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渡生死是故乡

2021-08-04 08:23唐益舟
牡丹 2021年13期
关键词:乡亲们竹林

初夏的夜晚,星斗碎银般撒在天幕。当下弦月挂在竹梢的时候,浓重的夜色才淡了许多。星星,依然细碎如银。

重渡沟的竹林中,一间临时搭建的茅草庵里,我的父亲李秉德(河南大学教育系教授)和重渡沟的一位老太太,高举着马灯,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我母亲郑孟芳(河南省立一小校长)的分娩——他们在迎接我的出生。

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啊!山风一波波吹来,掠过竹林,发出呼呼啦啦的声响,那风清爽、湿润,带着竹叶清香的露水,无声滴落在泥土里。时不时几声夜鸟的啼鸣,在空旷的山谷穿行,显得那么突兀,仿佛也惊动了跳动的灯焰,更像是两人忐忑的心情。

星斗终于落尽,黑夜退去,月悬东天,曙色微露的时刻,茅草庵里终于传出了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声,那是1944年5月25日,我出生了。父亲给我起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李重庵。重渡沟,成了我的故乡。

也是重渡沟,也是初夏的夜晚。重渡小街上,灯火辉煌、游人如织。竹风轻轻撩拨着女士的裙摆,吹去人们周身的躁热和心头的烦恼。

这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我眯起眼睛,竹梢上悬挂的,依旧是那弯上弦月。可惜的是,那淡淡的光芒,相比闪烁的灯火,人们似乎不太注意。

有人穿过竹林,向我的纪念园——马海明纪念园走来。他们是那么时尚和洋气,他们是那么大方和得体。他们是来自北京、郑州?或洛阳……我不知道。但当他们在我的塑像前鞠躬凭吊的时候,我也想问问他们:“你们告诉我,重渡沟美不美?”

似乎大家在点头。这不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吗?这不是当年我给重渡人许诺过的美好的未来吗?我的心里是多么满足和愉悦啊。人们当然听不到我的笑声,可那穿过竹林的风,能够听见;那穿过竹林的溪水,能够听见。

2011年5月7日,是我失足坠崖的日子。在我的躯体和灵魂分离的时刻。重渡沟的父老乡亲们跋山涉水来给我送别,从他们的哭声和眼泪里,我就知道,他们不舍得让我走远,他们会把我永远留在重渡沟里。他们了解我,明白我生死都会和重渡沟相依为命。真的,我也离不开他们,我与他们血浓于水。

“我是重渡沟的儿子,重渡沟是我梦魂萦绕的第二故乡,即使我到了生命的尽头,化成灰,也要分出一部分去壮一棵重渡沟的竹子!我会回来的,我会永远回来的!”

我回来了,重渡沟啊,这里永远是我的家。

我,李重庵,不知有多少次听到父亲母亲的念叨,他们念念不忘我的出生地——那间茅草庵;他们念叨“潭头惨案”发生的危难之际,重渡沟人接纳河大师生们那博大的胸怀,念叨沟深林密的重渡沟里那日子的艰辛。

父母没齿难忘的“潭头惨案”,数十名教授和学生没能逃脱日本鬼子的魔掌,他们有的被掳去做挑夫,有的被侮辱,有的被杀害,有的四处逃散,有的被洪水冲走。母亲带着我,躲在那间茅草庵里,几个乡亲跑遍整条沟,为我们送来一瓢面粉、几个鸡蛋和一点儿红糖。他们衣衫褴褛,他们缺吃少喝,硬是供养了幸存的河大师生十多天,让我们在郁郁苍苍的重渡沟里,活了下来。

父母告诉我,大难来临时,多亏有一个重渡沟;生命垂危时,多亏有一个重渡沟;当一个新生命要诞生时,多亏有一个重渡沟。十几天后,我在母亲的怀抱里,离开了我的出生地——我亲爱的重渡沟。乡亲们护送着我们,走出重渡沟,攀过大青沟,翻过了伏牛山。

几十年过去了,多少个日子里,我都在想,人生无常,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生日和出生点,而我出生在重渡沟,是必然中的偶然?还是早已注定的机缘?

我,马海明,生在潭头,长在潭头,却和重渡沟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联。

对重渡沟第一次的记忆,我只有五岁。岁月匆匆,我忘了多少事,但我忘不了对重渡沟的第一印象,就像刻在我的脑海里一样。那时我跟着母亲去重渡沟大炼钢铁,我记住了那大片竹林,记住了用碗口粗的竹子搭的窝棚,记住了一望无际的竹林散发出的好闻的清香。

后来,长大的过程中,我总要和重渡沟发生联系。忘不了,我跟着我爹担着赊来的陶器去重渡溝卖,错过饭点,重渡沟老太太给我盛的那碗糁子汤;忘不了去重渡沟担脚、为谋生去担蛭石;忘不了在重渡沟看电影、学会竹编;忘不了做潭头镇文化专干在重渡沟排戏排到年跟大雪封山冒雪回家;忘不了成立重渡沟“竹林文学社”,我和重渡沟文学青年一起,聚在靳家楼的书生意气与激情澎湃;忘不了重渡沟的南沟瀑布和水帘洞;忘不了那棵高大茁壮赋以灵性的菩提树;忘不了重渡沟那竹林掩映的村庄和炊烟袅袅的房舍。忘不了,忘不了重渡沟山花满坡的春天,清凉怡人的夏天,红叶似火的秋天,玉树琼花的冬天……

当我走马上任潭头镇副镇长分管全镇旅游的时候,我首先想到是重渡沟,我的心激动地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我兴致勃勃跑到重渡沟,向那里的父老乡亲宣布:我们要开发重渡沟,要把它打造成人人脱贫、家家致富的人间天堂。

我就在那棵菩提树下,对着村民苦口婆心,说了一遍又一遍,究竟有多少遍,菩提树知道,翠竹知道,绿水知道。我那可怜可爱的父老乡亲们,怀疑、彷徨、希望、失望,他们给我起了个后来我引以自豪的外号——“马大搧”。马大搧啊马大搧,我搧得还不够,我立志要把父老乡亲办旅游的热情搧起来,我要一直搧,一直搧。我喜欢鲁迅,因为他说过:“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梦牵魂绕的重渡沟啊,我一定要让世人尽睹你靓丽神秘的面容,让你惊艳天下。这是我的理想和使命担当!

我没见过马海明。但我远在兰州的时候,接到过他的几次电话。

重渡沟要被开发的消息着实令我振奋,马海明的话语里带着虎虎生气,他对未来充满着无限憧憬。他说,回重渡看看吧,这里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动心了,我也想带着父亲李秉德一起回去,可父亲老了,走不动路了。

那一年,我终于回到了重渡沟。

不顾旅途劳顿,我急匆匆地赶到重渡沟。这里的开发已经初见成效,我站在青山绿水间,面对北国江南、处处秀美景色的重渡沟,我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惊奇。

我急不可待,向乡亲们打听我出生的那片竹林。已经年迈的乡亲,陪着我找到了。我一下子跌坐在那儿,抱着一棵挺拔笔直的青竹,老泪纵横。

做梦都念叨的地方啊,我终于回来了。

竹梢上游荡的鸟儿啊,叽叽喳喳的,它们肯定也知晓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此刻,我又想起老父亲的念叨。当时年轻的他,看到我的出生,心情大悲也有大喜。悲的是山河破碎、颠沛流离;喜的是添丁进口,血脉得以延续。

而我,尚在襁褓的我,就是从这片竹林出发,翻越高高的伏牛山,到了荆紫关,攀上高高的秦岭,再到西安、宝鸡、开封。后来,到了兰州、北京。慢慢的,我从一个在重渡沟降生的小生命,成长为国家的一个有用之材。我感恩这里的草草木木,我感恩这里的山山水水,我感恩这里的人们。

在重渡沟,看到飞泉流瀑,我觉得它们在为我唱歌;看到青竹碧草,我觉得它们在为我焕发青春。而因为开发旅游尝到甜头的乡亲们脸上洋溢的笑容,更让我感觉暖心,替他们高兴。

李重庵,这位老乡,这位长者,我没能见到他。他回重渡沟时,我正在出差,这是个遗憾。

我给他打过电话。他是一位名人,他就出生在重渡沟里。我坚信,他会给重渡沟的开发出力献策。果然,我想得没错。

那时候,重渡沟穷啊,温饱尚未完全解决,遑论什么旅游开发?但是,政府委托我领导的旅游公司成立了。

自从成立了旅游公司,我便开始在刀尖上跳舞。

那些年,多少个年关是真正的关,公司负债累累,欠乡亲们的工钱,欠员工的工资,欠公家的贷款?……大年三十,债主盈门。说实话,我真顶不住了,我羞愧,我不安。乡亲们累死累活忙了一年,他们给我的血汗钱我却还不上。我不忍心看见他们的忧愁和眼泪,要知道,他们就指着这点儿工钱过年的,买生活用品,给孩子们买身新衣服,还有下学期孩子的学费。你说,我能不心疼?

公司员工也开始人心浮动,很多人看不到希望,想逃离这个穷地方,想另谋出路。他们能走,我不能走,更不能垮!我硬着头皮,硬着心肠,勒紧肚带,走南闯北考察那些成功的旅游景区。有的天然资源远不及重渡沟,但人家都做得风生水起,我就不信自然条件优厚的重渡沟真的会做不出来名堂!

我发下誓愿:“不管重渡沟开发的道路有多么曲折,不管有多少困难险阻,不管还有几个人能坚持下去,即使剩下我一个,我宁可镇长不干,也要把开创的这个事业进行到底。”

是什么信念,支撑着我的那颗火热的心?慢慢我领悟到:是一个共产党人要为群众脱贫致富的崇高理想!我要做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那样我才能光荣,才能骄傲!

重渡沟的名声大了,我从报纸电视手机上,随时能看到重渡沟迷人的倩影。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六十年的变迁,三十年的追求,十年的巨变,马海明这些优秀的开拓者的梦想实现了,重渡沟乡亲们脱贫致富的梦想实现了。

高速公路像彩虹一樣飞架在故乡的青山绿水间,家家脱贫,户户小轿车。奋斗的路上,有多少扶贫干部的心血,追梦途中,有多少父老乡亲的汗水。重渡沟致富之后,又带动了周边地区致富,已经有了王坪田园铁路小镇和新南村铁路小镇的典范,那绿色的火车就横亘在小镇的河沿,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线。那车厢上赫然写着“栾川—北京”,这一切是多么令人欣喜和自豪。

我李重庵有一个梦想,我将从北京登上一列宽敞、舒适、环保的火车,直接在重渡沟站下车,在青山、绿水、白云、蓝天的故乡再次聚首,吃农家饭,住农家院,观农家景,享农家乐,购农家物,与乡亲们共享美好生活。

春风绿山,百花竟妍,翠竹青青,鸟语花香。我坚信,故乡的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故乡火了,我是时时刻刻的见证者。每天,从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涌来一辆辆小轿车,人们住进了明亮舒适的农家宾馆,吃着可口的农家饭菜,喝着香喷喷的农家小酿,听着传奇的重渡沟故事,唱着多情婉转的山乡小调;徜徉在金鸡河、滴翠河、重渡湖边的竹林幽径之间,留连在飞虹瀑布、泄愤崖瀑布之前,体验着索道带来的惊险刺激……重渡沟成了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

乡亲们呐,你们到我这里,不要带着庄严肃穆的面容,我知道你们的心情。但我喜欢看到你们的笑脸,你们知道,我是一个爱热闹又爱讲究的人。你们是想把新落成的宾馆让我这个文学爱好者给起个文雅的名字?还是想让我看看你们手机里新进的一大笔款项?这就好,这就好,我高兴又放心,从前的土包子,现在一个个成了温尔文雅的儒商。你们立足重渡沟,放眼全世界,你们有重渡沟人的质朴纯洁、热情好客,你们一定会让来自四面八方的贵客们宾至如归。

对了,乡亲们,我们重渡人还有没有遗憾?我觉得有,但这个遗憾终久会被弥补的,我知道,王坪村和新南村铁路小镇已经建成。那时候,重渡沟,不,整个栾川,整个伏牛山,定会成为人间仙境。

我坚信,重渡沟的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责任编辑杨 枥

唐益舟,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洛阳长篇小说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出版长篇小说《凤凰鸟》《伊水秋声》《火烧红椿寺》,专著《洛阳古今小说概览》(合著)等。《伊水秋声》获洛阳市“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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