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写过一篇小玩意儿,写的是我老家坪上镇一个叫西冲学校的事。我在那里教过三年书,那是毛泽东就读一师时的校长张干的故里。张家老屋就在学校上面两三百米的地方,可惜其时,其老屋只剩一堵墙,一扇堂门,老屋成坪,长满青苔,我都不曾到里面去凭吊过。二十多年后,我再回学校,老校舍和布局也几乎物是人非,中小学已改小学,老师也没有认识的了,唯有门前小溪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还改变了的,是学校前面百来米处,建了一栋崭新的张干纪念馆,瞻仰前贤,慰我旧情。
我在那篇小玩意儿里,教书往事一笔带过,写的是初恋情怀。不意被一位老同事看到,她在后面留言:那时诚龙同志好帅,穿着一身绿军装,风一样行走在学校走廊,抖得很呐。我帅过吗?若说衰人真有帅时,那估计是那身绿军装,壮我皮囊吧。
打小起,我对绿军装有着异乎寻常的憧憬与向往。我院子里,几个小叔与大哥当过兵,他们回家探亲,笔笔挺挺,穿着一身军装,把我羡杀。我等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走路也是一副歪歪斜斜的模样,小叔或者大哥,他们军姿飒爽,一米六五的个儿看上去也有一米七五的海拔了。更让人羡慕的是,他们家老屋门楣上,挂着长方形的“军属光荣”牌匾。牌匾不大,手掌宽,小前臂长,“军属光荣”四个字红彤彤的,熠熠生辉,“光荣”两字特别美气,打小在我心中成了高大上的吉利好词。
我小时不曾有过大理想,或是老师没什么作文题目好出。三年级开始写作文,老师出的题目是《我的理想》,一直到初中,每期都要这么出题,同学的理想要么要当科学家,要么要做大作家,而我的理想都是要扛冲锋枪,要别壳子枪。也曾山上砍柴,砍了好树叉,回家来柴刀菜刀轮流使,做过好几把手枪别在腰间,神气十足,真把自己当成小八路、小红军和小解放军了。
梦想都可以梦的,理想多是不能想的,初中毕业读了师范,从军梦想断在三尺讲台。我岳父也是师范毕业,读的是武冈师范,毕业那年,他爹来了很多信,叫他回去教书,岳父比我行动果决,他一封信也不回,毕业那天,直接坐火车去了黑龙江,做到了投笔从戎;后来又去了朝鲜战场,可惜战事已结束,他在朝鲜几年,不曾有过烽火连天,没真刀实枪对敌拼杀过;再后来,他转京都,在后勤部干了多年;然后他转业,始终逃不掉命运安排,又吃了粉笔灰,一吃便是几十年。
一是没岳父那么果决,叫我与父母不辞而别,我没这个冲劲儿与胆量。二呢,岳父那时当兵,没那多程序,脱了一身破衣服,报个名,便可以换上绿军装。
好像是一个秋天,我已教了三四年书,忽然听到一个消息,说是部队将在教师队伍里征兵,听到消息,我骑了自行车直往联校奔。进得校长门,第一声是:我报名,我参军。联校校长肥肥胖胖,口吃严重:你你你,你要要要当兵啊啊啊。你这这这个鬼样子,你当当当什么兵嘛?你不不不热爱教教教育事事事业,我扣扣扣你奖金。这帽子戴得好大啊。他还在那里啰嗦,我一脚出了他办公室,跑了,不再听他搞思想训诫了。
当时要是跟他磨一磨嘴皮子,或许他会同意?生活不能假设,我的军人梦,便这么梦断校长办公室了。我垂头丧脑,回到西冲学校,安心过上“四个一”的循规蹈矩生活。四个一者,一本教科书,一本教案本,一叠学生作业,一支白粉笔也。
也是在这一期,新来了一位老师,他是从镇上的坪上中学调过来的。坪上镇上,有两个部队,一个管武器库,一个管油库。我后来到过一个部队住过一夜,看到满眼绿军装,听到清晨军号嘹亮,感觉好像也当了一天兵。部队里有很多干部子弟,都在坪上中学读书,他与部队混得蛮溜熟。那天,我说起了去联校校长办公室的事。他说,兄弟,这事可以帮你解决一半儿。如何叫解决一半儿?我给你去部队买套军装啊。穿一身军装,正宗的,可以慰藉平生了。要得。我便托他给我买了,帽子没买,五角星的军徽更不能买。我便买了一身军棉衣,给了我父亲,棉军衣质量就是好,父亲穿了十多年,依然不烂不破,特别暖和。父亲过世多年,我现在也不知道那身棉军衣哪去了。我自己买了一套军装,几乎是天天不脱身,一穿就是好几天,脏了,晚上洗,白天又穿,穿行在学校各处,自然包括那位女同事所谓走廊上。她印象里,我那时好帅。帅是肯定没有的,抖是肯定有的。美女穿貂皮大衣,不美也显摆三分;衰哥穿身绿色军装,不帅也抖擞三分。
我那小文章,写的是我初恋。一个秋日里,周六吧,那时好像还没实行双休日,尘土飞扬,我骑着自行车去学校,转弯处,冷不防钻出一位女同事,她刚参加工作,兴奋着呢,她要带她母亲学校里的两位女老师去我们学校玩,她一辆自行车,载不了两个人。见了我来,如获救星,叫我搭上一位,这位就是我后来的堂客。我说我这是第一次见堂客,她说不对,她早就见过我。我有位同学在她那个片区,我去找我同学,他们片区正在搞教研活动,上公开课呢。我堂客当时坐在教室门口,她见到了我。说那时我穿着一身绿军装,裤脚下面露出一线红。呵呵,那是我读师范,父亲给我买的红色运动裤,我穿了十多年,估计早被丢垃圾箱了。我问堂客,你老公那时帅不帅?帅个鬼,二流子样。
红配绿,看不足。那天,我依然穿着那身绿军装,是不是真的马要鞍裝人要衣装?我相信,是那身绿军装,给我容颜加了分的。这身绿军装,好像是我的相亲服。莫非堂客也有半个军人梦?那时节,女孩子多有一个军嫂梦,我村里一位也考上了师范的女老乡,长得好生秀气,村里好几位大嫂,给我做媒,她不理我。大概看我是个假冒伪劣的吧,她嫁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当兵的。
古人有五大恨:“一恨鲥鱼多骨,第二恨金橘太酸,第三恨莼菜性冷,第四恨海棠无香,第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诗。”张爱玲改了最后一恨,叫“恨《红楼梦》未完”。我没那么多恨,我只有三大恨。一恨,师范毕业那期,新疆来我们学校招援疆教师,我兴冲冲报名,班主任老师不批准;二恨,孔雀东南飞那阵,我也想停薪留职去广东,我老娘不批准;三恨,参加工作后,想去当兵,联校校长不批准。看来,我做不了鹰,命里不能高飞,只能做一只鸡,在老家方圆百十里地,守在鸡笼边觅食。
在一个群里,谈起人生之恨,这群里都是文人,不成想啊,好多都从过军。说得我心痒痒的,好生羡慕嫉妒恨呐。其中曾兄与我年龄差不多,他听我说那年去联校报名参军,他大憾:若是兄弟那年真当了兵,那我们或许,简直是一定的,当是生死战友。上战场,我绝对为你挡子弹。这个我相信,其他什么友或会在背后打我子弹,而战友一定会在背后给我挡子弹。情深深雨蒙蒙,我不相信什么情,但我相信生死之交的战友情。
可惜,这个梦想,此生不能再有。还好,我侄子高中毕业去当了兵,我家也真有如假包换的军人了。我这次回家,见到家门上也挂了一块“光荣之家”的铜牌。
光荣两字,贴在我家,与有荣焉。
责任编辑 杨 枥
刘诚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会员,政协湖南省第十一届委员会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出版有《民国风流》《风吹来》《将进食》等十余本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