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
认识匡双林有七八年了,那时他还是高中的语文老师,教学之余保持着读书的热情,是个难得的读书种子。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学美术出身的,喜欢古典文学,爱写作。
他在《教师博览》上开的专栏“红楼教育学”,我很早就留意到了,曾建议他将这个系列坚持写下去,将来可以结集成书。每次见面,我几乎都会问起这件事。前些日子,他告诉我,利用疫情困在家中的时间,他已将这个系列整理出来,名为《红楼教育学》,交给了山西教育出版社。他希望我能写几句话。
《红楼梦》是双林从小就熟悉的,里面浸透了他少年时的欢喜和快乐,沉淀着流走的那些时光。这本书可以看作是他与这部经典的对话,却又不限于《红楼梦》本身。几年前,有人送我一本书,说的是《红楼梦》中的经济学,其实是从经济的角度读《红楼梦》。双林的这本书则是从教育的角度读《红楼梦》,他将自己烂熟于心的《红楼梦》与他从事的教育事业融合在一起,旨不在研究《红楼梦》。三十四篇文章谈师生,谈课堂,谈家教,谈理念,从《红楼梦》的人物、情节中挖掘出一个个教育现象,却又不拘泥于现象本身,而是由此生发开来,借助经典提供的人物情境理解正在发生的教育现实,讨论教育的得失利弊,触及语文教育、美术教育、应试教育、家庭教育等不同方面。
文章都不长,可亲可读,更重要的是有很强的现实感。每篇文章虽各自独立,合在一起却又成一个系列。在国人普遍为教育问题焦虑不安的时代,身为一线教师,他感同身受,对教育自然有许多自己的看法。正好他又是多年沉浸在《红楼梦》中的读书人,所以他采取了如此独特的方式,将困扰着千千万万家庭的教育问题,放在《红楼梦》的情境中展开讨论,究其用心,无非是想寻求可能的解决之道。哪怕他最终提供不了什么答案,卻也足以启发读者,至少可以引发读者对当下教育的进一步思考。
自“红学”成为显学,读《红楼梦》的人可谓多矣。以《红楼梦》来谈教育,匡双林也并非第一个。三十多年前,我中学时代的语文老师滕万林先生就写过一篇文章《曹雪芹的写作教学法——以香菱学诗为例》,从教、学、教学环境三个方面着眼。其中,教的方面具体分析了教学的态度、教学的内容、教学的方法,强调了林黛玉教学方法最大的特点是读写结合,激发学生香菱的学习主动性和积极性。但无论读还是写,林黛玉都只是点拨诱导,不做烦琐的讲解,而是让学生自己去钻研;也不做精批细改,而是让学生自己去改写。
同样是“香菱学诗”这个故事,匡双林的视角、语言都与滕先生很不一样。滕先生是1931年出生的,双林是1985年出生的。双林将林黛玉教香菱写诗作为“一堂公开课”来看。第一步,他将黛玉的这番话看作诗歌教学的“总纲”:“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
第二步,黛玉在香菱初步领悟的基础上,进一步指出:“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作‘不以词害意’。”
第三步是纠偏,他认为这是黛玉作为老师的本领。
第四步是开书单,从王维、杜甫到李白,都有具体的要求。
这堂“诗歌公开课”为时很短,但课外的指点没有就此结束,直到香菱写出了“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的诗作。
这大致可以代表双林这本《红楼教育学》的叙事风格,轻松可读,容易为一般读者接受。
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在《爱弥儿》中这样说:
我们生来是软弱的,所以我们需要力量;我们生来是一无所有的,所以需要帮助;我们生来是愚昧的,所以需要判断的能力。我们在出生的时候所没有的东西,我们在长大的时候所需要的东西,全都要由教育赐予我们。
这种教育,我们或是受之于自然,或是受之于人,或是受之于事物。我们的才能和器官的内在的发展,是自然的教育;别人教我们如何利用这种发展,是人的教育;我们对影响我们的事物获得良好的经验,是事物的教育。
归根结底,教育就是要给人力量,使人摆脱愚昧。匡双林出入于《红楼梦》,借题发挥,正是因为他少年时代起就从包括《红楼梦》在内的经典中汲取了力量,他想将这种力量传递给更多的人。我相信教育无处不在,当你发现,原来可以这样读《红楼梦》,原来可以这样谈教育,你其实已经获益,这也是一种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