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与花

李彩红

一

山里人管野蔷薇叫刺花儿。

这些生长在田边道旁的攀缘灌木，一到春夏之交就开出小小的单瓣花儿，红、粉、白、黄……热热闹闹一大丛，宛如一座花园般丰富多彩。

女孩从小喜欢野蔷薇花。趁花开最足的时节，她小心翼翼地绕开角刺连枝折下，插进花瓶里。三天两头换水洗瓶，精心照料着这一簇簇多彩的精灵，直到花瓣儿慢慢变成紫褐色，蔫干，脱落。女孩仍恋恋不舍，小心翼翼地将冒出米粒长嫩白根芽的枝条重新插入蓬松的泥里，期待枝头再次绽放出花骨朵儿。

插下的枝条不久便干枯了，偶尔插活一枝，也只肯长出叶芽儿，不再开花。女孩疑心折断的花枝伤心了。从此她再不伤害一枝一叶，只小心地捡拾被山风摇落的带柄野蔷薇花儿，一朵一朵插入充当花柄的细竹枝梢头，这样掉落的花朵存活得久点儿，在嫩绿竹叶衬托下，花儿更加艳丽。

二

老爸看不惯女儿这多愁善感娇怯怯的模样，怕这怕那，动不动还淌眼泪，林黛玉似的，将来咋适应外面的世界？老爸决心重塑女儿的性格，再次返乡时带回来一只狼狗崽子。

说是狗崽子，比村里的土种大狗还壮实。这东西没有小狗该有的呆萌可爱，却有个挺洋气的名字，叫拉菲。女孩就按爸爸的交代每天早晚为拉菲配狗粮，放学后领它到外边遛一趟。

狗崽子不满足女孩的短暂陪伴，小主人一上学，它就独自跑到山林子里追山耗子，溜到河湾去咬蛤蟆，从浑水里逮出一些鱼虾螃蟹换换口味。再不，就是上村口找同类伙伴，干上一架。

村街的巷口，总拴着一条黑不溜秋的大公牛，特凶，见人就低头亮角，大鼻孔呼哧呼哧地示威，铁青色的蹄壳刨得青石地磕磕震响。女孩每天上学都得绕着走，她宁可横穿一条狭窄湿滑的田埂，也不敢冒险从牛身边挨过去。

自从有了拉菲，女孩就不再绕路——小狼狗崽子竟然不把大黑牛放在眼里！它正面冲着公牛伏低身子，从喉咙深处发出沉闷的低吼，紧接着它对准牛头又扑又咬，女孩吓得尖声大叫。

大公牛也抵不住狗崽子的凶猛攻击，拽断绹绳冲下河堤，把堤坎下的灌木丛冲撞得咔嚓脆响。拉菲不依不饶还要追咬，女孩急忙跑过去揪住项圈才把它拉住。

首战告捷，此后小狼狗只要一见大公牛立刻就变得凶神恶煞，而且总是赶在小主人经过之前把“攔路牛”赶开。倒是大公牛很知趣，远远见着这条不要命的狗崽子，它就拽着绹绳一个劲地往墙边上让。

小狼狗日渐长大，女孩的胆量也随着一天天大起来，不再是那个爱哭的林黛玉了。

爸爸不断从电话里听到她的“新战绩”：某天女孩揍了巷子尾邻居家的男孩;某天女孩擎着树枝把欺负小孩子的坏小子追进屋里，当着大人的面仍不肯罢休……这些告状电话在老爸耳朵里全成了好消息——他送给女儿的宠物果然重塑了小主人的性格。

从视频里老爸还看到大狼狗陪伴女儿在村子的大路上耀武扬威，或是潜入近山的绿浪享受着独处逛荡的自由。

“爸，昨夜我接受了坏小子们的挑战，顶着月光穿过了村西头的柏树林，”女儿在电话里报捷，“你晓得的，那块地里到处都是坟堆。还有装鬼吓人的猫头鹰……可是，有大狼狗陪伴，我啥都不怕！”

女孩变成了大大咧咧的假小子。就连学校几个“刺头儿”知道了她有那么一条大狗后也敬而远之，女孩就觉得自己真的被大狼狗“塑造”成勇士了。

可就在暑假的一个早晨，大狼狗被发现死在了菜地里。女孩哭得稀里哗啦，一直看着爷爷把大狼狗埋进菜园子，她还守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开。

曾经的优越感突然被悲伤取代，女孩抽噎着从四处捡来颜色各异的花朵儿，在埋大狼狗的土堆前摆上一个用野花制作的花环。

从此，女孩蔫了。往日的勇猛和豪气仿佛都被大狼狗带走了。

三

见孙女儿难受，爷爷特地跑去邻村抱回一只纯白色的小狗崽，给她做伴儿。狗崽子只有半米长，不及狼狗的脚杆子高。女孩担心它被村里的大狗们欺负，出门时就用一条细铁链拴上它。

“走吧。”她抖抖链子。

小狗走出家门时怯生生地回望了一眼。拽着链子走在它后头的女孩便也怯怯地探头朝巷子口看了看。没有了拉菲，她不得不提防大公牛。

巷子里空无一人，也看不到大公牛。

“走！”女孩吆喝。

“哟，换保镖了呀！”巷尾的坏小子噌地打围墙后蹦出来，“该咱们‘报仇雪恨’啦！”

不见了大狼狗，另一个拎着弹弓的男娃儿也高兴得嗷嗷直叫唤。

女孩习惯地扬起拳头准备回击，忽然她意识到身边的不是大狼狗，不由得打了个冷噤，紧挨住了围墙根。

为首的坏小子对着她们冲过来，女孩大叫：“快跑！”然后她拽着狗链子拔腿就逃。小狗被链子拖着冷不防撞上一块石头，险些飞了起来。这么磕磕碰碰地跑出巷口，小白狗全身糊满了泥土，它趴在地上，吐着粉红的舌头，那狼狈模样告诉小主人它再也跑不动了。

女孩只得弯腰去抱狗崽。可来不及了，女孩刚换上的白色连衣裙被追上来的坏小子用稀泥巴砸成了黑白花。

下一回遛狗，女孩走后门。

出门不远，在河滩遭遇上了邻家的大狗。太令她失望了，小白狗听到大狗的狂吠连吭都没吭一声，一个劲地往女孩身后躲，身子紧紧地贴在她的脚杆子上，要命的是狗儿持续不断的瑟瑟发抖传过来，女孩也禁不住脚杆子开始打战。

女孩不能跑，为了保护小东西，她冲小狗踹了一脚：“快跑！”随即搬起脚边的一块鹅卵石举过头顶，对着大狗冲过去。

大狗被她这不要命的举动给吓住了，它愣怔几秒，突然掉转身子跑远了。

扔下手里的石头，女孩吓得腿都软了。她知道，大狼狗带给自己的勇敢劲儿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

四

日子在大大小小的遭遇战中继续。放学路上，女孩依旧捡花骨朵儿，她掌握的这种简单的“插花”艺术，能让她快乐，能帮她减轻对大狼狗的思念。她还教会好些年纪相当的小玩伴们完善她们各自的花卉作品。

于是，通往学校的山道上便有一束束五颜六色的插花队伍晃悠而过。

桃花谢了，杜鹃和野樱花也过时了，只剩下刺丛中的野蔷薇花依然在热热闹闹地开着，陪伴着爱美的女娃们走进下一个鸟语蝉鸣的盛夏。

白狗也很快长成了大狗，可它胆子却一点没长。这个在女孩保护下的狗东西仍跟小时候一样怯懦。只要一出家门，它就紧贴着女孩的裤管行走，女孩推开它，还没迈开脚步它又像磁铁遇上铁一样吸附上来。碰上危险，用不着小主人吆喝“快跑”，它就会自顾逃命，全然不顾主人的安危。

女孩也回复到了先前的胆小，但为了保护这个可怜巴巴的狗东西，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在关键时候凶恶得像一头豹子。

星期天，女孩牵着白狗顺河堤走出村头。

走过小石桥，女孩发现清澈透底的水面上漂浮着大朵大朵的梧桐花，白里透红，漂亮极了。她跑到水边捞起一朵，可惜被浸泡过的花儿捞上手就烂了，女孩惋惜不已。

她拽着白狗溯溪而上，找到了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女孩在树底下捡到好多硕大的梧桐花，她准备带回去插上嫩竹，再配几朵淡红或橘黄的刺花，一定会很漂亮。

汪汪汪！白狗突然狂叫着跳蹿，几下挣脱链子，狂奔而去。

这当儿，女孩忽然发现自己身后的阳光被什么东西遮挡住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重叠在她的影子上，来不及回头，身后传来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急转身——一对沾满泥土草屑的大牛角逼近胸前！发狂的公牛鼻桊上垂挂着一截断绹绳，它呼出一聲声粗重的鼻息，猛地低下犄角对着女孩一头撞来。

女孩本能地一偏身子，左脚踏空摔下土坎。与此同时，大牛角砰的一声戳进她身旁的碎石堆，狂暴的牛脑袋疯狂地抵顶，强烈的碰击力搅得沙石四处喷溅。

好险！要不是跌下了土坎，牛角准会在她肚子上挑出两个大窟窿！

“快跑！”女孩不顾一切迅速爬起来，习惯性地大喊，关键时刻，她总是这样让白狗先逃。其实白狗早已逃得远远的了。

女孩边跑边弯腰拾起了两块石头。大公牛却像看不见她似的，掉转小山般的身躯，嘶吼着冲向河滩——沙滩上有一群筑沙坝玩的农家小娃娃，旁边没有一个大人！

女孩来不及多想，她飞快地跳下堤坎，抢在公牛前面，砸出石块，又顺手从哇哇哭叫的孩子们身边拾起一根镢把，挡住了疯牛。

来不及害怕——女孩握住镢把的手竟然没有一丝颤抖！

“快跑！”她朝着小娃们大喊一声，眼睛却始终与血筋通红的大牛眼对视。她认出眼前不是巷口的那头公牛，这头灰不溜秋的公牛在体形上明显比巷口那头还大。

狭路相逢勇者胜。女孩记起拉菲与巷口公牛的首场遭遇战，狼狗崽子就是主动出击赶跑大公牛的！

于是，她把镢把举过头顶猛力往下一砸，嘣！敲上牛角的镢把发出脆响，震得女孩双手发麻。女孩纤瘦的身子瞬间被牛角直挺挺地挑飞，摔出好几米。

被激怒的公牛又朝倒地的女孩撒开蹄子……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赶来的牛主人揪住断绳降服了狂牛，惊逃四散的小娃们安全了。

有人拨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鸣着警笛疾驰而来，女孩被抬上救护车拉走，河滩重归平静，大公牛的主人将牛关进栏圈，没顾得上教训这头发狂的畜生就赶去了乡镇卫生院。

五

一大群男女娃儿们挤在病房门口，不停地伸着脑袋朝里间张望，这群娃娃里面就有那两个跟女孩干过仗的坏小子。女孩听到了老师的声音，紧接着，一只大手揽着叽叽喳喳的娃儿们挤进了病房。那个大些的“坏小子”脸红到了脖子根，他忽地从背后掏出一大束翠绿的嫩竹插花，往女孩病床前的桌子上一摆就逃了出去。

插花里的野蔷薇散发出蜜味儿的甜香，女孩探身闻了闻，她的身体除了擦伤并无大碍，可女孩无法回答小伙伴们的提问，就连她自己也没弄明白：自己那一刻的勇气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面对老师的手机镜头，女孩只是傻乎乎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