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阿拉沟

2021-08-04 08:23郭瑞民
牡丹 2021年13期
关键词:铁道兵阿拉天山

郭瑞民

绕过与哈希姆约旦王国的死海有某种联系的、位于吐鲁番盆地的艾丁湖,沿神秘的火焰山蜿蜒西行,经过方圆六十多平方公里的库鲁克塔戈壁,便进入由东天山余脉夹峙的一个大峡谷,峡谷里有一条长年奔涌着雪水的冰河。

大峡谷名叫阿拉沟,这条河没有名字,我们就叫它阿拉河。

阿拉沟位于乌鲁木齐市南天山之中,是古丝绸之路的“天山道”,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势。一座汉代古烽燧矗立在沟口。从沟口到奎先大坂,长约120公里。一路行来,四季风光次第迎来,所以阿拉沟又称“四季沟”。

进入峡谷十多公里,河道由于畏惧一座山崖,转了一个大弯,形成一个回水湾。初夏时节,这里水色碧透,清波潋滟。鱼在云中游,鹰在水中旋,空中的流云飞霞,地上的山峦草木尽收眼底。

围绕水湾,蓬蓬勃勃地生长着一大片红柳、曲柳、白榆、青槐、银杏、野葡萄和钻天杨,还有一种一棵树上长着两种不同形状叶子的无名高大乔木。

在各种树木枝丫交错的缝隙里,更有古藤新蔓盘绕,杂草野卉丛生;甲虫蚱蜢出没,蜂蝶雀鸟混飞。枯枝败叶、兽皮雀毛混合的泥土里,散发出阵阵腐朽却充满生机的气息。身处大自然里一切事物,在这里年复一年的生发枯萎,万千个生命在良性循环中无限地延续。

绿茵如盖的密林深处,隐藏着一大片错落有致的红砖平房。纵横结网的照明线、动力线、电话线,在空中织出电流和讯息的幕帘。电话铃声,电报的嘀嗒声,像叽叽喳喳的鸟雀,在密林里穿梭。这里,是我服役的修建南疆铁路的铁道兵某部。这里有我说不完的故事,更是我永远的怀念。

多年后,我写过一首诗:

其实,阿拉河不是它的名字

或者,它本来就没有名字

它只是雪的二弟

有没有名字并不影响它

千万年以来的存在

也不影响一个从渭北旱塬

走来的士兵

对河的惊喜

新兵白天在河边看它流淌的姿势

晚上在枕头上听它的声音

时间长了,就想起四个字

逝者如斯

书上说,河是从博格达峰下来的

是雪水

牧羊人吉日嘎拉说

河是从巴音布鲁克草原来的

是奶水

后来,新兵有了自己的判断

河是从奎先达坂来的

是汗水

因为它的河床是铁的

20世纪60年代末,南疆铁路一期开建。铁道兵十万大军分别从彩云之南、巴山蜀水铁流突进,直上天山,在阿拉沟百里山坳安营扎寨,开始了长达十年的铁血鏖战。

南疆铁路一期工程,东起兰新铁路上的大河沿车站,从吐鲁番盆地蜿蜒西进,穿过阿拉沟,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北边缘,到达库尔勒,全长476公里。这条铁路基本上沿古“丝绸之路” 的中路延伸,沿线地质、地貌、气候条件十分复杂,有50℃以上高温的戈壁沙漠,有-30℃的冰雪达坂,还有常年刮着七八级强风的大风口。

全线一半以上地段穿行于天山峡谷,有隧道30座,总长33公里,其中有7座螺旋形隧道(山区铁路线路在不同标高的同一地点横跨本身,作360°以上回转的展线上所修建的山岭隧道)。特别是修建在海拔3200米之上的奎先隧道,长达6公里,是当时国内最长的隧道。

十年后,南疆铁路一期竣工,天山南北一线贯穿。然而,就在数万将士扛起天路,準备继续向广袤的喀什地区推进的时候,“百万大裁军”的号角骤响。1984年1月1日,随着国务院和中央军委的一声令下,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部队集体改工并入铁道部。17万官兵向军旗致了最后一个军礼,把各自人生履历中最为辉煌的一页打进背包,踏上了新的征途。担负南疆铁路一期建设的新五师,留着惜别的眼泪,走下天山雪线,告别大漠云天,离开了阿拉沟。

1996年夏季,雷霆从远方奔来,一场世纪不遇的洪水袭击了阿拉沟。洪水融化了千年冰峰和万年雪谷。雨水、冰水、雪水,汇成山洪,从天山的千沟万壑间横冲直撞,滚滚而下。乌拉斯台河暴涨!阿拉沟河暴涨!白杨河暴涨!黄水河暴涨!几百年不遇的世纪洪峰给这片雄奇的土地以暴虐的摧残,南疆铁路也遭到毁灭性的破坏:476公里的线路有310公里受害,断道94处,毁灭地段100米以上的有44处。

这是中国铁路史上空前的大灾难!修复它,又是中国铁路抢修史上罕见的集急、难、险、重于一体的鏖战!

作为这条铁路的缔造者、已经改制为铁道部的第十五工程局,再次披挂上阵,西进天山,成为抢修的主力军。

也许是一种巧合,抢修是从8月1日开始的。“八一”,一个曾经属于我的节日,多年来,每到这一天,总有一种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愫,或者说是酸涩、失落、惆怅还有激奋从我的心头掠过。而这次,我和战友们又重回昔日战场,面对曾经那么熟悉的一棵草、一块石,其意义就非同寻常了。

整个抢修的艰难过程难以尽述,但有件事我至今记忆深刻。79号抢修点附近,有一座烈士陵园,是当年修建南疆铁路时部分铁道兵烈士的安息地。这个点抢修完成后,墓地里突然开出了几朵雪莲花,花朵硕大,粉红粉红的,在烈烈西风中傲然怒放。这奇异的现象,可以理解为是洪水把雪山上的雪莲连根带土冲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又重显了生机;也可以理解为长眠在地下的烈士对昔日战友们的欢迎和祝贺。他们的英灵化为雪莲,又回到了当年的军阵中……

洪灾以后,南疆铁路一期也由于二线的开通而停止运营。附近的工厂、兵团、驻军、商贸、企业、学校陆续搬迁或撤销,阿拉沟归于沉寂,而牺牲的那些铁道兵战士却永远留在了那里,沙枣树和红柳枝陪伴着他们。

2011年9月24日,我携妻和几个战友,又一次走进了阔别27年的阿拉沟。说是故地重游,心里却充满了凭吊的哀思。满眼的废墟,满心的悲切。“把驻地当故乡,视人民为亲人”——当年横写竖挂在营区的标语还在,可破败的景象,怎能不让人悲泪涟涟?

走近一片残墙断壁,我们久久地抚摸,痴痴地凝望,发现有许多遒劲有力的文字隐现其间。我想起来了,那是和我一样前来寻找青春梦、军旅梦的战友留下来的,其中写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不畏边疆千般苦,只为天山百花香。”

默默地,我折一枝红柳,采一株沙棘,轻轻插在那一段残壁上。然后,立正,向这一片废墟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在心中默念:久违了,我的故乡!我来了,我的圣地!

阿拉沟,是我奉献青春年华的地方,也是我魂牵梦绕的故乡。我永远不会忘记它,它成了我前额上一道深深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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