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曙霞
立秋·葱莲
在宋朝,立秋这天,宫人把栽在盆里的梧桐移入殿内,掐好时辰,太史官高声奏道:“秋来了!”梧桐叶应声落下,以寓“报秋”。
一叶知秋,第一片梧桐叶飘落的时候,树底下的绿叶间,绽开了第一朵花。小小的,白白的,怯怯的,又文静又秀气。
借得三分地,悄开尘外花。角落里的它,高低错落,娉婷婉约,晶莹润白,仿佛一群飞舞的白蝶。人们一低头,看到了,移不开眼了,弯腰凑前,细细地闻,惊奇地说,这不起眼的草居然也开花?
是的,它开花。而且开得那么好,一派天真,纯洁无瑕。不开花的时候,谁会注意它?矮矮的,低低的,绿绿的,可不就是一丛草吗?
免不了好奇,查一查,原来这杂草一般的植物叫葱莲。
葱莲,这名字倒也有趣。葱,房前屋后随处都是,菜场商贩随手赠送的调味品;莲,清新脱俗,出淤泥而不染。前者来自寻常烟火,后者飘逸高雅。大俗与大雅,看似矛盾的两种品性,在小小的葱莲身上竟奇异融合。它摒弃莲的清高,带着入世的庸常,在角落里开出一朵又一朵的洁白。
忍不住刮目相看,小小葱莲,一身高洁,却甘愿俯首边角,默默开花。查资料发现,葱莲,又名玉帘、葱兰、白花菖蒲莲等。每一个名字,都让人喜欢。兰、莲、菖蒲,哪一样不是洁净美好的植物?而葱莲,不清高,不和寡,将自己融入尘世,成为花坛的镶边材料或庭院小径的补充。这样的陪衬,让人想到它的性情——朴素、随和、内敛。
相比兰和莲,葱莲是接地气的。它是长在寻常人家的小家碧玉,质朴、和善、温润、体贴。你说树荫下栽几株吧,它就落地生根;你说墙角处缺几株,它就蹲在墙角开花长叶;你说小院里太空了,它就在小院“安营扎寨”。这就是葱莲,哪里需要,它就在哪里出现。不娇惯,不突兀,不自我,一身绿衣,一朵白花,安静从容,随遇而安。这样的它,多像正剧里的配角,不攀比,不争抢,不喧哗。白花绿叶,简单、干净、纯粹。
细看葱莲,它的叶,纤细碧绿,长可达20~30厘米,宽仅几毫米,这样的比例使它显得苗条纤细。它的瓣,中间宽两头窄,狭长的一溜,六片一圈儿围拢,护着中间黄色的花柱。底下的花茎,长,细,空,每一朵花都在顶端昂然开放。
葱莲含苞的时候,别具韵味,像美女的凝脂玉臂,透着丰腴;又像发髻上的白玉簪,透着莹润。这样的神韵,让人想起美好的学生时代,上课,下课,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单纯的小美好。多少暗生的情愫在懵懂的年华,悄悄开花。
这样的喜欢,一定是素简的葱莲,不染尘埃,如玉似雪。
电视连续剧《致我们单纯的小美好》掀起收视热潮,多少人看着剧中的人和事,仿佛看到曾经的如歌岁月。陈小希穿着白色的校服朝着江辰奔跑而去,她笑着,叫着,跳着。江辰微笑,停住,捏住自行车的手,微微泛红。
她喜欢他,常常大胆坦白地说:“江辰,我喜欢你!”
他亦喜欢她,却高冷地拒绝:“陈小希,你脸皮真厚!”
她不放弃,不气馁,坚持着,变着法子接近他。他躲闪着,观察着,暗中甜蜜,莫名吃醋。
“载我回家!”她跳上他的自行车。两个青春的身影,穿过黄昏的颜色,穿过晚来的清风,穿过甜蜜的心跳,天地空阔,一片清明。
那一刻,有多少美好的回忆击中粉色的时光。谁没有二八年华?谁没有情窦初开?曾经的刻骨铭心,如一朵小小的葱莲花,隐隐约约,摇摇晃晃,澄澈透明,珍贵无比。
有人写葱莲:“它站在那儿,白得那么肆无忌惮,旁若无人。”这样的姿态多像初恋,纯净美好,心无旁骛,不掺杂世俗功利,不讲究门楣高低。因为喜欢,所以喜欢;一旦喜欢,便全力以赴,倾其所有,全心全意。
葱莲静静开,一片又一片,莹白似生烟之暖玉,素净如倚月之银星。俯下身,细细闻,微微的香,隐隐袭来,这香既有兰的清雅,又有莲的超然,淡淡的,浅浅的,若有似无,随风而散,仿佛欲说还休的心事。
有人说,如果私订终身,一定选在葱莲旁边。两两相对,暗香幽幽。许一个天长地久,许一个海枯石烂。葱莲为证,月白风清。
如此葱莲,因为爱情,散发莹润的光芒,轻轻的,柔柔的,仿佛那些年单纯的小美好。
很多人不识葱莲,将它与韭兰混为一谈。两者虽然同是石蒜科,长得也像,但若细看,还是很容易区分的。先说叶片,葱莲的叶子细长如葱,直立而不容易弯曲或倒伏;韭兰的叶片扁平似韭,容易弯曲或倒伏。再看形态,葱莲娇小,不注意的话很容易看成小草;韭兰明显比较高大,和一般的兰花相差无几。区别最大的是颜色,葱莲的花朵以素白为主,韭兰的花朵以桃红为主。
一白一红,葱莲与韭兰,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前者,如同日日相见的邻家姑娘,随和亲切,恬淡可人。
我的学校也有不少葱莲。墙角下,茶树旁,一圈儿盈盈发亮。忽然一日,它打了苞,一枚枚莹白的簪子高高举着。再一日,它开了花,一个个素净的小脸庞微笑着。孩子们低头看着,都说那小小的葱莲花怎么那么美,是不是从月亮上跑下来的?
一个女孩,擎着一朵葱莲花,高高兴兴地送给我。她说:“老师,这花儿自己掉下来的,我把它送给你。你闻一闻,是不是很香?”
低头,弯腰,深深吸一口,果然很香很香。
“老师,送给你!”女孩把花儿放在我的掌心,转身跑远了。
那个午后,我独自莞尔,因为一朵盛开的葱莲花。
霜降·芙蓉
霜降,天气逐渐变冷。寒霜之下的植物,一声不吭,等待阳光穿过晓雾,融化清澈的晶体。
芙蓉,晨风里的一抹轻红,就着雪白的晨霜,绽出一朵又一朵的花。这花,堪称华美,粉妆酡颜,拳头大小,或白或粉或赤,恰似菡萏展瓣。百花凋谢的时节,它却傲霜绽放,让人想起白居易的诗:“莫怕秋无伴醉物,水莲花尽木莲开。”
木蓮,芙蓉的另一个名称,越是霜侵露染,它就越是胭脂淡粉。因而,有人叫它“拒霜花”。这个名字颇有意味。霜降前后,寒风吹起,芙蓉正当时,潇洒傲然,兀自鲜艳。而那些春天、夏日里曾经的姹紫嫣红今何在?唯有芙蓉与菊花,在秋天的风里明丽骄傲,笑着开花。
犹记初中的校园,遍植芙蓉。株型很大,近乎小乔木,叶片圆卵形或心形,花梗和花萼覆盖细毛。每年秋天,同学们聚集在芙蓉树下,赏花,交谈,阅读,总得仰起头才看得到,一朵一朵又一朵,花瓣卷曲,单薄如绸,蓬松似球。开的时候,丰姿艳丽,傲然潇洒;落的时候,“啪嗒啪嗒”,毫无眷恋。芙蓉花儿开又落,单调的学习生活,因芙蓉花,被描上色彩。
我以为芙蓉都是重瓣的,到了杭州,才知晓,单瓣的芙蓉也有。而重瓣的芙蓉,又名“三醉芙蓉”。醉芙蓉会变色,晨粉白、昼浅红、暮深红。清晨和上午初开时花冠洁白淡雅,逐渐转变为粉红色,午后至傍晚凋谢时变为深红色。这样的奇异,平添神秘。你以为看到的不是同一朵花,却只是它在不同的时辰,穿了不同的衣裳。因了芙蓉一日三变其色,有人叫它三变花。
三变花,这名字通俗有趣。春日的杏花,也会变色,它们是否同出一门?说到芙蓉,一定要提到宋代诗人姚勉的《醉芙蓉》:
庭前木芙蓉,姿色夐殊异。
初开花微碧,仙子淡云袂。
逡巡改莹白,玉骨净无滓。
烂漫欲谢时,潮脸晕红媚。
……
读到这几句时,脑海里浮现芙蓉红晕满颊的俏模样。可不是喝醉了?嫣红玉白,妩媚多情。
也因此有人唤芙蓉为“酒醉”,我喜欢“酒醉”这个名。就如宝玉房中丫鬟们的名字——“袭人”“晴雯”“麝月”“秋纹”,每一个名字都含着诗词的韵味,耐人寻味。而“酒醉”仿佛一幅画,缓缓铺展,高低错落,若红,若白,若粉,傲然潇洒。
芙蓉宜傍水,波光花影相媚好。那年,江边散步,偶遇芙蓉。花在彼岸,亦在水中,晚霞万顷,芙蓉潋滟。久久遥望,深深沉浸。水中影,岸上人,重重叠叠;人与花,花与人,相看两不厌。不禁让人想起诗句:“涉海而过,芙蓉万朵,你来,还是不来?”
曹雪芹的《红楼梦》亦有芙蓉花。第七十八回,贾宝玉祭奠丫鬟晴雯——一篇《芙蓉女儿诔》情真意切,文采飞扬。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芙蓉女儿诔》中,宝玉用黄金美玉、晶冰白雪、朗日明星、春花秋月赞美晴雯的高尚品质和情操。
一个丫鬟,如何配得上长长诔文中的一字一咽、一句一啼?除却心比天高,风流灵巧,更多的是晴雯不甘供人驱遣的皎皎个性、纯真无瑕的品性。
除了晴雯,黛玉亦是以芙蓉暗喻。《红楼梦》第六十三回,林黛玉“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她,别人不配作芙蓉。”当年读到这一段,总觉得这岸上的芙蓉花与林黛玉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想那黛玉是什么人?倾城的容貌,惊人的才华,更有冰清玉洁、不与俗世同流的心性。
这里的芙蓉到底是哪种花?哪一种花才配得上天上掉下的林妹妹?有人认为,从上下文看,很明显是指荷花。芙蓉有水芙蓉与木芙蓉之分,而水芙蓉是荷花的别称。黛玉之所以对此签满意,正是因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荷花与她“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性情相吻合。
说到芙蓉,不得不提五代后蜀皇帝——孟昶。传言,孟昶有妃子名“花蕊夫人”,她不但妩媚娇艳,还特爱花。有一年,她去逛花市,在百花中,她看到一丛丛的芙蓉花团锦簇,甚是欢喜。孟昶为讨爱妃欢心,颁发诏令:“城头尽种芙蓉,秋间盛开,蔚若锦绣。”果然,来年花开,成都“四十里如锦绣”,美若云霞。成都自此也就有了“芙蓉城”的美称。
我以为这里的芙蓉与后宫的妃子一般,有着天生的贵气。说到妃子,一定会想到“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杨贵妃。李白的诗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说的便是贵妃出浴后的动人之姿。
芙蓉,是可以为爱情发声的。
听闻,去西安的游客都会去“大唐芙蓉园”看“梦回大唐”的演出。盛大的舞台上,秀美的女子们頭戴芙蓉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让人仿佛穿越了时光,那时光停留在盛世的大唐,风光无限,风情无限……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第一附属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