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出土元代回鹘文书中的行在缎子*

2021-07-28 09:48森安孝夫著冯家兴白玉冬译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回鹘敦煌

[日]森安孝夫著,冯家兴、白玉冬译

一、另一敦煌文书

1908 年,伯希和(P.Pelliot)调查(之后获得)的敦煌文书概要报告从敦煌寄到了巴黎。此报告另有续篇称,在有别于所谓藏经洞(伯希和编号第163窟,敦煌文物研究所编号第17窟)的蒙元时代的两个窟(位于千佛洞的北部,内部装饰为纯西藏怛陀罗佛教样式)中发现了相当数量的属于13—14 世纪的汉文、蒙古文(不是回鹘文!)、藏文、婆罗米文、西夏文的文书(抄本和刊本)残片①P.Pelliot,“Une bibliothèque médiévale retrouvée au Kan-sou”,Bulletin de l'É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 Orient,Vol.8,1908,p.529,n.1.。伯希和所获敦煌出土品,现在分别收藏于巴黎的国家图书馆(Bibliothèque Nationale)和吉美博物馆(Musée Guimet)。我于1978—1980年留学巴黎期间,有幸广泛调查伯希和带回的这些出土品,结果发现,在国家图书馆中除了藏经洞出土的大量汉文、藏文、回鹘文、于阗文、粟特文、梵文及其他文书外,还有伯希和编号第181窟及第182窟出土的汉文、回鹘文、蒙古文、西夏文的文书残片。另外,在吉美博物馆,除伯希和第181窟出土的回鹘文木活字(约900个,在目录中误认作蒙古文!)外,还有在敦煌发现,但无法确定具体出自何处的回鹘文和婆罗米文的文书。森安1985 年论文《ウイグル語文献(=回鹘语文献)》(以下简称前稿)以总览敦煌出土的全部回鹘文献为中心课题,同时根据以上事实和其他信息,主张:(1)伯希和在报告续篇中提到的“蒙元时代的两个窟”确实是指这个第181 窟和第182 窟;(2)王圆箓在首次发现藏经洞后到斯坦因及伯希和访问敦煌的7—8 年间,将在第181 窟和第182 窟以及其他地方发现的贵重物品搬运进藏经洞的可能性很大;(3)指出出土于藏经洞的所有敦煌文献(及画卷)迄今一直被认为属于11 世纪上半叶以前,但实际上其中混杂有蒙元时代东西的可能性极大,从而向敦煌学界敲响了警钟。只是上述(1)的主张必须建立在1908 年伯希和尚无法立即区分以回鹘文字书写的回鹘语和蒙古语的前提下。虽然有些犹豫,但之后参与刊行Mission Paul Pelliot 系列第11 卷Grottes de Touen-houang.Carnet de notes de Paul Pelliot①预计共6 册,已出版5 册(Paris 1981-1986)。1:Grottes 1 à 30(1981).2:Grottes 31 à 72(1983).3:Grottes 73 à 111a(1983).4:Grottes 112a à 120n(1984).5:Grottes 120n à 146(1986)。的贝萨尔(R.Jera-Bezard)先生给我寄来了收录在未出版的第6 册中的、伯希和关于第181窟的亲笔笔记的复制品②该第6册带有副标题“6:Grottes 146a à 182 et divers”,已经在1992年出版。。据此,得以证明我的主张是正确的。这是因为,其中不仅有与前面所讲的从“蒙元时代的两个窟”中发现物品的报告续篇的法语原文几乎相同的句子,而且还把那个木活字误认为蒙古文。重新审视前页脚注①中所引用的伯希和报告的正文,由于他还犯了将藏经洞本身存在的粟特文误认为回鹘文的错误,所以1908 年时的伯希和尚没有当场识别用同系统文字书写的粟特文、回鹘文和蒙古文的能力,看来有将回鹘文误认为蒙古文、将粟特文误认为回鹘文的倾向。当时他年方29岁,尽管是个天才,但是在没有充裕的时间和词典的情况下当场匆忙写下来的。因此,在当时的笔记和书信形式的报告中出现这样的错误,亦不足为奇③在本文之前的森安孝夫:《元代ウィグル仏教徒の一書簡──敦煌出土ウィグル語文献補遺》,護雅夫(编):《内陸アジア·西アジアの社会と文化》,东京:山川出版社,1983年,第209─231页,以及森安孝夫:《ウイグル語文献》,山口瑞鳳(编):《講座敦煌6 敦煌胡語文献》,东京:大东出版社,1985年,第1─98页中,我对“另一敦煌文书”的由来进行了探讨。当时,我仅基于宣传伯希和所获敦煌文献的著名报告论文P.Pelliot,“Une bibliothèque médiévale retrouvée au Kansou”,Bulletin de l'É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 Orient,Vol.8,1908,pp.501-529。之后,我注意到了P.Pelliot,“Les grottes des Mille Bouddhas”,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1914,pp.421-426这一简短的追加报告的存在,发现我的推测是正确的。尽管如此,伯希和对我在本文中推测到的他自己年轻时的不足点保持了沉默。。

第181 窟和第182 窟出土文书的复原和再发现,给了我们一个契机,让我们把目光转向后代文书的“混入”。这不仅是迄今为止已经引起注意的回鹘文,还涉及到汉文、藏文、婆罗米文和绘画类等与敦煌学整体相关的重大问题。但是,还不止于此。我们通过对第181窟和第182窟本身及其出土文书的总体把握,开始向着迄今未曾想象到的“另一个敦煌学”(蒙元时代)的构建迈出了一步。在这一点上,我想通过上面言及的前稿及其补遗④Takao Moriyasu,“An Uigur Buddhist's Letter of the Yüan Dynasty from Tun-huang(Supplement to‘Uigurica from Tun-huang')”,Memoirs of the Research Department of the Tōyō Bunko,Tokyo,Vol.40,1982,pp.1-18 及其日文原稿森安1983《元代ウィグル仏教徒の一書簡──敦煌出土ウィグル語文献補遺》。由于收载本来应该先出版的森安1985年论文《ウイグル語文献》的《講座敦煌6 敦煌胡語文献》出版延迟,补遗先公开出版。,以及通过活用拙稿积极推进研究的百济康义的诸论文⑤请参阅百済康義:《天理図書館蔵ウイグル語文献》(《ビブリア》,第86辑,1986年,第180—127页(逆序页)及其注18(第130页)所引用的各种论文。不过,氏言“一听说敦煌发现或敦煌出土,就立刻想起现在的第17窟藏经洞,并将其与此直接相结合起来,这已经不是今天的学问所应有的存在方式”(第132页)。此种说法为时尚早。氏从1980年起开始过目我的文稿《回鹘语文献》的复印件,但那个文稿是在1985年才公开出版的。我不认为我用日语发表的新看法已经被世界的敦煌学者所广泛了解。(以下为原补注)作为证据,在最近刚刚发表的书评论文中,爱尔达尔(M.Erdal)虽然提到了拙稿《回鹘语文献》,但由于看不懂日语,所以不理解其内容,发表了“敦煌藏经洞(从11 世纪到20 世纪)并不是一直封闭的”等难以想象的言论。相关内容,见M.Erdal,“Uigurica from Dunhuang.”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Vol.51-2,1988,p.252。,正逐渐得到学术界的认可,在此我再次提出一个新的具体例子。

二、伯希和编号181窟出土回鹘文书No.193+No.194

此处使用的文书是伯希和第181 窟出土回鹘文No.193 组(No.193+No.194)⑥见森安孝夫:《ウイグル語文献》,第49、61—62页。。No.193 和No.194肯定是从同一文书中分离出来的,但由于过于零碎,相互间的位置关系不明。即使看原文本,也无法判断哪个是正面,哪个是背面,所以将其中一个称为A面,另一个称为B面。No.193和No.194的A面是同一个人的笔迹,B面也是同一个人的笔迹,但是A面和B面是不同的笔迹。受篇幅所限,下文仅引用A面。

①松井太把qor解释为经费、支出,指出此处的qor bolmtavar译作“花费的财物”的可能性。见松井太:《西ウイグル時代のウイグル文供出命令文書をめぐって》,《人文社会論叢(人文科学篇)》(弘前大学)第24 期,2010 年,第30—31页。但并未完全否定我所主张的“损害”之解释。

词注:

[2]aymaγ:爱马aymaγ 是指根据时代和地域的不同,作为上至自治领、民族集团、部落,下至部队、氏族、家庭等大小不一的社会组织和军事、行政单位而使用的突厥蒙古语。最早可以追溯到突厥的翁金碑文④白鳥庫吉:《〈高麗史〉に見えたる蒙古語の解釈》,《東洋学報》第18卷第2号,1929年,收入氏著《白鳥庫吉全集》第3卷,东京:岩波书店,1970年,第397─398页;P.Pelliot,“Les mots mongols dans le Korye Să 高麗史”,Journal Asiatique,Vol.217,1930,p.254;G.Clauson,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 Century Turkish,Oxford University,1972,p.152,s.v.ulu;G.Doerfer,Türkische und mongolische Elemente im Neupersischen,Wiesbaden:Franz Steiner Verlag,1963,Vol.1,pp.182-186;L.Ligeti,“Un vocabulaire sino-ouigour des Ming.Le Kao-tch'ang-kouan Yi-chou du Bureau des Traducteurs”,Acta Orientalia Academiae Scientiarum Hungaricae,Vol.19,1966,p.127。。

[5]bir-“给予”只是采用了原义,有充分的余地可以理解为“支付”“偿还”③梅村坦:《ウイグル文書〈SJ Kr.4/638〉──婚礼·葬儀費用の記録》,《立正大学教養部紀要》第20辑,1987年,第57 页。另外,根据语境的不同,bir-也可以代替“卖、买”使用。参见P.Zieme,“Drei neue uigurische Sklavendokumente”,Altorientalische Forschungen,Vol.5,1977,p.165。。

[8]taypu:汉语“太傅”的借用词。

后续的tavar 原意为“家畜、活着的财产”,由此一般可派生出“财产、所有物”以及“商品、贸易品”的意思。而且这些词义至今仍为广泛分布于欧亚大陆的突厥语诸方言所承袭⑤M.Rsnen,Versuch eines etymologischen Wörterbuches der Türksprachen,Helsinki:Suomalais-Ugrilainen Seura,1969,pp.451-452;G.Clauson,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 Century Turkish,Oxford University,1972,pp.442-443.。在我们的文本中,No.193 A 第5 行的tavar 是“财产”乃至“商品”的意思,但是(1)(2)(3)的tavar 如果按这些意思来理解,则极其含糊不清,不能很好地与文本贴合。从上下文来看,应该是与bz(棉)、torqu(丝绸)、bor(葡萄酒)、ay⁃aq(杯,盏,碗)等处于相同级别的具体的商品名称。故值得注意的是,在现代突厥语诸方言中,作为与我们的回鹘语(当需要与新回鹘语区别时,称为古回鹘语或中世纪回鹘语)关系最为密切的东部方言的代表,新疆的新回鹘语对此单词所给予的silk-stuff,cloth⑥G.Jarring,An Eastern Turki-English Dialect Dictionary,Lund,1964,p.297.还有G.Clauson,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 Century Turkish,p.442作“silk goods”。,“杂色,多彩的丝绸”⑦鲍尔汉:《维汉俄辞典》,北京:民族出版社,1953 年,第150 页;Э.Н.Наджип,Уйгурский-Русский Словаръ,Москва,1968,p.286。其中,前者汉译作“库缎”,即指收藏在宫廷仓库中的高级缎子。,或者说是“缎子”⑧新疆大学中国语文系(编):《维汉词典》,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460页。等意思,这是比“商品、贸易品”更加具体的意思。尤其是“缎子”,其存在可以追溯到清代的《五体清文鉴》⑨《五体清文鉴(故宫博物院藏)》中册,北京:民族出版社,1957 年,第3151—3152 页。田村実造、今西春秋、佐藤長(编):《五体清文鑑訳解》上卷,京都:京都大学文学部,1966 年,第671 页中。回鹘语作taoguwar,但这只是以满文标记的发音的单纯转写,将其作为拼写是错误的。正确的应该依据原本的阿拉伯文字表记,写成tawar。见庄垣内正弘:《〈五体清文鑑〉18世紀新ウイグル語の性格について》,《言語研究》第75号,1979年,第46、49、51页。,甚至与元代直接联系在一起的明代前期的《华夷译语(高昌馆译语及畏兀儿馆译语)》①《高昌馆译语》,见L.Ligeti,“Un vocabulaire sino-ouigour des Ming.Le Kao-tch'ang-kouan Yi-chou du Bureau des Traducteurs”,Acta Orientalia Academiae Scientiarum Hungaricae,Vol.19,1966,pp.117-199,257-316,incl.many pls,pp.261,305(II 6b)。年代参见第120—121 页;胡振华、黄润华(整理):《高昌馆杂字》,北京:民族出版社,1984 年,第47页第455号,《畏兀儿馆译语》,见庄垣内正弘:《〈畏兀児館訳語〉の研究──明代ウイグル口語の再構》,《内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第1辑,1984年,第140页,尤请参见第51—55页的重要解说。只是李盖提和庄垣内都将tavar翻译为satin(缎子)略欠正确性。参见下页注⑧。。联想起我们的文本是古回鹘语中最新的蒙元时期的文本,那么对将其中的tavar解释为“缎子”,应当不会有异议吧②此想法的前提性考察已经在山田信夫:《ウイグル文売買契約書の書式》,西域文化研究会(编):《西域文化研究6 歴史と美術の諸問題》,京都:法藏館,1963 年,第38 页(收入氏著,小田壽典、P.ツィーメ、梅村坦、森安孝夫编:《ウイグル文契約文書集成》第1卷,第43页)中给出。但是山田氏也列举了据说保留有很多中世纪回鹘语的甘肃回鹘人(黄回鹘,即西部裕固族族)语言的例子,将tawar说成“大概是中国产的优质纺织品”,但并没有特别指定为“缎子”。与此相对,在山田信夫:《ウイグル文貸借契約書の書式》,《大阪大学文学部紀要》第11辑,1965年,第133页(收入《ウイグル文契約文書集成》第1卷,第119页)的例句中,没有一句明确地把tawar翻译为“缎子”。。

其根据是,第一,音韵上的完全一致。关于马可波罗(Marco Polo)作为世界第一大城市介绍的Quin⁃sai(也作Quinsay/Qinsay/Kinsai 等等)是指杭州(南宋时期的临安),学术界没有异议,但关于其原语有三种说法。即京师说、杭州说、行在说。据1957年发表名为Quinsai专著的穆尔(A.C.Moule)之说④A.C.Moule,Quinsai,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57.关于此书,有斯波義信的书评,见斯波義信:《C·A·ムール〈キンサイ〉》,《東洋学報》第40卷第4期,1958年,第105—113页。,京师说自16 世纪以来在欧洲普遍获得相信,至今仍未消亡,但在学术上基本被否定。杭州说曾经是穆尔自己在1917 年倡导的,但除了岑仲勉之外,并没有得到太多赞同,在1957 年的论文中,他也已经不再坚持了。与此相对,日本的藤田丰八在1913年,那珂通世在1915年,桑原隙藏在1915年、1923年几乎同时开始独立倡导行在说①藤田豊八:《ユール氏註マルコ·ポーロ紀行補正二則 1.Kinsayは京師の対音に非ず》,《東洋学報》第3卷第3号,1913 年,收入氏著《東西交渉史の研究 南海篇》,东京:岡书院(东京,荻原星文馆1943 再版),第69—71 页;那珂通世:《成吉思汗実録続編》,《那珂通世遺書》,东京:大日本图书株式会社,1915年,第17—18页;桑原隲蔵:《宋末の提挙市舶使西域人蒲寿庚に就いて(1)》,《史学雑誌》第26 編第10 号,1915 年,第1—35 页;桑原隲蔵:《キンザイ キンザイ京師説 キンザイ行在説 行在の字音の研究》,《宋末の提挙市舶西域人·蒲寿庚の事蹟》,上海:東亜攻究会,1923 年,收入氏著《桑原隲蔵全集》第5 卷,东京:岩波书店,1968 年,第45—49 页。为便于参照,兹使用藤田、桑原二位论文的再录本。。之后行在说在日本已经成为定论。而且,这是当今世界上最有力的学说。

不言而喻,“行在”是被金朝逐出南迁的宋朝,在恢复旧都汴京开封的夙愿之下,对临时设立的都城杭州所赋予的称呼,虽然绝对不是专有名词,但由于长达150 年的习惯,它对当地人和外国人来说均成为一个固有的地名。正因如此,在元世祖忽必烈灭亡南宋之际,虽然下达了“宋宜曰亡宋,行在宜曰杭州”的圣旨②宋濂等:《元史》卷9《世祖纪六》至元十四年(1277)十一月之条,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93页。,命令恢复旧称,但世祖时访问当地的马可波罗言其是Quinsai。此后,鄂多立克(Odoric,意大利人,1320 年代访问杭州)称其为Cansay/ Camsay/ Cansaia/ Casay/ Chansay/等// Guinzai// Aham⁃sane,马里诺利(Marignolli,意大利人,1340 年代访问杭州)称其为Campsay,伊本•拔图塔(Ibn Baūah,摩洛哥人,1340年代访问杭州)称其为Kh(a)ns。此外,出任伊朗伊尔汗国宰相的拉施特(Rad al-Dn,1310 年左右完成《史集》)和历史学家瓦撒夫(Wassaf al Hadrat,1328 年左右完成《瓦撒夫史》Ta'rikh-i Wassaf)都称为Khingsai(但瓦撒夫书中也写作Kh(a)nzai)。活跃于14 世纪上半叶,并著有国际贸易指南书《通商手册》的意大利商人裴哥罗梯(Pegolotti)记作Cassai/Chassai,出仕马穆鲁克王朝的叙利亚历史学家、地理学家阿布阿尔•菲达(Abū al-Fid,1273—1331 年)记载为Kh(a)ns/ Kh⁃inza③以上主要依据A.C.Moule,Quinsai,p.3。对其出处的确认工作涉及Moule 执笔后出版的作品(获得松田孝一和杉山正明二位的帮助,特别是烦请杉山氏查看了《史集》伊斯坦布尔抄本),因内容繁杂,兹不一一注明。只是鄂多立克Ahamsane 这一形式,仅依据鄂多立克著,家入敏光译:《東洋旅行記》,《東西交渉旅行記全集》第2 卷,东京:桃源社,1966年,第259页。未能对照原本。。不过,如果列举这么多,谁都会注意到,“行在”除了Kinsai系统外,还有Kansai(Hansai>Ansai)系统的发音。以往即使在采用行在说的人之间,对于如何解释这两个系统的存在,也没有准确答案④桑原隲蔵:《宋末の提挙市舶西域人·蒲寿庚の事蹟》,第47—49 页;A.C.Moule,Quinsai,pp.9-10;斯波義信:《C·A·ムール〈キンサイ〉》,第108页。Moule也曾经主张过杭州说,但其语气是认为Kansai是把Kinsai(行在)和杭州混为一谈之结果。对此不敢苟同。。我很单纯地认为,这是从黄河流域到包括北京在内的北方音(中原音)和长江流域以南的南方音(散布着海外贸易港的地区方言,即长江下游流域的江南音和更南边的福建音和广东音)的区别,两者是同时并存的。现在,虽然还没有找到正确地用字母抄写当时南方音的实例,但是在反映当时江南音的日本唐音(唐宋音)中,“行”读成“an”,例如行在(あんざい)、行燈(あんどん)、行脚(あんぎゃ)⑤有坂秀世:《諷経の唐音に反映した鎌倉時代の音韻状態》,《国語音韻史の研究》(增补新版),东京:三省堂,1957年,第192—193页。。在现代吴语圈白话音中,此“行”字一般都带有-aŋ 系统的韵母(不过杭州本身例外是-In)⑥比如以aŋ,Aŋ,ã 这样的变体出现。请高田时雄氏协助查阅了赵元任《现代吴语的研究》,北京:清华学校研究院,1928年,表2的-5。另外,据Moule之说,中国东南方言是hang,杭州郊外是ang。参见A.C.Moule,Quinsai,p.10;斯波義信:《C·A·ムール〈キンサイ〉》,第108页。。现代广东话也发音作hang⑦R.T.Cowles,The Cantonese Speaker's Dictionary,Hong Kong: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1965,p.224;B.Karl⁃gren,Analytic Dictionary of Chinese and Sino-Japanese,Paris:Paul Geuthner,1923,p.73,No.156.等,无法批判我的推定——在南方行在读作Kansai系统是无稽之谈⑧据Moule之说,不知何故,伯希和反对用方言差来解释这个问题。见A.C.Moule,Quinsai,p.9。。但相比之下,北方的发音为Kinsai 系统,这有确凿证据。首先,代表当时北方音的《中原音韵》(1324 年成书)中的“行”被复原为君xiәŋ(hiәng)①杨耐思:《中原音韵音系》,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168页。另外,“行”有“去,旅行,进行”和“列,顺序,同业公会”这两个完全不同系统的意思。虽然两者在很多方言中发音也不同,但绝不会混淆。顺便提一下,《中原音韵》中是xaŋ(hang),参见杨耐思上书,第82页,在现代北京音中也是hang。由于“行在”的“行”是属于第一系统的,所以绝不能认为kinsai 和kansai(>kansai)的不同来源于上述两个系统的不同。这一点已经正如Moule 所指出。参见A.C.Moule,Quinsai,p.9;斯波義信《C·A·ムール〈キンサイ〉》,第108页。。现代北京音是xing(shing)。此外,在元朝末期的1362 年建于河西永昌(甘肃省武威市永昌镇)的“大元敕赐追封西宁王忻都公神道碑”(用汉文和回鹘式蒙古文写成)中,汉文的“行中书省”在蒙古文中没有意译,而是原样音写为qing ǰunguing②F.W.Cleaves,“The Sino-Mongolian Inscription of 1362 in Memory of Prince Hindu”,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12-1/2,pp.63,77,85,108-109(n.71).。这个qing和我们的qngsai的qng只是转写上的不同,实际上是用完全相同的回鹘文写成的。“行在”的“在”基本没有问题,故在此附上。在同一个碑文上,不管是元代北京音,还是元代中原音,与“在”同音的“宰”都被音写为sai③根据杨耐思:《中原音韵音系》,第114—115页,元代中原音都是tsai。(蒙古文面第53行saisang=宰相)④F.W.Cleaves,“The Sino-Mongolian Inscription of 1362 in Memory of Prince Hindu”,pp.68,78,92,131-132(n.263).。

综上所述,元代的“行在”有北方音的Kinsai系统和南方音的Kansai系统两种称呼,并且我们文本中的qngsai作为北方音的转写是无可挑剔的,这一点已经得到了认可。不过,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居住在杭州的人自己是怎么称呼自己的城市的。如前所述,在现代吴语圈中杭州音是个例外,而且在反映元代杭州读书音的《蒙古字韵》(1308 年)中,“行”用巴思八文字标作ɦĭiŋ⑤罗常培、蔡美彪:《八思巴字与元代汉语》,北京:科学出版社,1959年,第102页(上十四);《影印大英博物館蔵旧抄本蒙古字韻二巻》,吹田:关西大学东西学术研究所,1956 年,第27 页;服部四郎:《元朝秘史の蒙古語を表はす漢字の研究》,东京:文求堂,1946年,第43(行)、56页(幸)。。也就是说,当地音不是南方的Kansai系统,而是北方的Kinsai系统。乍看起来,这似乎与我的看法相矛盾。然而在杭州这个大城市的上层知识分子阶层中,大多是过去从北宋都城汴京(开封)迁来人的后裔,杭州便呈现出一种漂浮在南方音中的语言岛屿的气象⑥有坂秀世:《諷経の唐音に反映した鎌倉時代の音韻状態》,第194页;服部四郎:《元朝秘史の蒙古語を表はす漢字の研究》,第54—55页。。鄂多立克、瓦萨夫和阿布阿尔•菲达之所以同时转录了Kansai 和Kinsai 两个系统的叫法,不仅因为前者是通过南方海路流传下来,后者是通过北方陆路流传下来,难道不是还因为在杭州当地并用了这两种叫法的原因吗?

这样,不仅从语言方面,而且从实质上把两者联系起来也是很容易的。这是因为,虽然中国是在全国范围内生产丝织品,但在高级丝织品方面,早在唐代,江南、剑南(四川)的产地数就超过了河北、河南⑦佐藤武:《中国古代絹織物史研究》下,东京:风间书房,1978年,第323—326页。。在宋朝,论产量江南(含浙江)亦居首位。就丝织品整体而言,宋代江南的生产额就已经有压倒性优势了⑧斯波義信:《宋代商業史研究》,东京:风间书房,1968 年,第272—277 页;松田壽男、森鹿三编:《アジア歴史地図》,东京:平凡社,1966年,第72页“宋代の織物産地”。。即使到了明朝,以南京、苏杭为中心的江南地位也没有动摇⑨藤井宏:《新安商人的研究(一)》,《東洋学報》第36卷第1号,1953年,第17、18、24页。。由此也可以基本洞察元代的情况。进言之,如果把目光投向个别具体缎子上的话,在元人汪大渊的《岛夷志略》里可以看到作为南海贸易品的“苏杭五色缎”①汪大渊著,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1 年,第297 页;斯波義信:《宋代商業史研究》,第280、292页;佐藤武:《中国古代絹織物史研究》下,第288、293页。,同时我们也知道明朝内陆贸易点宣府镇曾有过“苏杭罗缎铺”②藤井宏:《新安商人的研究(一)》,第8页。。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这些不仅是苏州和杭州生产缎子的说明,而且根据斯波义信和藤井宏的说法,在宋代丝织品开始显著商品化、按不同类别向特定产地集中、成为特产后向全国市场乃至国外市场流通。换句话说,我们可以从上面这些非常零星的史料中了解到,在元明两代,“杭州缎子”不仅在中国国内,甚至在国外都是著名的特产。正因为如此,对于回鹘人来说,没有必要特意说qngsai-nïngtavarï或者qngsai tavarï,而一定是仅以十分熟悉的表达方式qngsai tavar就可以通用③顺便说一下,缎子和繻子基本上都是从宋代出现的。参见佐藤武:《中国古代絹織物史研究》下,第288 页;藪内清编:《天工開物の研究》,东京:恒星社厚生阁,1953 年,第101 页。这一观点也与日语中的缎子和繻子反映宋元代江南音的唐音(唐宋音)的语言特征相符合。缎子和繻子之间的区别未必被严格区分,但是通常繻子是厚而光滑且有光泽的丝绸织物,缎子是在繻子的底面上用金丝、银丝等精美的丝线编织出图案而制成的织物。——由于该注释中关于缎子定义的一文有误,后来在森安孝夫《ウイグル文書箚記(その四)》(《内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第9 期,1994 年,第88 页)中作出如下修改:“繻子织成的高级丝织品,主要使用两种颜色(经线一种颜色和纬线一种颜色;有时经纬线颜色相同;即便是三种以上颜色,但仍以两种颜色为主基调)的彩线来突出花纹。”——而且,看来拉丁语damasc(-us),中世纪英语dam⁃aske,英语damask,法语damas 等与缎子大致对应,中世纪意大利语zetani,中世纪法语zatony,中世纪英语satine,法语sat⁃in,英语satin等与繻子大致对应。前一系统严格来说是指叙利亚大马士革出产的,在西方很早就为人所知的与缎子非常相似的纺织品,后来也包括了中国出产的真缎子。然而,缎子和damas等之间不存在名称上的关联。相反,后者的谱系实际上是基于伊斯兰商人对南宋至元代世界上最大的贸易港口福建泉州的称谓Zaitun、Zayton、Zaiton 等,这是源自使泉州城别具特色的刺桐树的别称。关于泉州城与刺桐树之间的关系,参见桑原隲蔵:《宋末の提挙市舶西域人·蒲寿庚の事蹟》,第56—62 页。关于Zaitun 源自泉州的别称刺桐,参见H.Yule,A.C.Burnell,Hobson-Jobson,London,1903,p.797;H.Yule,H.Cordier,Cathay and the Way Thither,IV,London,1914,p.118。纺织品名称源自其生产地点和出口地点的名称,古今东西存在多例,如muslin(伊拉克摩苏尔)、calico(印度西海岸的加尔各答)、cashmere(印度西北部的克什米尔)、栈留(印度东岸的Sao Thomé)、大岛䌷(日本的奄美大岛)、黄八丈(日本的八丈岛)、tibe(t西藏)、赞丹尼奇zandanj(粟特地区布哈拉近郊)。何况“地名+纺织品名称”的例子不胜枚举,唐代的敦煌文献和吐鲁番文献中多见到在疏勒锦、龟兹锦、波斯锦(关于疏勒锦、丘茲锦、波斯锦,参见坂本和子:《織物に見るシルクロードの文化交流 トゥルファン出土染織資料——錦綾を中心に》,东京:同時代社,2012年,索引)、钵斯锦、高梨锦、末禄緤(氎)、安西緤、河南府、陕郡等等(译者按:有关赞丹尼奇zandanj 的所指,学界曾有误读误解,最新解读请参见尼古拉·辛姆斯—威廉姆斯、杰弗里·汗:《赞丹尼奇误读辨正》,《中山大学学报》2021 年第1 期,第159—164 页;尤小羽:《赞丹尼奇是撒答剌欺吗》,《中山大学学报》2021年第1期,第165—166页)。。

四、回鹘联系网的倡议

首先是关于年代的发现。元军攻陷南宋都城临安(行在,杭州)是在1277 年。在此之前,元与南宋是敌对关系,因此,很难想象持有南宋都城之名的高级丝织品,如此容易流通到敌国元朝,而且是边疆地带的敦煌。即,可以认为本文书的上限是1277 年④这里有很多人指出论据薄弱。我反省认为的确如此,但目前还是保留原文。。在前稿中,我们已经得出了以下结论:蒙元时期敦煌的回鹘佛教的主角是(旧)西州回鹘王国人本身,第181窟是为回鹘人服务的,而且第181窟出土文书整体属于蒙元时期进行显著佛教活动的回鹘佛教教团⑤森安孝夫:《ウイグル語文献》,第74—76、86—87页。。所谓蒙元时期,更准确地说是指从蒙古军队消灭西夏的1227 年到元朝灭亡的1368 年(或1388 年)。进言之,在前稿的补遗中①Moriyasu Takao,“An Uigur Buddhist's Letter of the Yüan Dynasty from Tun-huang”,Memoirs of the Research Depart⁃ment of the Tōyō Bunko,Tokyo,Vol.40,1982,pp.1-18;森安孝夫:《元代ウィグル仏教徒の一書簡──敦煌出土ウィグル語文献補遺》,護雅夫编:《内陸アジア·西アジアの社会と文化》,东京:山川出版社,第209-231页。,我重新提出了更多新的史料并且反复考证,更进一步主张第181 窟出土文书全部是14 世纪初至中叶的东西②森安孝夫:《元代ウィグル仏教徒の一書簡──敦煌出土ウィグル語文献補遺》,第224—227页。。上限为1277年虽然不能充分强调这一主张,但也不与之冲突。1277年只是理论上的上限,从文书的性质来看,实际上年代应该更晚一些。总之,即便只了解到文书大概的上限,也可以对理解本文书内容以及对文书中出现的人名、aymaγ与ili等特殊用语提供考察的线索,这里就不赘述了。

接下来引人注目的是敦煌与杭州的联系。大岛(铃木)立子已经以裴哥罗梯的《通商手册》为基础,推定14世纪上半叶从敦煌经过甘州到杭州的道路,特别地被商人所活用,但同时又言“看不到记录下来的东西”③大岛(鈴木)立子:《敦煌の歴史──元時代》,《講座敦煌2 敦煌の歴史》,东京:大东出版社,1980 年,第379—380页。。然而,现在我们可以说已经发现了“记录的东西”。这样看来,正如前稿所述,在第181 窟出土西夏语佛典中,有14 世纪初在杭州印刷、奉献给“沙州文殊舍利塔寺”的残片的事实④森安孝夫:《ウイグル語文献》,第9、73—74、89—90页脚注6。,再次具有了重大意义。

姑且把目光转向外部,从敦煌回鹘佛教徒的故乡吐鲁番地区,出土有14世纪上半叶在大都(北京)、杭州一带印刷的几种回鹘佛典⑤P.Zieme,“Bemerkungen zur Datierung uigurischer Blockdrucke”,Journal Asiatique,Vol.269-1/2,1981,pp.385-399.[Repr.:Zieme 2009,Fragmenta Buddhica Uigurica,pp.512-527];ペーター•ツィーメ、百濟康義:《ウイグル語の観無量寿経》,京都:永田文昌堂,1985年,第30—33页。,以及13世纪50、60年代印刷的大都的回鹘人一家(丞相蒙速速一族)以佛教装束列队的木版画⑥H.Franke,“A Sino-Uighur Family Portrait:Notes on a Woodcut from Turfan”,The Canada-Mongolia Review,Vol.4-1,1978,pp.33-40,+2 pls.;北村高:《〈孟速思一族供養図〉について》,《神女大史学》第5号,1987年,第83—105页。。此外,还存在活跃于江南并发财致富的回鹘人亦黑迷失于1315 年左右曾派人去河西,给甘州和西凉府佛教寺院发放布施的事实⑦《闽中金石略》卷11 所收《一百大寺看经记》,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印行《石刻史料新编》第17 卷,第12886—12888页;北村高:《元朝色目人“亦黒迷失”の仏教活動》,《僧伝の研究:木村武夫教授古稀記念》,京都:永田文昌堂,1981年,第262—265页。。另外,如所周知,旧西州回鹘王国出身的武将、政治家、文化人世世代代活跃在元朝宫廷和江南①安部健夫:《西ウィグル国史の研究》,京都:彙文堂書店,1955 年,第304—313 页;冯家升、程溯洛、穆广文:《维吾尔族史料简编》上,北京:民族出版社,1958 年,第109—116 页(1981 年再版,第112—119 页);B.Ögel,Sino-Turcica.Çingiz Han ve Çin'deki Hanedanının Türk Müşavirleri,Taipei,1964,pp.1—191;Ch'ên Yüan(tr.by Ch'ien Hsing-hai &L.C.Goodrich),Western and Central Asians in China under the Mongols,Monumenta Serica Monograph,15,Los Angeles,1966(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英译本);李符桐:《回鹘与元朝建国之关系》,《师大学报》第15 期,1970 年,第173—192 页;杨巩:《贯云石新考》,《新疆大学学报》1983 年第1 期,第92—93 页(谈及杭州的回鹘寺);刘志霄:《维吾尔族历史》上,北京:民族出版社,1985 年,第260—278 页;ツィーメ•ペーター、百濟康義:《ウイグル語の観無量寿経》,京都:永田文昌堂,1986年,第43—48、58—59页[追加信息:Th.T.Allsen,“The Yüan Dynasty and the Uighurs of Turfan in the 13th Century”,In:M.Rossabi(ed.),China among Equals. The Middle Kingdom and Its Neighbors,10th-14th Centuries,Berkeley/Los An⁃geles/ Lond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3,pp.243-280;I.de.Rachewiltz,“Turks in China under the Mongols:A Preliminary Investigation of Turco-Mongol Relations in the 13th and 14th Centuries”,In:M.Rossabi(ed.),China among Equals,Berkeley/ Los Angeles/ Lond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3,pp.281-310;H.Franke,“A Sino-Uighur Family Portrait:Notes on a Woodcut from Turfan,”The Canada-Mongolia Review,Vol.4-1,1978,pp.33-40,+2 pls.;H.Franke,“Chinesische Quellen über den uigurischen Stifter Dhanyasena”,In:K.Rhrborn/ W.Veenker(eds.),Memoriae Munusculum.Gedankband für Annemarie von Gabain,(VSUA 39),Wiesbaden:Harrassowitz Verlag,1994,pp.55-64;H.Franke,“A Note on Multilinguality in China under the Mongols:The Compilers of the Revised Buddhist Canon 1285-1287”,In:Ed.H.Kaplan/ D.W.Whisenhunt(eds.),Opuscula Altaica,Bellingham:Western Washington University,1994,pp.286-298;H.Franke,“Chinesische Nachrichten über Karunadaz und seine Familie”,In:R.E.Emmerick et al.(eds.),Tur⁃fan,Khotan und Dunhuang,Berlin:Akademie Verlag,1996,pp.80-93。此外尚有众多有关研究作品,限于篇幅兹从略]。。包括这些在内,如把迄今为止已知的回鹘人的活动舞台标出的话,如图所示。

浮现在这里的网络,是追寻偶然残留于史料中的极其零散的回鹘人轨迹的结果。虽然这完全是个偶然的产物,但实质上难道没有什么深刻的意义吗?我不这么认为。梅村坦早已追踪离开故乡、获元朝重用的回鹘人的活动,阐明他们当中存在为确保“血统的同一性”而保持同族之间结婚的强烈意识②梅村坦:《内陸アジアの遊牧民──ウイグル族における時間と空間》,永田雄三、松原正毅编:《イスラム世界の人々──3 牧畜民》,东京:东洋经济新报社,1984年,第109—149页。其实此处忘记了梅村坦发表过关于吐鲁番的回鹘人与唐古特(即旧西夏领土)之间维持通好关系的的史料,特此补记。那是一则关于婚礼和丧葬费用的回鹘世俗文书SJ Kr IV 638的记录。见梅村坦:《ウイグル文書〈SJ Kr.4/638〉──婚礼·葬儀費用の記録》,《立正大学教養部紀要》第20期,1987年,第53页。另参见本论文后记2。。基于此,元朝时期回鹘人之所以在各方面都扮演着显著的角色,是因为上面所看到的这种形式的网络,下至家族、一族,上至整个回鹘人全体,都被牢固地绑定,人、物、信息都能通过网络顺利地进行①最近柏孜克里克出土了杭州泰和楼大街某商店的广告传单,其中在商品金箔的外包装纸上有木刻墨印。参见吐鲁番地区文物管理所:《柏孜克里克千佛洞遗址清理简记》,《文物》1985 年第8 期,第56 页,图版壹。报告者认为这是11—12世纪的东西,我推测这也是元代回鹘人联系网带来的东西。——之后,我在柏林德国国家图书馆西馆收藏的吐鲁番文书中,发现了同样由杭州商店经营的金箔包装纸3 件:Ch 1064(T II M 1046)、Ch 1103(T III M 137-i)、Ch 1875(T II M 1047)。这三件都是相同物品,但与《文物》所发表的不同。在注解43中解释为广告传单,这是为《文物》的图解说明“招贴”诱导所致,不为准确,这依然应该视为商品金箔的包装纸。在吐鲁番用于壁画、幡画和佛像的制作、修理的金箔,从遥远的杭州远道运来这一事实浮出水面,这在美术史上也具有意义。——同时出土的物品中有大量回鹘文献,其中包括明确为元代的回鹘文印刷佛典——我从以前预测用回鹘语印刷的佛经全部属于元代的13世纪后半期至14世纪中叶,但是根据中村健太郎的新研究,进一步限定为13世纪末至14世纪中叶。见中村健太郎:《ウイグル文〈成宗テムル即位記念仏典〉出版の歴史的背景》,《内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第21期,2006年,第66—73页;《14世紀前半のウイグル語印刷仏典の奥書に現れる〈Kngイディククト王家〉をめぐって》,《内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第24期,2009年,第143—148页——这也值得参考。参见《文物》1985年第8期,第49—65页;森安孝夫:《ウイグル語文献》,第10、12—13页注19、91页注23。。说到同族间的联系时,马上就会想起犹太商人和华侨。即使没有那么大的时间和空间的扩展,但元代的“回鹘联系网”的规模也是相当大的。史料中单纯残留商人活动的情况罕见,回鹘商人的情况也不例外。如果不设想到这种“回鹘联系网”和利用它所获得的巨大收益,就很难理解元代回鹘人的显著的文化活动(学术、艺术、宗教等)。

让我们再把目光转回河西。不言而喻,那里在蒙古兴起以前是西夏统治下的地方,无论对于构成西夏核心的唐古特人来说,还是对于自古以来的居民汉人来说,河西都是一块不可替代的宝地。但是对于元代的回鹘人来说,此地具有特别重大的价值。这是因为,由于海都之乱引起的大混乱,旧西州回鹘王室不得不将大本营从东部天山地区转移到河西。因此,恐怕有上万的回鹘人移居到了那里,而且大多数是佛教徒,还包括很多商人。当时的河西,作为连接对元朝宫廷产生巨大影响的藏传佛教的本土西藏和内地交通路线,以及作为从世界最大商业中心江南通往中亚陆上丝绸之路的连接点,在经济上、宗教(佛教)上、文化上无疑都占有极高的地位。如果去掉这样的河西,那么上面所见到的回鹘族之间的联系网就不可能成立。

最后我想指出的是,本文最后提到的“回鹘联系网”这一命题,对于元朝史和回鹘民族史的理解到底有多大帮助,今后尚有待于各个方面的验证。对于第1节所述的“另一个敦煌学”来说,这也是无法忽视的。

[原补记]1987 年9 月初,我来到敦煌莫高窟,在敦煌研究院孙修身先生的帮助下,得以研究墙面上残留的回鹘文、蒙古文、藏文等题记铭文和墨迹。并有幸解读了前稿《ウイグル語文献》以及与本文内容相关的一则回鹘文题记。那则题记位于第61窟甬道上,第61窟是在五代开凿,因中央有文殊菩萨而始称文殊堂,后来元代在窟前建有皇庆寺。这个窟也因描绘有与10世纪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及曹延禄等有因缘的汉人、回鹘人、于阗人女性供养人像以及在内壁上画有五台山图而闻名。那条甬道被称为元代重修,其所绘西夏人供养人像“扫洒尼姑播盃子愿月明像”的左侧有此处所言的题记(右侧题记为蒙古文)。关于莫高窟的汉文题记,敦煌研究院编《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北京,1986)已经出版。关于汉文以外的其他文种题记,据说也有同样计划,故此处恪守不引文本全文。不过,该窟是对一般游客开放的窟,而且已经在敦煌文物研究所编《中国石窟敦煌莫高窟五》(东京,1982)图160(解说为第235—236页)中发表了略不清晰的照片,故引用部分内容概无大碍。在所有4行中,第2行写着“自从敬拜此文殊菩萨以来”,第4 行写着“高昌(即火州)人Mungsuz šabi qay-a谨书”。如果这个Mungsuz是注39的木版画中的蒙速速(=孟速思),那就是一个大发现。即便此种看法无法成立,但至少元代吐鲁番地区(旧西回鹘王国)的回鹘人与敦煌有很深的关系的论据又多了一个。此次调查是在获得三菱财团人文科学研究补助金的情况下进行的,对该财团以及孙修身先生表示衷心的感谢②参见本文后记2。。

[后记1]本稿中首次使用的“回鹘联系网”这一抽象概念①森安孝夫:《敦煌出土元代ウイグル文書中のキンサイ緞子》,载《榎博士頌寿記念東洋史論叢》,东京:汲古书院,1988年,第417—441页+2图版。,与在地图上视觉显示的交流关系的回鹘网络相映成对。本文的目的之一,是利用当地出土文献论证13世纪末到14世纪中叶回鹘佛教徒在吐鲁番盆地和河西地区的活跃情况,进而凸显欧亚东部的回鹘网络,嘱托以后的研究者验证我所提倡的“回鹘联系网”这一命题对蒙古时代史和回鹘民族史的理解是否有益。幸运的是,其有效性被松井太和中村健太郎所证实②松井太:《東西チャガタイ系諸王家とウイグル人チベット仏教徒──敦煌新発現モンゴル語文書の再検討から》,《内陸アジア史研究》第23 期,2008 年,第38—41 页;中村健太郎:《ウイグル文〈成宗テムル即位記念仏典〉出版の歴史的背景》,《内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第21期,2006年,第156—160页。,高兴至极。

[后记2]关于元代大都的回鹘人丞相孟速思一族以佛教装束列队的木版画的年代,森安2015 年论文依福赫伯(H.Franke)和北村高1987 年研究,取14 世纪初之意见③森安孝夫:《敦煌出土元代ウイグル文書中のキンサイ緞子》,载氏著《東西ウイグルと中央ユーラシア》,名古屋:名古屋大学出版会,2015年,第503页。关于14世纪初之年代,见H.Franke,“A Sino-Uighur Family Portrait:Notes on a Woodcut from Turfan”,The Canada-Mongolia Review,Vol.4-1,1978,pp.33-40,+2 pls.;北村高:《〈孟速思一族供養図〉について》,《神女大史学》第5号,1987年,第83—105页。。不过,北村高在1993 年发表新的研究成果,认为图版刊刻于1260—1267年之间④北村高:《关于孟速思家族供养图》,《元史论丛》第5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9—12页。。党宝海在2000年重新研究,重点依据孟速思自署丞相官号的年代,考述该木版画创作于1258—1260年的燕京⑤党宝海:《十三世纪畏兀儿蒙速速家族供养图考》,《欧亚学刊》第2辑,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139—152页。。兹予以修正。另,关于本文原补记中提到的Mungsuz题记,松井太与其旁边的其他题记一起进行了解读。虽然明确否定了Mungsuz是侍奉忽必烈的有名的蒙速速(=孟速思)⑥松井太:《敦煌諸石窟のウイグル語題記銘文に関する箚記》,《人文社会論叢(人文科学篇)》,2013年,第42、44页。,但就回鹘联系网而言,他提供了补充强调其不仅限于蒙元时代,而且还可以追溯到西州回鹘时代的新材料。即,他不仅追加了回鹘佛教徒串联起东部天山地区和河西地区,并进行广泛移动、交流的证据,而且还指出在蒙元时代,其行动范围进一步扩大到了tangutlg,即曾经的唐古特人统治的西夏的旧领土,也就是元代的西夏中兴路—宁夏府路⑦Matsui Dai,“Revising the Uigur Inscriptions of the Yulin Caves”,Studies on the Inner Asian Languages(Nairiku Ajia gengo no kenkyū),(Kōbe/)Toyonaka:Chūō Yūrasia-gaku kenkyūkai,Vol.23,1998,pp.27-29;松井太:《敦煌諸石窟のウイグル語題記銘文に関する箚記》,《人文社会論叢(人文科学篇)》(弘前大学)第30辑,2013年,第39-44页。。

[后记3]也许完全是个偶然,当得知中亚—中国的丝织品相关图录中也使用了与森安1988 文首次提及的“回鹘联系网”这一概念时,笔者多少有些吃惊。这是J.C.Y.Watt 和A.E.Wardwell(eds.),When Silk Was Gold.Central Asian and Chinese Textiles(New York: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1997)的第2 章“Kesi:Silk Tapestry”的“The Uyghur Connection”(pp.61-62)一节,内容讲述西州回鹘和宋、辽、金、元朝之间通过高级丝织品刻丝、尅丝、缂丝(缀织)存在联系,其媒介是回鹘人。真是一个颇具意思的话题。不过,在森安2015年专著第116页中,莫高窟第409窟的著名肖像依然被视作西夏王。正如我所断言,此乃回鹘王⑧森安孝夫说,见《東西交渉》第1期第3号,1982年,第28页;森安孝夫:《ウイグル=マニ教史の研究》,《大阪大学文学部紀要》第31、32合集,丰中:大阪大学文学部,第146页。。之后,由于这种观点在学术界已经普及⑨谢静、谢生保:《敦煌石窟中回鹘、西夏供养人服饰辨析》,《敦煌研究》2007年第4期,第80—85页。,故如果将其作为资料加以引用,并结合坂本和子关于前近代中亚丝织品的研究成果⑩坂本和子:《織物に見るシルクロードの文化交流 トゥルファン出土染織資料—錦綾を中心に》,东京:同時代社,2012年。,必能进一步加深讨论。

[后记4]围绕kinsai即行在说,最近发表有具有史学史意义的介绍,兹作引介:堤一昭:《石濱文庫所蔵の桑原隲蔵書簡──マルコ・ポーロの〈キンサイ=行在〉説をめぐって──》,《待兼山論叢(文化動態論篇)》第46期,2012年,第1—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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