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保淳
(台湾师范大学 国文系,台湾 台北 11697)
“人生如梦”,虽是一句常言俗语,但细思之下,却富涵深刻的哲学思想、文学思致与人生观照。在唐人传奇中,以“梦境”为小说中主要结构的作品相当多,如《秦梦记》《三梦记》《杜子春》等皆是,而其中沈既济的《枕中记》及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无疑是最获瞩目的,有关这两篇小说的讨论,篇章甚多,精辟的论点也不少,在此不一一枚举,仅从“人生如梦”的角度诠说这两篇小说不同的意旨。
大抵上,中国人对梦的探讨,约有三途,一是探寻梦境对应于人生的吉与凶,这是从商、周时代就衍传下来的,而其后特别着重于梦境、梦物的解析,如《列子·周穆王》就据《周礼》的“六梦”(六候)极力发挥梦境与身体、心理的关系;而睡虎地秦墓竹简中,有《日书》,其中也对梦作了各种的占解;其二是透过梦境,说解人生哲理,最著名的就是《庄子·齐物论》中的“庄周梦蝶”,阐解“物化”的哲理;其三,就是藉文学笔法,述异志怪,描述梦境中诸多光怪陆离、不可思议的景象,六朝的志怪小说,乃至唐人传奇中的《秦梦记》《三梦记》,都是如此。而在唐人传奇中,更有在此前的基础上,藉梦作开示,阐发“人生如梦”主题的作品,其中《枕中记》和《南柯太守传》是相当值得探讨的两篇小说。
《枕中记》的故事内容大致如下:一位姓吕的老道士,在邯郸旅舍遇见一个落第读书人卢生,对自己目前的境遇非常不满。老道就取出一个青瓷枕,让卢生枕卧。卢生在睡梦之中,经历了一生波折起伏的过程,最后寿终正寝。梦中醒来之时,主人蒸黍未熟。卢生领悟到老道的用意,拜辞而去。这是一个颇具“度脱”意义的故事,但与后代的度脱故事不同,并未让卢生登上仙途,仅“稽首再拜而去”,留下袅袅令人深思的余音。这个故事乃脱胎于南朝刘义庆《幽明录·焦湖庙祝》,所不同的在于(1)枕是“柏枕”;(2)杨林在枕中的生涯并未结束;(3)杨林经此如梦似幻的经历,并没有若何的领悟。六朝时期的小说,以“志怪”为主,《焦湖庙祝》的主要意旨,只在“枕内历年载,而实俄顷之间矣”,从人生与梦境长短的强烈对比中,显示其“奇”或“怪”而已。不过,这却是中国首度强调梦时短暂,而梦境漫长的作品,这正与六朝“遇仙”小说,如《幽明录》的王质只观一局棋,斧柯已烂、《述异记》刘晨、阮肇入天台半年,“既出,亲旧零落,邑屋全异,无复相识”。所谓“人间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刚好逆反,却足以互观。“仙境”其实等如“梦境”,在“遇仙”故事中,身在仙境中的人,虽明知仙境之乐与人间不同,但总是在享尽繁华之后,即有思归之志,而一旦归来,则沧海桑田,世事皆非。在此,“遇仙”故事一如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渔人般,是站在悲悯、遗憾的高度,感叹寻常世人是永远体会不到仙境的妙趣的……尽管短暂,却是永恒与不变的乐土。而相对地,尘世尽管流转千年、万年,但倏忽变化,总是陷于悲哀苦痛的轮回之中。当然,这与六朝时动荡纷乱的局势是无法分开的。
不过,《焦湖庙祝》中的杨林,却是不一样的,他本是追本逐利的商贾,为“祈福”而到焦湖,显然是有求而来,和王质与刘阮的“无心而遇”不同;庙祝给杨林柏枕,让杨林在枕中得与高门结亲,且仕途顺利,功名富贵,自在其中,等于是完成了生平的愿望,这当然让他“永无思归之志”了。可惜的是,在枕中世界,却因做了“违忤之事”,遂不得已被驱逐出来。大梦虽觉,系念犹在,可以推知杨林的恼恨。如果说,“遇仙”故事中的王质、刘阮、渔人,象征的是不能体会仙境之乐,反而宁可与世浮沉的愚人,则杨林就代表了始终挣脱不开尘世富贵功名束缚的俗人,无论身在仙境、枕中,或是回归世俗之中,非愚则俗,本质上是没有任何心态上的变化的。
《枕中记》从《焦湖庙祝》脱胎而来,枕中世界是漫长的后半生,与杨林的“历经年所”且归来之后的世界,没有任何的变化。卢生在枕中世界一一达成了他“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适乎”的俗世愿望,而归来后却发现梦中如许长而缓慢的时间,在现世不过也才经过短暂“蒸黍未熟”的时间。遇仙者为愚人,杨林为俗人,无论境中境外,愚者仍愚,而俗者仍俗;但卢生入枕之际虽是俗人,但经过梦境的“洗礼”后,就蜕转成为“智者”,领悟到“人生之适”的道理,这是最重要的区别,也是《枕中记》最富涵意趣的所在。
“遇仙”故事中的仙人,和杨林故事中的庙祝,是引介主人翁得窥梦境之美的中介角色,进进出出,并未对主人翁有任何指点,《枕中记》中的吕翁,显然就扮演着不同的“智慧老人”的角色,是有意“度脱”卢生的。
如果我们以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提出的理论“梦是理想愿望的达成”来解说,无论杨林或卢生,都的确符合此一理论。卢生是个落第士子,早年“志于学、富于游艺,自惟当年青紫可拾”,可惜功名蹭蹬,“今已适壮,犹勤畎亩”,只能“衣装敝亵”,而“衣短褐,乘青驹”,对现实处境的不满与失望,是可想而知的,而对未来功名利禄的想望,则从来未曾断绝过——这即是俗世的愿望、未达成的理想(适志)。“度脱”本义在超度、解脱人生死上的苦难,本是佛、道共享的语汇,但佛教强调“超脱”,要人“看空”;而道教着重“引度”,欲予“接度”,有“出世”“入世”趋向的不同。但无论佛道,在当事人被“度脱”之前,必有一番“点化”的过程。很显然,卢生的枕中经历,就是用来“点化”的,吕翁借着卢生俗世愿望的达成,“点化”卢生。在此,卢生的枕中世界与现实世界是同一的,既没有“遇仙”故事的仙境之美,也缺乏杨林故事的“琼宫瑶台,胜于世”,而就等于是“异次元”的另一种写实人生。在枕中世界中,卢生的愿望不但一一完成,如:
建功树名,出将入相——从举进士登第开始,到最后的“中书令,封燕国公”,层层递进,步步高升,文武两途,尽多如意;而“时望清重”“大破戎虏”“号为贤相”,一一应验。
选声而听,列鼎而食——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前后赐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
族益昌而家益肥——五子“皆有才器”,“其姻媾皆天下望族”,且各居高官,有孙十余人,可谓“崇盛赫奕”。
这个枕中世界,与“遇仙”的迹近完美不同,而与杨林故事的“遂遭违忤之事”相类,且时间长短的对比也相同,但其间历经了顺逆浮沉的,则与杨林大异。既先有“大为时宰所忌,以飞语中之,贬为端州刺史”,后又有“同列害之,复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制下狱”,而正因其有顺有逆、有浮有沉,才更如真实人生。沈既济非常巧妙地藉用梦境中“而今及此,思衣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与真实世界中的“衣短褐,乘青驹”相呼应,更增强了“梦如人生”的意味。杨林在枕中世界是被逐出的,而卢生则是年八十余,寿终正寝。既遭逐出,梦中的荣华富贵不能长存,故回归之后,深有遗憾,才发觉梦中的几十年,不过是从“方蒸黍”到“蒸黍未熟”时间长短的对比如此强烈,卢生自然会有感触与醒悟。而醒悟后的卢生,也因而改头换面,不同于此前的卢生了。
出梦后的卢生,发现到“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之后,才察觉到这只不过是一场梦,接着就是吕翁对他的点化:“人生之适,亦如是矣”!卢生现世的理想,皆已在梦中达成,然而,这真的是人一生中最值得追求的吗?功名富贵,虽是俗世之人所迫切追求的,但果真“适用”于所有的人吗?什么才是真正的“适”?卢生在吕翁“点化”下,显然是领悟到某些道理的,他说:
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 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
再拜而去的卢生,究竟最后的归宿为何?《枕中记》未有明说,“宠辱”“穷达”“得丧”“死生”,都是人间世所最关切的问题,儒释道三家,对此都各有阐解,“窒吾欲”——对欲望的节制,更是三教所共有的。儒家是“入世”的,于宠辱、穷达、得丧,各因其不同处境而有不同的因应,如《孟子·尽心上》便强调“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这是承认世间有所谓“穷”“达”境遇存在的,但着重于如何以正确的方式去面对,“未知生,焉知死”,这是人生命过程中最切要的事;佛教则是“出世”的,认为无论这些境遇如何,其实都是“空”的、无意义的,只有识得“万法皆空”,才能真正解脱陈俗因此而来的烦恼;道教则是“出世而又入世”,必须要先领悟人生不能够受此各种外在的境遇局限,是宠是辱,是穷是达,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打破此一相对的概念,因顺自然,随遇皆安;然后,才能归返人世,自在悠游。在此,道教撷取了庄子“真人”的观念,而强调“自适其适”。显然,卢生所受到启悟,是道家的路线,最终能摆脱尘俗对功名富贵的渴盼,而能在“勤于畎亩”之中自得其乐处。但《枕中记》也不无可能归返于道教,但“有脱无度”,卢生去向不明,终难明断。不过后代演绎《枕中记》故事,往往附会到吕洞宾身上,虽明显不符《枕中记》原文,如元代马致远的《邯郸道省悟黄粱梦》将卢生改成吕洞宾,而明代汤显祖的《邯郸记》却将吕翁附会成吕洞宾,主客不同,却在最后都“有度有脱”,“位列仙班”,却正是道教思想的反映。
《南柯太守传》的故事内容,大致如下:平生好酒使气,因此得罪长官,落魄潦倒的淳于棼,住家有一大槐树,经常与朋友在树下饮酒欢会。某日喝酒醉卧,恍惚间有两名“大槐安国”的使者来迎接他去当槐安国王的驸马。其后出任南柯太守,守郡二十年,政绩卓著,被擢升为台辅,家门显赫,生有五男二女。邻国檀萝国来犯,淳于棼领兵抵御,不幸战败,又遭逢公主身亡,罢郡归国。但归国后,交游广阔,引起国王猜忌,遂决定将他遣返。归来之后,看到自己还躺卧在堂下,于是惊醒。淳于棼将梦中情境告诉友人,于是就往槐树下寻找踪迹,却赫然发现,所谓的“大槐安国”就是蚁国,淳于棼梦中所经历的都城、南柯郡、灵龟山、公主墓冢,以及来犯的檀萝国,一一都可在槐树上发现,而梦中的朋友,也在同一时间或病或亡。淳于棼本想保留原迹,却不料当晚就暴风雨来袭,蚁群消散,不知去处。淳于棼因此有所感悟,就弃绝酒色,栖心道门。三年后,应验卒于家中。《南柯太守传》的梦境时间,较接近于杨林故事,虽然达二十余年,却只是生命中的一段历程而已,出梦的方式,也类同于杨林,等于是被放逐的;与杨林故事不同的是,淳于棼梦中的经历,有起有伏,并非一帆风顺的,且出梦之后有所感悟,也同于《枕中记》,但《南柯太守传》的梦境,与杨林故事、《枕中记》的梦中、梦外了不相涉不同,梦境一一在现实界中可获得印证。如果我们比较三篇故事,从结构上来说,可以作如下的区划:
现实愿望入梦凭借梦中经历出梦缘由现实世界感悟与否 杨林故事祈福庙祝、柏枕一路顺畅,满足所愿违忤被逐无验无 枕中记适志道士吕翁、青瓷枕波折起伏,满足所愿寿终正寝无验有 南柯太守传无两使者、槐穴波折起伏猜忌放归一一验证有
《南柯太守传》中主人翁的角色,是“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的“游侠之士”,也正因具有侠客径直粗豪的作风,因此与上官格格难入,屡遭斥逐,郁郁不得志,只能“纵诞饮酒”以消愁。在入梦前的阶段,虽没有杨林想“祈福”与卢生想“适志”的明显表露的愿望,也缺乏作引渡的中介人或开示者庙祝及吕翁,更没有助梦的柏枕或青瓷枕,但是“大古槐”所具的文化意涵,其实也隐约作了铺垫。槐树在中国文化中的意涵相当丰富,在此特别应该强调的是槐树所象征的高官厚禄职位,据《周礼·秋官·朝士》所载,周代有“三槐九棘”之分,以别公卿之位,其中“面三槐,三公位焉,州长众庶在其后”,故槐树自古就有官高位尊的象征。淳于棼的梦境,以入槐穴开始,出槐穴而终,古槐半生,从驸马、太守、台辅,逐步高升,位高势重,家门显赫,等于是宿愿已偿,于高官显贵中走了一遭。这与杨林、卢生差异不大。但淳于棼的梦境内容,最有别于杨、卢的,就是梦境与现实境混融为一,难以区划,这和杨、卢故事的梦境与实境了不相涉,是完全不同的。
《南柯太守传》数度刻意强调“梦境=实境”的情态,如淳于棼与金枝公主居然是曾经两度相会,而且互有好感的;而现实中已亡故的父亲,虽未命中觌面,却接获过亲笔手迹;更重要的是现实中的好友周弁、田子华,不但在梦中与他密切交往,更在仕途上互为表里。梦耶非耶?虚实难辨。不仅如此,淳于棼在梦中更延续了他现实中的性格与作风,和杨林、卢生梦中梦外截然两人不同,一样是放荡不羁、“性刚好酒”的,治南柯郡虽然大有表现,但恐怕还是因为有周弁、田子华的襄助,故檀萝国入侵,淳于棼“练将训师”,还是尝了败绩,甚至,在自请其罪、公主薨亡,回到京城之后,淳于棼还是“出入无恒,交游宾从,威福日盛”,这和现实中落魄的淳于棼居家经常大会宾朋群豪一般无二。说穿了,淳于棼的显贵,主要得力于裙带关系,以及周、田的臂助,而未必具有真才实学。淳于棼的被逐,固难免有群臣的谮毁,但裙带关系的断绝,周、田的无法再予襄赞,恐怕才是最重要的因素,而这也正是他无法再在梦中续享高官厚禄的原因。淳于棼的归程,与初入时“青油小车,驾以四牡,左右从者七八”的隆重,是大异其趣的,“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连使者对他的态度都冷漠不似初时。
淳于棼出梦的过程,也是与杨、卢不同的,杨、卢出梦后才惊觉是梦,但淳于棼在梦境中已经“忽若昏睡,瞢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疑其非真,直到出了槐穴,“见家之僮仆拥篲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才“发寤如初”。其中后续的“验证”是最神怪离奇的,淳于棼居然在大槐树下,一一印证了梦境之如实:蚁国城池、蚁国君后、南柯之郡、灵龟之山、公主之坟,都赫然在目;而所谓的“檀萝国”,竟也就是邻近一棵檀树的蚁国!不仅如此,当晚暴风雨骤至,将蚁国摧毁皆尽,符合了梦中“玄象谪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徙,宗庙崩坏”的预言;同时,梦中过从甚密的周弁、田子华,也竟然一病一死,和梦中宛无二致。至此,淳于棼才真正地有所感悟,“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
南柯故事的作者李公佐,以“事涉非经,而窃位着生,冀将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明标宗旨,又引李华“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的赞语作结,当然是有意讽谏尘世间对功名富贵恋念难忘,而一朝得势,便引以为骄为傲的人。
不过,儒释道三家,对人间功名富贵的追求,向来都是反对的,儒家讲“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一个人生命的价值,在于仁义的实贱,而不在功名富贵的追求;佛教视一切皆空,《好了歌》说“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而道教也屡屡以世人之贪图功名富贵为戒,是则淳于棼既看破“蚁聚何殊”之后,他的未来归趋又是如何?
在这里,“栖心道门”很容易导生偏于道教的结论;但是,在道教信仰中,除了宋代发展出来的全真教系之外,是完全不忌讳酒与色的,淳于棼之“弃绝酒色”,只能从佛教思想来理解。“栖心道门”的“道”字,是儒释道三家共享的,六朝至唐时期,佛教僧侣也会用“道”字,如支道林、道生、道安、道信、道世、道宣等都是。因此,淳于棼最后所归趋的“道门”,理当是属于佛教的。
“人生如梦”是这三篇小说共通的主题,就文学常用的譬喻手法来说,“人生”是喻体,“梦”是喻依;喻体和喻依以“如”字符串起两者间的类同性,我们对喻依的主观认定,就是喻体所能展现的特征。很明显的,杨林故事“枕内历年载,而实俄顷之间矣”、《枕中记》从“方蒸黍”到“蒸黍未熟”,都是“如”在生命与梦境的“短暂”,《南柯太守传》淳于棼在梦中有二十余年,出梦后现实时间犹停留在原点,“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当然也是“短暂”的;但是,除了“短暂”之外,由于淳于棼的梦境与现实几乎交融为一,梦境就等于是现实,其所“如”者就不仅仅是“短暂”而已,更多了层“虚幻”的意味,淳于棼“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虚浮”即“虚幻”,与“倏忽”的“短暂”交融,其冲击力道之强烈,显然胜过“人生如梦”,而直指“人生就是梦”了。《金刚经》云: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梦幻、泡影,既是虚幻,又是短暂,人生既然如此,则淳于棼最终必皈依佛教,也可作如是观。
事实上,同为“人生如梦”的领悟,领悟者因其对自我人生意义的定位不同,即会作出不同的决定。儒家思想将个人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定位在群体之中,故儒者极可能会因人生如梦般的短暂,因此更坚决地要求自己,必须积极地藉用此一短暂的时光,发光发热,贡献于这个社会,不求现世回报,而追寻未来的名传千古,立德、立言、立功,以“三不朽”的延续,补偿今生短暂的缺憾。在唐人小说中,如此的观念较少出现。
杨林本身是个商贾,一生戮力经营,唯在人生富贵的追求,短暂的生命,无法让他在现世实践理想,梦醒之后,感到遗憾是必然的,而也必因此一遗憾,将会更努力地往这方面努力求得回报。
卢生前半生的志业,在于建功树名以享受功名富贵所带来的尊荣;而一旦发现他过去所追求的繁华,即使如愿达成,却也是剎那间事,无法恒久,感悟之后的行止,应有两途,近于道家的,则一举看淡追求目标对自身生命的局限,从此以“自适其适”自期,摆脱俗世念想,归顺自然,此为一途;而如因此而王羲之般,认为“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转而追求生命永久存续的可能,就是道教的“求仙”之路。在《枕中记》中,卢生的一席感悟,近于道家,却也可能因此而步向道教的长生久视之道的追寻之途。
淳于棼为游侠之士,每因其气性,导致其落魄的后果,南柯一梦,等如现世的翻版,梦里梦外,全然如一,不但短暂,更且虚幻,在此,淳于棼更认清了自己生命的短暂与局限,自己再如何尽心戮力,届时也必然如蚁国梦境一般,终究是一场空。既是如此,则人生的意义又何在?这将推促淳于棼意冷心灰,遁入空门,转从佛教去寻求解脱。
《枕中记》与《南柯太守传》都是藉梦境阐解人生,表面上陆离光怪、难以思议的梦境背后,关涉到的,却是生命意义的探讨以及人生如何定位的问题,是颇值得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