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彩虹桥来的孩子

唐池子

郁金香花田：开始

花手绢轻轻蒙住了眼睛。

妈妈牵着我的手，来到一个地方。

妈妈拿开花手绢，我张开眼睛。

绚烂得简直睁不开眼。在我面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延绵到天边的彩虹色的花田。

妈妈领我走进了一个梦？

我究竟是在万花筒里，还是在彩色的童话世界中？

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真的吗？

用手卷成两个望远镜，圈在眼睛上使劲看。

帮帮我，我的望远镜，请帮我破解眼前的魔法吧。

花田里有磁场，我的眼睛被强烈的色彩吸引住，黏在红色、黄色、绿色、白色、粉色、紫色、橙色交织而成的彩虹色块里。那些优雅、动人的花朵呀，每一朵都是一个魔法。我的心像匹小鹿在胸口怦怦直跳。

春风荡漾，吹来阵阵花香，不只花香，春天阳光的味道也在里面吧，彩虹色的色彩也在里面吧，甜丝丝的，软绵绵的，七彩缤纷的，它们轻轻扑到我的脸蛋上，有一种好闻的草莓的味道。那是春姑娘在脸蛋上找那个笑窝的感觉么？那是妈妈的手轻轻捧住我的脸蛋的感觉么？不得不放下“望远镜”，一串花仙子情不自禁地跑到脸蛋上，顽皮地咯吱我的脸蛋，咯咯咯，咯咯咯……我的小小的酒窝也灌满了彩虹色的花香吧。

连空气也变成了彩虹色！不由得想大口呼吸。深深吸一口，鼻子立即被彩虹色的香气占领得满满的。好香啊！真想打一个大大的喷嚏！没想到顽皮的花精灵把我的鼻子当成了快乐舞厅，它们兴奋地不停地蹦跳旋转，直到滑进我的心殿。我看见它们好奇地静下来，开始安静打量。我的心殿其实不是金碧辉煌的宝殿，但它的确算得上一个神奇的地方。因为它也是彩虹色的，然后，我看见精灵们在心殿里开出一朵大大的花，彩虹色的，像向日葵那么大。

那朵正在绽放的彩虹花，像节日的焰火被点燃，把我身体的内里照得炫彩迷幻……我是一只闪耀迷彩的小甲壳虫么……我是一只彩虹色的蜜罐子么……蜂蜜一样琥珀色的幸福啊，充满彩虹色的身体……我这个普通又幸运的小孩子啊！

我那么感动满足，不得不紧紧抱住亲爱的妈妈。

妈妈什么都能看见，她眼里闪着感动的泪花，蹲下来紧紧地拥抱我。

我在妈妈的耳边轻轻问，“妈妈妈妈，我现在是彩虹色的吗？”

妈妈温柔地笑着（妈妈的笑，真像天鹅绒的花瓣，那温柔的笑啊），“傻孩子，在妈妈眼里，你总是彩虹色的……”

亲爱的妈妈，谢谢你一直记得我最初的色彩。

亲爱的妈妈，谢谢你接我来到这个美丽的世界。

你一直说在等待一个最美的春天，带我去看一个最神奇的地方。你总是给我许多许多猜不出的惊喜。

“好妈妈，这里就像我们故事开始时的样子？”

“好宝贝，这里就像我们故事开始时的样子。”

在我们故事开始的时候，其实，我并不是妈妈的孩子，我是彩虹桥上长着翅膀的小天使。我的翅膀是透明的水晶翅翼，像萤火虫那样会发光的翅翼，不过比萤火虫的翅翼大很多倍，就像你想象中天使的翅膀的样子吧。

那时候，我在天上寻找着“什么”，这个“什么”对我很重要，我却不知道“什么”的答案。我离开我的彩虹桥，在天上飞啊飞，找啊找，一直一直寻找。我没有找到。有一天，我又回到我的彩虹桥。坐在彩虹桥的顶端，我想听云朵里的仙女唱首歌。彩虹桥的光芒印在我的水晶翅膀上，我身上的光芒印在洁白的云朵上。云朵变成了霓虹。那时我是彩虹色的天使。

这时，我听到了一阵美妙的歌声，“宝贝，宝贝，你是妈妈最爱的宝贝……”那歌声像银河的水一样动听，像天鸟吟唱一样悦耳，却不是来自我身旁彩虹色的云朵。顺着声音望下去，我的彩虹桥下，在桥的末端，我看见站着一位像仙女一样美丽的女人，她正张开大大的怀抱，对我深情地、一遍遍地唱那首动听的歌。她不是天上的仙女，她连翅膀都没有，可是她张开双臂，她的怀抱看上去那么大那么软;她的笑容像花朵那么温柔;她的脸蛋像月亮那么美;她看我的眼神，像星光那么明亮，又像烛火那么温暖……

为什么她要对我唱那样动听的歌……为什么那歌声像温暖的云朵被覆盖着我……为什么我的心那么陶醉、感动……

听着，听着，那歌声又陌生又熟悉，我感觉自己的心底正渐渐升起什么……我俯身去看，看见一颗星星正从彩虹色的心殿渐渐升起。原来那是一颗愿望星，那里生出了一個小小的愿望，我渴望到那位美丽女人的怀抱里去。

随着那歌声越来越动听、越来越深情，那颗愿望星在我心底越升越高、越长越大、越来越亮。最后，它像夜明灯一样照彻了我的心，通体彩虹色的心。我突然明白了：那个怀抱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什么”，我要找到的，就是得到那个比云朵还柔软的怀抱啊。

这时我听到那位美丽的女人，张开大得不能再大的怀抱，仍在动听地叫唤着我的名字，“亲爱的宝贝，快到妈妈这儿来吧！”

我再也不肯等半秒钟，从彩虹桥上毫不犹豫地滑下去……

从此，我成了世界上最美丽的那个女人的孩子。

她的声音像银河一样动听。

她的脸蛋像月亮一样美丽。

她的笑容像花朵一样温柔。

她的心灵像春天一样温暖。

她的怀抱，真的真的，像云朵一样柔软。

我不再是彩虹桥上的天使。

我降落在柔软的怀抱里，如同降临在一片梦幻绚丽的花田里。

我成了人间的一个小孩子。

这是我们故事开始时的样子。

我不再是彩虹色的。除了我的心。我把彩虹色深深藏在我的心殿。

我飞不回彩虹桥了。我失去了一双透明的水晶翅翼。

我也不愿飞走了。我想让我的双脚在彩虹花田里飞奔，踩得噼啪直响。

这时候，春风在吹，郁金香在开放，爱在吐香。

蔷薇：生长

我在江南生长。那是另一亩彩虹花田。

叮叮咚咚的河水，烟雨朦胧的秧田，眼睛圆铃一样的水牛，飞在杨柳上空的风筝。还有几只单脚站立的白鹭，和对面青山传来布谷布谷的叫声。

挂在葡萄架上的诱蛾灯，收在谷仓里的老玉米，滚在阔叶里的青皮西瓜，插在牛角上的野花、叶笛。还有被露水打湿的竹床，被流星击中的愿望，在萤火中扇动的蒲扇，和光屁股赤胳膊的凉爽。

一林子彩色的羽鸟和昆虫，春天的木耳、蘑菇、竹笋、荠菜、薄荷、栀子花、映山红，屁股后穷追不舍的猫狗、咯咯哒的老母鸡，轰轰雷声后滴滴答答的屋檐雨滴。还有巷弄里石阶上的青苔，河道里嘎吱嘎吱摇过的橹船，卖菱角小姐姐的红伞和端午节锣鼓喧天像鱼一样飞的木筏子。

半山腰酸酸甜甜的脆茶苞，碗口大、白得要命的莲花和泥藕，尖顶顶上一点点红的糖包子（一种野果）和一路上尝也尝不尽的野果子。

我在江南像野生动物那样野生野长，像野花野草那样蔓生开放，我是一个快活的乡下孩子。

妈妈却把我带回了新家。坐高铁、坐出租车、坐铁笼子一样的电梯，原来是为了走进一个四面都是书的小格子一样的小房子。妈妈说，欢迎你回到城市，这是我们的家。

这样灰突突的城市？这样的小格子？我很想大笑，笑得捂住肚皮趴在地上，可是终究不敢，小格子的天花板看上去又低又薄，我怕我一笑，它会碎得掉下来，压住我们的身体。

我疑惑地打量这个城市，发现很多错误。这里的天空是破的。连星星也看不见。路上除了灯，什么都没有。需要什么，都要付钱。人们住在空中，却不是为了看云。人们住得很近，却不是为了来往走动。所有的门都关得紧紧的，却不知道门背后在干些什么。有人从锁孔里看外面。遇见的每个人都像累了：不笑，不说话，不唱歌，不玩耍。

“妈妈妈妈，为什么要住在这个家里？”我真的很想念我的大黄我的胡子大爷我的牛百岁我的江南没有盖子的看得见很多星星的天……

妈妈叹了口气，“为了你上学，”她指指旁边一座小房子，“那里就是你的学校。”

“我为什么要上学？”

“为了让你见识更多，走得更远。”

“可是我不喜欢这里。”

“我保证你慢慢会喜欢的。”妈妈牵着我的手，来到院子里，“你看这是什么？”

那是一些丑丑的野生植物，除了茎上的一些尖刺和几片残叶，什么也没有。我笑了。它们再丑，我也觉得亲切。我认识它们。这是江南的旧相识，但我叫不上名字。

“这是蔷薇。”妈妈轻轻抚着我的头，“我就为了这株蔷薇买了这房子。宝贝，等着看吧，春天，这里会满院芬芳，就像在花湾一样。”

花湾。是我在江南的家。我笑了。至少，这里有江南的蔷薇。我的鼻子记得那种甜蜜蜜的花。

上了学，我第一天就喜欢小房子里的老师。她爱笑，梳两根好看的辫子，给我们发七彩的画笔，讲神奇的故事，还带一只可爱的小豚鼠给我们做朋友。

我慢慢习惯了小格子的房间。妈妈在阳台上装了真正的望远镜，它像我的第三只眼睛，可以在这里看见天上的世界，和更多的星星。妈妈特批了一面墙给我，那里完全属于我，我可以在上面随意涂鸦。

我画了好多好多彩虹。我还认认真真画了一幅画，画了三天才画好，专门送给妈妈。我画的是和妈妈拥抱在一起的样子，我们拥抱的时候，前后左右全是彩虹，彩虹包围了我们。我请她帮我写上画的名字：爱，就是妈妈的拥抱。妈妈的字写得真好看，我很满意这幅画。

妈妈陪我去冒险。我们组织了小朋友万圣节“不给糖就捣蛋”的活动，我们都成了捣蛋鬼。那个中秋节，我们还偷偷爬到高楼的顶层，去最高处看月亮。哦哦，顶楼上的月亮真的好大好亮哟，像江南的月亮那么大那么亮。我俩坐在月亮下，风在吹着，世界在我们脚下。世界静极了，我们不说一句话。不，妈妈还是说了一句，我记得很清楚。她说我回去可以给月亮给胡子大爷给任何谁写信，想写给谁就写给谁，我可以在信中大声说出心中的秘密。

等春天到来的时候，我们新家的院子果然开满了蔷薇的花朵，它们粉嘟嘟的笑脸，每朵都可爱。不知从哪飞来许多蜜蜂和蝴蝶，它们被蔷薇的香气熏得嗡嗡直叫团团乱飞，有时候还头碰头在空中跌一跤，那样子才叫好玩。

妈妈说对了。我们真的拥有一架像江南那样的花墙，看到它，我像又长出了透明的水晶翅翼。

妈妈笑嘻嘻地说：“我让蔷薇自由生长，不修不剪，就像对待你一样。”

謝谢你，亲爱的妈妈，我现在想为你念一句诗，你喜欢的那句——“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我想对你说的话，也在这句诗里，你知道了吧。

那个春天，在我们的花墙下，我生出了一个彩虹色的愿望：“陌生的高楼森林啊，让我自由生长吧。但我的梦里，藏着我的江南。”

无花果：后来

幼儿园以后是小学，小学以后是中学，后面还要上好多好多的学……

上学每天都要经过一棵树。在大楼的门口，一棵光秃秃的丑树。

我知道公园里有很多树，漂亮的树。银杏树、乌桕树、樱花树、海棠树、灯台树、菩提树……妈妈爱指着那些美丽的树告诉我它们的名字，它们不是高大挺拔，就是花枝繁茂。它们让我想起江南的味道。

大楼的门口却种了一棵丑树，刚开始我不明白，后来明白了，丑树种在这里是有道理的。我现在越来越清楚，其实那棵丑树就是我。就是丑丑的那个我。公园里那些美丽的树，是别人，是那些贴了好多金标签的好孩子。

我喜欢上学，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上学这么容易被贴上标签。有一种让自己感觉很好的标签，是金色的;还有一种恰好相反，是灰色的。只有很少很少的小孩能够贴上金标签，他们是那些金字塔尖上的人。他们优秀得简直完美，是别人眼中的模范小孩。我不是。

我庆幸我不是贴金标签的孩子。但我也不愿被贴上灰标签。我希望什么都不贴才好，但怎么可能呢。学上得越久，就被贴得越多。不是金的，就是灰的，而金的，太难。所以，很快我就被贴得灰头灰脑了。

我不是成绩最好的学生，所以，贴一个灰标签。我不是分数最高的学生，所以，贴一个灰标签。我不是上课最好的学生，所以，贴一个灰标签。我不是才艺最多的学生，所以，贴一个灰标签。我不是上辅导班最用功的学生，所以，贴一个灰标签。我不是拿奖状最多的学生，所以，贴一个灰标签……

那些爱我们的人，一个接一个毫不迟疑地给我们贴好多好多，他们其实不那么爱我们，他们爱的不是完美就是比较。灰标签越来越多，最开始，我的彩虹色的心还亮亮的，后来光芒一点点减弱，再后来，灰色把最后一点彩虹色遮住了。我听见心里有个奇怪的声音在对自己说话：“你不是优秀的孩子，你不是棒孩子，你不是拥有美好未来的孩子……”

渐渐地，我的眉心里结了一个忧伤的茧。渐渐地，我忘记了自己是从彩虹桥来的那个孩子。我知道自己就是那个丑孩子。那棵种在门口的丑树就是我。

梅树开花了，樱树开花了，李树开花了，海棠树开花了，山茶树开花了，它却不开花。它只长出几个小爪子似的叶子。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就像一个丑孩子。

辛夷树开花了，玉兰树开花了，紫薇树开花了，桃树开花了，它还是不开花。柳树发芽了，那么婀娜多姿;落羽杉长叶了，那么精致秀丽;石榴树也长出了石榴红的小叶子，可爱极了。它的叶子却皱起来，卷起来，多像一个胆怯的孩子。

我又看见梅花落尽结出了青梅，樱花飘落长出了晶莹的樱桃，连桃树、山茶树也挂果了，我瞧了又瞧，却没找到它的一点动静。它让我等了半个春天，却一无所获。它果然像一个没有美好未来的孩子。

没有美好的那个未来，还值得去吗？我讨厌这样的未来！我的头低得不能再低。我身体里所有的叶子都蜷缩起来。那个结在我眉心的忧伤的茧，已经沉重无比。

妈妈总想做站在前面替我挡住风雨的那个稻草人，真正的事实是，她能替我挡住的部分越来越少了。她的身形日益娇小，我的身形迅速长大。

我对那棵树彻底失去信心，再也不肯抬头去寻觅什么改变的奇迹。我甚至不愿知道这棵树的名字。它只会让我更加自惭形秽。我的梦要陨落在这个春天了。

可是，那天在大楼门口，妈妈偏偏不走了，“快看快看，宝贝，那是什么？”

妈妈居然指着那棵树大叫。我又看见了那些蜷缩的怯懦的丑丑的叶子。我摇头摇头摇头。

“没看到吗？宝贝，那是无花果呀！无花果树结果子啦！”妈妈兴奋地说。

原来这是无花果树！我听说过，却并不真正认识。我感到惊讶，顺着媽妈手指的方向，真的看见了几个歪歪的果子，藏在蜷缩的叶子间。明明不开花，却结果，真的是无花果！可是，连花都没有，又能结出什么好果子，又能有什么好未来！

因为久蓄的成见，我摇头，就像断然否定自己。

妈妈直盯着我眉心忧伤的茧，“别小瞧这棵无花果树，你看它多聪明，天冷的时候，它就把叶子卷起来节省能量;天气暖和了，它就把叶子舒展开来，大量吸收阳光。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特别这么聪明的树。”

“别以为它叫无花果，它就真的不开花，它是千真万确开花的。不过，它不屑开给别人看，它的花开在果子里，开在自己的心里，它为自己开花。不信，等秋天果子熟了，咬开满口都是花蕊的甜，果肉中间还保存着完整的花蕊，营养价值很高。”

妈妈的话，一句句敲在我的心上。我仰头望着这棵丑树，你真的拥有这样独特的力量？任凭世人误解，也绝不改变自己的方式。即使全世界给你贴灰标签，也绝不质疑自己！坚持把花朵开在自己的心里，然后悄悄地结果，把最后的甜留给世界。无花果啊无花果，在你的面前，我的眼睛也成了俗物！那个瞬间，脑海里又闪回多年前那片郁金香的花田，我看到自己心殿开出的那朵彩虹色的花。我的心中顿时有轰然的声音响起。

“宝贝，像无花果树那样，做独特、坚持的自己！”依然有银河一样动听的声音、花朵一样温柔的笑容、云朵一样柔软怀抱的妈妈呀！

我顿悟。

无花果树，也有一个很爱很爱它的树妈妈吧。所以，它可以那样勇敢地坚持做自己。

我听见我眉梢那个沉重的茧“嘭”一声炸裂开了。

感觉从里面飞出了什么。轻盈的气流在我的额前轻轻拂过。

春天的蓝空下，我好奇地仰头去望。

那是一双透明的水晶翅翼，正在熠熠的阳光下自由地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