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建农
黄永玉先生在《太阳下的风景》一文中曾提到过沈从文在“五七”干校时的一件轶事:文化部干部所在的湖北咸宁是一个潮湿炎热的地方,被下放的知识分子没有冰箱、冰柜之类的冷藏设备,故人人苦恼饭菜容易馊坏,吃了又会得病。但这个难题,到了沈从文先生那里,却不是问题。沈从文先生笑眯眯地说:“我先吃两片消炎片。”这果真是一个保存食品、避免得病的办法么?当然不是。不过,哑然失笑之后仔细想一想,确也别无他法。但事情显然不能到此为止。这则轶事可以当成沈从文先生全部人生哲学的浓缩点,解读他的全部作品的一个最基本的出发点。在沈从文先生看来,我们每一代人面对人类历史沉积下来的污垢、罪恶,就犹如面对馊坏了的饭菜那样无可奈何;勇敢地去面对它、消化它,是必然的。沈从文先生的文学艺术创作,是他为了強健现代人的“人性肌体”,抗拒和抵抗种种社会的和历史的病毒与细菌,而馈赠给读者的一味“解毒剂”和“消炎片”。
《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是散文集《湘西散记》中的一篇,作者阔别故土十五年之后,在辰河上乘船航行,将旅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记录成稿。一般说来,小说家写的散文,往往犹如画家为了绘制巨幅油画而搜集的素材;素描固然可以是自成一格的艺术品,但这并非画家的初衷。素描和散文都是各自行业的基本功,又都是艺术。不过小说家的散文固然会成为他日后小说创作的基座,但散文终究是与小说相并列的文类,而不是只经过了粗加工的小说材料。沈从文先生的散文和小说在题材、思想、文字风格上是统一的,它们之间不存在艺术品位上的差异。相反,由于作者的艺术人格在散文中少一层遮蔽,其艺术思维的经纬脉络也就显得更易辨认了。
《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其实写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物,男、女主人公之间不存在故事纠葛。水手叫牛保,女主人公叫夭夭。不过较之小说,散文中的人物更接近速写,作家只简单地交代一下人物的身世,粗线条地勾勒人物性格,并不展开情节和冲突,而是把更多的笔墨用来描写冬季的辰河风光,以及年关将近水上人家的风习。人物形象的完成,一半靠淡淡的情节线,疏疏勾勒的颜容笑貌;一半靠环境和背景渲染与烘托,靠作家作为叙述主体对这人和物的揣摩与猜测。作家写了牛保的“露水姻缘”(他与吊脚楼中一位以卖笑为生的女子相好),但这露水恩情并非冰冷冷的交易,而是充满了别离与期待。“支付一把眼泪与一把埋怨”,成了“生活之一部”的人间温情。多情、重义、轻利、坦诚、纯朴、自信,这是一套完全有别于现代都市文明世界的价值观和道德观。这些“古怪的弄船人”,他们对付生活和历史的沉重,对付意想不到的灾难,全然如同他们“逃避激流和漩水”一样,从同自然生存环境的搏斗中赢得了自身的生存意志、生存本领和生存品格。
“粗野”,也已不是这一个词的本来意义
了。一方面,它掺和“笑谑与善意的诅骂”;另一方面,“交织了庄严和流动”,构成了一个通往圣境的仪式。人类社会所习见的堕落行为,已不是简单的颓废,在“不文明”和原始蛮荒的情调中包含着文明的人性内涵。相对而言,作家写牛保和他没有出场的相好时,略去了人物的身世,也略去了他们生存中的苦难。而与牛保无任何故事情节瓜葛的多情女子夭夭,则似乎弥补了牛保所留下的虚线,读者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牛保的相好大约也与夭夭一样有不幸的身世。作家交代小妇人夭夭十九岁了,“却为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兵所占有。老兵原是一个烟鬼,虽然占有了她,只要是谁有土有财就让床让位”。“老烟鬼用名分束缚了她的身体,然而那颗心却无从拘束。”夭夭的身体是属于老兵的,因此她用身体换来的钱也是属于老兵的,唯有一颗常常想得很远的心是属于自己的。
她在名分之内蓄积着力量,似乎并不在名分上向不幸的命运抗争。她或许与水手恋爱,可能牛保也是她的意中人之一?有一点是肯定的——生活暗淡,可那双放光的眼睛不会暗淡。她的悲哀是神圣的。
这样的艺术形象,让读者震撼之余,油然而生一种抗拒和消化社会丑恶的免疫力。荣格在《人类及其象征》中有一段话可以借用来说明沈从文的艺术魅力和艺术思维之间的关系。荣格说:
个人情绪只能产生个人偏见,原型却创造出能够影响整个民族和时代并赋予其特征的神话、宗教和哲学。我们把个人情绪当作意识偏激或错误态度的补偿;同样,宗教性质的神话可以被解释为一种人类对普遍痛苦和忧虑——饥饿、战争、疾病、衰老、死亡的精神治疗。
任何一件艺术作品,哪怕是一幅肖像画或摄影作品,因为受到观察主体的方位、视角、思维方式及其使用的艺术语言(工具)的制约,都不可能还原为生活原型。沈从文先生的艺术作品的表层是非常写实的,但这种写实,哪怕是有姓名的真实人物,其实已经经过作家的艺术三棱镜过滤了。直白地说,沈从文先生的作品之所以如此独具一格和具有首创性,很大程度上在于他的艺术思维方式,是一种深深打上了他个性印记的神话思维。
沈从文先生的艺术创作有一种世俗的神性之美。这是一种“精神治疗”。这种美,是一种强健、坚韧的生命力,神话到了任何力量也打不倒、摧不垮,在万般屈辱中仍能曲折地存活、生长。他对这一切的信念上升为形同宗教般虔诚的信仰;他对故乡山水奇境的赞美,对人世间人性“圣境”的挚爱和追求,都透露着一种神性的光辉。他的胸怀有如圣徒,“凡是蠢人做出的事我不知道什么叫吓怕的”,即使做冤死鬼,心里想到的仍是“会麻烦别人”……
而这也是因为沈从文先生所写的原本就是世俗的神话。以个别取代一般,以局部代替整体,讴歌边民的健康强健精神,而将历史的残酷丑陋只作为作品的远景。他将征服的英雄给置换下来,代之以身卑位微,从事种种贱业的人物。在没有生命欢乐的地方写出生命的欢歌,在没有人间真情的地方写出人间至情。在沈从文看来,人性被侮辱、被毒打、扭曲变形,但它仍然是打不败的。
(作者单位:江苏常州市武进区前黄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