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敦煌文献语言大词典》在收词、释义和引证等方面都有自己的特色。其中,最具独创性的就是在多数条目的举证后附加“按语”。文章从凸显例证词义、阐明词义由来、探究源流演变、辨别用字差异、指示特殊用法和匡正误解谬说等六个方面,对《敦煌文献语言大词典》中按语的作用进行了全面的总结,以期对将来类似大型工具书的编纂提供借鉴和参考。
关键词 《敦煌文献语言大词典》 按语 作用
敦煌吐鲁番文献主要是六朝迄晚唐五代时期的抄本,原汁原味地反映了当时字词的面貌,是研究中古近代汉语文字、词汇最为难得的第一手资料,备受学界珍视。作为一部全面收录敦煌吐鲁番文献特色语词和疑难俗字的大型学术词典,《敦煌文献语言大词典》(以下简称《词典》)全书550万字,在收词、释义、引证等方面都有自己的特色。其中,最具独创性、最别具一格的就是在多数条目举证后附加的“按语”。(张涌泉 2023)
据笔者粗略统计,《词典》全书所收词条总计21996条,包括正条19287条,副条2709条;释义后附加按语者共计16391条,[1]占总条目的74.5%,相当于每10条中至少有7条加有按语,占比相当高。按理说,作为一部工具书,《词典》只要将词义解释清楚就“达标”了,为什么还要在举证之后附加“按语”呢?加这些“按语”究竟有什么用呢?对此,本书凡例第五条明确做了说明:“引用敦煌吐鲁番文献例证后酌加按语,或对该条目的释义做补充说明,或对前人的谬说加以匡正,或列举其他文献的用例加以比勘,庶几明其得义之由或穷其渊源流变。”原来,《词典》在准确释义的基础上,还力图比勘其他文例,用以补充说明释义、阐明词义的由来、探究源流演变、辨析用字差异、揭示词语的特殊用法以及匡正前人的谬说。下文试分六个方面,每个方面酌举具体条目,来分析《词典》中按语的内容,借此揭举其中蕴含的学术价值。
一、 凸显例证词义
辞书释义的准确与否,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据以归纳词义的文例是否充分,正所谓“例不十,法不立”。若是单句孤证,归纳所得的词义,往往难以令人信服;反之,若辞例丰富,从中归纳得出的结论,可信度往往较高。故此,《词典》所收词条的举证,都尽可能列举三则以上敦煌吐鲁番文献的例证,同时在按语中尽可能征引传世典籍中该词较早的用例作为参证,用来补充例证的不足,借此“凸显”词语的释义。如Z部2731页“助”条:
②增添。伯3270号《儿郎伟驱傩文》:“敦煌神沙福地,贤圣~力忝(添)威。”斯4571号《维摩诘经讲经文》:“临辞室内愁眉结,频被阶前日影催。啼树晚鹦同~哭,语檐秋燕共添哀。”伯3765号背《亡僧舍施文》:“又持胜福,次用庄严持炉施主即体,惟愿灵龟仙鹤,同增不朽之年;月凫烟江,共~無穷之福。”斯5640号《文样·亡弟文》:“潺溪渌水,幽噎增涕泗之悲;苍翠青松,萧飒~凄凉之韵。”斯328号《伍子胥变文》:“梁王肘行膝步,拜谢子胥:‘伏愿宽恩,乞存活路。今闻将军伐楚,臣等憙贺不胜,遥~快哉,深加踊跃。”斯548号背《太子成道经》:“大王遂乃问其旨臣,旨臣答曰:‘~大王喜,合生贵子。”前二例“助”与“添”对文,次二例“助”与“增”对文,第五例“助”与“加”对文,“助”犹“添”也,“增”也,“加”也。按:上述例句中,“助力”“助福”容易理解,但“助哭”“助凄凉”“助快”“助喜”则颇费解,前贤有“贺喜”“感同身受”“表示同情或分享”“增益”“随同”等不同解释,可谓众说纷纭。考这一类的“助”,其实早已有之。较早出现的是“助哀”,如《晏子春秋》外篇第七景公置酒泰山四望而泣晏子谏第二:“景公置酒于泰山之上,酒酣,公四望其地,喟然叹,泣数行而下,曰:‘寡人将去此堂堂国者而死乎!左右佐哀而泣者三人……晏子独搏其髀,仰天而大笑曰:‘乐哉,今日之饮也。公怫然怒曰:‘寡人有哀,子独大笑,何也?晏子对曰:‘今日见怯君一,谀臣三人,是以大笑。公曰:‘何谓谀、怯也?晏子曰:‘……夫盛之有衰,生之有死,天之分也。物有必至,事有常然,古之道也。曷为可悲?至老尚哀死者,怯也;左右~哀者,谀也。怯、谀聚居,是故笑之。”又《史记·外戚世家》:“于是窦后持之而泣,泣涕交横下。侍御左右皆伏地泣,~皇后悲哀。”汉班固《白虎通德论·崩薨》:“大夫疾,君问之无数;士疾,二问之。而大夫卒,比葬不食肉,比卒哭不举乐;士比殡不举乐;玄冠不以吊者,不以吉服临人凶,示~哀也。”《礼记·曲礼上》“邻有丧,舂不相;里有殡,不巷歌”郑玄注:“~哀也。相谓送杵声。”又《檀弓上》“邻有丧,舂不相;里有殡,不巷歌”郑玄注:“皆所以~哀也。相谓以声相劝。”同篇“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郑玄注:“~哀戚也。”又《杂记下》“大功将至,辟琴瑟”郑玄注:“亦所以~哀也。至,来也。”“助喜”的说法,较早见于三国前后,如三国吴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二布施度无极章引《须大拏经》:“太子曰:‘斯者何瑞?妻卧地曰:‘父意解释,使者来迎,神祇助喜,故兴斯瑞。”“助喜”大约是比照“助哀”产生的。至于“助”字的含义,还得从它的本义去抉发。考《说文·力部》:“助,左也。”段玉裁注:“左,今之佐字。”《玉篇·力部》:“助,佐也。”“助哀”“助喜”的“助”较早其实就是用它的本义,指佐助,所谓“助哀”就是佐哀,“助喜”就是佐喜。上引《晏子春秋》例,前说“佐哀”,后说“助哀”,“助哀”就是“佐哀”,互文同义。略加引申或虚化,这个“助”也可以解释为助添、增添、陪同、陪随,“助哀”也就可以解释为“陪哀”“同哀”,“助喜”也就可以解释为“随喜”“同喜”,语境不同,含义也会略有变化。
敦煌文献中有“助哭”“助福”“助快”“助喜”等说法,这个“助”究竟是什么意思?来源如何?是敦煌学界、语言学界争论不休的一个热门话题。蒋礼鸿(1962,1997)释“助”为“贺喜;问候”;周一良(1987)谓“助字可以用于喜庆事,也可用于哀伤事,表示同情或分享对方的悲哀或欢乐”;樊维纲(1993)称“助”指“增益”;黄征则(1994)以为“助”可径释为“同”;朱庆之(1997)认为“助”是一个佛教混合汉语里因翻译佛经产生的语词,“助”为“随”“同”之义;项楚(2006)称“助”字有感同身受之意,说“助喜”则对别人的喜庆感同身受,而增添喜庆,若说“助哀”则对别人的悲哀之事感同身受,而增添悲哀。如此等等,关于该词的讨论还可举出一些,确实如同本条按语所说“众说纷纭”,很多著名语言学家、敦煌学家也都加入到了讨论的行列。这条按语通过引用《晏子春秋》《史记》《白虎通德论》以及《礼记》郑注中的七个用例,说明“助”这样的用法早已有之,又进一步引用《说文》《玉篇》等辞书,说明这个词的得义之由,认为“助哀”“助喜”的“助”较早其实就是用它的本义,指佐助,所谓“助哀”就是佐哀,“助喜”就是佐喜。按语特别指出所引《晏子春秋》例,前说“佐哀”,后说“助哀”,“助哀”就是“佐哀”,“助”就是“佐”义。略加引申或虚化,这个“助”也可以解释为助添、增添、陪同、陪随,“助哀”也就可以解释为“陪哀”“同哀”,“助喜”也就可以解释为“随喜”“同喜”,语境不同,含义也会略有变化。这条按语举出该义在文献中的较早用例,既起到溯源的作用,又揭示了词义引申演变的脉络,明其得义之由。整条按语长达1000字,引的例子也有点多,可谓洋洋大观,确实不合一般辞书的“范式”,但相比于这个词语原有的众多纷争,《词典》能在一条千字按语中把这个词的来龙去脉和得义之由讲清楚,我们觉得不但值而且是必要的。
二、 阐明词义由来
作为一部大型的学术词典,《词典》在解词释义方面,不仅要告诉读者被释词是什么意思,还要进一步阐明其词义的由来,让读者知其然,又明其所以然。
汉语词汇在结构上可分为单纯词和合成词,合成词大多可通过分析构词语素的意义及语素间的结构关系来考求其词义。如“阿孃”由词头“阿”和语素“孃”构成,“阿”不表意,“阿孃”即“孃”,指母亲。这是由词头+词根构成的附加式合成词。此外,汉语中还有大量的由词根+词根组成的复合词,如“把隘”为动宾式,指把守险要处;“把勒”为并列式,指把持、控制,等等。与之不同的是,单纯词不可拆解,其中比较典型的是联绵词,它们在字形、语音和词义上都表现出鲜明的严整性,如“崖柴”为叠韵联绵词,形容张口欲咬人之状。其词无定形,又写作“啀喍”“嘊喍”“齜”等。结构上,其词实由“啀”向后叠韵变声而来。《玉篇·口部》:“啀,狗欲啮。”《集韵·佳韵》:“喍,啀喍,犬斗貌。”姚秦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卷二:“由是群狗竞来搏撮,饥羸慞惶,处处求食。斗诤掣,嘊喍?吠,其舍恐怖,变状如是。”其中的“嘊喍”即指群狗相斗貌。
尽管联绵词在词义由来的探求上具有相当的难度,但《词典》仍努力尝试对相关词语的构词表意做出合理的阐释。如C部第377页“攢抏”条:
cuánwán 缩手缩脚。斯4634号背《大乘五更转》:“四更兰(阑),法身体性不劳看,看即柱(住)心便作意,作意还同妄[想]团。放四体,莫~,认(任)本性,自观看,善恶不思由(犹)不念,无思无念是涅盘。”按《集韵·桓韵》徂丸切:“躦,躦,聚足。”“”音吾官切。《玉篇·彳部》:“,昨丸切,,失途貌。,五丸切,。”《龙龛·彳部》:“,俗;,正:上一音,下二五官反,- -,失途貌。”胡吉宣《玉篇校释》:“叠韵,义与蹭蹬同。”“抏”为叠韵联绵词,亦或作“躦”“”“攢”“攢玩”“攢沅”“攢蚖”“巑岏”等,字无定形,或随宜借字,或涉义换旁,皆一词异写。缩手缩脚就外形而言就会显得瑟缩萎靡,就精神状态而言则是困顿失意。南朝梁江淹《江文通集》卷二《横吹赋》:“木敛柯而~,草骞叶而萧瑟。”其中的“攢抏”与“萧瑟”相对,即用来描写树枝收缩后的瑟缩、萎靡状。
《词典》在按语中先引古代字书及论著中的释义为据,认定其词为叠韵联绵词,字无定形,然后列举该词在文献中的各种异写形式及其辞例,从中归纳出它的核心词义“缩手缩脚”,并就具体语境中“攒抏”的词义进行解释,指出江淹《横吹赋》“木敛柯而攒抏”中的“攒抏”指瑟缩、萎靡。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追根溯源,认为“攒抏”等词其实都是“攒”的叠韵扩展形式,其义皆源自“攒”,“攒”者,聚也,就是收拢、聚合的意思。这样,在释义的基础上,通过语音、结构、辞例的分析,不仅弄清了“攒抏”这组词的构词表意,还考明了其获义之由。
三、 探究源流演变
汉语中一些常用词的词义异常丰富,且每一个词义在长期的使用中都会引申发展出诸多义项。若从历时的角度梳理这些义项之间的内在关联,即可从中归纳出该词的词义引申脉络,弄清其间的源流演变关系。其实,不仅词义的引申发展如此,同一词语不同时代的用字演变也同样呈现出类似的源流递变轨迹。《词典》在这方面也做了许多有益的探究。如第396页D部“打”条:
“打” 字亦作“朾”。①撞击,敲击。……②殴击。……③制作,筑造。……④射击,掷打。……⑤猎杀,捉取。……⑥攻打,进攻。……⑦抢劫。…… ⑧挖掘,开凿。……⑨割,砍伐。……
⑩收获。……碰触。……粘贴。……容受,衡量。……施予,赐给。……编结。……吃,饮。……施行。……振作。……消除。……指做出某种行为。……按:“打”古作“朾”。《说文·木部》:“朾,橦也。从木,丁声。”段玉裁注改“橦”作“撞”,并云:“《通俗文》曰:‘撞出曰朾,……谓以此物撞彼物使出也。……朾之字俗作打,音德冷、都挺二切,近代读德下切,而无语不用此字矣。”是今习用之“打”实为“朾”的俗字,而其读德下切之音则已见于敦煌文献,斯214号《燕子赋》:“但雀儿祇缘脑子避难,暂时留连燕舍。既见[空]闲,暂歇解卸。燕子到来,即欲向前词谢。不悉事由,望风恶马(骂)。父子团头,牵及上下。怨(忿)不思难,便即相朾。燕子既称坠翮,雀儿今亦跛胯。两家损处,彼此相亚。若欲确论宅舍,请乞陪酬宅价。若欲据法科惩,实即不敢咋呀。”其中“朾”與“舍、卸、谢、马、下、胯、亚、价、呀”等麻韵字(举平以该上去)相押,是其切证。“打(朾)”本指撞击、敲击,后词义泛化,触事皆可谓“打”。宋欧阳修《归田录》(据《四部丛刊》景元本《欧阳文忠公集》)卷二:“今世俗言语之讹,而举世君子小人皆同其缪者,唯打字尔。打,丁雅反。其义本谓考击,故人相殴,以物相击,皆谓之打。而工造金银器,亦谓之打可矣,盖有搥击之义也。至于造舟车者曰打船打车,网鱼曰打鱼,汲水曰打水,役夫饷饭曰打饭,兵士给衣粮曰打衣粮,从者执伞曰打伞,以糊黏纸曰打黏,以丈尺量地曰打量,举手试眼之昏明曰打试。至于名儒硕学,语皆如此,触事皆谓之打。”
“打”是汉语中最常用的动词之一,敦煌文献中其字使用频繁,义项众多,总计20个。从第一个本义“撞击,敲击”,经由“殴击”……到“振作”“消除”,再到最后的引申义“做出某种行为”,词义由具体的动作逐渐变得宽泛抽象,最后泛指“做出各种行为”,即欧阳修所言“触事皆谓之‘打”。《词典》“打”条的按语,引用《说文》及段注中有关“打”字读音的探讨,据敦煌本《燕子赋》中“打”字的押韵情况,指出“打”读德下切至迟已见于晚唐五代时期的敦煌俗赋;并据欧阳修《归田录》所谓“触事皆谓之‘打”,认为敦煌文献中“打”字词义泛化程度的递增,形象地显示出“打”的词汇义从“具体”到“抽象”的递变脉络,其演变的轨迹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打”字词义演变的源流关系。
与此类似,同一个词语在不同阶段的用字,除了其词义保持不变外,它的字形、读音也会因时代的不同而呈现出特定的源流递变关系。如《词典》第90页“備”条:
bèi 赔偿。斯6176号背《切韵·漾韵》:“偿,~。”伯2105号《贤愚经》卷十一:“王便为问檀腻言:‘此王家马,汝何以辄打而折其脚?跪白王言:‘责主将我从道而来,彼人唤我,令遮王马。马本叵御,下手得石,捉而掷之,误折马脚,非故尔也。王语马吏:‘由汝唤他,当截汝舌;由彼打马,当截其手。马吏白王:‘自当~马,勿得行刑。各共和解。”伯3714号背《唐乾封二年(667)至总章二年(669)传马坊牒案卷》:“其张才智,频追不到。牒坊到日,将迫其新~驴。”按《后汉书·班超传》:“北虏遂遣责诸国~其逋租,高其价直,严以期会。”《资治通鉴·宋文帝元嘉八年》:“盗官物,一~五;私物,一~十。”胡三省注;“備,陪偿也。”这一意义的“備”六朝以后或作“陪”“倍”,明以后则多作“賠”,“備”与“賠”是用词的变化,“陪”“倍”与“賠”则是用字的变化。参看1457页“陪”字条。
上揭按语指出:在表示“赔偿”义上,早期用“備”,其义已为《切韵》收载;后来依次改用“倍”“陪”和“赔”。其中既经历了由“備”到“陪”的用词变化,又经过由“倍”到“陪”再到“赔”的用字演变。这中间既有词汇的替换,也有用字的更替:整个过程呈现出由“備”到“陪”“倍”再到“赔”的源流演变脉络。
四、 辨别用字差异
前文已述,同一词语在不同时期的文本中,其用字往往会呈现出一定的差异。探究这些差异及其来源,有助于我们了解同一词语在不同时期的用字变化,由此明确词语用字的时代差异,并进一步弄清这种差异出现的根源。《词典》中相关的按语在这方面有不少创获,如第1406页字头“孃”下所收异体字条目“‘娘同‘孃”条的按语中论及“孃”“娘”二字的混同时写道:
“孃”“娘”古本字别,父孃字本只作“孃”。但据上揭写本引例,[2]可知至迟晚唐五代时期“孃”“娘”已有混同的倾向。《太平广记》卷九九引《法苑珠林》:“母语女言:‘汝还,努力为吾写经。女云:‘~欲写何经?”其中的“娘”字明谈恺刻本如此,但《中华大藏经》影印高丽藏本、碛砂藏本《法苑珠林》卷五七、《四部丛刊》影印明径山寺本《法苑珠林》卷七一《债负篇》感应缘“唐雍州妇人陈氏”条皆作“孃”,《太平广记》作“娘”当为引者或刻者所改。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女部》“孃”下引《广韵》指出:“孃女良切,母称;娘亦女良切,少女之号。唐人此二字分用画然,故耶孃字断无有作娘者。今人乃罕知之矣。”《词典》第1405—1407页“孃”“娘”两条按语通过对敦煌吐鲁番文献及传世典籍中“孃”“娘”用字的调查,明确了二字在初唐至中唐时期“孃”为母称、“娘”指少女的分用情况,及晚唐五代时期二字混用不分的实情,将“孃”“娘”二字在唐代文献中使用的真实情况交代得清清楚楚。
五、 指示特殊用法
写本文献中有时会专用某字来表示某词的特殊用法,如敦煌西魏时期的籍帐中即以“兩”作为数目“二”的大写字。如《词典》第620页“兩”条:
数字“二”的大写字。斯613号背《西魏大统十三年(547)瓜州效谷郡帐籍》“白丑奴”户:“妻张丑女,丙申生,年参拾~。丁妻。……(弟武)兴妻房英英,己亥生,年~拾究。丁妻。……兴息女续男,乙丑生,年~。黄女上。”其下细目“口八女”下云:“口二中,年十二已下;口四小,年八已下;口一黄,年二。”其前记录户籍成员个人信息用大写字“参拾兩”“年兩”,小计全户情况则用小写字“十二”“年二”。又云:“口~拾仵妻、妾:口廿二舊,口三新。”此例记录户籍成员个人信息“兩拾仵”数词大写,小计全户情况“廿二”“三”则不用大写。伯2032号背《净土寺诸色入破历算会稿·粟入》:“粟~硕,善惠亡时面替入。”其下“利润入”云:“粟二硕,阳略罗利润入。”“兩硕”即“二硕”。按《广雅·释诂》:“兩,二也。”“二”大写字作“兩”,应系同义训读。
按语引《广雅》“两,二也”来说明“两”与“二”为同义训读,敦煌籍帐中以“两”记“二”,乃是以笔画繁复的同义词“两”来代替笔画过于简单的“二”,如是既可确保数据等量不变,又可避免因文字过简而被轻易改写。
六、 匡正误解谬说
敦煌吐鲁番文献中的一些词语,字面普通而义别。学者初观乍视,每字都能认识,但却很难做出切合文意的理解,所以难免误解词义而形成错误的观点。对此,《词典》往往引证文献中类似的表述及古注中相关的释义进行比参,获得确解的同时,也对既往的误解和谬说进行匡正。如《词典》第85页“北斗”条:
běidǒu 即北斗星座,借喻极高之处。俄弗96号《双恩记》:“截银河,侵~,抦押栏杆光冷透。”伯2305号背《解座文汇抄》:“即觉知,须打扑,休更头头起贪欲。直堕黄金~齐,心中也是无猒足。”斯6551号背《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如似积柴过~,车牛般载定应迟。当风只消一把火,当时柴埵(垛)便成灰。”按《资治通鉴·唐高祖武德九年》:“(建成、元吉以秦府多骁将,欲诱之使为己用,密以金银器一车赠左二副护军尉迟敬德,并以书招之。敬德不受)建成怒,遂与之绝。敬德以告世民。世民曰:公心如山岳,虽积金至斗,知公不移。”胡三省注:“斗,谓~。唐人诗曰:身后堆金柱~。盖时人常语也。”其中的“斗”“北斗”指北斗星灼然无疑,可为释义之证。或谓上揭敦煌写本后二例“北斗”乃“壁斗”音误,非是。斯133号《秋胡变文》:“纵使黄金积到天半,乱採(采)堕(垛)似丘山,新妇宁有恋心,可以守贫而死。”可参。
按语首引胡三省注作为“北斗”释义之确证,复举《秋胡变文》中“乱採(采)堕(垛)似丘山”的同类表达,来佐证“积柴过北斗”这类夸张表述的合理性。更为重要的是,文中用“非是”二字,旗帜鲜明地对学界认为“北斗”乃“壁斗”音误的错误观点做出强有力的批驳,借此杜绝谬说的流传。《词典》中类似这样的匡正谬说、正本清源的条目所在多有,此不赘举。
综上,《词典》中的“按语”具有凸显例证词义、考明获义之由、探求源流演变、辨别用字差异、指示特殊用法、匡正误解谬说等六大功用。可以说,每条按语都是我们学术团队的精心结撰之作。四川辞书出版社原总编辑冷玉龙先生在谈到《词典》学术创新时说:
(本词典)在创新性学术词典的编写方式上做了有益探索。这一点,在辞书界有不同看法。传统观点认为,辞书和论文有区别,不应在辞书中展现具有论文风格的内容。但我认为,辞书和论文在本质上无别,它们都是为了说明某一事物而立论。只是行文风格、方式和文字详略程度上有所区别。具体到本书,关键就是那个“按语”是否该加,加得恰当是否。辞书为补充说明某一问题,在释义、举例后加按语是古有先例、无可厚非的事。关键可能是书中按语多了,且有的文字较长,故给人以非辞书而为论文的印象。其实,我仔细考察后才发现,情况并非如此。书中按语主要分三类:一是补充,即对所释条目进行释义、举例等知识上的补充和延伸;二是提示,即指出旧说误释所在,给读者以提醒;三是展示,即对本书有新说、新成果的地方予以延伸说明。本书新说、新成果多,加上前面两项内容,自然按语也多。尽管如此,但总体来讲,释文都具有辞书简明的特点,而非论文铺张的风格,且所释都围绕立目而言,并非无病呻吟,无限延伸。作为一部专业性强、学术含量高的辞书,如此处理并无不妥。总之,此书的按语并非短处,而是特色。它在学术创新性词典编写上的尝试和探索成果应当予以肯定。[3]
冷先生的评述,从补充、提示和展示这三个方面,对《词典》中“按语”的功用做了高屋建瓴的概括,充分地肯定了“按语”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可谓《词典》的“知音”。
附 注
[1] 以上数字是笔者根据付排稿的word版统计的,后续编校中少数条目或有增减,但整体数据应该不会有太大出入。
[2] 所谓“据上揭写本引例”指《词典》第1406—1407页“‘娘同‘孃”条列举的“娘”“孃”混同之例,即:斯2204号《董永变文》:“董仲长年到七岁,街头由喜(游戏)道边傍。小儿行留被毁骂,尽道董仲没阿孃。遂走家中报慈父:‘汝(奴)等因何没阿~?”例中前说“阿孃”,后说“阿娘”。该篇“阿孃”五见,“耶孃”六见,“娘子”(指仙女)三见,“孃”“娘”大体分用;作“阿娘”者仅此一见,或系偶然混用。伯2418号《父母恩重经讲经文》:“经云:阿~怀子,十月之中,起座(坐)不安,如擎重担;饮食不下,如长病人。”其中的“娘”字伯3919号《佛说父母恩重经》经本及北敦6412号《父母恩重经讲经文》引皆作“孃”。伯2418号《父母恩重经讲经文》父孃字凡二十三见,字皆作“娘”;北敦6412号《父母恩重经讲经文》为残卷,父孃字四见,字皆作“孃”;伯3919号《佛说父母恩重经》父孃字十见,字亦皆作“孃”。伯3211号《王梵志诗·一种同翁儿》:“耶~无偏颇,何须怨父母。”其中的“娘”字斯5641号作“孃”。斯1156号《季布诗咏》:“丈夫既得高官职,如何忘却阿耶孃。”又云:“甘脆由来总不供,抛却耶~虚度世。”其中的“孃”“娘”伯3645号皆作“孃”。
[3] 这段文字引自冷先生发给本书责任编辑王祝英编审的微信。
参考文献
1. 樊维刚.《敦煌变文字义通释》商补.杭州大学学报.1993(3):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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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大学出土文献古文字研究中心 上海 200433)
(责任编辑 刘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