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席

一

列席会议是一件很尴尬的事，不能发言，不能表决，只能竖起耳朵听，还得认真听，不能走神，那么多与会人看怪物一样看着呢！

尷尬的事情被动做一次尚无话可说，做两次就是无奈了，但这样尴尬的事情有人竟做了一辈子，而且不是被动做，是主动做，心甘情愿地做，不让做就跟你急，跟你翻脸，跟你玩命。这个人就是五爷。

五爷叫屈坤定，辈分高，因排行老五被叫五爷。五爷德高望重，屈姓之外的人也跟着叫，大人叫，小孩儿也叫，五爷就成为皂角树的官五爷。五爷是五爷的称呼，也成了五爷的名字，皂角树的中青年没有几个知道五爷的名讳。

五爷列席会议是有原则的，不是什么会都列席，他只列席皂角树的党员会，也就是支部大会和党小组会，皂角树的支委会和公社的党代会一概不列。

列席皂角树的党员会是要有资格的，要么是预备党员，要么是在外工作退休回来的职工党员，五爷什么也不是，但几十年来他一直雷打不动地列席着。不能说五爷什么也不是，五爷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五爷说自己在西衙口解放前夕入过党，是一名中共预备党员，有资格列席皂角树的党员会。

五爷第一次列席皂角树的党员会时，我还没有出生，我父亲作为一名年轻党员，见证了那次会议的全过程。

那是腊月的一个下午，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住，整个流西河白茫茫一片，仿佛进入一个童话的世界。在村口皂角树旁的漆宝庙，被清除得干干净净的大殿里，皂角树的七个党员全体围坐在殿堂中间临时做火池边。殿门虚掩，烘烘飚蹿的火苗，映照着几张表情凝重的脸庞。屋内烟雾缭绕，多半来自火池，小半出于几只烟锅。

漆宝庙是一个坐北面南的四合院，正殿三间，东西偏殿各两间。我们流西河流域盛产生漆，祖辈人便建了漆宝庙，供奉着漆王爷、财神和送子娘娘。因上面要求破四旧，姜支书带人拆掉神像，准备在那里办一所学校，那天开党员会，就是做最后的决定。

我爹坐在靠门口的地方，那里烟雾稀薄，空气相对充足，但还是被呛得咯咯咯直咳。我爹那时还不会抽烟，开会的时候，别人吧嗒旱烟袋，他闲得着急就抠指甲，抠过这根抠那根，抠罢这手抠那手。在我的印象中，他的指甲始终很白，跟皂角树的其他男人完全不一样，这得益于他喜欢抠指甲。他的这个毛病何时没的，我不知道，可能是当支书之后的事。我爹咳过一阵，实在忍受不住，停下抠指甲的工作，起身去开门。咣当！我爹刚迈出步子，殿门被推开，一股冷风涌进来，跟着进来一个七尺大汉，是五爷。

五爷穿着一身粗布黑棉衣，腰里扎着一条宽皮带，头戴一顶狗皮帽子，脚登一双翻毛皮靴，威风凛凛，与皂角树的众多男人不同。皂角树的男人们腰里勒的大都是葛条或草绳，最好也是一条布带子;头上戴的是袜拢帽，就是用毛线织一个粗袜筒，将一端扎住做成的帽子，手巧的女人会在上面留两个比眼大的洞，天冷得厉害时，可以抹下来护住脸蛋和耳朵;脚上穿的是女人做的棉靴，像这样的雨雪天气，会在脚上绑一双泥几，样子跟老日穿的那种鞋子差不多。五爷这些皂角树男人没有的物件都是五爷随身带回来的，平日是舍不得穿戴的。

见是五爷，大家一个个惊讶地看着，好像五爷是个外星人。那时候，还没有外星人一说，五爷更不可能是外星人。大家惊讶，不是五爷与众不同的穿戴，是没想到五爷会闯进来，这是皂角树的党员会啊，不是谁想参加就参加不想参加就不参加的群众会。五爷跺跺脚上的雪，搓搓脸，有些羞涩地说，你们开会咋不通知我？

大家更惊讶了，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把目光投向姜支书。姜支书也感到惊讶，但毕竟是公社派来的支书，见多识广，很镇定地说，我们开的是支部会，你不是党员，是不能参加的。

五爷牛蛋眼一瞪，揽起衣襟拍拍肚子上那个伤疤说，你们看看，这是我们临阵起义时被打的。

五爷的反驳明显文不对题，姜支书说，这只能说明你作为俘虏打过仗受过伤，别的什么也说明不了。

五爷说，我是预备党员，我列席过党员会，不信，你们可以调查！

其实，五爷的事情组织上早有结论，我之所以说是结论而不是定论，是我更愿相信五爷的话。

五爷十六岁被摊丁加入西衙口民团，跟别廷芳去唐河和新野打过老日，在解放西衙口战役中，民团依据西衙口坚固的城防工事顽固抵抗，解放大军一时攻打不下，民团里的三个党员秘密召开党小组会议，五爷作为预备党员列席。会议选在夜间，地点在一座空无一人的民宅，那个房间无门无窗，那些东西早被拆去做防御工事了。之所以选这样一个房间，一是隐蔽，二是一旦被发现便于撤离。房间很黑，他们不敢点灯，靠门窗漏进来的微光照亮。

会议很短，由蔡班长主持。蔡班长说，今天会议有两项内容，一是研究屈坤定同志入党问题，时间紧迫，不再讨论，举手表决，同意屈坤定同志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请举手，一、二、三，全票通过。三人举手通过，蔡班长把在门外把风的五爷叫进屋说，屈坤定同志，民团党小组已同意你入党，报组织批准后，再举行入党宣誓仪式，你现在已是一名预备党员了，但只能列席会议，不能发言，不能表决。按照蔡班长的安排，三个正式党员在屋内，五爷蹲在门口，既能听到会议内容，又可为开会的同志把风。会议进行第二个议程，依然是蔡班长一个人说，每人组织两到三个进步团丁，明天解放军开始攻城，我们就攻打西城门，接应攻城部队入城。蔡班长说的就是决定，三个人只管听，然后举手表决。五爷没有表决权，两只手一直摁着膝盖，西衙口人说这叫耷拉爪蹲着。最后，蔡班长说，现在我们无法与组织取得联系，只能这样做，如果不能成功，全部牺牲了，后人可能谁也不会知道我们是怎样死的，特别是屈坤定同志，组织上还没有得到我的报告，压根不知道你的情况，一旦死了，连个党员的名号也落不下，你们害怕吗？三个人齐声说，怕个球！

第二天，解放军再次攻城，蔡班长一声令下，四个人带着组织来的进步团丁冲向西城门，结果被敌人识破，突突突，一阵机枪扫射，全部倒下。五爷醒来时，躺在解放军的医院里，成了一名受伤的俘虏。五爷伤愈出院进入俘虏学习班，一边接受教育一边接受审查。负责审查俘虏的是两名年轻的政工干部，一个脾气暴躁，一个和蔼可亲，二人交替询问，准确说是质询，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唱一和，相得益彰，令你无处可逃，束手就擒。一个个俘虏进入审讯室几乎都不到一刻钟就出来了，轮到五爷，一审就是两个钟头，无论是那个暴脾气的政工干部吹胡子瞪眼睛，还是那个和气的那个政工干部和风细雨润物无声，五爷就一句话，我是预备党员！

谁能证明？

都死球了，没人！

空口白牙不作数！

我是预备党员，我列席过民团党小组会！

審讯进行过多次，结果一样，五爷始终坚持说，我是预备党员！二人无奈，只好向领导反映，组织派人调查月余，结果证实，五爷说的三个人确实都是党员，因包括那些进步团丁已全部牺牲，没人能证明五爷是预备党员，甚至说连进步团丁都无法证明。最终，组织上只能给他开具一张证明，发给他三块大洋，让他回到皂角树。

我见过那张证明，一张粗糙的白纸，竖书毛笔小楷。字体称不上好，也算不上坏，按照老师给我们批改大字作业的标准，吃圈儿的好字超不过二十个。那是一个连阴雨后的好晴天，我爹让我去叫五爷来家，走进院子就看到了。五爷怕它上潮，放在院子的小板凳上，四角压着四个石子在晾晒。我以为是什么稀罕宝贝，走近去看，纸已发黄，字有些少色，只有那枚红杠杠的大印日头一样耀眼：屈坤定，男，一九二一年农历六月出生于流西河皂角树，于一九四八年秋在西衙口战役中被俘，经审查，无重大罪行，准其回乡务农，请按政策分给土地。特此证明。西衙口军事管理委员会，一九五零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组织的证明毋庸置疑，五爷的说法也合情合理，但作为组织上下派的支书，第一要务是对组织负责，第二要务是只能对组织负责，那就必须遵照组织开具的证明行事。姜支书说，你的事，组织上已有定论，现在请你先离开这里，我们马上要开支部会。

五爷说，我不走，我要列席！

蚂蚱爷！一个被遣返的国民党俘虏兵要列席共产党的支部会议，这是怎样严重的政治事件！大家再次将目光投向姜支书。五爷一根筋，认死理，谁也没办法，他的脾性上来，别说九头牛，就是九辆拖拉机，也拉不回来。这一点，姜支书领教过多次，不能硬来，可一时又不知咋办，便哄劝说，你先回去，会议结束，我就回公社汇报，请组上派人重新调查，咋样？

五爷脖子一梗说，派人调查可以，今天的会议，我必须列席！

姜支书说，你这不是瞎胡闹吗？

五爷说，我是预备党员，我有这个权力，怎么说是瞎胡闹？

姜支书说，我们是商量事情，不是开生活会。

五爷说，我知晓组织的规矩，你们商量你们的，我列席，不发言，不表决。

姜支书与五爷一来一往，谁也说服不了说，姜支书还明显出现了词穷的迹象，再纠缠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我爹打圆场说，世上没有锯不倒的树，我看不如这样，让屈坤定同志坐门口，说列席不是列席，说不是列席也是列席，没人问起，屈坤定同志是列席，有人追究，就说是在为开会的同志把风，大家看如何？

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姜支书。姜支书摸出一根纸烟，从火池里捏起一根柴头点上，慢悠悠地咂一口，又咂一口，再咂一口，一支烟便剩一小半，仍闷着头不发话。

甭为难啦，我坐门外！五爷一扭身，跨过门槛，坐到前檐下的一个木墩上。屋内烤着火尚嫌冷，外面白雪皑皑，又刮着风，不时有雪末子被卷起，直往脖子里灌，五爷依然坐得挺直。

姜支书咂下最后一口烟，将烟屁股往地上一掷，伸脚一碾，说，老屈进屋把门关上，开会！

五爷一楞，站起身，却犹豫了，说，还是坐门外吧。

从那之后，五爷便开始列席皂角树的党员会，每次也都是或坐或圪蹴在门外，与主会场若即若离。

二

坚持做好一件事易，一件事坚持重复做难，在坚持重复做的过程中坚持一句话不说更难。列席会议这件事，五爷就做得很好，但在选举皂角树支书这件事上，他却说了话，做了干预。

那年春天，百花盛开，我呱呱坠地，一看是个带把的，一家人笑得合不拢嘴。皂角树的习俗，三天吃喜面，父亲请姜支书来家做客。姜支书跒进门，双手向我父亲一拱，欢喜地说，祝贺你双喜临门！

我父亲不解，问道，我得犬子，只算一喜，何来双喜？

姜支书说，组织上要我回公社工作，我已正式向公社举荐，你马上就要成为皂角树的当家人啦！

这可不行，这可不行，我可干不了支书。我父亲嘴上如此说，心里跟吃了一勺蜂蜜一样甜，别提多得劲了，可他的高兴劲刚起来，就被人泼了一瓢冷水。这个人不是别人，是他的亲叔叔，我五爷。

此时，五爷迈着八字步刚好走进院子，姜支书的话听个正着。五爷是父亲请来吃喜面的。五爷穿着干净，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裤子的两个膝盖和布衫的两个肩头对称打着两个黑色方块补丁，看上去分外显眼。他那根一尺多长的旱烟袋锅后袋前背在左肩上，俨然背着一杆钢枪。后来几十年，他一直这样背，我猜想这与他当年背枪养成的习惯有关。五爷紧跑几步，蹙到跟前说，这哪儿行，狗娃还是个娃娃家家的人，咋能撑起皂角树这么大一个门面？

狗娃是我爹的小名，皂角树已很少有叫，五爷例外，一直喜欢这么叫。姜支书说，怎么不行，当年闹革命，许多党的领导人不都是二三十岁？

五爷说，他咋能跟党的领导人比，不行，坚决不行！

姜支书说，行，我说行就行！

这事必须召开支部大会进行民主选举，不能光公社说了算，更不能你一个说了算！

公社有权这么做！

这是严重违反组织原则！

你一个国民党俘虏管得着吗？姜支书也是急了，说话掉了分寸。

我找公社领导说去！五爷一扭身，喜面也不吃，背抄着手，气呼呼地走出我家院子。

去公社本应走黄楝树的大路，五爷怕耽搁时间，翻过乱坟岗那道土梁子，绕开黄楝树，蹚过流西河，抄翻山的近路走。那时候，五爷已年过半百，尽管身子骨硬朗，要翻一座大山还是有些吃力。走到半坡那棵古老的桦栎树下，五爷已满头是汗，便坐下来歇歇脚。五爷取下烟袋，挖一锅烟末出来，掏出磕头虫打火机，叭叭两下打着，点上，吧嗒吧嗒几口，身上的困乏便散去。困顿没了，肚子咕噜起来，五爷抬头看看日头，已经过午，后悔没有先吃碗喜面。身上没吃的，五爷还是站起来上下摸摸，然后瞅瞅四周。那些山桃山杏都刚离花，还没指甲盖大，吃不成。天无绝人之路，五爷发现一片野小蒜，过去采一大把，坐下来吃，嚼得嘴角直冒青沫。

半下午的时候，五爷终于走到公社，门卫却死活不让进。五爷一急眼，抄起长杆烟袋就门卫往头上敲，幸亏对方躲得快，没造成一场流血事件。门卫一看不是善茬，只好放五爷进去。

公社书记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藤椅里看报纸，双肘掫在桌面上，双手抻着报纸，突然闻到一种臭烘烘的青蒜味，自言自语地说，哪儿来的怪味？随放下报纸来搜寻味源，竟看到一个老农站在办公桌前，先是一骇，很快镇定下来，使劲儿蹙起鼻子。五爷讪讪地说，对不起，事情急，中午没吃饭，路上肚子饿，吃点儿野小蒜，熏着书记了。

书记厉声问，啥事？忙着哩，快说！

完了，白跑一趟。五爷看出书记嫌弃他的野蒜味，惹人厌烦是办事最大的忌讳。说完事情走出书记办公室，看一眼只剩一杆子高的日头，五爷后悔起来，肚子也跟着闹腾。走到合作社的食堂门口，五爷想进去吃点儿东西，一摸布袋，一分钱也没有，只好吧唧一下嘴巴，咽下一口唾沫，马不停蹄地往回赶，没到山口，天已渐渐黑下来。为赶时间，五爷仗着一身胆气，选择原路返回。

天已经黑定，还不见五爷人影，我爹赶忙叫上几个壮汉去找。半夜时分，我爹他们才找到五爷，他骑在一棵大树的树杈上，听到喊叫，半天才出溜下来。五爺遇到了群狼，准确说是听到了狼群。

五爷摸黑走着，心里本就有点儿胆怯，忽然听到一声狼嗥，接着又是一声，两声，三声……而且在不同的方位，就在前后左右，很近，可能只有几十步或几百步。它们正瞪着发绿的眼睛，搜索着，前进着，立马就会将自己团团围住。吃人的狼不叫唤。那是书本上说的，是你不了解狼，它们嗥叫，可能是孤独，可能是求偶，最大的可能是召唤，它遇到了需要集体对付的猎物。五爷打过仗，又死过一回，啥也不怕，但知道群狼的厉害，围住猎物，不待杀死，咬的咬，撕的撕，刨肚拽肠，掏心吞肺，那景象惨不忍睹，令人不寒而栗。五爷麻溜地爬上旁边的大树，他要等待天亮。后来有人说，五爷碰到的只是一只狼，那些嗥叫，只是大山的回音。

五爷状告的结果是，姜支书不得不改变初衷，召开支部大会公开推举支书候选人。

会议依然在漆宝庙的大殿里，眼下是五年级教室。那时候，皂角树的党员已由原来的七人增加到十五人，大队党支部的支委也由三人增加到五人，会场自然也发生了很大改变，不再是散坐乱站，姜支书老师一样坐在讲台上主持并主讲，我父亲和另外三个支委坐第一排，其他党员坐后面几排。五爷依然列席，但这次不同，往日是主动列席，每次都独坐门外，这次是特别邀请，被安排坐最后一排。五爷说，不坏规矩，我还坐门外。姜支书不同意，我父亲又折中一回，让五爷坐在门口。五爷拉一根板凳，靠着一扇门板坐下来，那样子跟坐太师椅一样气派舒服。

其实，支部大会直接推选的是支委，不是支书候选人，支书候选人要由支委分工确定，报经公社批准。这个新支委很快产生，是我们皂角树大队皂角树生产队的队长王解放。王解放原来不叫王解放，叫王树根，名字是进高级社的时候他自己改的。王解放原本是个好吃懒做的懒人，前几年出去闹腾一阵子，摇身一变成为皂角树的红人。王解放早就想当支书，可许多人不买他的账，按说这次也不可能选上，却当选了。

事出奇怪必有妖，一定是王解放背后做过手脚。一听姜支书宣布王解放当选支委，正不紧不慢十分惬意地吧嗒着长杆烟袋的五爷，烟锅朝门板上叭一磕，一蹦说，不行！坚决不行！

五爷这么一说，有人不愿意了，这个人是跟王解放走得近的大队民兵连长，只见他一蹦而起，指着五爷吼道，这是党员开会，啥时候轮到你一个国民党俘虏指三道四，闭上你的臭嘴！

是呀，这是党员会，别说一个国民党俘虏兵，即使复员的解放军战士，你只是列席会议，哪儿来的发言权？

五爷没能阻止选举，又去了一趟公社。公社书记说，你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是不是就你行呀？五爷被噎得无话可说，悻悻地回到皂角树。事后有人问他，后悔吗？五爷并不正面回答，总是反问一句，你是说遇到狼，还是狗娃当支书？

五爷嘴上这样说，心里那叫一个悔，因为他很快就遇到一个令他后悔的事情。

三

公社第一次给皂角树一个招工名额。这是天大的喜事，皂角树一下子热闹了，沸腾了。那时候，当兵、招工、上大学都靠推荐。怎么推？杀猪杀尾巴，各有各杀法，抓阄，丢豆子，举手表决……做法五花八门。许多村为此矛盾四起，兄弟闹掰，亲戚翻脸，邻居打架，屡见不鲜。但大多都是村支书一人说了算，那些五花八门的做法不过是遮遮人眼罢了。皂角树是第一次，马虎不得，接替姜支书的王支书正想树立威信，决定采取生产队举荐，大队筛选，支部大会举手表决的办法确定人选，并且定下调子，举荐的条件必须是高中毕业，而且没有结婚生子。王支书的这个办法能充分体现民主，也让皂角树每个党员干部的权力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没有谁不拥护。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王支书在遮人眼，至于私底下会玩多少猫腻，谁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儿子刚刚高中毕业，而且整个皂角树高中毕业没有结婚生子的也就那么五六个。不管怎样，公开推荐总比支书一个人说了算要好得多。

那是夏末的某个下午，日头火辣辣的，有人提议会场设到皂角树下，王支书说，这是党员会，又不是群众会，在撂天地开像啥话，让外村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王支书不同意，只能在屋里开。

母亲要去挣工分，将我塞给去开会的父亲，我就有第一次列席皂角树的支部大会的机遇，权且这么说吧，因为那时我才几个月大。在某种程度上说，我的列席跟五爷的列席一样，都没有发言权和表决权。但有质的区别，五爷是不让发言，不让表决，我是让也不会发言，不会表决。我的列席纯属无意识。

那时候，皂角树的党员已发展到二十多个，除去四五个女的，其余全是烟虫，几袋烟下来，屋子里云雾缭绕。可能是经不起呛，也可能受不住闷热，我哇哇直哭。父亲挪到门口也无济于事。

五爷一惯制地坐在门外，不像一个会议列席者，更像眼下影视剧里给地下党开会把风的望风者。冬天坐门口是遭罪，此刻却是一种惬意的享受。五爷起身走到我父亲跟前说，把娃儿给我。父亲正发愁，二话没说，将我递给五爷，像丢掉一个烫手的山芋。一进五爷怀抱，我立马止住哭泣，小眼盯着五爷花白的胡子，小脸儿露出灿烂的笑意。五爷说我跟他有缘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跟五爷确实有缘，他喜欢我，我也亲近他，甚至他的四个儿子离开皂角树后，他竟让我睡他的脚头，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对五爷的了解更深了一层。

到五爷怀里不多会儿，我便睡着了，会议也进入争论的高潮。各队推举的人选经大队审核，六个人中有一人在高中曾因偷吃别人的干粮受过处分直接被取消资格，剩下五人提交会议讨论。说讨论，也不是讨论，王支书将五个人在学校的学习情况和回生产队的劳动表现作过介绍，让大家发言，结果谁也不吱声。事情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也没用，还会得罪王解放这个土皇帝。没人吱声，就是默认。王支书说，咱举手表决！依然没人吱声。一阵沉默之后，我爹突然说，我反对！一石激起千层浪。我爹话刚落拍儿，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对，不能举手表决！

一个个眼花面熟，咋举手？

不举手，咋决定？

抓阄！

丢豆子！

举手，我举双手赞成举手！

啪！人们还要争论，王支书一拍桌子说，吵吵吵！吵到猴年马月，我看你们能吵出个子丑寅卯！王支书发火的时机掐得很准，也恰到好处，看似凶的是赞成他的人，实际上是在警告反对者，这是领导艺术。会场一下子静下来，又恢复到之前的沉默状态，满屋子吧嗒吧嗒吸烟声。王支书强压住心中的怒气，冲着我爹冷冷地说，屈老七，你說咋弄！

我爹反对举手表决，不是说这个办法不好，是这个办法会出现一边倒，那就是倒向王支书的儿子，王支书的一对儿牛蛋眼盯着呢，谁敢不举手，谁敢乱举手？我爹站起身说，无记名投票，谁多谁胜出！

王支书说，党员应光明磊落，举手表决是党内表决的重要方式，为啥要藏着掖着暗箱操作？

我爹说，话既然说到这儿，那咱就光明磊落地说，举手表决可以，五个候选人的亲属必须回避！

王支书一听，脖子上的青筋暴突，却压着火说，自古举贤不避亲，难道我们共产党人还不如古人？

我爹一时语塞，会场再次静下来。王支书控制住局面，露出笑脸说，不再争议，举手表决！这时候，五爷抱着熟睡的我起身走进屋子，扫一眼会场说，今天破个例，我也说两句，王支书说得对，共产党员应该光明磊落，有啥话摆到桌面上，举手是党内表决的重要方式，我赞成;屈大涛同志说的回避，我觉得很有必要，五个候选人中有王支书的儿子，也有我的儿子，我列席会议虽没有表决权，但在跟前会影响大家，我现在主动离开。

五爷说罢，头也不回，抱着我走出大殿，走出漆宝庙，一屁股坐到皂角树下的石头上。一阵风吹过来，我感到一丝丝凉爽的惬意。

五爷走后，屋子又静下来，众人一齐看向王支书。王支书脖子上的青筋再次暴突，憋得老脸发紫，呆愣老半天，对身边的大队会计和民兵连长说，我出去啦，你们看好票！王支书话里有话，谁都听得明白，他在叮嘱二人看准谁没给他儿子举手。

王支书和五爷没在场，举手的结果还是出了问题，王支书的儿子与五爷的儿子，得票一样多。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这个棘手问题是我爹造成的，也是我爹没有料到的，他没料到王支书叮嘱大队会计和民兵连长的话会那么起作用。这个结果一出现，会计麻溜儿出去叫王支书。王支书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朗声说，我这一票还没投哩！

我爹说，手已举过，不能再举！

王支书说，那是你们举过，我还没举，你可以令我回避，但你不能剥夺我作为一名党员的权力！

我爹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看着王支书将招工指标堂而皇之地弄给自己儿子，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爹突然成熟起来，决计努力奋斗，将来由自己来当皂角树的支书。

第二天，五爷又去了一趟公社，向公社书记反映了皂角树的情况。书记听后说，按照程序，王支书的做法既公开公正民主，又合理合规合情，可以说非常好，至于你说王支书有私心，这一点你也有，无可非议，要说错，错在你，王支书是你提议的候选人。

五爷碰一鼻子灰回来，后悔得差点儿没跳流西河。

五爷在全家人的埋怨声中艰难地熬到第二年冬天，事情才有了重大转机，国家恢复高考，五爷的儿子顺利考上大学，成为皂角树乃至整个流西河第一个大学生，这也是后来我们皂角树更多人能考上大学的动力。

四

一晃几十年过去，五爷已是百岁高龄的老人，成为家族的宝贝，也是皂角树的宝贝，族人决定给五爷过一个体面的大寿。

今年五一放五天假，我打算带着儿子瑶瑶回老家看望父亲，让瑶瑶感受感受乡下的生活，也让自己找回一点儿童年的感觉。那天晚上，我正在收拾行装，将瑶瑶爱吃的零食和给父母买的补品往旅行箱里塞，振华打来电话。振华是五爷的侄孙子，也是我的发小，十几年前从我父亲手上接过担子，也算是个老资历的村支书。振华在电话里说，你五一回来一趟，族里要给五爷过百岁大寿。

我一脸疑惑地问，五爷的生日明明是七一，怎么在五一过？

振华说，五爷病重，怕熬不到那时，族里商量搁五一假期里，对五爷说是七一。

我说，你们怎么能这样欺骗一个百岁老人？

振华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善意的谎言有时也是一剂良药。

反正要回，五一就五一，能按时参加就好。

族里人有过两次给五爷过大寿的动议，都没办成。一次是八十岁，一次是九十岁。八十岁那次，我大学刚毕业，正在四处奔波找工作，没能回去。事后得知，五爷不允，他只把自己在外工作的四个儿子叫回去吃了顿饭，在饭桌上说，人过七十古来稀，过了这个大寿，指不定哪天就去见马克思了，我这辈子能把你们几个养大不易，你们也给我长脸，一个个考上大学，现在大小都是一个领导，我希望你们把我的孙子孙女培养好，这样，我哪天见到马克思也能挺直腰杆说，你看，我有一群小马克思。九十岁那次，我刚送走高三毕业班，正好有时间，接到振华的通知，我立马开始做回去的准备。结果，五爷连他的几个儿子也不让回去，我自然也不能回。五爷说，我一个老棺材瓤子，活得连自己都烦了，过啥大寿。我知道五爷是怕耽误大家工作，不想给族里人找麻烦。

五一那天，我起个大早，出城时还是被堵了三个多钟头，回到皂角树，已是夜里九点多。路上打过电话，母亲已做好饭等着。一个人开车太累，吃过饭我便睡下。母亲怕我夜里照看不好瑶瑶，拾掇好碗筷过来叫瑶瑶过去跟她睡。临出屋门时，母亲说，五爷这回病得不轻，合挤住眼就说胡话。

这是一个不好的信号。我爱人是医生，耳濡目染，我也知晓一些医学知识，春夏之交，季节变换，也是人阳气走旺的时候，那些年迈的老人常常经受不住，会因一场感冒或什么小病小灾而撒手人寰。五爷已是百岁老人，只怕很难迈过这道坎。

第二天早上起来，胡乱洗把脸，我赶紧去看五爷。五爷躺在床上，大根屋里人正拿着湿毛巾给五爷擦脸。五爷八十岁大寿过罢，几个儿子就要他进城跟他们住，五爷说，我跟你们谁都不行，轮着住吧，你们南一个北一个，东一个西一个，我得天南地被地跑，哪还有个安稳日子？我哪儿也不去，谁也不跟，你们要有孝心，每月给村东大根屋里人几个钱，让她过来给我做个饭，啥都有了。大根是五爷的重孙辈人，几年前在城里打工出车祸没了，肇事车逃匿，一分钱赔偿也没拿到，大根屋里人带着不高不低三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起初，大家以为五爷是老牛想吃嫩草，后来才知道是五爷想帮大根屋里人。听见我叫，五爷睁开眼，双肘用力欲撑起身子，我赶忙止住说，快别动，好好躺着。五爷有些不好意思地又躺好。我没话找话跟五爷聊过一会儿，正准备走，五爷说，去把振华叫来，我有话要说。

振华住在庄子西边。我进到院子，振华正在压水井上咯吱咯吱压水，看样子刚起床。我说明来意，振华就着井台胡乱洗把脸便跟着我往五爷家走。半道上，振华问，五爷没说是啥话？五爷的大寿定在三号，得等他的几个儿子和孙子们，他们大都需要一天多才能赶回皂角树。过寿的事宜振华早已安排停当，就等人回来了。我想说，我又不是五爷肚里的蛔虫，我哪儿知道。话到嘴边，觉得不妥，毕竟不是小时候，啥都能说。我说，五爷没说，我觉得像是过寿的事。

我和振华径直走进里屋。五爷靠在床头的被子上，大根屋里人正在给五爷喂葡萄糖水，这是村医的叮嘱，五爷需要补充能量。喝过糖水，恢复一些力气，五爷讪讪地对振华说，看我这样子，日子不多了，我想再列席一回党员会。

振华半开玩笑说，五爷呀，村支部正要开会庆七一哩，只要你老不怕多搭酒钱，我就假公济私一回，把三十多个党员叫家来开会，开罢会，全留下来给你过寿，你看咋样？

五爷说，可中，你五爷不怕多这几双筷子。

交代好事情，我陪着五爷拉话，振华出去通知会议。

五

会场设在五爷的堂屋，城里人叫客厅，皂角树的年轻人也这么叫。五爷的房子是当老板的小儿子出钱盖的，客厅跟皂角树小学的教室一样大，容得下五十个人。

五爷的小儿子叫屈明久，比我没大几岁，是父字辈年岁最小的一个，我们振字辈人都叫他幺叔，在省城开着一家小公司，算是皂角树的大老板。那年，上面给皂角树小学立项建楼房，要地方配套一点儿资金，地方没钱，就让村里想办法先补上，说白了就是要村里自筹。振华刚当支书，愁得茶饭不香，五爷说，愁个啥，给你幺叔打电话，就说我要他回来一趟。接到电话，幺叔驱车五百多公里从省城回来，五爷指着自家的房子说，你们弟兄四个都是住这屋子长大的，它对咱老屈家有功，眼下庄子里的房子都翻新了，它还是老样子，我想也给它翻新翻新。我知道你们谁也不会回来住，但它是你们的根，我得给你们留住。前些年几个儿子要给五爷翻建新房，五爷不让，现在突然要翻建，虽不知道五爷是咋想的，幺叔还是一口答应下来。五爷说，你给五十万，我要盖成皂角树最好的。幺叔知道在皂角树建一栋别墅也用不了那么多，但为让爹高兴，当即就打电话让财务打了五十万。五爷建房用去近二十万，剩下的三十万全捐给了学校。学校推倒漆宝庙，建起一栋三层教学楼。

皂角树已习惯在学校里开村组干部会和党员会，振华他们几个支委布置会场时，竟把桌凳摆成教室的样子，只是没摆课桌而已。

上午九点多钟，党员们陆续来到，会议马上开始。我和五爷的四个孙子将五爷扶躺在睡椅里抬出屋子，按照五爷的要求放在客厅门外。五爷躺好，抬手指指屋里，见我没知会，说，叫振华出来。屋里烟雾缭绕，那些会吸烟的一根接一根抽，不会抽的也点着一根吸少停多地夹在指头缝里。这可是大中华，只有每年幺叔回皂角树才能吸一根，现在不限量，想吸几根吸几根，不吸白不吸，不吸五爷心里还不得劲，那就可劲吸。我不抽烟，知道吸二手烟危害更大，朝振华招招手，示意他出来。振华走到跟前，五爷羞涩得像一个新入学的小学生，红着脸说，我可不可以再提一个要求。

振华说，五爷你只管吩咐。

五爷突然口吃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想让他们也列席一回咱村的党员会，毕竟他们都是咱皂角树的子孙。

振华一时没明白五爷的指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提醒说，五爷想让他的儿孙中是党员的来列席会议。

没问题！振华拉起五爷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说，只要是党员，都可以列席。

五爷开心地笑笑，指示我说，快去把他们都叫过来，坐在我跟前。

因屋里要开会，五爷的儿孙和他们的媳妇以及子女们都呆在院外的核桃树下，我走过去问，你们谁是党员？

呼啦，人堆里站起十一个人。五爷的大儿子，也就是皂角树的第一个大学生，已从处长位置退休多年，不解地问，你问这个干啥？

我说，五爷要你们进院列席会议。

五爷唯一一个孙女一听，也站起身。我知道，她是在读大学生。她习惯性地扶扶眼镜，问，支部大会刚讨论通过还没举手宣誓，算不算？

我略略猶豫一下说，算，一起进来吧！

五爷的儿孙辈十七人进来十二个，只有包括幺叔在内的五人不是党员，这足以令五爷自豪与骄傲。振华一看这么多人，出来跟五爷商量说，五爷，今儿人多，咱破个例，都进屋列席，咋样？

不行，不能破这个例！五爷正色道，我在门口列席一辈子都没啥，他们列席一次还能受委屈了？

振华无奈，回屋开始开会，就在此时，瑶瑶和五爷的重孙子琪琪手拉手走到五爷跟前，神色庄重地举手行一个少先队礼，朗声说道，报告，少先队员琪琪（瑶瑶）前来报到！两个孩子一脸严肃，样子却滑稽可爱。五爷欢喜，一边一个揽在跟前。

会议开到一半，五爷说，我有点儿累，歇会儿，会结束你们叫我。

子孙们围在身旁，五爷睡得很踏实安详，脸上漾着满意的笑容。

责任编辑   婧   婷

任金伟，河南省西峡县人，河南省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出镜》等三部，有小说和散文在大赛中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