溅,而它头上喷出的水柱,又使海岸降下了一场急雨,雨点皆有鸡子大小,砸在身上生疼。人们不敢靠前,只能目睹这个庞然大物行云布雨。
有牛形的鲸,头上长角,遍体生毛。有人得之,剥其皮,潮来时皮上毛立起,潮退时毛倒伏。持此皮远走内地,距海数万里之遥,毛皮仍然按潮汐时间起伏。毛皮的主人将它铺在坐榻之上,每天看到毛皮直立和倒伏,眼前便出现奔涌的海潮。此刻,他身在西北边塞,戎马倥偬之际,还在留意东南沿海的潮起潮落,他说:“看到毛皮上的微末之变,即可感知帝国的深邃与广袤。”
古代中国的博物学著作提到,海鳅是一种鲸,它的身长可达几万里,海底有它的巢穴,每当它回到巢穴,海水满溢,便开始涨潮;而当它离开巢穴时,海水倒灌进巢穴,便开始落潮。在道德家的观念中,海鳅恪守着精准的时间表,按时出入,风雨无阻。在海鳅的努力之下,潮水有规律可循。
十七世纪末,画家聂璜画过井鱼。他坚信,井鱼的头顶有一口井,它嘴里吸进海水,经过头颅过滤,从井口喷出来的都是淡水。在海上行船的水手们见到井鱼喷水,纷纷拿水桶去接,可见淡水在海船上的珍贵。井鱼的说法,应是来自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聂璜将这一形象视觉化,特意夸大了它头顶的喷水孔,使其高耸,俨然是一个火山口。水柱腾空而起,水花向四下里飞溅。早在十三世纪,博物学家周密在其笔记中记载了一件异物。该异物出现在华亭县某杂货店中,外形似桶,但没有底,不知是何种材料制成,非竹非木,非金非石,被一海商购得。海商坚称,此物名曰海井,是世上难得的珍宝,只要把海井放置在海水中,从那圆圈中间汲水,取到的都是淡水。也有人认为,这正是井鱼头窍附近的环状骨,骨质的圆环中细孔密布,是一个天然的过滤器,可以滤掉海水中的盐分。
梅尔维尔硬要在其长篇小说《白鲸》中加入大量关于鲸的知识,故事到了紧要关头,却抛开情节,大谈一段鲸的习性。而在小说的开头,还有数量可观的关于鲸的文献,这使他的小说文本显得芜杂,也因此饱受诟病,他对这些声音不管不顾。后来,他在一次谈话中指出:“是的,我正像鲸一样,笨拙而又莽撞。”
张岱在他无忧无虑的青年时代曾有过一次奇遇。是时暑热,张岱乘船出游,以竹篓盛放四个西瓜,坠在船后的水中,深水可将西瓜冰镇,作为夏日夜航的消暑之物。西瓜沉入水中,大鱼出现,潮头涌起十余丈,小船险些沉没。大鱼抬头吞掉了四个西瓜,船中人赶出来观看时,大鱼已经掉头向下,扎向水底。张岱赶到时,只看到了大鱼分叉的玄色巨尾,在他面前一闪而过。
相传海上有人驾舟,不知不觉间闯入大鱼的腹中。船上有人觉察到了,便说:“天色为何忽然暗了下来?”于是点燃火炬查看,经火炙烤,大鱼沉到深海,一船人葬身海底。故事流传了许多年,才有人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既然一船人无一幸免,那么,初入鱼腹时的情景及对话,又是谁人记录下来的?”
中古时期的鲸,偶尔露出一鳞半爪,生活在海边的人们远远看到一头鲸出现了,那是一头过路的鲸,七天之后,人们才看到鲸尾。巨鲸用了七天时间才从人们面前游过。它生产时,海水变成红色,这时人们恍惚意识到,它是胎生的。
因纽特人埃克苏阿克有两个妻子,他对她们非打即骂,两个妻子难以忍受,最终决定离家出走。她们在海边遇到一头搁浅的鲸,便进入鲸鱼腹中居住——她们获得了温暖的居所,躲避寒风,同时又有了大量食物——鲸肉。那头鲸已经腐烂,但她们习惯了恶臭,起初近乎窒息,后来习惯了,这才知道,她们的婚姻比这里更难以忍受。有人看到她俩大口大口吞食腐败的鲸肉,鲸腹成为她们逃离婚姻的避难所。
来自比利时的传教士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在他的《坤舆图说》中,提到一种把勒亚鱼,并绘制了图像。把勒亚鱼的硕大头颅从波涛中露出,俨然一座突然出现的岛屿。这是西洋的大鱼,身长可达数十丈,头部有两个喷水孔,水从孔中涌出,跃升到天空,犹如悬浮的河。每當遇到路过的船舶,把勒亚鱼就要朝船中喷水,顷刻水满,船只沉没。后来人们想出了应对方法,在大水从天灌下时,水手们打着雨伞,向水中扔出酒坛,大鱼连连吞下酒坛,动齿咀嚼之时,酒坛已然化为齑粉,酒水在唇齿间流溢,那些酒坛在大鱼嘴里,就像酒心巧克力。它也难以抵挡酒精带来的迷醉,睡意袭来,海浪的抚摸更带来了阵阵困倦,它沉入海底的黑暗深渊。船上的水手喜动颜色,却不敢出声,生怕惊醒这头坠落的怪兽。许久之后,在看不见的海底深处,传来雷鸣般的鼾声。
受大量海水冲刷而形成的“不明生物体”的遗骸,近年来时有出现,是海滨常见的景观。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有人将这种不明生物称为Globster。这类不明生物通常没有眼睛,依稀可辨其头部或者骨骼结构,多为形体巨大的混沌物,人们坚持认为这是海怪,或者是未知的海中巨型生物,甚至是史前遗留的怪物。多数Globster后来被证实是腐烂了的鲸,有一些是从鲸鱼尸体上脱离的鲸鱼脂肪。海水雕塑了它的形体,使它看上去陌生而又怪异。这是一场盛大的衰败,鲸的生命还没有完全覆灭,它在变形中获得了重生。它仍以笨拙的方式示人,却仍因自身难以掩藏的巨大形体而惊世骇俗。它生前难以归类,死后照旧如此。
有一份秘传的资料,是历史上的巨鲸搁浅事件年表。鲸没有名姓,只得用搁浅之地所属的行政区划和公元纪年的日期来命名。翻看这份年表,即可知道,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坐标之内,有一头巨鲸在塌陷。生命的流逝本是常事,鲸的巨大体积,却使这一过程变得漫长。
雄性为鲸,雌性为鲵,通常并称为鲸鲵。鲵本是娃娃鱼的学名,在古籍秘本中,指的却是雌性的鲸。鲸鲵是海中大物的终极想象,古人谈到海洋动物时,鲸鲵的意象频频出现。在汉赋中,博物之士通过冷僻名词的堆砌炫示学问,鲸鲵在他们笔下成为海洋的符号,虽然他们谁也没见过鲸鲵,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娴熟使用鲸鲵二字。那是一个属于名词的时代,对海中大物的认知,止步于名词。那些游走在陆地深处的辞赋家称:“只要掌握了辞藻,就掌握了一切。”
唐玄宗时,雷州有人看到鲸与雷公争斗。鲸鱼的半身露出海面,几十个雷公在空中盘旋,有的在空中放火,有的高声咒骂。战斗持续了七天七夜才停,人们到海上去看,只见海水都变成了红色,海面空空,也不知是哪一方最终得胜。
《聊斋志异》中的白秋练,原身是白鳍豚。她来到世间,和人有了感情纠葛。她遇到商人之子慕蟾宫。慕蟾宫某日在船头吟诗,被白鳍豚看中,思慕不已,后来白鳍豚化身为美貌女子白秋练,来与慕蟾宫相见。适逢洞庭龙君选妃嫔,看中了白秋练。慕蟾宫按照白秋练的指点,去求一位真君,真君是一跛脚道人,最喜文士,见而怜之,手书“免”字符咒,洞庭龙君便不敢来犯。几经波折,两人终成眷属。白秋练还保留着鱼的生活习性,需要经常用湖水浸泡,才能保持生命活力,于是慕蟾宫举家迁到了湖畔居住,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
白鳍豚是淡水鲸的一种,曾经是长江中常见的洄游动物,其活动范围极广,除了在长江中畅游,还能在进入江水的支流以及湖泊,在江口的海水中也有它们的踪迹,如今已濒临绝迹。
鱼骨庙是胶东地区常见的建筑样式,多是供奉东海龙王,其梁柱由鲸骨充当。海滨之民常见鲸搁浅,留在海滩上的鲸骨,就被人们拿来建造庙宇。孩提时代曾见一鱼骨庙,房梁上是一长条白里泛黄的鲸骨,这条鲸骨来自一百年前的搁浅事件。屋顶漏雨,鲸骨上起了一些霉斑。院子里还闲置着一节半人多高的鱼骨,粗似腰,骨节峥嵘,后来有好事者刷了金漆,并安装了木雕的龙头和龙尾,使之成为一条短胖的龙。可惜雕工拙劣,是一条滑稽可笑的呆龙,眼睛直愣愣瞪着,尾巴则是一团爆炸式的红缨。在口耳传递的民间故事里,搁浅的鲸是遭到贬谪的龙,据说将鱼骨打扮成龙的形状,求雨最有效验。后来鱼骨庙倒塌,成为一堆瓦砾,有人从中拾得残骨,藏起来秘不示人。
船老大的儿子拿出一块鲸骨给众人看。鲸骨放在铁盒中,盒里又衬了一层黑绒布。掀开黑布,耀眼的白。这是鲸身上的小骨,是当年的鱼骨庙的孑遗。不知该骨位于鲸身何处,粗细长短与手指相当,稍有弯曲的圆柱体,节节相连,想要掰开一节,人力所难达到,需用锤子敲打,断碴儿是光洁的平面,毫无咬合粘连的痕迹。
占星家认为,每逢农历的闰月,即有鲸在海边搁浅,谓之闰鱼。据说闰鱼的外貌接近于这一年的生肖,鼠年闰月所出即似鼠,牛年闰月所出即似牛,虎年闰月所出即似虎,兔年闰月所出即似兔,如此类推。闰月不吉,吃闰鱼即可禳镇,灾祸不起。闰鱼出海时,百姓前来割肉,烹之鲜美可口。
公元八世纪,岭南节度使何履光曾在海滨,见海上起雷雨,雨中有泥,天连续黑了七天才得晴明。有人从海上来,告诉何履光,海中有两座大山,相隔六七百里,有大鱼经过,卡在两山之间,动弹不得,前者所见雷雨,雷是大鱼吼叫,雨和泥是大鱼吹沫,天为之黑,是大鱼口中喷吐出黑气,一连七天,两座山终于崩坏,大鱼才得解脱。
大鱼之间的争斗极为惨烈。在南海,有数千尺高的两座山,二山之间相隔约有十里,一日忽有大鱼在两山之间争斗,鱼鳍折断了一角,挂在山顶,下摆垂到了山腰。另一山则被大鱼的尾巴拍断,海水溅到天空,多日方停。这段逸闻的讲述者,是公元九世纪的青城山道士杜光庭。
龙涎香,最为名贵的香料。人们认为这是海中巨龙在睡眠中流出的涎沫,经沉淀凝结而成,故名龙涎。有人声称在海外遇见了枕着岛礁酣睡的龙,龙的半截身子漂荡在海里,随着波浪起伏,它的口水流经岛礁,如瀑布般流入海中,浮在海面上凝聚不散,随后变成乌黑的硬块,取来点燃,能散发出幽静之香,经此香薰过的衣物,芬芳经久不散。这些黑块,成为贵族竞相追逐的奢侈品。
近世以来,人们才知道,龙涎香是抹香鲸的排泄物。抹香鲸吞食章鱼之类的软体动物,喙骨难以消化,抹香鲸的肠内便有分泌物将其包裹,随后排出鲸体外,粪便被海水冲散,未能消化的硬块从中分离出来。此时的龙涎香松软且有恶臭,在海上漂浮浸泡多年,杂质淘尽,才会转而变硬,臭味消散,并散发出幽香。在海上漂荡百年以上的龙涎香最为名贵,其外表呈白色,最末品为褐色,只有十余年的漂泊史。
印鱼,通体黑色,背上有绿色斑点,头顶有一红色方块,方块内虬曲盘旋,儼然古篆文字。相传印鱼是龙王的印信,是一枚游动的权柄。海中的大鱼都登记在册,印鱼掌管着大鱼的生死。生活在十九世纪初的学者郝懿行对此表示赞同,他在《记海错》中写道,海中鲸鱼将死之时,印鱼以头部的红印加盖大鱼之身,大鱼随即僵毙。据说每一头搁浅的鲸,腹下都有印鱼加盖的红印。红印灼烫难当,搁浅的鲸都在扭动身躯,以此缓解腹部的不适。
秦始皇的一生与鲸颇有渊源,东巡至芝罘时,他曾用机弩射杀了一头巨鲸,后来又引渭水为兰池,东西长二百里,南北长二十里,堆土山为蓬莱,刻石鲸立于水中,人们常听到石鲸的鳞甲翕张,风雨之夜,石鲸双眼如电光激射。秦始皇死后,其墓室中以鲸的膏油作为长明灯,据说那些灯盏至今仍在黑暗中燃烧。
遇到搁浅已久的鲸,不可靠近观看。鲸的体内有气压,用来对抗深海的压力,离水后,海水压迫消失,身体则膨胀起来,若在炎热的夏季,这种膨胀作用便更加明显。鲸体内的食物腐败后释放出甲烷等气体,更加剧了鲸的形变,有的鲸甚至突变为皮球状,在海滩上立起孤零零的穹顶,爆炸一触即发。空寂无人的午后海滨,巨响过后,球形的鲸终于爆炸,膏脂涂抹到天空,尾鳍贴在了礁石,牙齿激射到滩涂中,波浪为之凝滞。它用如此极端的方式作为终结。
海怪利维坦(Leviathan)是一头大海蛇,通常认为是鲸的变形,其身体之长,可以将大地盘绕。利维坦意为“裂缝”,指的是它露出水面时,海水呈撕裂之状。利维坦能吞没大船,阻塞航道。它拥有坚硬的鳞甲,锋利的牙齿,能把船只拦腰绞断,口鼻中喷火,可使船帆和桅杆瞬间燃起熊熊大火。利维坦的腹下还有锋利的尖刺,用尖刺钩挂,也足以摧毁一切。在中世纪,利维坦畅游于大海,波涛为之逆流,口中喷着火焰,鼻子里冒出烟雾,拥有锐利的牙齿,身体包裹着盔甲。它性格冷酷无情,暴戾好杀,整日在海中寻找猎物。在中世纪的航海地图上,凡是未知的海域,总要描绘一只张牙舞爪的利维坦,它用长身裹住航船,船中的水手东奔西逃。利维坦的出现,象征着“此路不通”,船长们见到海图上的利维坦,就会远远躲避。
暮春时节,鲸成群结队出现,它们沉潜于水面之下,露出黑褐的脊背。它们组成长队,在海湾里穿行。身处队列之首的,负责开道,它们不时跃出海面,仿佛马戏团的钻火圈表演,连续的起落,营造出欢腾的仪式,它们巨大的身躯有片刻暴露,在空中稍纵即逝。鲸群的身子切开海面,头顶还喷起水柱,水雾悬在半空,隐隐折射出虹霓的七彩之光,这是海上最为热闹的阵仗。渔夫们认为,这些大鱼是龙宫的兵将,在海面上急行军,匆匆赶赴未知之地。这些鲸从不骚扰渔船,渔民有时还站在船头向鲸招手,鲸群一路追赶鱼虾,跟在鲸群身后撒网,往往会满载而归。
在庙岛群岛,我听过一个渔夫的讲述,他再三强调,这是他亲眼所见。几十年前,他的船停到庙岛避风,海上骤起的风,险些把他的船掀翻。船靠在庙岛的一个峡湾内,全船人都在船上坐等天明。他们抬头望着峡口之上的天空,乌云的黑烟滚过,不知过了多久,翻腾了一夜的乌云散尽。他来到船头,望着黎明之前的海面,却意外望见岛外的海面上,离泊船的峡湾一箭之地,有许多大鲸的方形头颅拱出水面。它们刚出水不久,大股海水顺着双颊流淌,它们的尾巴在暗中鼓荡,使笨重的身躯竖直悬停在水中。这些巨鲸排出齐整的行列,近乎完美的矩阵。巨鲸的头顶闪着水光,齐刷刷的白嘴唇。波浪拍打它们腹部,与拍打在礁石上的声响并无二致。这片海域已被鲸群的身躯锁住,矩阵之外的滔天波浪,在矩阵外止步。
当他从峡口探出头来才发现,这些巨鲸头部所指的正前方,有一条头似山峰的巨鲸立在矩阵之前,似乎是在发号施令,只见它探身向前,嘴里发出汽笛般的长鸣,鲸群齐声以长鸣回复,水柱自他们头顶喷出,白光大作。他还想细看时,鲸群沉潜入海,每一头鲸都在水面留下一个漩涡,证明鲸群确实来过。那些旋涡兀自飞旋着,许久才熄灭。
因纽特人捕鲸,食鲸肉,靠鲸的脂肪和热量,在极寒之地生存,鲸皮也做成皮划艇以及衣裤。他们还用鲸油照明。鲸脑做成的油,是最好的灯油,燃烧起来无浊气,火焰垂直,明亮而又安静。
鲸的前身是来自陆地的兽类,它们的陆地祖先生活在距今约五千万年前的印度和巴基斯坦一带,其学名为巴基斯坦古鲸。它们是哺乳动物,外形与狗比较接近,体长只有一点五米左右。当海水漫灌,它们开始尝试到海中生活,在浅水区捕鱼为食,前肢变为鳍,后肢退化。经历了漫长的进化之后,体形越来越大,却还保留着胎生哺乳的习性,除此之外,已经与始祖毫无相似之处了。它们从陆地的一隅出发,开始了漫长的远征,如今,它们的身影已遍布大海的每个角落。
滨海渔村每遇鲸鱼搁浅,就像遇到了丰年,家家锅里炖着鲸肉,孩童嘴角流着油。拆出的骨架,建造为房屋。拆解鲸的脊骨,选择凹陷处做臼子。鲸油在灯罩内光华闪烁,也可为纺车的轴承提供润滑。在海滨,鲸骨算是常见之物,难以拿来兜售高价,有人将小块鲸骨掺了红色染料蒸煮,充作假珊瑚。还有人用药粉把鲸肋的弯曲处刷洗得雪白,装扮成象牙。凡此种种,皆可获得厚利。
渔夫驾船在海上航行,远远望见一座黑色的岛屿,岛上寸草不生,黑石上覆盖了牡蛎和藤壶,偶尔出现的绿色,是海藻的痕迹。以往路过这里,从未发现有岛屿,渔夫便靠过去查看。船到了岸边,没能找到系船之处,渔夫拿出铁锥,想将其敲入石罅,作为桩橛。哪知敲了几下,黑石中就有血水迸溅出来,岛屿颤抖,沉入水中,原来这是一头漂浮的黑鲸。
在雷州,有人得到一段鲸鱼的脊骨,两人合抱尚不能,另有一段肋骨,被渔夫拿去做了枕头,潮水来时,鲸骨枕中便有轰鸣大作,将沉睡中的渔夫唤醒:出海的时间到了。
鲸的笨拙无处不在,身形巨大,不时搁浅于海滩,被蝼蚁所食。胎生,每胎产一仔,海中哺乳困难,呼吸时喷出水柱,发出汽笛般的鸣叫,潜入深海之后,还要按时浮出海面换气,做爱时需要第三者来充当床垫,这些笨拙的表现,是造物主留下的悖论。
十五世纪初,一艘满载胡椒的商船途经满剌加,忽有巨浪排天,帆桅为之摇撼,迎着船头,出现十几头巨鲸,挡住去路,方形的鲸头罗列于波浪之中,船不能进。在船上的胡商无奈,向海中抛撒胡椒,皆被鲸群吸入腹中,不多时,船中胡椒抛尽,巨鲸们腹中发热,沉入海底,海上的道路终于打开。
日本江户时代的画家们认为,鲸在海中喷吐水柱,潮汐皆从鲸口中喷出。此后鲸出现一种变体,名为汐吹。葛饰北斋用尺规作图法,将汐吹画作鬼面獠牙的形象。近世又有人作《汐吹图》,画的是尖嘴大耳的喷水怪兽。汐吹是鲸在世人观念中的化身,这些变体早已与鲸相去甚远。
十五世纪末,温州有鲸鱼搁浅,困于陆地。海滨之民争相前来割肉,鲸鱼吃痛,居然翻转身躯,压死百余人,自此百姓不敢靠近。黄昏时分,雷电大作,海滩上的鲸骤然腾空飞去,不知所终。
有人自北地来,从广州乘船去安南贸易,行程不到一年,归来已是满头白发。他在海上见到了海——海中最大的鱼。最初见到的是十几座山,在海上忽隐忽现,水手告诉他,这是海。不多时,果然看到一头海露出水面,双目闪烁,如同日月,鳞鬣似簸箕,忽然天降大雨,雨中还夹杂着鱼虾,水手说,这是海喷水。他受到惊吓,认为必将葬身海底,不知不觉间便白了头。
古时有横公鱼,浑身赤红色,体型巨大。白天在水中为鱼,夜间变成人。此鱼刀枪不入,煮之不死,若用乌梅二颗,即可将其煮死。据说横公鱼是鲸的近亲,但肉味比鲸鲜美,吃了可以防治邪病。
十七世纪中叶,三山岛有巨鲸搁浅,身长数十丈,声如牛吼,鸣叫三昼夜而死。自它死后,岛上居民都患上了不同程度的耳鸣,噪声久久难以消散。岛民见面时需要高声叫喊,才能盖过耳中的噪声。
东海有大鱼,龙头鱼尾,名曰鸱尾。它的尾在海中拍打,即有大雨倾盆而下,连日不歇。有海客见到这番奇观,回到内地逢人便讲。后来,人们知道这种大鱼有降雨的神通,便把它的形象请上了屋檐,用它来防止火灾。旧时大宅的黄昏,常会在飞檐的尖角上看到大鱼的剪影,它的腹部贴住瓦垄,头和尾分别向上扬起,尾部远远高于头部。它终日在守护着大宅,宅院主人却不知道,它就是东海的巨鲸。
鲸在北欧称作hval,即滚圆之意,古代英语中为walw-ian,翻滚的意思。鲸在海中用滚圆的身子来回翻滚,鲸群密集的海域,海水像煮沸的汤。
弓头鲸能活二百多岁,是地球上最为长寿的哺乳类,生活在北极附近的寒冷海域。在它漫长的生命里,海洋的广袤令时间稀释,它在海中忘记了年月。如今,北冰洋中一头二百岁的弓头鲸,在它出生时,嘉庆皇帝刚刚驾崩。
在越南,人们视鲸为海神,鲸鱼救人的传说也是深入人心。沿海村庄多有鲸鱼庙,搁浅的鲸鱼就会被安葬在鲸鱼庙前的鲸墓,待三年之后,再将鲸骨挖出,举行盛大的仪式,由最初的哀悼逐渐转为狂欢,有舞龙舞狮、高跷表演等热闹场面。活动完毕,人们将鲸头骨带回鲸鱼庙,与历年搁浅的鲸鱼头骨一并祭祀。
一九三四年七月,营口发现一条坠龙,据說是从天空坠落到地面的。当地百姓为它搭建凉棚,挑来水浇灌它的身子,几日后天降暴雨,坠龙消失不见。《盛京时报》报道称,七月二十八日一条龙在营口的天空下降,弄翻三只小船,卷坏工厂房子,导致九人死亡,掀翻火车。此后该龙又出现在水滨,腥气四溢,声如牛吼。
这条龙最后一次出现时,已经是一堆骸骨,它的朽坏似乎只是一夜之间的事,前来参观者络绎不绝,去营口的火车票也因此而涨价,一票难求。目击者声称,龙骨长十几米,头部左右各有一角,角长一米有余,脊骨共二十九节。报纸上附有照片,模糊难以辨认。不过也有人说,这是搁浅的须鲸骸骨,头上的角,只不过是拼接骨架的恶作剧,有人把鲸的下颚骨插在头骨的眼眶中。
温州有渔民王安,夜间在海滨泊船。他从岸上买来米酒和熏肉,回到船上自斟自饮。忽有人跳上船来,案上的酒杯为之一震。来的是个黑衣人,径自到了船舱中,向王安拱了拱手。王安以为是同在此处停泊的渔民,便邀来同饮。来人也不客气,坐下同饮。酒过三巡,黑衣客忽然坠泪,王安惊问缘故,黑衣客说,如今我命不久矣,多谢款待,明日我们当可再见。说完,离船而去,王安追到船尾去看,早已不见人影。次日凌晨,有巨鲸在海滩搁浅,长十五丈,众人分割其肉,王安赶到时,鲸已剖开,在鱼腹中,王安见到了昨天夜里的酒菜,几片熏肉尚在,酒气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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