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出生的那年
1917年,世界上有很多大事正在发生着。
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没有结束。那次大战是1914年7月28日至1918年11月11日的一场主要发生在欧洲但波及到全世界的世界大战。参战国家地区达34个,受战祸波及的人口达15亿以上,约占世界人口总数的75%。大战毁灭着人类创造出来的文明以及和平的生活,导致仅在欧洲的工业生产水平就至少倒退了8年。
战争导致当时俄国内部各种矛盾加剧,结果在1917年3月(俄历2月)俄国爆发“二月革命”,沙皇被推翻。在1917年11月(俄历10月),由布尔什维克党领袖列宁领导了一场武装起义,推翻了临时政府的资产阶级政权,建立了苏维埃政府和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史称“十月革命”。十月革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获胜的社会主義革命,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诞生。更重要的,它对中国革命的进程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这一年,中国也有许多大事正在发生。
1911年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政府及中国实行两千余年的封建皇权制度,建立了亚洲第一个民主共和国——中华民国,这个国号被后来的国民党政府带到了台湾,至今还在使用。当时新生的政体,很快受到北洋军阀袁世凯等人的破坏,甚至1917年出现张勋复辟12天的闹剧。
但十月革命的成功使马列主义在中国传播,为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并发展提供了条件。
原本大山里刚刚出生的一个男孩子,能同世界上正在发生的这些震撼人心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吗?其实真的是有关联。
祖父和父亲的童年
父亲1917年2月生于山西省武乡县叫鳌垴村一个农民的家庭。二月,无论公历农历,都是靠近农历春节的日子,想来父亲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新年的喜悦。
祖父张元旺是个本本分分的农民,一辈子生活在山西武乡县的大山里,省吃俭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过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
在有这个唯一的儿子之前,他先有了五个女儿。他自然对自己的儿子有些娇惯,但也很器重,常常愿意把儿子带在身边,愿意花时间将自己生活体会讲给自己的儿子听。他给儿子的印象是,粗茶淡饭即可,布衣干净就行。他常给儿子灌输的道理是:咱这地方石厚地少,不劳动是不行的。“常言说挖个坡坡,吃个窝窝;刨个凹凹吃个瓜瓜。”祖父这种愿意给自己的儿子讲讲人生朴素道理的行为本身,就能说明祖父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充满了爱和期待。
我追述不到祖父的父亲,想来不是山里最贫困的人家,因为根据父亲的追述,祖母出嫁前的山西武乡县寨坪村,多有读书人,这让祖母多少比祖父眼界稍稍开阔并且还多些抱负。如果祖父家特别贫困,恐怕难以娶到奶奶这样的能干又有见识的女子为妻。作为山里的农民,祖父一直都知道有土地才是最重要的。但土地是要花钱才能买来的,不是在荒坡上刨点边角余料的荒地就能做到的。祖父张元旺是个幸运的人,她的妻子先为这个家庭生了五个女儿,然后才又生了一个儿子,就是这五个女儿为家族的发展派上了大用场。
中国一直都有这样的传统习俗,聘人家的女孩做媳妇到娶媳妇,男方家庭都是需要一大笔费用的。如果没有这笔费用,男孩子很可能会打光棍。如果做父母的让儿子娶不到媳妇,让自己家族的香火延续不下来,那无疑是最失败的人生。“断子绝孙”是中国人眼里最恶毒的诅咒。山里的生活是贫困的。山里的人家有了儿子,是很早就要定亲的,聘礼在当时不是一个小数目。有儿子的人家不能到了要结婚的年龄才去筹措聘礼和结婚的费用,都是在儿子很小的时候就要订婚,这样细水长流地支付,可以免去到跟前火烧眉毛的心焦。也有贫困的人家,可以花不多的钱买一个童养媳养在家里,有的殷实人家也会早早买个童养媳,这样可以减少儿子成年后的费用支出。总之买童养媳也好,聘礼也好,都是乡村中一笔不小的费用。
显然,这五个女儿得到的聘礼,让家境在祖父手里变得殷实。
父亲有两个姐姐嫁得应该还不错,日子在当时也算小康,后来土地改革的时候被划为中农。因为日子过得可以,不需要娘家帮衬,所以父亲同这两个姐姐来往不多。
另外三个姐姐家里比较贫困,一个姐姐过世很早,留下一个儿子由娘家照料,另外两个和家里保持密切来往的是大姐和三姐。父亲在自传中提到自己大姐的丈夫叫李玉名是个农民,在家种地。大姐的儿子叫李仲荣,和父亲同岁。在抗日战争中也参加了革命,在林县牺牲。父亲没有提到是否是自己动员或介绍他的外甥参加了的革命,那时候父亲很年轻,血气方刚的年龄,外甥又是和他同岁,一切都有可能。但父亲早已经过世,不能证实我的猜测了。
父亲的三姐夫叫杜二海,他去世也很早,三姐一个人带着三个儿子生活,自然离不开娘家的帮衬,应该说是常驻娘家的。祖父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家里人丁单薄,自然喜欢自己的外孙。那时候家里已经有了四十多亩地,这些孩子们慢慢长大,和祖父一起种地劳作,像一个大家族一样一起生活。祖父认为的做人的道理自然也会告诉自己的外孙们。祖父祖母爱自己的女儿,自然不会亏待自己的外孙,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还为长大的外孙娶上媳妇。如果没有战争,没有抗战,山村里的生活就会这样平静地延续着,或许能让祖父祖母在山村里体面的生活着,劳作一生,有人养老,有人送终。
1938年山西变成抗日战争根据地之后,农村进行土地改革,祖父因为有地40亩地,两头牲口,11间房屋,还雇有一名长工,被评为富农成分,土地和牲口各被分去一半,依然在家里种地。不知道这件事对祖父是否有很大的打击,父亲的自传里没有提到。但我推测,在祖父眼里,一个祖祖辈辈当农民的人,土地在生活中视同生命。土改两年之后,祖父祖母双双去世,在父亲的档案里,没有交代死因和祖父母的年龄。但根据我现在推测,祖父去世的1940年,父亲应该是23岁。父亲是家里的第六个孩子,如果当时他出生的时候,爷爷是30-35岁,那么爷爷享年是53-58岁之间。父亲在自传里只说父母死后家中已无他人,土地全部交给农会代管。就这样,那年23岁的父亲,14岁离家读书,却背上富农成分革命了一生。
上学读书
父亲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又是上面有五个姐姐的老幺,在家里受到的宠爱可想而知。祖父是一心想要儿子子承父业的,40多亩地是需要儿子将来继承和管理的。他希望儿子像他一样辛勤劳作,不要羡慕别人,管别人的闲事,不要与人争执,吃亏是福,知足常乐。
要说溺爱孩子,祖母更甚,她用的是她自己的方式。她不想自己唯一的儿子永远被绑在土地上。祖母虽然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但她家乡寨坪村是靠近洪水镇的一个大村子,历来有读书人,历来有人外出做官做事,外出的人回到乡下把外面的见识源源不断地带回来,让穷乡僻壤的乡亲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祖母虽然像她的五个女儿一样,在父亲的自传里连个姓名都没有留下,父亲只是说“母亲张氏”,显然冠的是祖父的姓氏,当然也不能排除祖母娘家和祖父碰巧是同一个姓。祖母坚持要儿子读书的。这样,小的时候,父亲上学读书,再大一些,除了农忙在家干活之外,农闲仍然在学校读书。看到父亲留下的一笔娟秀流利的钢笔字和流畅的文笔,就知道当年父亲应该是个学习成绩不错的学生。
让父亲去省会太原上学应该是当时家里的重大决定。那应该是1931年,父亲刚刚14岁。离开家乡到外地读书,先不说需要一大笔的经济支持,单说让唯一的儿子离开家乡,这是祖父万万不能同意的事情,也由此让父亲同祖父有了过节。虽然祖母在张家连个名字都没有,但祖母生了五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又都生了儿子,好几个外甥都在身边一起生活,自己的儿子又显示出来有读书的天赋,这些都让祖母的地位在这个家庭里变得举足轻重。
14岁那年,父亲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是充满激情地想要看世界的年龄。因为读书开阔的眼界,自然向往大山外的生活。于是,父亲在1931年走出了山西武乡县大山里的老家,去了外地。
参加革命
1931年父亲进入位于山西省榆社县的省立第八中学就读。这所学校1919年建立,解放后改名为榆社中学。两年后的1933年,父亲进入位于山西省会太原的明原中学就读。明原中学是一所教会学校,学校里信教的学生和不信教的学生各占一半。教师中非教徒的老师占三分之一。
早在鸦片战争后,西方传教士深入中国穷乡僻壤举办教育。清末山西近代教育制度,大多肇始于教会学校。早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基督教公理会就在太谷城内办了好几所教会小学。这些学校既是山西最早的教会学校,也是山西最早的现代小学。
1917年,军阀阎锡山主政山西,推行了一套“用民政治”,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狠抓教育。仅在1929年一年间,山西即创建省立中学3所、公立中学11所,使中学生在校数达到6118人(含教会中学)。到抗战爆发时,全省已拥有55所中学,在校生达10011人,教育事业在此20多年间获得了长足的发展。
在那个年代,中国的各种政治势力非常活跃,都在争夺青年人。包括西方打开中国的大门之后,传教士开办学校,也是为了将西方的宗教织入中国年轻的一代。教会学校收费低廉,政治宽松,便有人借助于教会学校的掩护,教师里面的革命者公开地向学生宣传要打倒帝国主义,要像苏联的一样人人有学上,有工作,能吃饱饭等政治主张。就是这些宣传,使当年刚刚十七八岁的父亲热血沸腾,非常积极地参加学生运动。
1935年冬季,父亲第一次参加太原市的学生群众运动,是著名的“一二九”学生救亡运动,反对华北自治。这次运动,始于北京,得到全国各地学生的支持。“一二九”运动极大地促进了中国人民的觉醒,标志着中国人民抗日民主运动新高潮的到来。父亲在太原的这次学生运动并担任组织者,组织罢课游行,担任纠察队长,甚至和警察发生冲突。父亲当时抱着必死的决心参加这次运动,他在自传里坦诚,并不感到害怕。学生运动让父亲经受锻炼,变得成熟。他也遇到的自己的领路人,党的地下工作者杜野萍,给他讲述革命的道理,于1936年秋天引领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的外围组织牺盟会。
1937年七七事变,父亲的生活发生巨大的转折。七七事变是日本帝国主义全面侵华战争的开始,也是中华民族进行全面抗战的起点。因为抗日,因为父亲赞同共产党的抗日主张,十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当时就是正式党员。他离开学校,返回家乡武乡,参加了游击队。
父亲的自传到这里就差不多结束了。但父亲在自己的档案里深刻地检讨自己,说当初入党的动机就是为了抗日,并没有很高的阶级觉悟,没有想到中国共产党员的责任是要推翻统治阶级,建立一个新的社会制度,要解放全人类。1937年,父亲刚满二十岁。多年轻啊,他当然在追求一种伟大的神圣的革命事业。
1949年之后,父亲参加了一系列的建设新中国的重大事件。他像一个移民一样,随着解放的腳步,离开的山西武乡县的老家,一辈子都定居在河南省。家里留有他在陆浑水库主持工作的照片。他一生都辗转着在河南东西一线的地方工作,一生都操着一口河南人认为难懂的山西口音。而我出生在河南洛阳,因为没有回过老家(没有爷爷奶奶,也没有姑姑,家乡是和亲人连在一起的),当然也不会说山西话,我一直觉得我就是洛阳人。山西武乡县,那是父亲的家,是他从小在那里和爷爷奶奶一起长大,离开了的家。
查完父母的档案。我为父亲拟了一段碑文:
张鸣吾(1917-1979),男,汉族,中国党员,山西省武乡县鳌垴村人。1937年6月参加革命,10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游击队长,县区长等职,……洛阳地委工业部副部长,商丘地区计委主任,河南省六建公司……,于1979年3月24日病逝于洛阳。享年62岁。
其实,有时候真想回父母的老家看看,尤其想看看父亲长大的地方,看看爷爷安分守己终其一生的鳌垴村,想看看那里的山有多高多大。终于用有限的资料,概括了爷爷和父亲的生平里的一些事情。如果有灵,就用这些文字告慰他们在天之灵吧。
牧羊人的女儿
这个故事源自于一篇自传。它不是普通的个人传记,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在26岁那年写给她的组织的一段交代自己家事的文字。
她15岁的那年,抗日战争爆发。16岁那年,她加入了在自己家乡山西省抗日根据地的工作。11年以后,她被要求写下这些文字,以向组织表示自己的历史清白和忠诚。她当时正在努力地认真地想要把记忆里的曾经的家庭里的看到的听到生活经历都写出来,她还要时时地检讨自己,挖掘自己参加革命时最原始的最私密的经过组织反复启发才意识到的真正动机挖掘出来。她的字里行间除了流露的那份真诚表达了她对信仰、对组织的忠心不二之外,也无意间透露出了自己的家世。
可以想见,那一天,在昏暗的油灯下,她摊开了几张组织发给她的油印的表格。表格的首页是封面,上面依次排列着几行字。最上面一行加黑,字体最大,印着“干部登记表”。下面一行是姓名。姓名下面一行印着:中共太行区党委组织部制。最下面一行是印好的时间:一九四八年一月十日。她拿出钢笔,用工工整整的字体在封面上写了自己的姓名:岳松秀。翻过第一页,面对着需要填写内容的空白纸,她开始回忆起自己的身世。
那是在20世纪20年代初,山西省偏远的山区,大部分普通人依旧过着贫困的生活。平常的年景,饥饿会有,温饱也是有的。如果有几亩薄地,几孔窑洞,这样的家境在周围的山村里就算是令人羡慕的人家了。无房无地的男人,如果年轻还有把力气,会去给人放羊。大山里石头多,山野多,人口稀少,穷人家都会养一两只,富人家更多,所以牧羊也是一份营生。虽然这些人没有土地,甚至没有房屋,但他们吃得了风餐露宿的苦,耐得住和羊群一起生活的寂寞,一代一代,人们就是这样活过来了。
她的爷爷就是个牧羊人。牧羊人虽然赤贫,但他们也一样有自己的生存经验和人生规划。大多年轻的牧羊人家的父母会这样筹划自己儿子的婚姻,他们会在儿子还不到娶亲年龄的时候就订下一门娃娃亲。这当然是是要冒风险的。还是娃娃的女孩也许只有两个月还是两岁? 最后能否长大成人全靠运气。全家人一起从牙缝里省下几十吊钱当聘金,直到女孩长到十几岁就可以成亲了。这样即使是一个牧羊人,即使等到三十岁才娶亲,到底也会有家有婆娘有孩子。和所有的大山里一代一代一样,牧羊人就是这样来讨来生活的,让生命家族延续下去。她知道自己的爷爷就是个牧羊人。父亲当然不会对女儿说起过爷爷和奶奶的婚姻,但她觉得爷爷就是用这样的方法娶了奶奶。因为有了奶奶才有了父亲。父亲当然就是在这样的家里长大,爷爷放羊,奶奶在地主家做饭洗衣。然后才有了父亲,把他养大、娶亲,又有了自己的女儿。
当年父亲长大之后,“子承父业”,也成了牧羊人。应该是从小就从爷爷那里耳濡目染学会了照料羊群,当牧羊人是一种水到渠成的选择。或许,差不多是肯定,父亲用同样的方法先聘了娃娃亲,后娶了母亲。
过去的年月,生活模式的变化是缓慢的,尤其是远离城镇生活中大山里的牧羊人,一代一代做同样的事情,过一成不变的生活。也许那个时候她的父亲还年轻,正是这种年轻的血性,使他想要让自己单调的生活变得同自己的父母不一样。他愿意多想就是有智慧,他要让自己的一辈子开出点儿不一样的花来,或许会结不一样的果,让生活会变得和自己的父亲不一样。显然当年的娶亲成家的父亲对自己的生活颇有不甘,他心里有一个计划,他要换一种生活,同自己的父亲不一样的更好的生活。 当自己的婆娘生第一个女娃的时候,父亲便开始实施自己想好的事情。
老大是个女孩。出生没几个月,父母便把嗷嗷待哺的头生女儿聘给一个牧羊人,换了几十吊钱。钱舍不得花,得存着。没准会有儿子呢,儿子是要花钱聘别人家女儿当媳妇的。可没有想到自己的婆娘只会生女儿,一个接一个的女儿出生,没有男娃,这在山里,本不是件让男人有面子的事情。人本来都是会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就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在大山里受苦做一辈子,直到终老是一辈子。但父亲做的事情,和自己的父亲不一样,也是一辈子。
当她在煤油灯下,面对着组织发给的表格,想到自己的父亲,她突然觉得父亲是个了不起的放羊人的儿子,是一个挑战自己命运的人。
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1922年出生,她前面有三个姐姐。父亲从姐姐们出生之后,开始把自己年幼的女儿一个接一个许给山区里最贫困,而且是年纪有偏长的牧羊人。父亲是有眼光的。他以自己的经历深知,牧羊人越是贫困,越是年长,越是愿意付更高的价钱订一门娃娃亲。
就是这几十吊钱几十吊钱的积攒,加上自己的省吃俭用的积蓄,父亲终于买到十亩薄田。那一刻,父亲从牧羊人蜕变成了拥有土地的农民。不能不承认,这是父亲挑战命运的一次重大成功,对一个几代都是牧羊人出身的父亲来说,简直是他人生的一种奇迹。父亲当然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她也无从知道父亲有没有在黑夜的窑洞里对着母亲喜极而泣过,当然更不会对女儿表达。好多年以后她才知道,父亲当时在心里作出了一个更加重大的决定。
拥有了十亩地之后,妈妈生下她,岳松秀,第四个孩子,仍然是个女儿,那是1923年。父亲依旧习惯性地在她出生七十天的时候,把她聘给了一个无房无地的牧羊人,那人十五歲,付的订金是七十吊钱。显然是父母渐渐年长体弱,母亲已知自己可能再无生育的能力,使父亲最终断了想有个儿子的念想。父亲也是爱这个小女儿的,父亲决定:权当把这个小女儿做儿子来养吧。这样,或许,甚至一定,这个女儿不再和他一样受穷,已经是民国了,小脚都不裹了,女娃娃或许可以有出息。他想要女儿有不一样的人生。
那是她十岁那年,1932年,民国二十一年,曾经是山西大山里牧羊人的父亲居然说要送她进学堂读书。十岁!她早就开始在家里帮助父亲下地干农活,在家里帮着妈妈洗衣做饭,做针线。女孩子从小就要学着做针线的。要学会缝缝补补,学着做衣服做鞋子。尤其是鞋子,走山路最费鞋,纳鞋底要用麻线纳得结实。麻线要靠女人自己合成。先把买来的成把的麻泡软,洗净,晾干,一绺儿一绺儿劈开,用线坠捻成单股,劲要紧,然后再合成双股。合线的时候要坐在稍高的凳子或者当凳子用的石头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腿帮着撑线,脚要用来勾线,双手操作的时候,要抬高,距离脚越远越好,这样合出来的线才会足够长。就靠这样手脚腿并用,大山里的女人都能徒手把纳鞋底的麻线均匀地合好。十岁的她,已经学会了捻线合线,虽然还不会做鞋面,但纳鞋底已经会了。记得有一天父亲试穿新鞋,穿好还在硬邦邦的石头上跺了几脚,鞋底发出木头敲击石面的咵咵的响声。家里穿的鞋,都是要做成这样,好走山路。
她不用白天干活了,她就像村里极少有的孩子,可以夹着裹着书的包包,穿过村里和她一样年龄女孩子羡慕的眼光,每天去学校。她喜欢读书,认字,做着连父母也不能够的事情。下学了,还是会帮父亲母亲干活儿,一边干一边嘴巴里说个不停,都是学校里的事情。山西老家的人都睡炕,冬天的时候,就把做饭的灶火和炕道连通,晚上坐在炕上暖和和的。冬天夜长,会晚睡。炕桌上放了油灯,爹坐在炕上举着长长的烟袋锅吸旱烟,娘在炕沿上坐着做永远做不完的缝缝补补的针线,她在油灯下读书,写字。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五年。记得她对爹说过,“等我有钱,我给爹买一个玉嘴的烟袋锅,比现在的还好。”打记事起,爹最享受的事情就是吸旱烟。爹手里烟袋锅是爷爷传下来的,玉嘴,黄铜的锅。上面挂的袋子是母亲做的,绣没绣花不记得了。记得爹不抽烟的时候,会用块旧布头擦他的烟袋锅,那个黄铜的锅,总是被擦得锃亮。姐夫来家,最好的招待不是娘做的煮玉米面坨坨,是父亲把自己的烟袋递过去,“尝尝我这个。”她喜欢烟味儿,喜欢爹抽烟的样子。她也会对娘说:“我长大了,你们都跟着我。”那时,娘就对着她笑,说“你赶紧长吧”。
上学那几年,每年开学的时候,爹不是没犹豫过,村里没有人家会把这么大的女儿送进学校。犹豫过后,爹会说“再上一年吧”。也会说“反正我也没儿子,给谁整呢”。她那时没有多想,爹是对生活不报希望呢,还是抱着希望。就这样,上完了四年初小,又上了一年高小。她十五岁了,那个牧羊人已经开始催婚了。山里的人重承诺,女儿留不住的。
那年是1938年,山西的大山里已经没有了往年的僻静,而是挤满了说着各地方言的穿着不一样服装的年轻人。山里人这才知道,外面有很大的世界,中国很大,还有没有山的地方,还有一个叫日本国的国家。这才知道那个小日本国,侵略我们了中国,杀中国人,占中国人的地方,是要灭中国的,现在要抗日。抗日就要参加八路军,八路军是老百姓的队伍,是放羊人的队伍,是穷人的队伍。山里所有的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参加抗日的活动,你是穷人,一吊钱也不要就会分给你土地。婚姻也可以自己做主,买卖婚姻坚决废除,女人可以自己找婆家。上了五年学的岳家的这个小女儿,是一万个不愿意和大他十五岁的牧羊人结婚。为了逃婚,她连想都没想就参加了抗日的革命队伍。
这种反叛让她在一开始感受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和自由,她像一个闭着眼睛的盲人,突然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完全没有见过的世面和人。她被周围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欣赏着,重视着,被一种激情挟裹着,从此开始了完全不一样的生活。1938年她已經参加县妇联抗日会工作。那可是县城,虽然不大,但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组织很低调,工作的地点只是在民房里,也不挂牌子,不像国民党政府各个部门都有各自的衙门和招牌。当时的抗日根据地的建设,当然需要当地农民的支持,需要大批的当地的年轻人加入。举办夜校识字班,就可以吸引更多的人参与抗日活动。她是乡下少有的上过五年学的女子,又熟悉乡下,于是她主动报名到乡下工作。她去了洪水镇,和一起去的干部们分头开展工作,教村里的妇女学文化,学抗日的道理 。她把妇女们组织起来了,让妇女们知道,抗日不光是扛枪打仗,种好地打下粮食,军粮就有了,纳鞋底做鞋,战士就可以穿着鞋行军打仗了。她是个牧羊人的女儿,她本人就是一个榜样,有了文化,妇女就能改变命运,打走了日本鬼子,咱自己就是主人,有田种,有粮食吃,有衣服穿,有好日子过。她就是这么想的,她也相信未来一定会是这样的。
一年的工作时间,她有机会遇到一起工作的另一个男同事。他和她是同乡,一个县的。武乡县也是个很大的地方,之前并不认识。他人好,有文化,原在省城太原上高中,家境也不错。虽然参加革命更讲究贫困出身,但她内心深处对这个人有好感,她隐隐觉得家境好会让一个人一举一动都看起来不一样。他比她早一年参加革命,他告诉她,还在太原上学时,就参加了地下党领导的学生组织牺盟会。工作中他照顾她,文化上辅导她,她对他有些崇拜。更让她心动的是他眉清目秀的五官和总是一脸严肃的稳重神态,还有玉树临风高大英武的身材。当组织同她谈话,要她考虑和父亲的婚姻,她连想都没想就承诺“服从组织安排”。
故事里的她,就是我的母亲,岳松秀。那个和她结婚的人就是我的父亲张鸣吾。幸亏母亲亲手留下这些文字,幸亏当时的忠诚使她没有隐瞒。读母亲身世的资料,觉得这个牧羊人女儿的经历就像没有被反动派铡刀杀死的刘胡兰。“1937年抗战开始我16岁(虚岁),1938年在县妇抗会工作半年。我要求做民校扫盲工作,申请参加培训,两周后就分配我到武乡县洪水镇做教育工作一年。” 推算起来,母亲是在做教育工作的这段时间同父亲相识,母亲写道“十七岁结婚,十八岁在村上当了一年村长后接着当妇女主席。1945年四月到安阳地区任妇女主席,工作三年。1947年11月到安阳水治高校担任教育主任。”这些只是母亲的1948年自述的一段工作经历,此时她也才26岁。
外祖父外祖母去世的时间,按照母亲填表时的1948年的叙述来推算,分别是1940年和1936年。想来母亲15岁时外祖母就去世了。19岁外祖父去世后,就是父母双亡了。母亲的四姐妹,她大姐和二姐去世的时间应该是1935年。难怪母亲生前和自己的三姐非常亲近,小时候三姨一直都陪伴着我们这些孩子。三姨的孩子也由父母代为抚养,那时大家像一家人一样。
仔细研究母亲留下的文字,我对外祖父这个人特别敬佩。但是,母亲的文字里关于外祖父信息太少,没有名字,没有出生年月。外祖父去世前生活一定非常艰难,先是两个女儿去世,然后是外祖母也去世。最宠爱的小女儿也参加革命离家出走。真的难以想象外祖母去世的四年期间,是谁在照顾他的生活。这期间,经历抗日根据地的土改运动,不知道外祖父精心算计、省吃俭用一辈子买到的十亩土地是否依旧归他所有。推算起来,外祖父应该30岁左右结婚,然后有了四个女儿,大概有我母亲的时候,外祖父38岁左右,或许40岁左右。大约外祖父享年58岁左右。也许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艰难,牧羊人的生活,晚年大致应该也就是这样。
我对自己的母亲没有太多的印象。她去世太早,我年龄太小。我完全没有机会知道母亲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都做了哪些工作。我小时候记忆中上的是全托幼儿园,有时周日也不回家。上学后还有过在别人家寄宿的记忆。后来我和妹妹哥哥都在家了,爸爸妈妈常常不在家。倒是母亲的姐姐,我的三姨,虽然她没有文化,但父母不在家的日子都是三姨在照顾我们,留给我很多温暖美好的记忆。母亲家里没有男孩,在四个女儿去世之后,这一脉便断了。幸亏我的父亲是个开明的人,我们这一辈五个孩子,都用了妈妈的姓作为姓名的一部分,倒也常常让我想到她。现在终于知道了母亲的身世,牧羊人的女儿,那么我就是牧羊人的外孙女了。
上次回家迁坟,最后一次看到母亲的石碑和碑文:
岳松秀 (1923-1962), 女,汉族,中共党员,山西省武乡县芦家掌人,1939年参加革命工作。曾任村长,区委书记,洛阳专区妇联会部长,偃师县副县长等职,1962年农历4月25日于偃师病故,享年39岁。
无论如何,我感激父母一代在战争年代,和后战争年代的双重付出。那是兵荒马乱的时代,是兵荒马乱之后惯性依旧很多年都安定不下来的年代,他们付出了他们能够付出的努力。我也感激外祖父一生想要改变命运的努力,没有他的那份努力,母亲的一生一定会改写,那么我必然也会有不一样的人生。想想一个普通人和整个国家以及国际大环境绑在一起个人命运,其实也都有传奇的色彩。
寫这些文字,纪念我的享年39岁就去世的母亲,纪念连名字都没有的留下的外祖父。谢谢你们给了我生命!
特别致谢偃师民政局,对葬于烈士陵园的父母给予近六十年的看顾。感谢洛阳档案馆,对档案精心、认真、完整的保存,使我有机会得知到父母的生平。
后记:
一大早五点钟被电话惊醒。是梅意辛先生打来的微信电话。他告诉我发给他的两篇写我爸爸妈妈的传记文章,《牡丹》杂志社考虑刊登。他让我发一个word文件档,附上我个人的简历。说今年是建党100周年纪念,需要有这种历史意义的文章。
父母的早年参加革命的经历和他们的生平有机会被人所知,也算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为他们做的一点可以告慰亡灵事情。其实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来审视,中国共产党在一百年前的建立,当年在中国社会上是一股“具有特别意义”的政治力量,是中国从封建王朝专制的社会转入民主社会的产物,是当年国民党统治制衡下的一股进步力量。后来国共两党合作联手北伐战争,结束了军阀混战,又共同对抗日本侵略。
想想从鸦片战争开始,中国被帝国主义侵入,变成半殖民地的国家,赔款割地一再发生,战争不断,延续了一百多年,让整个国家民不聊生,国力耗尽,人民的生活及其贫困。从这个角度看,中国共产党让中国成为一个独立国家,结束战乱,和平的环境延续到今天长达70年,现在中国完全成为世界上的一个政治经济都非常强大的国家,不能不说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所以当年父母那一代努力奋斗现在看来是值得的,后人是应该珍惜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割裂与父母的联系,就像一个现代的国家不能割裂与历史的联系,我们是从历史走到今天的。我为自己的父母以及他们那一代人感到骄傲。
责任编辑 杨 枥
张岳平,笔名秋山。高中毕业下乡插队六年,1978年考入洛阳师范学院中文专业。毕业后先后在中国的中学和大学担任语文老师和大学学报的编辑。1995年赴美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