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102448)
名医米伯让(1919—2000年,字锡礼,师从名医黄竹斋)在《重印<伤寒杂病论会通>序》中回顾了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大地出现的三部署名张仲景的遗著。米老说,自民国以来,仲景遗书有如下几种发现:
一是湖南浏阳刘昆湘于民国初年为母丧求葬地遇张老者传授古本《伤寒杂病论》十六卷,计四册,于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何云樵手书石印,其宗人刘仲迈与之同撰义疏印行。二是四川刘镕经得于涪陵张齐五,据张云:“清咸同间得之于垫江来涪之医士袁某,及得之于明代垫邑某洞石柜所藏者,为王叔和所述,孙思邈所校。”亦名《伤寒杂病论》十六卷,计二册,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刘镕经石印公世。三是桂林医家左盛德当清同治三年(1864年)得其师张仲景四十六世孙张学正字绍祖者,授予家藏仲圣《伤寒杂病论》第十二次手抄本,计四册,名为《白云阁藏本》。左氏于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将该书授予门人桂林罗哲初先生,罗氏于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将该书又授予先师长安黄竹斋先生,历经艰难曲折,于1939年由陕西辛亥革命将领张钫捐资始刻木板,经先师校刊公诸于世。[1]
长沙古本《伤寒杂病论》(简称“长沙古本”)、涪陵古本《伤寒杂病论》(简称“涪陵古本”)、桂林古本《伤寒杂病论》(简称“桂林古本”)集中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印刷问世绝非偶然现象,而是具有特定的时代意义。
1929年,国民政府欲废止中医。同时,余云岫(1879—1954年)发表言论说,《伤寒论》《黄帝内经》好像中医的“国都”,欲废止中医,首先要“堕其国都”。国民政府的倒行逆施和余云岫的错误言论激起了广大中医师的强烈反对和坚决抗争,因而,这三部托名张仲景著作的《伤寒杂病论》的出现,具有反对和抗争国民政府废止中医错误政策的积极意义。黄竹斋的白云阁本《伤寒杂病论》(简称“白云阁本”)刊载了周禹锡于1935年写的一篇序言,其中曰:“际兹国医否极时代,我辈何幸获觏医圣遗经,又岂非天之将使圣道重光也耶?”[2]“国医否极时代”即指国民政府意欲废止中医的时代。
黄竹斋认为,张仲景第十二次手稿的出版具有再现张仲景著作的重要意义。他在《伤寒杂病论会通》的序中说:“洎国难作,南京陷,罗君返桂,途遇匪劫,十二稿副本幸存余家。由是久湮人间之秘籍得以流通,医圣之真传,赖其不坠。”[3]7即他认为,桂林古本的问世是仲景秘籍之重现,填补了仲景文本中断的缺失。
黄竹斋还认为,桂林古本的刊行具有纠正宋本《伤寒论》某些谬误的重要意义。宋本《伤寒论》第176条载:“伤寒脉浮滑,此以表有热,里有寒,白虎汤主之。” 黄竹斋说:“太阳下篇‘伤寒脉浮滑’节,宋本及涪古本同作‘此以表有热,里有寒,白虎汤主之’。脉证乖违,义实难通。湘古本作‘表有热,里无寒’似较优胜,然犹未若十二稿作‘里有热,表无寒’之确切不易也。其脱讹者,不遑枚举。千余年承讹袭谬之刊本有所订正,裨益医林,实非浅鲜!”[3]6文中的“千余年承讹袭谬之刊本”是指宋本《伤寒论》。
黄竹斋是著名的《伤寒论》文献学家和中医临床家,他手抄的白云阁本的刊行,有力地扩大了桂林古本的影响范围,“得到许多人的支持,尤其是民间医家和爱好者们,认为桂林古本是最接近仲圣原稿的版本”[4],所以风行一时。
在所有中医古籍的版本流传中,《伤寒论》的版本流传最为盘根错节。因此,当时突然出现了自称是仲景第46代孙的张绍祖传出的家藏的仲景第十二次手稿秘籍,闻者无不惊喜有加,盼读之愿,若大旱之望云霓。2015年,学苑出版社出版了上述的三部著作,并在2019年再版,使之影响更加广泛。
本文就前贤时彦较少涉及的桂林古本的两个中医文献问题——“删王叔和按语而暗用其义”“删林亿校语而暗用其义”加以论证,揭示了该本的伪本属性。
民国大师章太炎,精于《伤寒论》的版本史和文献史研究。1994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章太炎全集》第八集《医论集》,收录了章太炎的医学论文134篇。2017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又出版了《章太炎全集·眉批集》,收录了章太炎的医书批语13篇。章太炎是以赵开美翻刻的宋本《伤寒论》为底书研究《伤寒论》的。他在1923年12月撰写的《拟重刻古医籍书目序》一文中说:“其林校《伤寒论》原本,方下独多叔和按语。”[5]160即指宋本《伤寒论》方剂下时时出现王叔和的按语。王叔和所加按语多以“本云”二字为标志。“本云”义指张仲景《伤寒论》原本如此说。
章太炎在精研宋本《伤寒论》的基础上,又对成无己的《注解伤寒论》进行校读,发现了一个重大的学术问题,即宋本《伤寒论》方剂下的王叔和按语,成无己多予删落。章太炎在《论<伤寒论>原本及注家优劣》一文中说:
明代赵清常所刻《伤寒论》有二:一单《论》本,为林亿等校定者;一《论》注本,即成无己所注者。单《论》本方下时有叔和按语(大字者,叔和按语也;夹注者,林亿校语也),而成注本多删之。如云“疑非仲景方”“疑非仲景意”者 ,凡得四条。芍药甘草附子汤方下云“疑非仲景方”(按:见第68条);黄连汤方下云“疑非仲景方”(按:见第173条);蜜煎方下云“疑非仲景意,已试甚良”(按:见第233条);小青龙汤方下云“荛花不治利,麻黄主喘,今此语反之,疑非仲景意”(按:见第40条)。
亦有明源流、校同异者,凡得七条。柴胡桂枝汤方下云 :“本云人参汤,作如桂枝法,加半夏、柴胡、黄芩,复如柴胡法,今用人参作半剂。”(按:见第146条)生姜泻心汤方下云:“附子泻心汤,本云加附子。半夏泻心汤、甘草泻心汤同体别名耳。生姜泻心汤本云理中人参黄芩汤,去桂枝、术,加黄连并泻肝法。” (按:见第157条)大柴胡汤方下云:“一方加大黄二两,若不加,恐不为大柴胡汤。”(按:见第103条)麻黄杏子甘草石膏汤方下云:“温服一升,本云黄耳杯。” (按:见第63条)去桂加白术汤方下云:“附子三枚恐多也,虚弱家及产妇宜减服之。” (按:见第174条)桂枝二麻黄一汤方下云:“本云桂枝汤二分,麻黄汤一分,合为二升,分再服,今合为一方。”(按:见第25条)桂枝二越婢一汤方下云:“本云当裁为越婢汤、桂枝汤,合之饮一升,今合为一方,桂枝汤二分,越婢汤一分。”(按:见第27条)
其称“本云”者,是仲景原本如此。其云“疑”者,则不敢加以臆断。此等成本多删去之,惟存芍药甘草附子汤、大柴胡汤、麻黄杏子甘草石膏汤、桂枝二越婢一汤方下四事耳[5]292。
我们遵循章太炎的开示,对宋本《伤寒论》中所有的王叔和按语进行逐一寻查,发现王叔和按语不止章太炎所举的这些条文。宋本《伤寒论》王叔和的全部按语如下:
其中服法中的王叔和按语见于第21、22、23、25、27、28、62、63、104、112、117、146、154条。其中第104、154条中的“本云”,见于林亿校勘语中。
桂林古本将“本云”皆删除而暗用其义,反映了桂林古本的造伪者使用的底本是宋本《伤寒论》。赵开美于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据北宋元佑三年(1088年)小字本翻刻的《伤寒论》今存五部:中国中医科学院一部、上海图书馆一部、上海中医药大学一部、沈阳中国医科大学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一部[8]。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卫生部和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为落实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关于加强古籍整理的指示精神,指定北京中医药大学伤寒学家刘渡舟主编《伤寒论校注》。该书“内容提要”指出:“本书以明·赵开美摹宋本为底本校注而成。”本文谨据刘渡舟教授主编的《伤寒论校注》为底本,对以上诸条逐一对比考察。
刘渡舟本《伤寒论校注》第21条(下同)桂枝去芍药汤方服法,王叔和按语云:“本云桂枝汤,今去芍药。”[9]47桂林古本删王叔和按语,把宋本服法中的“将息如前法”改为“将息如桂枝汤法”[10]67。第22条桂枝去芍药加附子汤方服法,王叔和按语云:“本云桂枝汤,今去芍药加附子。”[9]47桂林古本删王叔和按语,把“将息如前法”改为“将息如桂枝汤法”[10]67。第23条桂枝麻黄各半汤服法,王叔和按语云:“本云桂枝汤三合,麻黄汤三合,并为六合,顿服。”[9]47桂林古本删掉王叔和按语,并将宋本服法的“将息如上法”改为“将息如桂枝汤法”[10]67。第25条桂枝二麻黄一汤,王叔和按语云:“本云,桂枝汤二分,麻黄汤一分,合为二升,分再服。今合为一方。”[9]47桂林古本对上述文字加以改动而暗用其义:“即桂枝汤二升,麻黄汤一升,合为三升,每服一升,日三服。”并将宋本服法的“将息如前法”改为“将息如桂枝汤法”[10]68。第27条桂枝二越婢一汤服法,王叔和按语云:“本云,当裁为越婢汤、桂枝汤,合之饮一升。今合为一方,桂枝汤二分,越婢汤一分。”宋本服法云:“右七味,以水五升,煮麻黄一二沸,去上沫,内诸药,煮取二升,去滓,温服一升。”[9]49桂林古本删王叔和按语,服法作“右七味,以水六升,先煮麻黄,去上沫,纳诸药,煮取三升,去滓,温服一升,日三服。”[10]68服法略改几字。第28条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方服法,王叔和按语云:“本云桂枝汤,今去桂枝,加茯苓白术。”[9]50桂林古本删王叔和按语,照抄宋本服法:“右六味,以水八升,煮取三升,去滓,温服一升。”[10]68第62条桂枝加芍药生姜各一两人参三两新加汤方服法,王叔和按语云:“本云桂枝汤,今加芍药、生姜、人参。”[9]69全方为桂枝、芍药、甘草、人参、大枣、生姜六味药。宋本服法云:“右六味,以水一斗二升,煮取三升,去滓,温服一升。”桂林古本把芍药去掉,方名改为桂枝去芍药加人参生姜汤[10]76,将宋本服法的“右六味”改为“右五味”,其余文字与宋本同。第63条麻黄杏仁甘草石膏汤方服法,王叔和按语云:“本云黄耳柸。”[9]70桂林古本删掉了王叔和按语“本云黄耳柸”五字[10]76。第104条柴胡加芒硝汤方服法之下有林亿校勘语,林亿引用王叔和按语说:“本云,柴胡再服,以解其外,余二升加芒硝、大黄、桑螵蛸也。”[9]84桂林古本删去林亿按语及所引叔和按语,照抄宋本服法云:“右八味,以水四升,煮取二升,去滓,内芒硝,更煮微沸,分温再服,不解更作。”[10]84第112条桂枝去芍药加蜀漆牡蛎龙骨救逆汤服法,王叔和按语云:“本云桂枝汤,今去芍药,加蜀漆、牡蛎、龙骨。”[9]88桂林古本删去王叔和按语,并去掉蜀漆,更方名为桂枝去芍药加牡蛎龙骨救逆汤方[10]85。宋本服法作:“右七味,以水一斗二升,先煮蜀漆,减二升,内诸药,煮取三升,去滓,温服一升。”[9]88桂林古本服法作:“右六味,以水一斗二升,煮取三升,去滓,温服一升,日三服。”此处文字稍有调整[10]85。第117条桂枝加桂汤方服法,王叔和按语云:“本云桂枝汤,今加桂满五两。所以加桂者,以能泄奔豚气也。”[9]89桂林古本删王叔和按语,照抄宋本服法[10]86。第146条柴胡桂枝汤方服法,王叔和按语云:“本云人参汤,作如桂枝法,加半夏、柴胡、黄芩,复如柴胡法。今用人参作半剂。”[9]102桂林古本删叔和按语,照抄宋本服法,暗用其义[10]95。
以上诸服法中的王叔和按语,仅见于赵开美翻刻的宋本《伤寒论》。成无己本除保存了第63条王叔和的按语 “本云黄耳柸”五字以外,其余叔和按语尽予删除。桂林古本把宋本《伤寒论》的王叔和按语删掉而暗用其义,暴露了作伪者所据的底本是宋本《伤寒论》,绝非所谓的“张仲景第十二次手稿”。
章太炎在《论<伤寒论>原本及注家优劣》一文中指出:“林亿等校定《伤寒论》,据开宝中节度使高继冲所进上者,以其文理舛错,施以校雠,而校语亦为成无己所删。”[5]294桂林古本删掉《宋本伤寒论》林亿校语而暗用其义的条文见下。
第154条载:“心下痞,按之濡,其脉关上浮者,大黄黄连泻心汤主之。大黄二两,黄连一两。”宋本服法云:“右二味,以麻沸汤二升渍之,须臾绞去滓,分温再服。”林亿校勘语云:“臣亿等看详,大黄黄连泻心汤诸本皆二味,又后附子泻心汤用大黄、黄连、黄芩、附子,恐是前方中亦有黄芩,后但加附子也,故后云附子泻心汤。本云加附子也。”[9]104林亿校语的核心意思是,大黄黄连泻心汤应该是大黄、黄连、黄芩三味药,而不是大黄、黄连两味药。桂林古本根据林亿的校语增加了黄芩,并改方名作:“大黄黄连黄芩泻心汤方,大黄二两,黄连一两,黄芩一两。”桂林古本服法作:“右三味,以麻沸汤二升渍之,须臾绞去滓,分温再服。”除将宋本“右二味”改为“右三味”外,其余文字照抄宋本,与宋本全同[10]97。
第158条甘草泻心汤方的组成是“甘草四两,炙,黄芩三两,干姜三两,半夏半升,洗,大枣十二枚,擘,黄连一两”,林亿校语指出:“臣亿等谨按,上生姜泻心汤法,本云理中人参黄芩汤,今详泻心以疗痞,痞气因发阴而生,是半夏、生姜、甘草泻心三方,皆本于理中也,其方必各有人参。今甘草泻心中无者,脱落之也。又按《千金》并《外台秘要》治伤寒慝食用此方皆有人参,知脱落无疑。”[9]106桂林古本依据林亿校勘语在方中增加人参三两,其余药味与宋本全同。宋本服法云:“右六味,水一斗,煮取六升,去滓,再煎取三升,温服一升,日三服。”[10]98桂林古本服法除将宋本之“右六味”改为“右七味”外,其余文字与宋本全同。
上述“删王叔和按语而暗用其义”“删林亿校语而暗用其义”,足以证明桂林古本是在宋本《伤寒论》的基础上增删词句而伪造的文本,绝非所谓的张仲景第十二次手稿。后人猎奇逐新,称掩埋千载的宝卷突然出现,学界击赏,多方发掘桂林古本可以立足的文字,用以证明桂林古本具有传世的宝贵价值。这个“证据”居然被找出来了,一时产生轰动效应,这就是黄竹斋先生在白云阁本《伤寒杂病论》序中所说的宋本《伤寒论》第176条有误而桂林古本无误的一条文字。宋本第176条原文载:“伤寒脉浮滑,此以表有热,里有寒,白虎汤主之。”[9]113桂林古本同条作“伤寒脉浮滑,此以里有热,表无寒也,白虎汤主之。”[10]100黄竹斋先生针对此条文字指出:“兹取十二稿本与今世通行之宋刊《伤寒》《金匮》各书及近年湖南刘崑湘得于江西张隐君之古本、涪陵刘镕经得于垫江某洞石柜之古本相校,如太阳下篇‘伤寒脉浮滑’节,宋本及涪古本同作‘此以表有热,里有寒,白虎汤主之’,脉方乖违,义实难通。湘古本作‘表有热,里无寒’,似较优胜,然犹未若十二稿本作‘里有热,表无寒’之确切不易也。其余订正诸本脱讹者,不遑枚举……张公伯英,驻节南阳时,曾发愿重修医圣祠,设立国医学校,未几移防弗果。今见此十二稿本,叹为奇缘,欣然捐赀付梓,藏版南阳医圣祠,由是久淹人间之秘籍,得以流通。医圣济世之真传,赖其不坠。千余年承讹袭谬之刊本,有所订正,裨益医林,实匪浅尠。”[2]15文中所称“张公伯英”,名张钫,字伯英(1886—1966年),辛亥革命元老,著名爱国人士。
宋本《伤寒论》作“表有热,里有寒,白虎汤主之”,诚如黄竹斋先生所批评的“脉方乖违,义实难通”。桂林古本作“里有热,表无寒,白虎汤主之”,脉方相应,方证贯通,是为准确的表述。但是桂林古本这个正确的表述,不是来自张仲景第十二次手稿,即桂林古本本身,而是桂林古本盗用林亿校语之义。林亿校语明确指出:“此云脉浮滑,表有热,里有寒者,必表里字差矣!” 桂林古本依照林亿校语改为“里有热,表无寒,白虎汤主之”,改误正讹者是林亿,窃取林亿校语之义者是桂林古本的造伪者。应该表彰的是林亿,而不是伪造桂林古本者。林亿校语全文如下:“臣亿等谨按:前篇云,热结在里,表里俱热者,白虎汤主之。又云,其表不解,不可与白虎汤。此云脉浮滑,表有热,里有寒者,必表里字差矣!又阳明一证云,脉浮迟,表热里寒,四逆汤主之。又少阴一证云,里寒外热,通脉四逆汤主之。以此‘表’‘里’自差明矣!《千金翼》云白通汤,非也。”[11]
宋本《伤寒论》第176条之误在六朝时期就已经出现,有很长的历史。笔者检读《脉经》发现并无第176条,但《金匮玉函经》载有此条:“伤寒脉浮滑,而表热里寒者,白通汤主之。旧云白通汤,一云白虎者,恐非(旧云以下出叔和) 。”[7]298《金匮玉函经》的成书时代,林亿说出自王叔和,章太炎认为出自六朝,他在《金匮玉函经校录》一文中说:“其书果出叔和撰次与否,今无以断。按其条目文句,与《伤寒论》时有异。叔和一人,不应自为舛错。疑江南范汪以下诸师别得旧本,而采叔和校语及可不可诸篇以附之也。”[5]296孙思邈的《唐本伤寒论》收于《千金翼方》卷九卷十,其底本出自六朝的《辨伤寒》。《唐本伤寒论》的“太阳病状·杂疗法”同条作:“伤寒脉浮滑,此以表有热,里有寒,白虎汤主之。”[12]这些资料说明,“表有热,里有寒,白虎汤主之”之误,不始于宋本《伤寒论》,而是在六朝的传本中已经存在。对此讹误加以考证并予以改正的是北宋校正医书的林亿,而不是桂林古本的造伪者。
上述之“删王叔和按语而暗用其义”“删林亿校语而暗用其义”足以证明,所谓的“张仲景第十二次手稿”完全是托名伪造。始传伪本之人虽是张绍祖,但造伪之人不是张绍祖。张绍祖弟子左盛德在《伤寒杂病论·序》中说,张绍祖“虽承家学,不以医名”,谓张绍祖只是略知中医,而无医学声望。所谓的“张仲景第十二次手稿”,当是张氏家族中某崇爱仲景且深研中医临床之士所为。观其纠正宋本《伤寒论》第176条之谬误,可见此人熟悉中医理论且精于临床。通观全书,发现此人将《金匮要略》某些条文与方剂插入《伤寒论》条文之中,且有许多不属于《伤寒论》《金匮要略》而出于其他方书的方剂亦插入书中,如果有意伪造仲景之作,不应伤寒、杂病不分,竟令杂病条文杂糅于《伤寒论》之中。我们之意,似乎该书写作的初衷不是为了欺世盗名,而是为了其人临证参考所用。待其亡后,同族后人乃伪称该手稿是“张仲景第十二次手稿”,张绍祖乃自称是张仲景第46世孙,这才是真正的欺世盗名。
桂林古本今已共识为一伪书,伪托张仲景之名,伪称“张仲景第十二次手稿”,但从学术角度观察,不能完全否定其存在价值。第一,该书从其他方书中收集了许多杂病方剂,具有临证参考价值;第二,该书将《金匮要略》的某些条文插到《伤寒论》的某些相关条文之下,汇而观之,具有参考价值;第三,从《伤寒论》文本流传史的角度观察,桂林古本的出现,是《伤寒论》版本流传史的一段小小插曲。1923年恽铁樵(1878—1935年)以日本堀川济于日本安政三年(1856年)刊行的《翻刻宋版伤寒论》(亦称安政本)为底本,抹掉底本返点符号,删掉底本丹波元坚《影刻宋本伤寒论》之序言,以冒充赵开美本,名其书曰《影印伤寒论·赵开美刻本》,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获得广大中医人士热烈欢迎。1931年6月,上海中医书局影印出版了日本安政本,保留了安政本所有的返点符号,保留了丹波元坚的序言。该书出版意义在于:其一,抗争国民政府取消中医的反动措施;其二,揭露恽铁樵伪造赵开美本《伤寒论》的欺骗行为。明代赵开美翻刻的宋本《伤寒论》是《伤寒论》最权威的版本,它比较准确地保留了张仲景《伤寒论》的文献资料,可惜那个时代绝大部分中医人士都没有见过宋本《伤寒论》,所以才为冒名伪托宋本《伤寒论》留下了空隙。恽铁樵钻了这个空隙,左盛德、罗哲初也乘隙而入,附和其师张绍祖“张仲景第十二次手稿”之说,称其流传历史比宋本《伤寒论》还要悠久。这些伪造之论需要揭露,需要纠正。
张仲景的 《伤寒论》是超越时代、跨越国度、具有永恒魅力的伟大著作,揭示桂林古本存在的文献伪证,探讨它出现的时代原因等,是研究张仲景学术的重要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