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巴琼达
(西藏拉萨布达拉宫管理处 西藏拉萨 850000)
“纹样是装饰花纹的总称,又称花纹、花样,泛称纹饰或图案。西番莲纹是中国古代传统图案,起初作为装饰纹样流行于伊斯兰地区,后来以西方工艺品、织物等形式随中国与周边贸易和文化的往来而传入,是中原地区流传到高原地区的一种外来装饰图案,属中西文化融合与创新的产物,意涵吉祥。”[1]在西藏,“见有西宁古城台出土了一件长42厘米、径12.6厘米的唐代八瓣莲花瓦当,”[2]形似西番莲,但缺乏研究支撑。在西藏众多的历史文物中,西番莲纹多见于元明清三朝中央赏赐和民间贸易往来所得丝织品、瓷器、玉器、珐琅器等各类中原历史文物以及寺庙壁画、佛像、唐卡镶边等。直至近代,在藏族古建筑、金银器、彩绘装饰和服饰、民俗器物中运用得极为频繁,具有悠久的历史和独特的审美价值,反映了中西文化交流所派生的图案对藏族传统艺术的影响,表现出藏民族对于西番莲纹样的精神崇拜与审美追求。
纹样所蕴藏的丰富思想内涵,可以折射一个民族在政治、经济、美学、宗教、哲学及民俗等方面的文化价值,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族,都有着不同的审美习俗。西番莲纹在古代文物上已然成为强烈的装饰图案。根据中国的习惯作字词解构分析的话,西,指由国外传来的物品;番,指四夷之地传入中国的外来物之冠语;莲,指佛教广传的地区一种被神化与宗教信仰相结合,普及大众的植物纹饰图案。
“西番莲为草质藤本植物,原型西洋花,属西方生长的一种植物,花朵如中国牡丹,又名洋番莲、西洋莲、番莲纹。茎干葡地而生,叶五分如手掌,叶柄基脚有托,叶甚大,枝蔓细长,花大而奇特,花色淡雅,可作庭院观赏植物,气味芬芳。”[3]西番莲纹多以一朵花或几朵花为中心向四周伸展枝叶,且大都上下左右对称,线条流畅、形态盘缠优美,常被图案化后作缠枝花纹,可根据不同器形而随意延伸,多用于器物腹部、边缘、颈部、足部及局部的装饰图案。
中国纹样的历史十分悠久,如果从以运用纹样作为器物装饰甚为发达的彩陶文化算起,也已有六七千年的历史。从纹样演变进程来看,史前时期彩陶上的花瓣纹、汉代的茱萸纹、六朝的忍冬纹和莲瓣纹等已有出现,为动物纹样的陪衬。自隋唐至近代,器物装饰多以花草纹饰作为主题纹样,体现出拓宽深化而不断演变的发展过程。有学者认为,西番莲纹在我国早在战国时期已出现,“王怡萍从西蕃莲、番莲花结构的图案装饰,认为西番莲纹最早在战国时期如织品上的编织纹饰就已存在,之后在陶瓷、金银器、石刻等文物上亦可见到相关装饰题材,到了元代则以绘画形制,被广泛地应用在具时代特征‘青花瓷’的主题装饰上。廖晓霞从器具纹样的出现来考证,认为西番莲纹在元以前就已存在。而在明末清初时期,西番莲纹逐渐被中国古代帝王、王亲贵族、士大夫们所青睐。”[4]西番莲因与莲的造型相似,又同音,加之人们对传统莲纹的喜爱,因此从文化内涵上与莲纹相结合;在形式上借鉴了宋元时期的勾莲造型,很快与中国传统吉祥题材,如蝙蝠、云龙云凤、如意云等纹饰相融合,成为与传统纹样融合的外来装饰纹样。故而,目前发现的各类器物图案题材中除了具有权贵象征的龙、凤、十二章、章补纹饰、团纹、云纹、几何纹、人物题材、吉祥图案等主题,以及象征富贵的牡丹、莲花等花卉植物、多子的石榴、葫芦等植物图案,长寿的鹤,与福谐音的蝙蝠等祥禽瑞兽外,西番莲纹一度成为中原人的器物主题纹饰题材之一,被历朝历代所喜爱。
笔者根据青海都兰墓葬、藏传佛教造像、壁画、元明清三朝流入西藏的中原文物,认为西番莲纹在西藏的流传使用应不晚于元代萨迦地方政权时期,明代帕木竹巴地方政权时期使用最盛,至清代噶丹颇章地方政权时期广泛流行。
另外,“西番莲纹在中国的传入,也应当与古代丝绸之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不同种族、不同信仰、不同文化背景的使者在这条古道上不断通商共往,各类器物在丝绸之路上交换流入,成为了中西文化交流融合吸收的最重要的贸易古道、文化古道。”[5]西番莲图案随即成为了中西商道的必然产物。在这一历史时期,由高原内部向四面八方形成了多条与祖国内地和中亚、南亚等国家和地区相互连接的国际性通道,形成了高原丝绸之路。于此,青藏高原和外部世界的联系得到了全面的加强,西番莲装饰纹样也是在这样一个历史节点,随着丝绸之路的开辟而得到了传播,终传入高原并被藏人吸收融于西藏文化。
我们不难发现,元明清三朝由于中央治藏举措的不断推进,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稳定发展,大量饰有中原文化元素的器物通过皇帝赏赐和民间交往等不断流传到高原地区,尤其在清代这种交流融合景象越加繁荣。随着明清两代中央政府治理西藏的全面加强,汉藏文化更是得到了广泛交流。西番莲图案就在此时成为藏族古建筑壁画、唐卡镶边、金银器物、民族服饰、造像艺术中普遍使用的一种装饰纹样,并以缠枝、折枝、串枝等形式出现,其构图新颖,图案优美且灵活多变,寓意吉祥。
藏民族在历史长河中孕育了独特的传统文化,也在不断地吸收和融合外来文化元素,西番莲纹的出现更加彰显了这一特点。明清时期,西番莲纹在中原得到了广泛的传播,这一时期恰逢汉藏文化交流的巅峰时期,藏族图案装饰文化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尤其在清代,随着中央治藏举措的不断完善与规范,大量的中原瓷器、玉器、丝织品通过赏赐或民间贸易往来流入高原。目前,在布达拉宫、大昭寺、扎什伦布寺等文物单位还收藏着许多明清时期的珍贵器物,便是佐证。代表祥和、如意、美好和连绵不绝寓意的西番莲装饰图案,被广泛应用于西藏寺庙建筑装饰和民间建筑。寺庙壁画、佛像、唐卡镶边、木质家具和民俗器物中更为普遍,成为了藏族装饰纹样中极富生命力的题材,并有清正廉洁、吉祥瑞兆的赞誉之意。
西番莲纹在西藏不同历史时期所呈现的艺术特征与民族审美追求、艺术崇拜价值息息相关,更离不开本土传统艺术的渲染和影响。西藏各历史时期出现的西番莲纹,具有不同的特征,具体见表1-4①文中图片转引自西藏自治区布达拉宫管理处编《典藏珍宝见证历史》、西藏自治区文物管理委员会编《西藏唐卡》、西藏博物馆编《西藏博物馆馆藏明清瓷器精品》、布达拉宫管理处编《布达拉宫珍宝馆图录》等。。
表1 不同历史时期西藏古建筑、壁画中西番莲装饰一览表
表2 西藏各历史时期唐卡及镶边、造像和法器西番莲装饰一览表
续表2
续表2
表3 不同历史时期西藏民俗器物、服饰西番莲纹装饰一览表
表4 明清时期西藏瓷器、丝织品、漆器西番莲纹装饰图案一览表
续表4
可见,西番莲装饰图案在西藏不同器物中的运用有着悠久的历史,具有器物种类多样、品种丰富、纹样独特及时代特征明显等特点。尤其是从中原流入西藏的各类文物,其花瓣呈从饱满、硕大到单薄,层次由多到小的变化趋势。颜色以粉色、粉红色、红色居多,形式多见缠枝状,这些既可以成为器物主题纹样,也可以成为陪衬纹饰,为藏族独有的图案艺术。这体现了中原艺术元素与藏族传统文化元素的融合,反映了中原图案元素本土化、民族化的历史进程,是藏民族传统图案与外来文化艺术相互碰撞的结果。
“缠枝花是以花径呈波状卷曲,彼此穿插缠绕,又称为串枝花、长青藤,有永远常青、连绵不断的吉祥意义,是明代广为流行的一种纹样,多见于明代瓷器和陶瓷器物中。”[6]缠枝西番莲纹莲藤形似老苍龙,莲梗细如绳曲,莲头粗如云头,整体饱满,富贵华丽。明代大为盛行,深受宫廷喜爱,不管是宫藏传世品,或是出土的各个历史时期的丝绸,还是赏赐的瓷器、玉器中,都可见到饱满丰盈的缠枝番莲纹图案。其花纹结构自由流动,缠枝架构明显定型,花头十分丰硕饱满。缠枝的主枝梗正对主题花朵,作环状缠绕过花头,枝蔓盘绕接近于全圆。苍劲的缠枝环绕饱满的莲花,结构紧凑稳定,雍容华丽,婉转流畅。串枝西番莲图案虽然没有缠枝盛行,但在设计中是常见的一种形式。串枝以主要枝梗将主题花朵串连,不做环形缠绕,使整体图案的花朵相串连而不孤立,和缠枝的做法相近但不相同,将藤蔓线条设计成波浪曲线,十分巧妙协调。折枝番莲纹是一段花、叶、枝的植物断枝,以散点式排列运用,形成简单线条的折枝花状,可较为灵活地与其他题材共同应用,如折枝花和吉祥文字杂宝或配上几何地纹等,灵动自然。这些纹样变化与特征在西藏各类从中原流入的器物中如出一辙。
“莲花纹是中原魏晋南北朝时期盛行的一种装饰花纹,它随佛教的兴起早期大量应用在石刻、彩画以及陶瓷、丝织品等的装饰,成为佛教装饰纹样中最常见的题材之一。莲花即荷花,古称芙蓉、芙蕖。从浙江、河南等地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的莲花来看,早在五千年前,人们已经懂得荷花的栽培。”[7]
佛教传入中国后,成为佛教的图纹标志,寓廉洁、清廉,纯洁清净,借喻佛国世界出淤泥而不染,视为“净土”“吉祥”、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等高尚品德的象征。随着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佛教和佛教艺术传入中国,东汉以来的莲花纹饰更以新的形式广泛流行。到了唐代,莲花纹样除围绕佛教思想的主题外,表现世俗思想的形式也逐渐多了起来。宋代,莲纹在织绣类器物中使用的较为明显,尤其突显在刺绣类织物中。明清之际,在瓷器、玉器、珐琅器等除单用莲花作装饰纹样外,配以其他各物的“吉祥图案”也盛行起来,广泛在各类器物中运用,表达当时社会的吉利含意。这一时期流入到西藏的很多器物,诸如宗教法器、法衣、经面、旗幡、壁画彩绘、佛像莲座、家具和民俗盛器中莲花图案便成为一种崇尚,曾一度成为主流纹饰。
“宝相花亦称宝仙花,是蔷薇的一种,花大而色丽。衍生于荷花,源于东汉,唐、宋、元时期有所发展,明代最为盛行,清后期被牡丹花所取代。”[8]以富丽、高贵之感在各类器物中一同运用。宝相花是从自然形象中概括了花朵,花苞、叶片的完美变形,是以牡丹或莲花为母体的经过艺术加工组合而成的图案纹样,形状由多个椭圆形花瓣组成,整齐排列如齿状,花瓣形似如意,外形工整,结构严谨,与西番莲纹有相似的特征。“宝相在佛教语意中是对佛祖的尊称,其原型之一是佛教中被称为圣花的莲花,因此宝相花也带有宗教意味,这种变形的手法,和魏、晋、南北朝以来以金银珠宝镶嵌的细金工艺的启发分不开,我国就在战国以后以图案形式在各类器物中广泛运用。”[9]在唐代,金银器、铜镜、陶瓷、织锦中作为装饰主纹,富丽优美,式样丰富,尤为盛行,唐代以后沿用不衰。而荷花在唐代也为美好的象征,通常和其他花卉或鸟雀动物等配合在一起,赋予各种吉祥的寓意。西番莲纹样正是充分融合了这些存在或非存在的植物花卉样式,在西藏超越了它本有的审美,以寓意吉祥、丰富、纯洁、刚毅、坚贞、佛性、包容等融入到了藏族本土艺术中并广为流行。
团窠就是把纹样组成圆形的图案形式,其设计源自隋唐,至辽、金、元三代盛行,明清延续传统,在丝织品、瓷器、玉器、珐琅器等上常见的团纹题材有团花、团龙、团凤、团鹤、团狮等,其中团番莲纹也成为较为普遍的纹饰。一般团窠纹形式的图案越大越尊贵,也有散点分布的,纹样分布可疏可密,可大可小。题材广泛,有团花、折枝花、杂宝纹、无枝花、禽鸟纹、四合云纹、几何的吉祥纹等。在各类器物中也可有单一式团形做圆形构图,特别是皇室专用或御赐龙纹图案中有海水江涯及云龙组成的圆形团龙纹饰,显得隆重庄严。同时,也有中心式团形,以主题图案为中心,外围以放射状环绕其他题材的图案,共同组成一个团花形式。二破式团形又称喜相逢式,将两个相等份量题材的图案,以圆形太极形式作S形组合,常见有双龙戏珠、鸾凤、龙凤呈祥、双狮戏球,或是花鸟相间等题材的选用,更显丰富饱满的团圆气氛。除了圆形的团纹之外,还有一类两头尖中间圆弧的樗蒲形式,为比较特殊的图样设计形式,可见团窠西番莲纹的表现形式极为丰富。西藏较多器物中融合了汉地团窠构架,以表现西番莲纹的特征。
中国传统纹样,从出现起就闪烁着绚丽耀眼的艺术光芒,经过世代传承、创新和发展,可称得上姹紫嫣红,风姿绰约,具有很高的观赏价值与应用价值。西番莲纹在历代器物中的出现和运用,更是丰富了陶瓷、织绣、玉器和建筑纹样,它们既一脉相承,又自出特性,别开生面,装饰风格多样,在中国图案艺术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西番莲纹在藏族传统纹样中占有的一席之地是藏族装饰图案发展史的必然产物,是人们追求精神文化的结果,是吉祥图案被藏传佛教文化充分吸收的历史印记,是藏族审美观的一种体现,反映了藏族图案艺术的时代风尚,迎合了高原民族佛性思维和表达吉祥寓意的美好夙愿。略带佛教思想,以及西藏人对外来文化的崇尚,似乎正是西番莲装饰图案在西藏得以流传的原因,也是它的研习价值所在。