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派与布鲁姆斯伯里团体的文化互渗*——从凌叔华与朱利安·贝尔的合译谈起

2021-08-10 04:06:08
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凌叔华伯里朱利安

李 立

(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深圳 518055)

自“五四”新文化运动始,中国知识分子对于现代文学文化的思考就进入了一种多元比较、争鸣选择的炙热状态。无论是中国的新文学,还是西方的现代文学,都不再局限于本地文学的纵向发展,而是更多地参与到世界文学的平行对话中。在这样的世界性对话中,“旅行文化”①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有越来越多的文人学者通过旅游、讲学、或翻译的方式将一个国家或地区的文化思潮、文学批评甚至语言书写带到一个全新的地方,与当地的文化文学模式进行互动,从而产生双向的渗透影响作用。这种互动通常由个人开始,逐渐发展到群体的交流,民国时期女作家凌叔华与英国诗人朱利安·贝尔(Julian Bell)的交往便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人们谈及这两位文人总是会过多关注他们之间的跨国恋情,忽略了他们背后纷繁交织的文化线索。从二者的文学互动上看,他们不仅给予中国现代文学与翻译很多重要的启发,其背后延伸出来的人际网络也折射出中国“新月派”与英国“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重要对话。

布鲁姆斯伯里是英国 20世纪初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小团体,在艺术上引进法国的印象主义,文学上形成意识流等小说技巧,美学趣味上体现出现代主义美学的特质并表达了对维多利亚时期美学趣味的反感。其第一代组成成员有文学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福斯特(E.M. Forster)、阿瑟·韦利(Arthur Waley),还有艺术家瓦内萨(Vanessa Bell)等。朱利安·贝尔是第一代团体成员英国形式主义美学家克莱夫·贝尔(Clive Bell)和画家瓦内萨之子,也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侄子,贝尔从小耳濡目染布鲁姆斯伯里的文化观,逐渐成为该团体第二代的重要成员。布鲁姆斯伯里团体的成员最初以沙龙的形式相聚在伦敦的布鲁姆斯伯里地区,讨论文学社会问题,逐渐发展成对英国现代主义颇有影响的一个精英文化团体。这一点和远在中国的文化团体新月派非常相似,新月派最初也是五四时期由一批文人如徐志摩、闻一多、梁实秋等人组织起来的一个并不那么严谨的团体,这些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倾向不受意识形态影响的艺术创作,并形成影响中国现代新诗发展的重要流派。当这两个团体的重要人物聚在一起,他们擦出的火花不仅影响其自身的创作,也无形中促进了两个团体间的互动交流。

1 “新月派”杰出女作家——凌叔华

凌叔华原籍广东番禹,父亲凌福彭深谙经史,是一位正宗的士林学子,但她唯独对中国的新文学情有独钟。1923年,还在燕京大学念书的凌叔华就结识了周作人,并拜他为师②。周作人将她的处女作《女儿身世太凄凉》推荐给《晨报副刊》后,凌叔华就频频向该刊投稿,正式开启了她向往的作家人生。此时的凌叔华刚出校门,文笔还比较稚嫩,小说内容也无非是揭露包办婚姻和富人炫富之类,连陈西滢也认为那时的她“文字技术还没有怎样精炼”[1]3。凌叔华真正的成名,是在陈西滢的《现代评论》发表《酒后》一文,此文得到了包括周作人、朱自清等名家的好评,并被翻译到日本,登在极负盛名的《改造》杂志上。凌叔华的这篇小说名噪一时,乃至有了“酒后”派一说,这部作品的成功也进一步激发了她小说创作上的潜能。

1924年,泰戈尔访华,凌叔华在接待泰戈尔的过程中和陈西滢、徐志摩、胡适、丁西林等有了深入交往,进一步融入新文学精英圈子。虽然世人常对徐志摩和凌叔华引发的“八宝箱悬案”津津乐道,但徐志摩对凌叔华的一个更重要的帮助就是带她引进“新月派”的文化圈。《现代评论》停刊后,凌叔华开始在徐志摩创办的《新月》杂志投稿,之后她的第一本小说集《花之寺》也在徐志摩主持的新月书店出版。《花之寺》的完成标志着凌叔华小说风格的形成,《大公报·文学副刊》评价道:“《花之寺》之作者似无为‘大文豪’等等之野心,故其书中无大悲剧以震骇人之耳目......独以闲雅之笔写平淡之生活中最富有趣味之数段,以自成其风格。”[2]79其中《绣枕》一文也被鲁迅选入《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中,鲁迅甚至评价她“使我们看见和冯沅君、黎金明、川岛、汪静之所描写的绝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态的一角,高门钜族的精魂。”[3]12那么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民国女作家,又会与一位远道而来的英国诗人擦出怎样的火花呢?

2 朱利安来华——布鲁姆斯伯里式的“反感伤主义”

1935年初秋,剑桥毕业的年轻诗人朱利安·贝尔,带着玛杰丽·弗莱(Margery Fry)③的介绍信与跨文化的好奇复杂心理,离开英国向中国进发。朱利安与国立武汉大学签下三年的任期合约,七百英镑的年薪,由校方和庚子赔款各付一半,教授“英语写作”、“莎士比亚”、“英国现代主义作家”三门课程,每周十六个课时。朱利安在武大任教期间颇有热情,并将带有布鲁姆斯伯里印迹的英国现代主义带到了中国。他在给婶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信中提到:“我要在这里讲述现代作家,从1890讲到1936年,我想我要将你的《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use)也列为书目之一。”[4]44在写作课上,朱利安不满中国传统的书信写作训练,鼓励学生写散文;在文学批评课上,他从历史观角度出发教授学生学习西方不同文学流派的发展。

在和中国学生接触的时候,朱利安发现中国的现代文学有一种“感伤主义的倾向”(sentimental tendencies),这一点则是他极力反对的。受西方古典主义文学的影响,朱利安赞扬现代人从无聊虚伪的文学形式中解放出来,去使用简洁而准确的文学意象,而不是任由他们“像原始人一般被感伤主义、浪漫主义所侵蚀”[5]177。作为反感伤主义的一部分,他还建议学生阅读理查兹(I. A. Richards)的《文学批评原理》(The Principles of Literary Criticism),用“新批评派”的理论方法去提高中国学生的文学鉴赏力和理论能力。通过这样的教学活动,“旅行文化”在无形中产生,克利福德(James Clifford)所设想的“一个团体的核心成为另一个团体的边缘”,在这里就体现为英国的现代主义和文学批评模式被引入中国,形成民国时期的一种边缘文学观念。

但需要注意的是,作为诗人的朱利安所反对的“感伤主义”是一种维多利亚式的传统,是与现实主义诗歌格格不入的那一种元素。朱利安并没有意识到,情愫的表达在当时的中国包涵着不同的含义,是在特殊的历史环境下形成的,短短一年半的在华时间无法使朱利安透彻理解这一概念的发展。早在晚清时期,中国就掀起过“鸳鸯蝴蝶派”式的感伤主义,五四以后新文学的发展也借助西方的浪漫主义打破旧文学的桎梏,直到1930年左联成立后,新月派又试图在“左翼文学”与“民族主义文学”的夹缝中追求一种远离政治的美学模式。虽然在那个民族主义与革命文学高涨的时期,左翼作家常用“浪漫主义”和“感伤主义”的多愁善感、不关时事来指摘新月派作家的写作风格,但新月派的作品与感伤主义的“悲观”“颓废”特质也决不能简单地画上等号。

另外,现代主义的意识流或间接话语力求表达的是内心世界的思考和感觉,这一点恰恰是新月派文人所注意到的,可惜在战时的革命需求与普罗文学的压力面前,他们只能被视为一群罗曼蒂克的幻想家。因此,朱利安所反感的“感伤主义”一方面有别于新月派所表现出来的“浪漫主义”,一方面也确实一定程度上牵引着新月派往过于感伤和自由的方向发展。从这一点看,这种由朱利安带来的布鲁姆斯伯里美学夯实了中国现代主义美学的发展道路,并继而影响到中国现代作家的创作。

3 朱利安与凌叔华的合译——从情感到文学的交流

自古以来,文人因志同道合的爱好而互生情愫,又因情愫而促进文学作品合译的爱情故事总是为人们津津乐道,从邵洵美、项美丽(Emily Hahn)对沈从文作品的合译,到朱利安与凌叔华对她本人作品的合译,再到杨宪益、戴乃迭(Gladys B. Tayler)伉俪对《红楼梦》、《楚辞》等中国文化典籍的合译等,无不体现了中西文人在文化上的共鸣与契合,他们之间的交往不仅加深了对彼此文化圈的理解,也在合译的过程擦出了中西文化与思想碰撞的火花。

朱利安与凌叔华的相爱,不是一个偶然。1935年朱利安来华之前,已经由布鲁姆斯伯里的文化圈与新月派文人取得联系,他来武大任职后,凌叔华与陈西滢夫妇也给予他很大的帮助。朱利安在凌叔华的引导下对中国文化产生浓厚的兴趣,凌叔华也饶有兴致地去旁听朱利安讲授的英国现代文学课程,两人由此产生感情。朱利安在一封给法国作家玛丽·莫隆(Marie Mauron)的信中袒露:“我有点爱上中国了——而且,是柏拉图式的,是的,也爱上了一位中国女人。她是一位官员的女儿,是中国最著名的画家,短篇小说家之一。”[4]44尽管当时有些圈中人士避免去谈他们这段感情,但从朱利安与母亲瓦内萨的通信中不难看出朱利安的深情。1994年萧乾在与布鲁姆斯伯里研究者帕特里夏·劳伦斯(Patricia Laurence)的一次访谈中也开诚相见地说到凌叔华与朱利安的情人关系。1999年英籍华人女作家虹影还专门写了小说《K》来描写他们之间的恋爱,但由于这本小说是以当时的历史事件为蓝本,2001年凌叔华与陈西滢之女陈小滢以侵犯母亲名誉权的名义将其告上了法庭④,虹影只好重新修改这部小说并最后以《英国情人》示人。

朱利安1935年来华,1937年就奔赴西班牙内战战场并不幸战死。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朱利安与凌叔华的感情激发了对方的文学情愫。在小说创作方面,他曾大胆而天真地鼓励凌叔华多去描写性爱:“不妨完全真实细致地去描写人们上床的过程,撇去神秘或隐喻地写法,将所有的过程与感受都直言不讳。”[4]88凌叔华作为民国时期的重要女性作家之一,对于中国受压抑女性给予非常多的关注。被压抑的性,对男女地位和传统大家庭中的关系的不满,都经常成为她写作的主体。尽管凌叔华在有限的创作环境下对朱利安那种直接描写性爱的建议有所保留,但朱利安的确向凌叔华开启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现代主义视角。

出于对凌叔华文学创作才华的欣赏,朱利安还鼓励她将自己创作的小说翻译成英文,以让更多西方读者可以看到她的作品。凌叔华早在燕京大学外文专业学习的时候,就表现出极好的英文写作水平和对翻译的兴趣。她曾经用英文写作中国神话短剧《月里嫦娥》和《天仙配》,毕业后又在《现代评论》发表过曼殊菲尔(Katherine Mansfield)的《小姑娘》和契诃夫(Anton Pavlovich Chekhov)的《一件事》的翻译,虽然她还曾经打算翻译简·奥斯汀(Jane Austin)的《傲慢与偏见》最终未能成事,但这一次在朱利安的热情帮助下,凌叔华终于完成了几篇自己小说的翻译。

1936年 2月,朱利安先给埃迪·普莱费尔(Eddy Playfair)寄去他与凌叔华合译的一首古诗(陆游的《剑门道中遇微雨》),埃迪回信问朱利安这译文中有多少是凌叔华的,有多少是朱利安的。朱利安在回信中详细阐述了他们共同翻译的经过:“她先用一种语法严谨又易懂的句法将中文翻译成英文,我再仔细询问她想要表达的意思,一旦抓住准确的涵义,我就将她的译文改写,加进特殊的时态和意象,并用英语中惯用的习语和写法代替。”[4]83这样的一种合作翻译方式也沿用到朱利安与凌叔华对凌叔华创作小说的翻译。在朱利安来中国之前,凌叔华已出版了《花之寺》《女人》和《小哥俩》三本书,小说创作能力颇为成熟,朱利安从中选取了三篇小说《疯了的诗人》《写信》和《无聊》与凌叔华合作翻译,并刊登在当时著名的中西文化交流杂志《天下》月刊上⑤。之后朱利安还将这些译文寄给英国出版商大卫·加尼特(David Garnett),希望他能在《水星》(The Mercury)上发表这些译文。虽然大卫最后没有采用这些稿件,但退回的信件却被朱利安的母亲瓦内萨保留下来现存于英国档案馆。笔者在查阅英国伦敦国王学院档案馆所藏的信件原件时,发现了朱利安给凌叔华修改译文的痕迹⑥,这些修改痕迹对于我们了解他们的合译过程非常有帮助。

首先来看《疯了的诗人》,在这篇小说里,凌叔华描写了“疯癫”的主题和诗人的心理,讲述 的是一个名叫“双成”的少妇发疯,随后她的诗人丈夫“觉生”也发疯了。这篇文章充满了现代主义色彩,与当时绝大多数的中国小说大相径庭,文中包含了大量细腻的隐喻和梦幻的景色描写,在与朱利安合译的过程中,朱利安首先从文字着手,将凌叔华的译文润色地更加地道通顺,见表1。

表1

朱利安在译语上将凌叔华的译文改得更为通顺,基本是按照英语读者的接受习惯去修改的。其次,在遇到有中国意象的地方,朱利安有时会用下注的方式加以解释。比如在原文中,凌叔华引用了一句王维的诗:“在山万重兮一云,混天地兮不分”,朱利安为此加了一条注来解释这句诗的出处并简介王维。除此之外还有中国的环形鱼钩,野菜花等,朱利安也都加注解释了,以消除西方读者的文化陌生感,例:

原文:“从前就有人跟亲家太太说过像这样美的小姐前生一定是天上仙女,去庙堂里挂个名就可以免些灾难了。”

译文:“I’ve heard people say that they told her mother she was a goddess in heaven in her last life,and they ought to put her name in the temple.”

加注:“In her last life” refers to the popular Chinese belief in transmigration:she might have come to earth as a punishment or an escapade. By “putting her name in the temple” she would propitiate the gods by returning her magical personality to them,while her body remained on earth[6]407.

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前生”、“庙里挂名”并不是很难理解的文化意象,但这些对朱利安来说则非常陌生,那么从西方读者的角度来看,他建议将这些意象加注阐释是无可厚非的,在注释中,朱利安向西方读者强调,中国人是非常看重前世今生的,去庙里挂名便可让神灵把她的灵性还给她,这样一来就更加突出了这位少妇的灵性和疯癫。

《写信》的完成时间是1935年10月,这时朱利安已经和凌叔华结识。这篇小说讲述的是不识字的张太太请受过教育的伍小姐代笔写信给在湖南任军官的丈夫。作品充分展现了凌叔华善于刻画女性细腻心理的写作特长,并且将人物的想法和思维都加入其中,属于现代主义注重人物内心世界描写的手法之一,而这也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新月派吸引布鲁姆斯伯里的一块磁石。虽然目前无法推断朱利安是否影响了凌叔华在这篇小说上的创作,但至少在朱利安的修改下,《写信》的译文强化了这种表现手法。比如当凌叔华用“think”时,他用“say to myself”来代替;当凌叔华写到“even when I’m thinking”,他把它划去,写上“I’ve thought out in my mind”。

而在遇到一些中国的暗语或成语时,朱利安通常会整句删除,比如有一句说到伍小姐“下笔千言”,凌叔华译“literally,she can hold her brush for a thousand words”,被朱利安删去;还有形容女人“残花败柳”,凌叔华译为“like withered flowers and bare trees”,也被朱利安划掉。作为一个英国读者,朱利安可能认为这其中包含了过多自然主义的描写,但这种外在而具体的描绘恰是他在剑桥读书时就试图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摈弃的东西;而且这些非常中国化的成语与《疯了的诗人》中出现的简单词汇有所不同,它们在朱利安看来已经影响到西方读者的理解,因此没有翻译的必要。

但笔者认为,凌叔华既不写爱情的甜蜜,也不写它的痛苦,她关注的是人物对爱情的态度,这种态度和白描手法也恰恰是擅长绘画的凌叔华所独有的。凌叔华生活在一个平行的世界里,看似平静,却对中国女性心理和性格饱含深意的刻画,这一点是构成中国文化和中国现代小说特征的重要元素,这样的痕迹在朱利安的译笔下被无情抹去,实则是一件遗憾。当中国文化遇到西方读者,翻译过程中一方的坚持、妥协或兼容都体现出中西文化的互动,朱利安与凌叔华的合译呈现的也就不仅是一个浪漫与文学的时刻,而是一个文化与语言多重维度交融的平台。他们之间的契合也好,误解也好,对中西现代主义的形成与文学研究都同样重要。凌叔华个人的创作灵感和写作手法在和他们的交谈之中得到深化,她的作品也在英译的过程中得到更大程度的传播。

4 结 语

凌叔华和朱利安的合译并不是单一的文学交流活动,其背后隐射出新月派和布鲁姆斯伯里团体的复杂交汇。朱利安在给埃迪·普雷菲尓(Eddy Playfair)的一封信中就曾提到:“我的邻居陈源一家如同光明的天使,还有‘布鲁姆斯伯里—剑桥’的外围文化。陈源是戈迪(G. L. Dickinson)的朋友,他们都认识徐志摩——对布鲁姆斯伯里重要的穿针引线式的人物。整个氛围环境酷似在家的时候。”[40]40G.L.狄更生是布鲁姆斯伯里的第一代成员,也是新月派文人徐志摩在剑桥的导师,狄更生对古老的中国有浓厚的兴趣,在徐志摩来英国之前就有过两次中国之行,并著有《约翰中国佬的来信》(Letters from John Chinaman),被称为“中国文明的投契者”。在导师的影响下,徐志摩又认识了弗莱、福斯特等。以狄更生与弗莱为主的第一代活动引起了朱利安对中国的兴趣,而朱利安与凌叔华的相恋也让中国的新月派团体与布鲁姆斯伯里团里有着相继的联系。

除了凌叔华,叶君健由于和朱利安的师生和朋友关系,也无形参与到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中。在朱利安的介绍下,约翰·莱曼(John Lehmann)“将叶君健的作品发表在他的《新作品》(New Writing)刊物上”[7]196,之后叶君健还在这个团体的帮助下进入皇家学院读书,并在英国出版了他的《无知的和被遗忘的》(The Ignorant and The Forgotten),《它们飞向南方》(They Fly South)等作品。此外,叶公超1932年首次在《新月》上介绍伍尔夫⑦,后来卞之琳也涉及布鲁姆斯伯里,可见这个英国精英团体曾对中国的新文化团体起过非常关键的影响作用。

自凌叔华进入了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之后,她与第一代成员罗杰·弗莱和弗吉尼亚·伍尔夫也建立了较频繁的联系。1937年7月朱利安死于西班牙战场之后,凌叔华依然与朱利安的母亲瓦内萨及婶婶伍尔夫保持通信。在凌叔华与伍尔夫通信的那段时间,这位著名的英国小说家曾给予这位中国的女性小说家非常多的写作和翻译建议。凌叔华将自己发表过的小说《搬家》《一件喜事》《八月节》翻译成英文寄给伍尔夫点评,伍尔夫也给凌叔华寄去自己的作品《自己的房间》《海浪》《三个金币》、还有兰姆(Charles Lamb)的随笔、司各特(Walter Scott)的小说,这些英国现代文学作品勾连了凌叔华中国式的现代性写作。在伍尔夫的鼓励下,凌叔华还创作了她的自传体小说,并且每写完自传的一章就寄给伍尔夫让她提出建议和点评,这本自传体小说就是《古韵》(Ancient Melody),1953年由伍尔夫夫妇创办的荷加斯出版社(The Hogarth Press)出版。

在这本自传体小说中,凌叔华尤为关注人物的心理写实,这一点与伍尔夫注重人物精神世界的描写有着某种共鸣;但在绘画上很有造诣的她又偏向用一种类似中国画的空白传统来代替冗长的描写,这一点便和伍尔夫的意识流写作技巧区别开来。尽管在评论家史书美的眼中,伍尔夫建议凌叔华用英语写作反映了她的“欧洲中心论”和“后殖民主义的霸权主义”[8],但伍尔夫并没有将凌叔华拘泥在英文的写作中,反而是非常鼓励她用中国化的写作方式:“请就这样继续自由地写下去,不要介意从中文到英文的直译,事实上我更希望你去贴近中文的写作方式和含义。”[4]273可以说,凌叔华的《古韵》无形中叶给伍尔夫开启了一个中国现代性的窗口,此后该小说又被译成法文、德文、俄文、瑞典文等,《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也发表相关评论,将这位中国女作家的思想传播海外。

无论是布鲁姆斯伯里的第一代成员还是第二代成员,他们与新月派的交往与契合都不是一种巧合。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其《想象的共同体》中,曾就“团体”这一概念提到“每个人心目中都存在着一个志同道合的形象”,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与新月派的交互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尽管政治气候不同,但他们都被认为是文化界的“精英”,都在变迁和动荡的历史时期通过某种文化的立场来反观社会。面对战火连连的局势,布鲁姆斯伯里在一战时期始终坚守着和平主义,并在文学中书写自由和情感;而当时的新月派也在国内复杂的政治斗争中坚守着诗歌和小说的纯艺术创作,并抛开以“事件”、“真实性”为要素的史书式的撰写方式。尽管这个团体曾经被贴上“颓废”的标签而受过不公的待遇,但它却在遥远的英国找到了其“想象的共同体”。

旅行与交流是未完成的现代性的重要构成,通过旅行或翻译的方式,中西文学文化在交流和碰撞的过程中得到了新的启发和发展,凌叔华和朱利安的交往也印证了其背后广阔中西文化圈的交叉。尽管这两个文化团体在当时受到一些批评,但他们世界性的感受和现代主义的原则却没有遭到摒弃,在今天的中国也得到越来越多文学评论家的公正评判。当文学遇到战争,中国的新月派与英国的布鲁姆斯伯里因为对自由和人性的追求,在文学与美学范式上达到了一定的契合,他们之间的对话不仅激发或强化了他们对“现代主义”的看法,也揭橥了中西文化交流的复杂性与重要性。

注释:

① “旅行文化”(Traveling Cultures),James Clifford在Routes:Travel and Translation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中提出。

② 凌叔华与周作人的交往和通信见陈学勇:《中国儿女——凌叔华佚作·年谱》,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

③ 玛杰丽·弗莱(Margery Fry),英国首位女性地方法官,曾于1933年得到庚子赔款资助访问中国,其胞兄是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成员罗杰·弗莱(Roger Fry),弗莱兄妹对中国文化都颇有好感,与凌叔华也有所交往。

④ 这本以小说为名但却依据真实历史事件来刻画的《K》最初由台湾尔雅出版社在1999年5月中文繁体字出版,2001年《K》的瑞典文版、荷兰文版、法文版等也相继出版;但就在同年的4月,凌叔华与陈源之女陈小滢以侵犯母亲名誉权的名义将其告上了法庭,年底经法院同意,春风文艺社才出了修改过的版本即《英国情人》。

⑤ 这几篇文章的刊登目录为:Ling Shuhua & Julian Bell.“What’s the Point of it?”,T’ien Hsia Monthly,1936,3(1);“A Poet Goes Mad”,T’ien Hsia Monthly,1937,4(3);“Writing A Letter”,T’ien Hsia Monthly,1937,5(5).

⑥ 该档案目录为:JHB/2/47. The Papers of Julian Heward Bell. Archive Centre,King’s College.

⑦ 1932年《新月》第4卷第1期上,叶公超翻译了伍尔夫的第一篇意识流小说《墙上一点痕迹》(The Mark on the Wall),即《墙上的斑点》,并简要介绍了她在当时英国文坛的地位和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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