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北上》:承载历史的艺术远航

2021-08-15 10:38胡海迪
新世纪剧坛 2021年4期
关键词:民主人士戏剧

文/胡海迪 李 娜

对于辽宁人民艺术剧院,话剧《北上》的排演具有特别的意义。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的时间节点上,1949年初作为解放区的辽沈大地、新中国诞生之初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筹备召开的历史背景、从香港渡海而来的民主党派人士,有如一旦聚合便闪光发热的三种元素,激动着辽艺人的心。

茨威格说:“历史是真正的诗人和戏剧家,任何一个作家都甭想去超过它。”的确,李济深等民主人士在新中国成立之前的主张、作为,他们对光明中国的向往,与黑暗势力的斗争,见诸史册,其中种种大事件、小细节,曲折生动的程度完全可以媲美传奇。但真实历史中的戏剧性细节,常常混杂于平淡零乱的生活之中,有如暗夜中孤独的萤火。唯有艺术家神思妙想,对原始材料剪裁、集中,进行适度的勾连、虚构,才能让已经逝去的“历史”在今天复燃成熊熊火炬,照亮前行的远方。

《北上》是一个集结号,把所有的主要人物都“召集”在一艘向北方海域远行的货轮上。李济深、茅盾、洪深等民主人士,祝华生等执行护送任务的共产党员,陶家鑫、陶兰等民主人士随从,以及船上不同职业、不同目的的各色人物,都“相聚”在这个既广阔又狭小、既单一又分隔的空间里。而潜伏在船上代号为“夜莺”的神秘特务准备刺杀李济深,这一消息让人们起航伊始便情绪紧张,如临战阵。有经验的观众会发现,《北上》从阿迦沙·克里斯蒂侦探小说中借鉴了一个吸引读者的小小法宝——让多个人物置于一个封闭的空间,然后施放悬念的浓雾,把他们笼罩得严严实实。

话剧《北上》剧照

“抓特务”贯穿全剧,但绝不是《北上》的全部。吸引观众注意力的彩虹,绝不能只由一种颜色构成。共产党员祝华生一面执行护送李济深的公务,一面又无法克制对他的深仇大恨,因为祝的父亲在李济深主导的4·15广州清党中失去了生命;李济深的侍从官陶家鑫对李忠心耿耿,却不理解他的政治选择,后来受命对他持枪相迫;祝华生与陶家鑫的妹妹陶兰曾是恋人,为了执行任务,改名换姓的他却不能与她相认。这些矛盾之外,还加入一个性格活泼的女翻译叶列娜,曲不离口,常常歌唱以“夜莺啊……”开头的苏联歌曲,莫非她就是那个神秘的特务?由此可见,《北上》没有把民主党派北上的历史变成一堆呆板乏味的史料汇编,而是依照戏剧艺术的本体特征和自身规律编织成具有魅力的剧情。马丁·艾思林在《戏剧剖析》中讲:“要造成一种兴趣和悬念,这是一切戏剧的基础。剧中必须使观众有一种期待心理,并让他们保持这种期待到剧终为止。”戏剧家深知,“任何一种单调势必会使观众的注意力消失,使他们感到厌烦和困倦”。因此,“谁是特务”这个悬念之外,戏剧不断穿插恩怨情仇,不断调整情节发展的速度和节奏,不断用变换的灯光、动人的音乐、富于魅力的布景抓住观众的心。

情节丰富曲折、矛盾深刻尖锐,但《北上》并不满足于一个情节剧的外壳,它还呼唤人物、呼唤思想、呼唤戏剧的灵魂。矢志不渝、达观坦荡的李济深,儒雅勤奋、心怀天下的茅盾,心思缜密、精明干练的祝华生,情感丰富、善良温婉的陶兰,活泼好动、能歌善舞的叶列娜,都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民主人士中的柯先生会烧粤菜、会唱粤剧,同时又神经过敏,害怕海上可能投弹的飞机、可能进攻的军舰、可能倾覆大船的风浪,时常闹出一些误会。护送小组的两个年轻人小章、小田,恪尽职守,常常争论“谁是夜莺”,说不出理由就说“这是我的直觉”,“扰乱”观众的判断,还和柯先生一样,在舞台上制造出一种轻喜剧的氛围。特别值得注意的一个形象塑造是陶家鑫。如果把剧中人物分成正反两方,陶家鑫无疑属于反面角色。他与老长官李济深同船北上,但对后者的选择心存疑虑。剧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没有把他塑造成一个脸谱化的恶棍。他对老长官忠诚敬重,对小妹妹怜惜爱护,对叶莲娜暗中倾慕——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以忠孝为生活准则的人。但恰恰是这样一个人,他的人生经历、政治观念和对历史趋势的认知,让他沉入时代矛盾的漩涡,走向个人的命运悲剧。他不忍杀害李济深,准备以死结束无尽的精神痛苦。他对祝华生说:“你的选择是对的,我只能坠入新历史的前夜,漂浮成尘埃。”这个人物的塑造体现出创作者的匠心——中国共产党的感召力,一方面从祝华生、李济深等人的行动中体现出来;另一方面,也从敌对阵营的悲观失望中折射出来。从艺术效果来看,反衬之法具有强大的张力,往往会给观众留下难忘的印象。《红楼梦》中粗俗的公子哥薛蟠初次见到林妹妹居然“酥倒在那里”,突出了黛玉的美;电影《莫扎特》的叙述视角,从那个心理阴暗、嫉妒成性的平庸音乐家瓦莱里出发,莫扎特的绝世天才更显非凡。《北上》也采用独特的视角,背面敷粉,注此写彼,展现陶家鑫的内心纠结,给共产党取得全面胜利的大趋势增加了一个角度独特、效果强烈的注脚。

陶家鑫形象的塑造,是《北上》注重艺术性的一个成果。它应当是主创者深入思考得出的总体方案与结论——表达具有政治特色和历史深度的主题,不能采用呆板、枯燥、生硬的宣传式语言、口号式点睛、教材式灌输,这种手段往往因为过于直露、缺少魅力、同质化严重而无法有效传达主题于字面之下的深广内涵,因此,微言相感、润物无声、含蓄蕴藉,用种种有效的艺术手段来激发兴趣、同情、感动,让怦然的心跳、闪动的泪光、忍俊不禁的笑声伴随舞台上的悲欢离合升沉起落,是刚需,是王道,是戏剧成功的不二法门。

《北上》注重思想的艺术性传达,某些带有政治论说、观念交锋性质的场景,也能得到恰当巧妙的表现。如李济深表明自己为什么要北上与共产党风雨同舟一场,就颇能体现创作者将案头议论转化为艺术话语和戏剧行动的功力。首先是陶家鑫的误解步步紧逼,激发李济深义正辞严的全面回答——这个揭橥戏剧主题的段落,其出现就十分自然;其次,李济深的回答在篇幅上是“长篇大论”,但在表现形式上,被分割成多个角色的同台表演,由沈钧儒、何香凝、马叙伦、郭沫若等数位并不在船上的民主人士纷纷发声,既避免长篇议论的单调,又利用时空交错的现代表现方式传达出民主人士的集体心声——这无疑将李、陶两人的对话变得更有可视性,也能够升华与扩大,延展到那个时代思想斗争的层面,用最经济、最有力的方式体现共产党和国民党之间人心向背的差别。此外,在漫长、复杂的革命进程中,民主党派与中国共产党之间,也存在曲折,这是召开政治协商会议之际共产党和民主党派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北上》没有回避这个历史现实,也没有将其进行政论文式的概念化处理,而是将其设置为祝华生对李济深的刻骨仇怨,通过化解祝华生的心结,生动表现共产党人与民主党派最终超越个人恩怨、为中华民族共同前途而“风雨同舟,肝胆相照”的精神历程。除了政治、历史的“大事不虚”,《北上》还“小事不拘”,巧妙地表达那个大时代里普通人真实的情感、朴素的愿望——恋家、胆小、喜欢美食的柯老板。单纯、好奇、喜欢唱歌的叶列娜,身上多多少少有些弱点,但也显示出生活的质感、人性的可爱。陶兰夹在恋人祝华生和兄长陶家鑫的争斗之间,心情矛盾,她用一大段台词敞开心灵的世界:“我只是一个小女人,想有人爱,想被人爱,我渴望过普通女人的平静生活。当年在战地医院,见到血我都晕,可民族危亡关头,我没有退缩。记得当时你……说我勇敢,其实我真的不勇敢,也不想勇敢。战争好玩吗?战争是残酷的,是要死人的……我知道,你父亲死于战乱,可我父亲也同样死于战乱,我不想再失去亲人了,一个也不想。”这段台词不仅是一个角色个性的展示,也是那个时代卷入战争、苦于长期动荡生活的普通人渴望和平安宁的心声。它在整个戏剧中并不是直接对应主题,却真实地烘托出当时的历史氛围,反映政治协商会议召开前民众的思想状态。有这样的情节和人物,整个戏剧不仅有阳刚的气质、思想的高度、骨骼的支撑,还有温柔的情感、生活的丰饶、气血的流动。“一阴一阳之谓道”,刚柔相济、高下相须,昂扬的理想、深邃的思考和常态的生活并行互通,戏剧也因此饱满丰富、贴近人心!

《北上》又一次展现出辽宁人艺的艺术综合实力。舞美设计简洁、宏大,又契合戏剧情境——写实又写意的船尾围栏、桅杆、舷窗等,亦真亦幻地创造出既宏大壮美又诗意浪漫的舞台意象,将一艘充满危险、充满不确定命运感,同时又满载梦想和希望的大船展现出来。剧中人物行动、情节展开全部在船上。舞台装置于简约中蕴丰富,协同运用切割灯和车台装置,进行空间分区,创建出一个个船舱内的独立房间;通过灯光设计和舞台调度出色完成一场场从甲板到船舱,从走廊到房间的转换。舞美、灯光的创意设计,实现了舞台表演的多层次、多空间构建和自由转换,突破了舞台空间的局限性,给予观众一种独特的、感性的、联想式的欣赏视角。如在国民党飞机、军舰逼近时,船长观察指挥,祝华生机智应对,演员在极短的时间里,通过前台的灯光切割、交叉、融合等设计完成了多次转换空间,一气呵成,清晰顺畅。再如,暴风雨一场,为了呈现出紧张震撼的场面,集中使用侧流动光的,在低垂的黑幕背景下,呈现出电影胶片般的影像质感。辽宁人艺的演员以表演功力深厚著称,在《北上》中,能够把人物的性格特点和内在情绪表现得恰当妥帖、张弛有度。祝华生的内紧外松、亦庄亦谐,李济深的临危不乱、气度恢宏,陶兰的情绪转换、心理状态变化,陶家鑫的疑虑重重、内心冲突,都通过表演塑造得鲜活、逼真。而舞台呈现中丰富的艺术手段不啻虎风龙云,花添锦上,配合演员进行细致入微的人物刻画,如大量使用海浪、汽笛、海鸥鸣叫等舞台音效设计,表现人物内心波澜、揭示人物关系、强化戏剧冲突,营造出一个富于张力的戏剧空间。

短短两个小时内承担起宏大庄严的主题,为了这一任务,《北上》从情节设计到舞美、灯光、音乐,都大量使用象征手法。李济深动情表白自己的政治选择,小号的音乐响起,灯光跟着音乐从圆平台延伸到台沿,他和沈钧儒等民主人士就沿着这条道路前行,又雕塑般地伫立在光明之中。灯光在戏剧的大部分时间呈现偏暗的色调,直到最后民主人士抵达东北,全场才大放光明,前面烘托着航行中的危险、艰难、斗争,后面则体现了抵达解放区时的舒畅、喜悦。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在恢宏的场面中由全体民主人士高声朗诵,这是个很恰当的收尾:《沁园春·雪》既符合东北1949年初冬季的气候特点,又是包括民主党派在内的国统区人民在重庆谈判时期对毛泽东深入认识的一个重要媒介,而其“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结语,又与政治协商会议即将召开、新中国即将诞生的历史氛围、时代精神完全契合。这首词与前面的灯光运用一样,象征着民主人士乃至全国人民感受到的希望和光明。

其实,《北上》本身就是最大的象征——在遥远的1948年末、1949年初,一艘航船穿过巨浪,穿过强风,穿过重重艰难险阻,牢牢地把握前进的方向,向冰雪覆盖却充满希望的黑土地进发——中国共产党与民主党派“协商建国”,这次航行不就是一个激动人心的象征吗?辽宁是共和国最早的解放区之一,是这次北上航程的目的地,民主人士登陆的大连、抵达的沈阳,在共和国诞生前的这段辉煌岁月里起到的重要作用,将垂诸史册,熠熠生辉。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的时刻,《北上》作为承载历史的艺术远航,对前辈共产党人和民主人士真诚致敬,对那个伟大时代的共同初心深情礼赞。相信辽宁人艺以精湛的艺术手法在今天重新建造的这艘巨轮,一定会满载启示、激情和理想,为新时代里新的远航增添乘风破浪的力量。

话剧《北上》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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