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胜轶
李清照的《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是一首虚实掩映、直中有曲、语淡情浓、极富女性孤寂情怀的天成之作。然而,关于该词的歧解也特别多。譬如,其抒情环境究竟是“西楼的深秋之夜”,还是某个深秋白昼?“独上兰舟”的“舟”当释为“床”,还是“船”?“轻解罗裳”是轻轻地解开罗裙,还是轻轻地提起罗裙?或者是“以解开罗裙睡觉为轻”?离开汴京的是词人李清照,还是其丈夫赵明诚?……这些解读的纠结处至今仍让读者莫衷一是。其实,导致此类歧解的主要原因,是许多读者昧于词作的时空转换,进而虚实莫辨。我认为,解决问题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是探寻词作中有无类似时空定位功能的语句。“雁字回时”就是这样的语句。我们可以从简单的常识切入,确定抒情主人公所处的时空,尽量还原其情感真相。
雁是候鸟,春暖往北飞,秋寒往南飞,因其产卵孳乳于北方,所以古人称北飞之雁为“归雁”,称秋季第一次往南飞的雁为“新雁”。古代相传鸿雁能传递书信,因而“雁”这一意象常见于游子思妇念乡怀远之作,这已是读诗常识。唐人韦承庆《南中咏雁》:“万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飞。不知何岁月,得与尔同归?”此诗抒写的是诗人于南贬广东高要途中见归雁而产生的归思。(作者是郑州人)罗邺(唐代余杭人)《雁》诗:“暮天新雁起汀洲,红蓼花开水国愁。想得故园今夜月,几人相忆在江楼?”这是诗人从军漠北时的思乡念亲之作。鸿雁长飞,相思永恒。此类诗例,不胜枚举。但解读时须辨明其方向与季节。
且看“雁字回时”究竟是何时。“雁字”,此处指雁群;回者,归也。很简单,此句意谓雁群北归之时,也就是春暖之后。这与“红藕香残玉簟秋”在时令上存在明显的矛盾。如何理解这个悖逆现象呢?我认为,“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应该是词人李清照的意中之景,属于虚写的想象镜头。全词的抒情环境是三秋白昼,绝不可能是月辉洒满西楼的深夜。这样,就可以消除许多关于本篇的牵强附会的解读。遗憾的是,偏有不少论者往往疏忽于常识。
词人所处的当下时令是深秋,关于这一点,历来无异议。“红藕”指红色的藕花(即荷花);“玉簟秋”代指玉簟生凉之秋。注意,此中“玉簟”是虚象,也就是习惯性的固定的套语,并非一般室内或舟中实象。“红藕香残”与“玉簟秋”,前实后虚,两个意象联想组合,皆是形容这是一个荷花开始凋谢的深秋季节。虽说全句为野外实景,但实中有虚。词人以视觉、嗅觉、触觉的综合形象,传递出时光推移、青春渐逝的心理信息。这是李清照作为女性词人最敏感的地方。她善于捕捉时间的渐变,多愁善感,心事细腻,非男性词人所能比。
序属三秋,荷香已残,别离的寂寞时光在一步步延展,便自然引出“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两句。她意欲排遣这茕独无聊的心绪,遂轻轻提起曳地的罗裳(亦称“罗裙”,非指“罗衣”,须区别开来),独自登舟出游。“轻解”“独上”,皆是词人的慵懒、闲愁之态,二者在动作细节上自然连贯、衔接紧凑。有人认为“轻”是修饰“解罗裳”的,意谓“看轻在闺室中解衣卧床(消愁)”,此解最大的弊端就是破坏了其固有的连贯性;再者,也混淆了“罗裙”“罗衣”这两个概念,并不可取。句中的“兰舟”系古诗词中的常见意象,根本没必要解作“床榻”;况且,以“舟”为“床”,亦是孤证寡例,不足为信。泛舟,在李清照的词作中也是习见之举,如“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等等,但从来不见深夜泛舟者。一个封建时代的贵族女子,深夜出游也不合常理,决不能以现代女性的生活方式及心理去解读。
词人荡舟莲塘之际,俯视所及者应是落红逝水的实景。所以,下片“花自飘零水自流”当承“红藕香残”“兰舟”而来。如此则意脉贯通、呼应自然。俞平伯先生在《唐宋词选释》中已看到这点,其理解非常正确。也有人把“花自飘零水自流”看作纯粹的“比喻性表达”,以为“这不是情景感发”,这种理解是错误的。其实,“花自飘零”句也是实中有虚,即写实而兼有比兴意义。这经眼所见的残景,必定会触发词人青春在渐渐流逝的感伤,淡淡的又一直萦绕心头。并且,她还会联想到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有一个渐变而衰直至消亡的过程,这便是“闲愁”所在!尤其是句中的两个“自”字突出了这一规律的不可逆转性。李清照原本也拥有过在常人看来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但这并不能说他们夫妻之间就没有丝毫的情感嫌隙。“花自飘零”与“水自流”仿佛是完全不同的情感方向,一纵一横,相异的心境轨道诠释着无情的隔阂与埋怨!这是一种非常隐微曲折的表达,是女性独特的话语方式。若用男子作闺音的代言,刘禹锡的“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竹枝词·山桃红花满上头》)庶几可做其注脚。
那么,此时的李清照究竟身处何方?一种最大的可能,是她受崇宁年间新旧党争的株连,被迫暂住原籍(济南章丘明水)。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因崇敬苏轼,拒绝过新党人物的笼络,未曾对苏轼落井下石,被编入“元祐奸党”的黑名单;而此时她的公爹赵挺之作为新党人物,权倾一时。李清照曾上诗赵挺之援救被罢黜的父亲,结果是“炙手可热心可寒”,只得“泣别汴京”。这时的赵明诚仍在汴京(今开封),太学刚毕业而初入仕途,并未“负笈远游”。当时的政治气候、家庭环境对李清照夫妇的情感还是有一定的影响的。李清照左右为难、处境尴尬,实有许多难言之隐。
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是一种过于坐实的分析,那么我们不妨看看“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该如何理解。词人低眉凝思处,目之所遇,皆是残景,此则一处“闲愁”。尽管夫家的冷眼令她心寒,但她对夫婿赵明诚的思念未曾消歇。此时,她翘首云天,正值“雁过也”——这是一群南飞之雁,于是发出痴情一问:“云中谁寄锦书来?”有谁会托雁足传递书信给“我”呢?那只有等到来年春暖之后“雁字回时”了,或许可以捎来南边汴京的音讯。从地理方位看,汴京在济南的南边。但转而又想,这政治气候阴晴不定,“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李清照《行香子?草际鸣蛩》),未来未必可期,遂有了“月满西楼”空自等待的悬想画面。问句由实处引发,而答句虚拟,这种设问方式,与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雨霖铃》)类似。仰首处,正伤心,北雁南飞,而锦书难托,又添一段怅惘,此则另一处“闲愁”。下片将这二者合写,便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句中的“处”字,应是“时候、时刻”的意思。(如岳飞《满江红》词:“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俯视的时候是闲愁,仰视的时候还是闲愁。俯仰之间,时时皆是闲愁!
对于“两处闲愁”,也有不同的理解。有人认为是词人明明在思念赵明诚,又落想对方,说赵明诚也在思念自己而闲愁难遣。这种理解与抒情主人公的处境不太吻合。我认为,这“两处闲愁”里反而隐含了词人对丈夫处事懦弱、缺乏担当意识的埋怨与不满;当然,不满之中又有所期待,其心境是比较复杂的。这样一种长期影响心境的忧愁,发之无端又无可名状、绵绵不尽,的确很难驱遣,故曰:“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三句是直抒胸臆,然而直中有曲。刚刚才眉头舒展,不料愁又袭上心头,情感由外而内地发展,在两层折转中深入,可谓摇曳多姿。李清照的这三句或取意于范仲淹《御街行》的“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然而有青蓝之胜。明代的吴从先在《草堂诗余隽》中说:“惟锦书、雁字,不得将情传去,所以一种相思,眉头心头,在在难消。”把“眉头”“心头”视作“两处”亦未尝不可,但还是难以关合词作上下片的内容。我覺得对“两处闲愁”的解读,最好是联系全篇的章法意脉。这里,我们不妨将原词还原成非环形对称结构的形式: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花自飘零水自流。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如此,其意义层次有三:“红藕香残……水自流”为一层,写俯视处之闲愁;“云中谁寄……月满西楼”为一层,写仰视处之闲愁;“一种相思……却上心头”为一层,总结前两种情形。看来,“闲愁”二字,才是全篇之紧要处,乃全词之眼。
上述文字以“雁字回时”为时空定位句,基本上分清了时空的虚实和全词意脉,也给抒情主人公的情感来了一次新的定位。当然,对文学作品的解读是艰难的,类似于冒险的旅行。其正确路径也许不止一条,但我们愿意从常识出发!
(作者单位:广东省深圳市光明区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