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教学相长”这一教育乌托邦变为现实
王莉:安庆老师好!您可以说是教师界的“全能王”,小学、中学、大学都教过。说心里话,您最喜欢教哪个阶段的学生?为什么?另外,于小学、中学、大学中,您觉得自己最适合在哪个阶段当老师?当了这么多年老师,对自己最满意的一个方面是什么?
汲安庆:拥有小学、中学、大学语文教育的“一条龙”经历,我很珍惜,也很自豪。这不仅仅是因为获得了较为丰厚的感性积淀,所谓“活得更多”,更重要的是天然获得了一种整体观照、体验、会通中国语文教育的资本或契机。
事实上,这还算不得语文教师最理想的教育状态。最理想的是基于学段会通、内外会通(语文学科与其他学科)、我他会通(语文教育过程中,自我与不同主体的生命融合)之上,还能做到中西会通——熟谙中西母语教育史、教育理论、存在问题及其对策。
最喜欢教哪个阶段的学生?这个问题有点不好回答。所教学段、年级的不断变化,客观上我比其他语文教师更容易获得“初游”的新鲜体验。不过,如果从促进精神生命成长的角度来说,我更喜欢在大学教书。不论是教本科生还是研究生,我每次都能享受到彼此思想触发所带来的新鲜、充盈和力量。不过任教中学时,精神生命拔节的快感也时有发生,因为当时的追求与践行就是每一篇课文的解读要达到发表水准,每一篇教学设计要达到发表水准,每一堂课要让学生有所得。这也着实让自己与日俱新,但那是在极其痛苦地对抗无穷无尽的冗杂后艰难实现的。
大学就不同了——没有那么多的作业要批、会议要开、活动要参加,也无须填各种各样看似意义重大、实质是空耗生命能量的表格,所以能相对自由、单纯地读读书、备备课、研究研究自己感兴趣的问题。这种状态下的学养提升、精神生命发展的质量,肯定更趋理想状态。
从教多年,我对自己最满意的一面就是,让“教学相长”这一教育乌托邦在自己身上不断化为现实。
王莉:接着上面的话题,您教过小学、中学、大学,所以对中国的教育应该有一个比较全面的观察和全过程的体验。如果让您对小学、中学、大学老师各分享一个您的从教建议,每个建议只能说一句话,您会说哪三句话?
汲安庆:照理,我只能从自己学科教育的角度谈谈一己之见。但考虑到培育人的灵魂质量是所有学科的共任,我权且尝试回答一下,供您和广大读者朋友们参考吧。小学:在引导学生求知、练能的过程中,应关注学生兴趣、习惯、想象力的培养。中学:慎独自律、温暖感传递、意志力培育,一个都不能少。大学:虚室生白,学养积淀,创造力涵育,要在教育乃至评价中一以贯之。
王莉:为什么是这三句话?
汲安庆:没有浓郁的学习兴趣相伴,学习终会成為一种异己的力量,教师也会像苏霍姆林斯基说的那样蜕变为“后娘”。没有养成优良的学习和生活习惯,所谓的先进教育理念、已形成的各种优势、憧憬的美好修养,都会一一化为泡影。很多老师叫累,很大程度上是忘了立规矩,培养学生的良好习惯。
想象力的培养更为重要。因为缺失想象力,兴趣和习惯的培养也会受影响,甚至连思维的弹性、审美的自觉、创造力的迸发,都会受到牵连。我家大宝就是这种情况,幼儿园时,想象力呈井喷态势,随便说的话都是金句。看到下雨,他问:“是不是天在尿尿?”看到电灯亮了,他大叫:“电灯睁开眼睛了!”可是他上了小学后,再想听到他的这些充满想象力的句子,已经很难。写话训练,按提示语作答,干巴巴的几句话,充满独特体验和想象的句子魔术般地消失了。
这种情况,绝非个案,应该引起小学所有老师的重视。小学依然是人格奠基的阶段,倘若学习兴趣消失,良好的学习习惯未能养成,充满个性化的想象力彻底丧失,即使考试成绩再高,又有什么用呢?
中学阶段是学生心理发展的“危险期”,片面的个性很容易膨胀,倘若不加以引导和规训,很可能导致“问题少年”横空出世,令老师、父母头痛不已。所以,这时候“慎独”和“温暖感传递”的教育便显得极为迫切。
慎独,强调的是对“头顶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的敬畏,以及内化于心的自觉审视与践行;温暖感传递强调的是人与人交往中理解、同情、悲悯与爱的相互熏陶。由于学生心理发展“危险期”的到来有早晚之别,所以这两个方面的教育要贯穿整个中学阶段。
强烈的个性、脆弱的意志在中学生身上普遍存在着。不少看似果敢、独立、自信的中学生,稍遇一些挫折,便自暴自弃,甚至寻死觅活的,而真正的优秀者无一例外是意志坚强者。这其实已经在喻示:意志力的教育与磨砺,刻不容缓。
进入大学,很多学生如脱笼之鸟,极容易报复性地放纵自己,导致四年时光常常在不经意中流逝。所以,晓谕他们冷凝自己,虚室生白,让每一天都不虚度,让每一堂课都成为自己灵魂的节日,把每一件事都做成精品,便显得极为重要。不少老师以为大学生已经成人,极为自律,高度理性,心安理得地放弃引导教育,这实在是一种错觉。如不警醒,老师很容易在不知不觉中令自己渎职。我在二本、一本高校,乃至“双一流”大学都执教过,对学生这种转型的“断乳期”,感触极为深切。不断地给他们打精神预防针,尚且无法保证其百分百变得自律、理性,更遑论大撒手。
为何突出学养积淀和创造力涵育?因为大多数老师关注学生的应试、比赛技能,仿佛懂得一些套路、技巧,就会无往不胜。这真的是太小瞧评委,也太小瞧相关学科领域的学习了。没有渊深学养的支撑,没有创造力的统摄,再精致的技能都是花拳绣腿,不值一提。当然,没有虚室生白的心态,学养的积淀、 创造力的涵育也只是一句空话,不会行之久远。
我这样说并非空谈,而是基于大量成功的教育案例。我自己所带的本科生、研究生,能将很多名牌大学的对手远远甩在身后,跻身上海、苏州、杭州、深圳等大城市的重点中小学,本身已经做出了最好的说明。
将目光聚焦在修德练能、学养积淀、促进学生发展上
王莉:您觉得当下中国教师最大的困境是什么?教师个人要如何面对?社会在这方面应该如何改善?
汲安庆:您说的困境应该主要指精神困境吧?这种困境太多,最大的精神困境恐怕非身份确证的焦虑莫属。职称,荣誉,考试成绩,科研成果,话语权,学生、家长、同行、领导的认可度,社会知名度乃至所读大学的级别,等等。一步入教师工作岗位,这些因素便会汹涌而来,死死地黏着你,甩都甩不掉。即使想做庄子式的教师,对功名利禄无动于心,外部世界也不会让你遂愿。比如解聘,优化调整,很温和地约你喝茶,或者直接让你在全校教师大会上理性剖析自己班级考试倒数的原因,谈谈今后的努力方向和措施……诸如此类的袭扰黏上你了,还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吗?
那么,教师如何应对这种情况呢?我的看法是,既要正确、理性地看待这些外在评价,更要超越这些评价。也就是说,我们需要赢得他人的认同、社会的认同,但最为根本的是要赢得自我的认同,更多地将目光聚焦在修德练能、学养积淀、促进学生和自我精神生命的优质发展上。内外同质,才会让外在焦虑彻底消散。
当然,政府、社会的考查、评价,也应该多点包容,多点灵动,多点精准,让教师真正减负,将心力多用在修己育人上。听说陈日亮老师曾经向福建省教育厅领导建议:成立一个由知名学者、一线名师组成的民间机构,来考察、选拔真正的名师。建议虽未被采纳,但在扭转这种精神困境,消除教育界功利、浮华的气息方面,提供了一条在我看来颇为切实的回归教育正道的思考路径。
王莉:您教过小学、中学、大学,您觉得中国的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分别最缺乏什么?分别在哪方面最需要改进和提高?
汲安庆:分别缺什么,说来话长,我还是说说共同缺什么吧。温暖感、幽默感、学习情趣、想象力、创造力……似乎什么都缺。
创造力尤其匮乏。我是語文老师,从学生的作文中,感触特别深。
现在无论小学生、中学生,还是大学生,在他们的文章中,已经很难看到草的色彩,听到鸟的叫声,闻到花的芬芳,更难觅到闪烁个性思考之光的句子了。审美感官瘫痪,审智、审丑的感官也麻木了。看到的是套话、空话的泛滥,名言警句织就的杂乱的语言之网。研究生的论文选题一般,逻辑错乱,独特认知和思考缺席的,也不在少数。
这种尴尬现象产生的原因有很多,最根本的原因,私以为是存在式学习思想的沦丧,一个劲地关注偏于记忆、理解、训练的占有式学习了。会刷题就好,能揣摩改卷教师喜好、踩到得分点上就好,独独忘了个性化的语言表现与创造。
一次指导青年教师备《藤野先生》一课,为了让学生深入理解文本的抒情秘妙,也让学生各抒己见,我建议课堂上比较阅读《藤野先生》和《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让每个学生写一篇不少于600字的赏析文章,结果遭到了强烈的反对。老师们认为这是违背教学规律之举,称自己都写不出来,怎能要求学生写?这令我很是愕然。600字是初中生写作的常规要求,怎么就是违背教学规律?备课主要是围绕抒情秘妙的揭示展开,谈得头头是道,为什么比较阅读会写不出?教师写不出,学生就一定写不出吗?教师缺少深入、系统、个性化的思考,写不出来,就能以此为理由,永远不让学生写吗?老师们喜欢为下等学业水平者说话,独独忘却了“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的常识。
所以,确立存在式学习的导向,注意个性化的思、辩、说、写,并将之纳入评价体系,鼓励创造,显得格外紧要。
王莉:您在中国的东部地区、西部地区都当过老师,觉得中国教育的地区差异体现在哪些方面?西部与东部差距大吗?要如何缩小这些差距?另外,西部教育有哪些东部不及的优势呢?
汲安庆:在我看来,主要差距有三。一是心像差异。在东部地区,明显能感到其有一个非常自信、优秀、高远的心像存在,觉得自己就是拯救者、开拓者,通过努力会很快逼近更优秀的自己,发生美好的质变;西部地区呢,总会不知不觉视自己低人一等,学术创造力有限,完全是一个跟班的学习者、继承者、执行者形象,如果生发鸿鹄之志,还会招来内部的嘲笑。我在一次讲课比赛中,提到要基于语文学科史和现实教育问题,重构一些重要的范畴,便引起几位年长评委的不快,他们嘲笑我是不自量力。
二是理念差异。在学习观、教师观、学生观、管理观等方面,均有差异。比如,东部地区觉得终身学习是很寻常的事,甚至对学习有一种饥渴感;西部地区却总认为无暇学习,也无须学习——研究生教中学生,水平已足够。于是出现一种怪现象:倾全校之力打造出来的公开课,竟然能在教学目标的确立、教学内容的择定方面存在严重的问题,平时家常课的水平就更可想而知了。
我曾多次将学术会议的通知转给负责教研的语文教师朋友,但是后来了解,基本上无一人外出学习。理由是出去学习了,谁来上课?所以即使专家上门讲座,他们也会以种种借口避而不听。与一位中学语文教师资格面试考官交流,她也说因为上课、改作业、扶贫,没时间读书、写作、外出学习,我说肖培东、黄厚江、余党绪这些名师也很忙,为什么就能挤出时间呢?她听我这样问,才停止解释。名师尚且如此勤于进学,遑论普通教师?
三是机制差异。感觉东部地区管理机制特别灵活,为了最大限度地激发教师的工作热情和创造力,常能打破常规。而西部地区,总是机器人执行程序一样,无视现实任何情形的变化和独特性,明知不合理也不会改。比如,某博士科研成果丰硕,在东部地区的一些高校,可以一毕业就被直接聘或评为教授,这在西部地区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至今仍难忘刚入职西部某高校时的悲愤无处说。因为学校人事处的疏忽,当时三十多位博士无法正式入编,导致高校教师资格证无法获得,职称无法评定,福利无法享受。他们焦急万分地给当地省教育厅负责领导写信,结果是彻底泥牛入海。但是东部地区的高校就不一样了,拿我现在供职的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来说,你提的任何一个建议,都会很快被回复或采纳的。
说到西部教育的优势,我能感受到的是,头绪相对简约,要求相对偏少,教研氛围相对宁静,教师能比较自由地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是整天焦头烂额地忙于课题、项目申报,还有在核心期刊上发表文章。
只要心态年轻, 就有少年情怀
王莉:我知道您平时工作繁忙还一直笔耕不辍,您在时间管理方面有什么好方法?
汲安庆:我是典型的“驽马十驾”,拿得出手的也就是勤奋。每天晚上十一点左右睡觉,凌晨四五点起床读书或写作,我早已形成了雷打不动的作息规律。遇到重大的写作任务,凌晨两三点起床也有过。
我平时会见缝插针地阅读,等地铁、候机、排队打饭,都会读上一点东西。时间紧,只读一两句,心里也会舒坦。实在没机会读,就看看风景,练练身体,思考思考问题,或老老实实倾听别人的高论,反正时刻要为自己的语言表现和创造蓄势、蓄能。
当然,我多出了一些成果,可能跟了解自己的思维脾性也有关系。我属于雄鸡型人物,凌晨2~7点的时候,思维最活跃;晚上7~11点,思维最疲沓。所以,最差时间段,通常被我用来看看闲书。这无形中形成了张弛有度的节奏,让我似乎能适应很繁重的写作或审稿任务。
王莉:您怎么教育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在和语文相关的教育方面。您觉得什么样的教育是成功的?什么样的孩子是成功的呢?
汲安庆:我很信奉柏拉图的教育方法观——抓住故事、音乐、游戏三种形式,对孩子实施教育。我自己做得比较好的是给孩子读故事,让孩子自主听故事机中的各种故事。背功也在练,《三字经》《千字文》、唐诗宋词都在背;同时辅之以活动,如绘画、舞蹈、足球、播音与主持。目前孩子的思维、想象、语言表现力都还不错,主持幼儿园的文艺活动时,抽象的解说词都能一背到底。
衡量教育成功的标准很简单,就是促进主体精神生命的生长,不斷遇见更新鲜、更优秀的自己。我说的主体,既指学生,也指教师自己。教师自己若没有生命的更新与生长,说他的教育质量多好,我深表怀疑。
在我眼里,孩子的成功有这几个关键词:爱、兴趣、喜欢做梦、忠于自我的体验与思考、精神生长天天在进行。
王莉:我知道您心态特别年轻,容颜也似乎不老。请给教师朋友们分享一下不老秘诀吧!
汲安庆:容颜已苍,内心仍是少年,这种青春的激情可能与我的心像有关。我的心像一律是年轻而意气风发的,像敏捷如飞的猎豹、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沙漠玫瑰、不断拔节的苍翠春笋……对世间万象中蕴含的美、力量、速度与激情等青春元素,我有着近乎天然的追求,所以才会有您所说的这种精神容颜逆生长的奇观吧。
当然,也有人认为这是幼稚的表现,不切实际,可是我觉得美好、充盈、快乐,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